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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0年10期|李育善:沧桑(节选)
来源:《美文》2020年10期 | 李育善  2020年10月16日07:52

龙驹寨(上)

丹江流到这里,冲积出一个小盆地。龙驹寨其实不是个寨子,就是丹江北岸、鸡冠山脚下一片开阔地,北高南低。东边有东河,鹿池城,东寨,西边有西河,有古城岭,西寨,南隔丹江河,有寨子沟。是丹凤县城所在地。寨内也就是县城里,有五六万人,是丹凤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为啥叫龙驹寨,有三种说法:一说寨北有一条岭像龙,两边两个小山丘像乌龟,就叫龙龟寨;一是传说当年刘邦取道攻咸阳,坐骑在这儿产下驹,刘邦当皇帝了,马驹也就是龙驹了;又一说寨东北有一个龙潭里的黑龙变成了项羽骑的乌骓。不管哪种说法都很美妙,很神奇,都蕴藏着神秘无限的故事。

历史上龙驹寨因水运发达、陆路便捷而繁荣,人居渐增,因市而镇,因镇而城。龙驹寨历时三百多年的发展,曾经有过黎明的摸索,有过如日中天的辉煌,有“清明上河图”般熙熙攘攘的景致,有过夕阳西下的衰微。龙驹寨被称为水旱码头是名副其实的。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龙驹寨水旱码头正式开埠通商。这里是西北通往东南的交通要冲,是“陕东南第二门户”。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开发驰道,“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道路“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 (《汉书·贾山传》)。“驰道”也就是当时的高速路。汉时设驿道,从商邑(丹凤县古城岭)到河南内乡县柒於的这条陆路叫商於路。《汉书·武帝纪》载,太初四年(前101)冬,“徙弘农都尉治武关,税出入者,以给关吏卒食”。当时的弘农都尉设在今河南灵宝,却迁徙到武关治税。可见商於路的商力之强。到了中唐时期,商於路相当繁荣,白居易在《路次蓝溪作》一诗里有描写:“东道既不通,改辕遂南诣。自秦穷楚越,浩荡五千里。”到了唐德宗曾下诏明令规定“从上郡(长安)至汴州为大路驿,从上郡至荆南为次路驿”(《唐会要·六一·官驿》),把长安到商州再到荆襄的驿道提到仅次于大路驿位置,可见商於道之重要。据侯甬坚先生《丹江河道航运缩短原因浅析》一文介绍,唐中宗景龙元年(707)到1938年,丹江大水时节,船只可以航行到商州。到了唐贞元七年(791)商州刺史李西华拓宽商山道,又别开“偏道”避水患,修桥道,起客舍,光役工十多万。“更谁开捷径,速拟上青云”,就是唐诗人李商隐在《商於新开路》一诗中的赞许。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地方官员再次整修商山路,《唐新修桥驿记》有记载。明万历七年(1579),知州王邦俊采用“火烧石壁,凿洞架梁”,再修山道。明嘉靖时,先后任抚治商洛道的陈子直和萧廷杰二人,欲排月日滩巨石,因工程量大,而搁浅。当时,就龙驹寨水陆二运重启,郡人任庆云曾感慨:“商为山郡,昔议转输者,唐则欲由丹水以通漕运,宋欧阳修欲由武关以通陆运,无非陆海天府帝王之都所艰者餽运。商为(长安)南关,通漕运则万世不拔之业也,前开其端,必有踵而行之者!(水陆)二运之策,何可废也。”这番饱含深情的话语,寄托了先贤的殷切希望,也让后人们敬仰。围绕商於道和水运,还有向北的老君峪驮运道、峦庄驮运道,向南的南沟驮运道、大峪驮运道。那时,基本形成了一定的交通网络。

龙驹寨市场的形成,也经历了一个艰难的过程。明嘉靖、隆庆年间(1522——1527),龙驹寨“水路渐开”,“襄汉舟集于此”。渐渐形成了关市,规模却很小,仅有“东、西龙驹寨集”。市场管理无序,自主交易。之后,当地有头脑的人,在临河的淤地,建起交易市场,“收客为牙”,就是买卖中介人(经纪人旧称牙人、牙子、牙客)。逢到买卖,牙子从中说合,促其成交,收取一定佣金(牙金),并做好署记,以备市主随时查询,合计。徇私者惩罚或驱逐,其他牙行不得录用。码头货物吞吐量小,市场交易规模也不大,市主“稍征逐末,以备行户”。随着临河设市增多,市主争利,讼案趋多。当道者便将市场总收益“裁其半为公车,宾兴佐助”(作为地方士子举人赴省晋京赶考车马费补助和官府宴请考生的费用)。龙驹寨初市的无序,致使一些外来客商成了“望津隘而胆落者”。“其后,贫牙又以市日(市场交易日)质当富室,由是绅士豪右皆牙侩分日榷利”。他们勾结霸市,擅自提高押金标准。市场初输于官者,年仅六十金,随后渐增至一百金。用来代缴夏秋“两关”商税。绅士、豪右和牙侩借口丹江航运常有小梗,拖欠规费。朝廷毕姓御史来视察,地方官吏代为申告,赖以豁免。嘉靖间,一梁姓知州“又因牙行勒掯,货商告议”,修订规章,打破垄断。又勒石为令:“每小舡抽钱一钱,(驮骡)头匹三分”,作为寨镇码头建设基金,在西关正街建一座“顺赐门”,收取头匹捐银。货船例银由船帮代收,还增设了北路驮骡帮头银。此举虽属地方行为,对公益事业的贡献值得点赞。像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知州尹昌岭创办商州中学堂,学校的经费来源于每年提收龙驹寨骡店帮头银,共计四千多两。其中,有北路骡店帮头银三千,西关“顺赐门”钱三、四百緍;船行六百緍(尹昌岭《创办商州中学堂碑记》)。为扩大规模,从中街“黄行”(楚黄帮处,今称黄巷子)向南修筑河街一条,方便客商。单就厘金一项来看,也能感受到龙驹寨昔日的盛景。在《续修商志·食货志》载“商税所由复增,税额所由日益也”。明万历、天启间,龙驹寨岁收商税达25000多两。那时朝廷在这里专门设立了税司,税官一名,税官由陕西布政分司官员兼任。税有定额,按季收解。《清史·食货志》上说,乾隆四十年(1775),陕西三原税重,曾奉旨归并到潼关、龙驹寨和大庆关,光龙驹寨就承担了税银240两。咸丰年间,有一年税金达十五、六万两,遥居全省之冠。宣统元年(1909),陕西全省设32局,126卡,征收厘银468894两,龙驹寨就收了78910两,占到百分之十七,是32个局平均数的5.4倍,再次跃居“全陕之冠”。寨城人口也过万。按明中叶人口发展水平推算,寨镇常住居民人口16200人左右。流动人口随着贸易发展而在增加,像脚子帮和船户,脚子帮有西北二路赶驮骡的工人,按两头匹三人匡算,每天往来的脚子帮就有1500多人;船户按每船四五人计,“百艇”也在500人左右。行店铺也在2000多人。这样,寨城的人口就超过两万多。

在龙驹寨相继建有商国、商县、商洛县。明代设巡检司。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设商州州同衙门(比现在县团级稍高的建置)。民国四年(1915),省府在这里设商县县佐公署,民国二十年(1931)撤销。民国三十五年(1946)建有陕西省第四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公署龙驹寨办事处(又称专署龙驹寨办事处)。民国三十七年(1948)成立龙驹设治局,为三等县建制。1949年6月1日,龙驹寨解放,在这里设丹凤县人民政府。

龙驹寨城的布局,清末就有“新绘龙驹寨百顷塆舆地全图”。图上题词说:

寨城通衢大街壹条,街西有厘局、税局二座,比邻相处,坐南向北。街中武有千总衙署一座,文有分州衙署一座,均坐北朝南。东街有新设邮政局壹所,旧立电报局壹所,亦皆坐北朝南。又有欧罗巴洲挪威国人(王耀基、克利生二先生)新设福音堂壹座,普传耶稣圣教,甚得人心。凡寨士农工商,无不喜悦,皆乐从教焉。

各色屋宇,夹杂有官商店、洋行、骡马店、银垆、杂货铺、过载行、学堂、庵观、会馆等,烟户连丹江两岸,多在两千家以上。南方各省官商,向陕、甘、新疆处远游,必经此地。可见,当时不只是繁盛,还有对外开放的意思,有外国人来传教。龙驹寨旧有河街两条,均是单面,正街一条,码头三处。上码头在船帮会馆门下。中码头在青瓷帮会馆门下(今为丹凤县城关粮站仓库),在中街“板条巷”以南。这里集中了为修补木船加工的各种木料板和修船匠漆匠等作坊料棚。这个巷子很长,从街道一直通到河岸,用青石板铺成。下码头在小街子。小街子原本是姚、杨二姓世代共居的一座小城堡,有近百户,有街有市,东西设有寨门防护,街道有一里长,街道两侧店市列廛。哥老会龙头大爷姚正建这一码头,小街更加繁华。

民国二十八年(1939)原龙驹寨警察局所绘《龙驹寨镇城关暨附近略图》中显示,寨城为长方形,穿城有一条主要道路,东西关外道路两边也有居民。北城墙外也有一条道路,向南能通主要道路。寨城通丹江河道间有距离,开垦有农田。

龙驹寨,属北亚热带气候,南北物产兼而有之。《直隶商州总志》记有“郊野之富,号称近蜀”。清商州知州赵应会的《商州赋》对商州历史、人文和风土人情有更为确切描述,龙驹寨当时归属商州。“其物产,则饶丹碧,产金银,水玉温润,石笋嶙峋。柏千枝而荫茂,芝一色而味鲳。子种岭头之药,果俪汉皋之榛。而丹青之树,离合之草,又为求仙者之所珍。”物产富饶,仅中草药就有“天然药库”之称。寨西出土有恐龙蛋。虎、熊、猿、谊鸟、提壶鸟及丹鱼、大鲵当时遍布。这些稀禽怪兽现在几乎绝迹。大鲵在武关河有人工放养繁殖的。土特产单就木耳来说,耳大,肉厚,耐煮。《续修商志》有记载:“土人伐木生耳,近年收买成包,水路发运至襄汉,作郧耳出售,价倍川耳。”说明木耳质优价好,水运去了南方。

书写龙驹寨的文章有不少。从地方志和那本《水旱码头——龙驹寨》书里以及网上搜索,收获了不少鲜为人知的有价值的史料。丹江上的航运最早也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尚书·禹贡》里有记载,荆襄一带的贡品,从长江航运到汉江,再由汉江逆水运到丹江的龙驹寨,水陆联运到河南的卢氏入黄河,最后到冀州,上贡到帝都的。在《三省边防备监卷五》(清代严如熤)中也提到丹江“为汉唐时荆扬漕运关中之一道”。对航道疏浚历朝历代都有明确记载。在新旧《唐书·崔湜传》中记载,龙景三年(709)襄州刺史崔湜“献策开南山新路,以通商州水陆之运”,“引丹水通漕至商州,自商凿山出石门,抵北蓝田,可通挽道”。《续修商州志》里也写道“中宗以崔湜充使,遂大起役徒数万,即今月日潭”。现在月日滩就是书中说的月日潭,依然能见到通漕的遗迹。

三十多年前,贾平凹先生写过《龙驹寨》,文章收入《丹凤县志》。他把那时的龙驹寨写得活灵活现,有历史有现状,有城里人咋样逗乡下人,城乡都咋样一样的满足,有城里人咋样穿着赶时髦,让乡下人咋样跟风。修了丹江桥,背人过河的人挣钱的路断了,还有义务宣传的老人,咋样白天市场纠察,夜里四邻走访。其中,年事最高、办事最认真、口酒最标准的平浪宫后的刘来魁老汉,早年是河上的艄公,83岁了,县长都给送了匾。要是老人活着也百多岁了。

从龙驹寨到紫荆关这一段航道,长400多里,历来都被称为险道。峡险石多,汹涌奔腾,险滩密布。刘献迁《广阳杂记》里有记,荆紫关到徐家店,每隔700多米就有一滩,从徐家店到龙驹寨每隔450米就有一滩。当地流传有“寨河有三百六十个钻钻子(大滩),三百六十个漫漫子(小滩)”,就是真实的佐证。光阻碍航运最严重的大滩就有80多处。从刘家涧到竹林关的近百里都是峡谷。只说月日峡,沿线就有狼窝子滩、月日滩、铁床子滩、大毛鳖滩、阎王砭滩、湘子滩、菊花嘴滩、苏沟口滩、手扒滩等。在《青云寺碑》上记着:“清乾隆间,航运铅铜入百顷塆界,河水暴涨,失淹铅铜;百顷塆民人支差觅捞,溺死多人。”1940年,船工张满堂等一行8条船,从龙驹寨到月日滩,有7条船被洪水冲上岩石,人货俱失。当地流传一首船工歌,船工的辛苦可见一斑。“没奈何,走寨河,手把船,腿哆嗦,四百水路三百滩,龙王争来阎王夺。没奈何,走寨河,纤锯身,石割脚,厘局船霸催命鬼,捐税更比石头多。没奈何,走寨河,眼流泪,口唱歌。水贼绑票抛深潭,要寻尸首鱼腹剥。”

清乾隆十三年(1748),对丹江河道进行了比较彻底地治理。当时奉陕西巡抚令,商州知州许维权主持,重点整修龙驹寨上下航道。用了三年时间,相继疏凿险滩29处,花费白银400多两。又用了240两银子买回12亩水田,把租息作为每年养护修理航道的费用。单就武关河来说,直到民国初还有小船通航,每年雨季前,武关七家较大商号做主,集资疏通河道。到了1961年,丹凤县政府还曾经组织施工,疏浚龙驹寨到竹林关的航道,一直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停止了航运。

在丹江上来往的船只,大多是形体较小的梭子船、老鸭船、歪把子船,只有从竹林关到荆紫关这一段水路航行的船较大些,五六丈长,一丈来宽。这些船身长腰窄,木质坚硬,也好调头,速度快,耐碰撞,最适合山区河道。而从竹林关到龙驹寨就要换成用篙撑的小船。《广阳杂记》里说,商南的徐家店到龙驹寨一个船能拉十石米,就是1250多斤。清末民初的枯水季节,荆紫关到龙驹寨上行船最多时也能载2吨左右,船吃水深都在0.3-0.5米,拉纤的十到十二人;上行少说也需要近半个月;顺流下行时,船可以拉到四五吨,四五天就能到达。民国三十年3月出版的《驿运月刊》记载,装2000-5000斤的货船,丹江发洪水时,王佑卿等人开办的泰山货行,从龙驹寨往荆紫关发盐,一条船最多装了10吨货。最快的跑了一天就到了。水运都有刊物可见是很发达了。

“用江淮之穗,养西北之政”,这话也道出了丹江航运主要是货运的客观事实。在《十六国疆域志》里记载,前秦用丹江航运“引南金奇货,弓竿漆蜡,通关节,来远商”,“国用充足”了。《册府元龟》(卷498)里载:“(唐武德)二年(619)二月,太府少卿李袭誉运剑南之米以实京师。”《玉海》(卷168)载:“高宗咸亨之年(670)十一月乙卯,运剑南义仓米百万石救饥人。”这些大量的货物运输,都是“漕汉江,转商山”,后马驮人担到长安。试想当年在商洛这条商於古道上,几乎天天都是人欢马叫的热闹场面。《旧唐书·穆宁传》载,广德初(763)“河运不通,漕挽由汉沔,至商山,达京师”。《全唐文》(卷784)《秘书监穆元堂墓志》里说“于时周郑路塞,东南贡赋之入,漕汉江,转商山”。那时,唐长安城的物资供应,水路除了汴河,只有丹江这条线了。所以把丹江称为“贡道”实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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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育善,笔名雨善,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二届、第三届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美文》《延河》《散文》《作家》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数百篇,其中《乡镇干部》《一个村子的选举》先后被《新华文摘》等刊选载。出版《惊蛰之后》《李育善散文集》《山里的事》等著作。曾荣获第三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等十多项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