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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形世界,想象一片花海或羊群 ——读弋舟《庚子故事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英俊  2020年10月14日11:19

严格意义上讲,弋舟的小说集《庚子故事集》并不是一部完全的“庚子年”的“故事集”,5个小说中,前两篇《核桃树下金银花》和《鼠辈》写于2019年7月4日和2019年12月7日,剩下三篇《人类的算法》《掩面时分》《羊群过境》则分别写于2020年2月、4月和5月。当然,这并不重要,《庚子故事集》延续了弋舟对“困境与救赎”的持久凝视,呈现出与《丙申故事机》《丁酉故事集》类似的精神气质。

在小说集《庚子故事集》中,“世界”一词无处不在,而人物的困境正是在与“世界”的关系中得以呈现,换句话说,外在的庞大的“世界”构成了人物的困境,而人物在与“世界”的对抗中试图找到共识、达成和解,进而寻求自身的位置。在《人类的算法》中,“我”的丈夫对世界的态度是“不以为意”,“我”恰恰相反,丝毫没有游客的心态,一直运用“人类的算法”在生活,在与强大的世界对抗,“世界”已经演化为一种无形的命运,但颇为可笑的是,“我”想极力掩藏的有关过去的生活记忆,却以更加猛烈的形式在“我”女儿马琳身上重新上演,女儿开始穿“我”藏在地下储物室内的牛仔马甲、羊毛开衫、运动鞋,“我”无法阻止,“我”难以用观念指导自己的养育,无法与更为强悍的命运对抗。

《鼠辈》似乎比《人类的算法》压抑、绝望,在《鼠辈》中,弋舟对“世界”的描述也有更为复杂的指向。对比庞大的“世界”,“鼠辈”二字听起来卑微又渺小,如果把小说中的人物“我”、罗宾、老贾看为“鼠辈”,那么,不断出现在小说中的鼠笼即为“世界”,我们每个人被囚禁其中,没有一点选择权,仿佛从一开始就被什么下了单,突然出生、相遇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鼠笼中,还有一只大约直径三十厘米的跑轮,做成了一个封闭的奔跑曲面,显然,此处藏着深刻重大的隐喻,被囚禁的人并不甘心,试图奔跑逃离,但在一条封闭又循环的跑轮上,如此奔跑只能是徒劳。更为悲凉的是,《鼠辈》中那只被囚于鼠笼中的“雪糕”,再也不奔跑了,它就安静地伏在跑轮上,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早已忘记了奔跑的滋味。

弋舟不会视人物困境而无睹,有困境,就会有相应的救赎。但是,解决救赎,似乎并不存在第三条道路,要不深陷困境永远停滞不前直至被消灭,要不战胜困境成为征服世界的英雄,当然,在困境中挣扎不前也是陷于困境的一种体现。可是,人物可以战胜困境最终得以被救赎吗?

在《掩面时分》中,“世界”是封闭的,主人公姜来照顾一个不足周岁的女婴,这足以让她无暇顾及轰轰烈烈遭难的世界。她要想夺回属于自己的生活,要么去面对女婴,要么去面对口罩,她不会有第三种选择。她是一个平凡的人,没有神的光环,终究也难以超越自身的平凡,小说中的“我”亦如此,所以,当姜来来找“我”时,也是为了让“我”跟她共享一下自己的困境,赋予困境某种“庆幸”的色彩,分摊掉实实在在的重荷。弋舟解剖了一种脱离困境的救赎,即,人物或许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获得救赎,自救或许会永远陷于某种封闭又循环的轨迹中。小说中有个不断求助的人物叫刘经理,是一个被“世界”打败的典型的弱者,面对强悍的世界,他完全招架不住,作为弱者的他会沉入在自己的逻辑里,具体的体现便是不断的逃离,用小说中的话说叫“去了一个朋友的家”,而且,他不断从“一个朋友家”到“另外一个朋友家”,至于这个具体的“朋友的家”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或者有没有这样一个“朋友的家”小说在结尾也发出了强有力的质问:何处是你朋友的家?我们不知道这个“朋友的家”在哪儿,我们知道的是,他永远处于一个闭环里,或者一个俄罗斯套娃里,不知所踪。

《羊群过境》对救赎之路充满了想象。离婚之后的“我”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天天与一把琴并肩生活,而“我”,需要用一个出行计划的兑现来重拾生活,这把琴就是前程中的关卡,扫除了它,父亲就会听命于“我”,满足“我”重新给世界布局的企图。但是身为“我”儿子的父亲“我”在“我”父亲面前毕竟还是儿子,“我”说服不了父亲,更无法违抗他的意志,也就无法实现重新布局“世界”的企图。无法说服父亲去甘南吃羊肉的“我”,闭着眼睛,恍惚看见蒙古国赠送的三万只羊,在苍穹之下,在高原的地平线上,在开始泛出沉着的普蓝的天边,正滚滚越境而来。这种想象满足了“我”重新掌握世界的企图,但是,“羊群”也仅仅是小说中虚无缥缈的想象之物,无法承载起救赎“我”的艰巨重任。

在《核桃树下金银花》中,救赎的意图、行动和最终结局更为明确。邮递员“我”是一个失败的胖子,胖让“我”自卑,对这个世界抱有不大不小的寒碜的敌意,但“我”对自身还是有所要求的,一直努力希望自己能找到点儿什么,而“要找点什么”这个念头本身,是左右“我”的真正的动力,可以看出“我”的力量之源有多么的虚无和薄弱,这也就导致了一个一百九十三斤重的胖子“我”在“找到点什么”的道路上其实什么也不会找到,所以,借助于自身也很难完成对自我的真正救赎。小说在整体上其实是一个虚无的样本,所以,“我”的朋友张恒、“我”的邮递员身份、骑行的电动三轮车、玉林街,很有可能全部来源于我的想象。也许,那个和我一样的胖女孩也是想象之物,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出现在小说中,也就出现在了“我”的想象里,在弋舟举重若轻的叙述中,胖女孩显得优雅、从容、自信、大方,她令“我”在那个下午与“世界”达成了片刻的和解,并给“我”指认了此生的第一棵树木,告诉我核桃树和金银花的故事,启发了“我”对原野展开想象,她重塑了“我”,拯救了“我”。而这种救赎,是他救,而非自救。《核桃树下金银花》的结尾,“我”手中的快递包裹,也终究邮寄到了收件人手中,在小说中,这个收件人被指认为是上帝。包裹里是满满一箱的核桃与金银花。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首尾呼应,小说在结构上也形成闭环。

弋舟似乎也在进行一场关乎叙述的博弈,在一种真实与虚幻、沉重与轻盈的叙述中,让人物与强大的“世界”建立联系,发生对抗,目睹“世界”的残忍强大与自身的平凡渺小后仍不退缩,坚韧又倔强地冲进漫天遍野的壮观的花海里。

(李英俊:文学记者、编辑。业余写小说,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