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0期|赵先平:仙琴(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0期 | 赵先平  2020年10月15日07:22

1.瀑姆村

这个叫瀑姆的山村就卧在左江边,村后有起伏的群山。说是群山,其实这附近的山并不高,但往后延伸,就属南方十万大山余脉了,那山叫大青山。大青山上有密布的丛林,有古树枯藤,显出十分苍劲的样子。

瀑姆村有许多条路通往群山。山路像一条条藤蔓爬进山里,有长有短,长的通往另一座村庄,短的就消失在某个小山坡上,那是砍柴人临时踩出的路。山路偶尔会有些人,肩挑背驮的,他们远看像山鼠或是山羊之类的,在盘山路径或隐或现。

我们偶尔也会像山鼠或山羊走在盘山路径上。我说的我们是指我的父亲和我姐姐。我父亲叫农大轩,是个仙琴制作师。我姐姐叫农先琴,他们说她有一股仙气,有时候就直接叫她仙琴。我叫农先林,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叫我农先癞,说我是瀑姆村的癞头狗。

我姐姐农先琴在十二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退烧后她把父亲很少示人的一把仙琴弹得出神入化。我上初中的时候,头上已经不长脓癞了,我偷偷问过父亲有关姐姐农先琴发高烧后突然成为小天婆的事情。我担心地问父亲,他们说农先琴是小天婆,小天婆还能嫁人家吗?父亲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个小赤佬怎么就这么咒你姐姐?放心好了,你姐姐这么漂亮不会嫁不出去的。

父亲又说,出了瀑姆村打死也不能说你姐的事,知道吗?

多年前瀑姆村不少人靠着巫术和仙琴制作补充生活来源,只是后来有所衰落,仙琴、铃铛被没收得所剩无几。我父亲农大轩也有好几年没有接到做仙琴的活儿了。但我知道父亲把一把琴筒用葫芦壳制成的“浪鼎叮”藏了下来。

我父亲是仙琴制作师,仙琴文化传承人——这是多年以后省级文化部门授给他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称号,他从爷爷那里接过衣钵。爷爷那一辈在做好仙琴后十分讲究授琴的仪式,需要天婆天没亮就到山泉取来净水,摆上神台,画上神符,然后才能从琴师那里接过仙琴。仙琴在瀑姆村是至高无上的器物,永远摆放在不曾断过香火的神台上,只有在天婆“跳天”时才能使用。

我父亲农大轩读书不多,据他自己说只读到高小没有毕业就被爷爷拉去学做仙琴。虽然读书不多,但他在左江河畔一带制作仙琴的手艺还是颇有名气。瀑姆村不远就是尚金镇,从尚金镇往北走二十公里就是龙州城。

在我十岁之前,我见到天婆“跳天”的机会并不多。那年的暑假我姐姐恰是小学五年级毕业,瀑姆村中那位年事已高的天婆葵婆婆看到高烧之后的农先琴脸色绯红,像喝醉了酒似的;农先琴有两个小时被仙姑附身,她舞之蹈之,身体像仙女一样轻盈;她口中念念有词,比唱歌还好听;她弹奏的仙琴美妙无比,已经达到物我两忘、琴身合一的境界。葵婆婆高叹一声,说:“我有接班人了!”

这是我十岁之前看到的一次“跳天”。

小学毕业后,农先琴在尚金镇读三年初中。这三年里头,我父亲农大轩生活非常拮据。他的脚有些跛,为此他在生产队所获的工分永远是二等的,折合成人民币就是一天两毛钱,根本就没办法养活我和姐姐。

我隐隐听说,有一个女人暗中支持农大轩。我和姐姐农先琴无法相信这种说法。但现实是,父亲农大轩每周给足在尚金镇读初中的农先琴两块钱,然后还能养活在瀑姆村读小学的我——头上长满癞痢的农先林;然后还能有钱买西林油和硫磺软膏给我治疗头上好像永远都治不好的癞痢。那个女人是谁?不知道。但我能肯定,那个女人绝不会是我们的母亲。

2.童年

我没有见过我母亲。我姐姐农先琴见过,但她没有办法描述母亲的形象。农先琴说,我们的母亲在监狱里。而农大轩却说,你们的母亲去了远方。

我的童年抹不掉西林油和硫磺软膏的味道。农大轩经常骂我,说我是个头上长癞痢的小赤佬。为了治好癞痢,他没少带我到镇卫生院去打针,打青霉素油剂,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西林油。为了不让癞痢流脓,农大轩时不时就要在我头上涂上硫磺软膏。西林油和硫磺软膏这两种药混合在我身上,便会散发着一种奇怪而难闻的味道。村民总是离我很远,还窃窃私语,说我是个头上流脓的家伙。

那时候的人们好像特别容易激动。生产队长动不动就用村头的高音喇叭叫村民集中,并且播放铿锵有力的音乐。那时候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好像都不够用,生产队总有做不完的工,白天做,晚上也在做,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那时候人们看到最多的标语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以及实现四个现代化;镇上的书记和大队支书、民兵营长都牛气十足。

上了初中,我头上的癞痢突然就好了,而且头发长得十分茂盛。头发长好后我已经学会规划自己的人生。我觉得,我长大以后会当上一名解放军,复员转业后到尚金镇当一名干部。至于规划中我为什么选择回尚金镇?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姐姐农先琴在仙姑附体的时候给我占了一卦,说我考不上大学,却能当干部。后来我认真推敲这一卦的含义,推断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却能当干部也只有当兵提干这一条路径可以走。我选择回到尚金镇是因为除了这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亲人可以帮助我;而龙州县城,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刚上初中那会儿,尚金镇开进一支部队,在尚金中学宿营两个晚上。一辆辆军车上坐着荷枪实弹的解放军,他们纪律严明,却分给我们从没见过的压缩饼干。尚金镇是靠近边境的,左江河部分支流的源头就在别的国家那里。那时候尚金镇上的人们都传说要打仗了。

这就更加坚定我当解放军的决心。

我的人生规划是这样的:十六岁要上龙州高中,上别的低等级的附中也行,毕业后也就是十八九岁了,正是参军的年龄。我参军要到哪里去呢?南宁?广州?海南?都行吧,我们瀑姆村有一个人还到遥远的沈阳去呢。不过那个人是村支书的儿子,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我呢,虽然也是贫下中农,但没有当支书的爹,沈阳不去也罢。我在部队要努力学习,勤奋训练,向雷锋同志学习,做更多的好事,争取在部队里提干,即便提不了干,也要干足八年,获得部队转业的名额。那时我应该有二十六七岁了,到那个时候我再谈恋爱,结婚,在尚金镇娶个老师或护士做老婆。我笃信这就是我的人生轨迹,它是我的小天婆姐姐农先琴在仙姑附体的时候给我占卦算出来的。

到那个时候,我就是尚金镇响当当的一名干部。

可现实生活没有如仙姑给我所占的卦去走——后来我并没有参军,而是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艺术学院,成为县里文化馆的艺术创作人员。

3.“扶乩”

从瀑姆村到尚金镇,要用一个多小时。我们要从黄老汉的渡船过左江河,然后在田塍小路行走大约四十分钟。左江河从西边拐过一座山就来到我们瀑姆村了,这座山有些特别,外面来的人都把这座山叫花山,只有我们瀑姆村的人叫岜莱山。岜莱山临江矗着一面高而宽阔的岩壁,黄老汉的渡船就是从岩壁下经过,划向对面的岸。高而宽阔的岩壁上用赭红色的颜料涂绘着奇奇怪怪的画,有人、马、狗、刀、剑、铜鼓和羊角钮钟等,还有一些祭祀场面。左江河对岸被黄老汉辟了一个码头,从江边往上砌了十几级石阶。上了石阶之后左边有一块空地,空地有一棵不说千年也有几百年的大榕树供人避荫歇息,榕树下有一块石碑对着河对面的岩壁画,年代久远的石碑上刻着一个“乩”字已经有些模糊。石碑前的泥地上常插着残余的香梗。

如果不渡船也可以,我们沿河往西,绕过岜莱山,走过那驳村和那陆村,再走过上渣大桥就到了鸭水电站,在电站的拦河坝边有一个候车亭,搭班车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尚金镇,这要比走渡船多四十分钟的行程。

农先琴说,我们的母亲在鹿寨县中渡镇。“我六岁的时候她就去那里了,”农先琴肯定地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被警察带走的时候眼睛都哭红了。那时你才四岁,当然不懂事!”根据她的描述,母亲是鸭水电站的工人,嫁给父亲时已经在电站里当了两年发电运行技术工人,后来因为一次操作失误致使两人死亡,所以被判了刑。“我们的母亲很漂亮!”农先琴说。农先琴是从农梅红的母亲那里零零星星知道我们母亲的信息。母亲是一位来自龙州县城非农业人口的姑娘,农大轩在尚金木器厂做琴的时候谈上了她。农先琴是他们结婚一年后的产物,两年后他们又生下了我。四年后她就在电站里出了事,她的失误让两个人的生命写上句号,被判了重罪。我对她印象不深,也不想她,但我觉得农先琴是非常想念她的。有时候放学后我们在瀑姆小学操场玩游戏,她会忽然不说话,一个人离开农先花和农梅红,默默回家。这时候我就知道她想念母亲了,就会乖乖跟在她后面走回去。

在我小学三年级、农先琴五年级那年,我们学会模仿天婆做一种叫“扶乩”的游戏。我们找来一个簸箕,在一个辟静的地方摆开架式学习占卜。我们在簸箕里铺上一层细沙,簸箕上方架上丁字形的木架,吊一根Y字形的棍儿(乩),由农先琴充当正鸾,农先花充当副鸾,两个人各自握住乩的两个叉端(乩架),我则在一旁拿笔准备记录沙盘上由神明画出的指示。农先琴闭上眼睛,手按簸箕,开始请教大仙事情。只见农先琴口中念念有词,不久簸箕震颤,乩笔开始在字盘上滑动。这时,农梅红充当问官。

农梅红问:“你是人是鬼?”

农先琴答:“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神。”

问:“什么神?”

答:“药神!”(有时是医神)

问:“你现在住哪里?”

答:“南宁。”(有时说龙州)

问:“你找神仙什么事?”

答:“治病。”

问:“什么病?”

答:“癞痢头。”

……此时乩笔频频乱颤,不时在簸箕沙面上移动。

玩完扶乩后,我们几个人对着乩语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农先花读过的书比我们多,她说,这么多句乩语,我只看懂“头疮难医得靠灰”这一句。后来她们用香灰当“仙药”生生涂在我的癞痢头上。那天,玩完回家的路上,老天忽然下了一场雨,把我们淋了个透透的。

到家后,农先琴感觉十分不舒服,脖子上长出一串晶莹的泡泡,发了三天烧。这三天,她没有进一粒米,嘴里唧唧呱呱说个不停,我们都不知道她说些什么。第四天,农先琴无师自通把父亲农大轩偷藏在屋顶阁栏上的“浪鼎叮”拿下来,在我家门前的凉台上弹得有模有样。

一周以后农先琴退烧了,她显得比原来消瘦一点,而我的癞痢头并没有好,显然“仙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时候,农先琴、农先花、农梅红她们就要初中考试了,考完试,暑假就要到了。

4.尚金中学

我头上的最后一块疤就要掉下来了,但它还扯着皮肉,我不能生生把它扯下来,那样的话它会流血,会产生新的伤疤。它旁边的新的嫩嫩的肉皮让我奇痒无比。“农先琴,我要痒死了,”我说,“你再帮我涂一次西林油吧。”

“臭死了。恶心死了!”农先琴说。

农先琴又一次强调说:“农先林,要是这块疤在开学的时候还没有掉下来,我就不带你到学校去。丑死了!”

就要到九月了。我手上那张用腊纸刻印出来的尚金中学入学通知书都快要被翻烂了,公章红印泥已经模糊不清,可日期就是还没有走到九月一日的开学时间。

农先花和农梅红是农先琴的死党。农先花是我的堂姐,长得有些消瘦,戴一副近视眼镜,有好多圈圈。肤色很白,接近于苍色的那种白。因为她的父亲(我们的伯父)农大道在尚金木器厂当厂长,所以她能上初中并不让我们感到奇怪。而农梅红就完全是她自己争取,她母亲是亲的,父亲却是继父,嗜酒如命的继父不大支持她读书,母亲也少管她,村里爱嚼舌头的人还说她母亲水性杨花。农梅红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她穿着一件有补丁的碎花上衣,一件褪色褪得几近白色的淡蓝亚麻裤子,两边裤管膝盖处有缝成半园形的补丁,补丁是红布,也褪成淡红了,那缝纫线密而整齐。她小农先琴半岁,却高出她半个头,身材壮实,看上去就像成年人。当她在学校操场给瀑姆小学全校三十多名一到五年级同学领操时,她比农国凡老师还让我们崇敬。她的动作简捷有力,能量完全超越男生。她威胁农连娥和农建设:“你们不让我读书试试?”

农连娥和农建设是农梅红的母亲和继父。

农先花和农梅红像两个一大一小的卫士跟在农先琴身边。而我,在她们看来,只是个跟屁虫而已。她们对我态度的好恶取决于农先琴对我的感觉,她对我好,她俩就对我好一些;她对我厌烦,她俩就不会跟我说话,尤其是农梅红,表现得相当露骨。当农先琴对我说恶心的时候,农梅红就捂住鼻子叫我滚开,说我的癞痢头会传染给她们的。我觉得她对我有歧视。

到了九月一日,父亲带着我们到尚金中学报到、交学费。说是他带我们,其实是农先琴带他和我,父亲只是在交学费时掏钱包而已。

农先琴是初三的学生了,来到尚金中学由她做主是应该的。还有农先花和农梅红,她们都应该照应好我这个刚刚上初一的弟弟。在农大轩帮我们交费后(交完费他便找堂兄农大道喝酒去了),她们几个就带我在学校走一圈。

我们来到左江边。农先花忽然对农先琴和我说:“你们老爸真好。我爸从来没有送我到学校来。”

农梅红反对说:“至少你们还有亲爸。我那酒鬼的继父从来不管我。”

提到父亲,话题便凝重起来。农先花低下头,幽幽地说:“全镇的人都知道农大道离婚了。”

木器厂厂长农大道离婚的消息早就在全镇传开。消息有许多种版本,一个版本是说农大道花心,看上供销社一个漂亮的姑娘。另一个版本是说农大道要和一个丧偶的女教师结婚,那女教师带着一个两岁的儿子。第三个版本是说农大道突然得了一种怪病,看到瀑姆村的女人就浑身打战。不管哪个版本,农大道离婚是一个事实。农先花的母亲到镇里找过农大道,农大道说三个孩子由他来抚养。这样一来,农先花还有她的两个弟弟都跟着农大道成为尚金镇的非农业人口。这是瀑姆村很多人的梦想。后来还有一阵风,政府卖起非农户口,只要交3100元,就可以成为非农业人口,可以在城镇里读书、就业。

这一年尚金中学来了一位叫做师朗姆的老师。我对他并不怎么了解,但农先琴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告诉我,师朗姆是边陲地区唯一考上省城艺术学院的人,是高材生。他是到尚金中学来实习的,教音乐,对我们这里的“鼎叮”和巫术有着浓厚兴趣。实习期间除了教课,他还要收集许多有关“鼎叮”的资料,他在上课的时候说过,他想有一天让“鼎叮”走上更大的舞台。

农先琴有关师朗姆老师的消息大部分是从农先花那里得来的,农先花又是从供销社那个叫何小香的女会计那儿得来的。女会计是农先花的邻居。农大道离婚后,在供销社里租了一间房让农先花和她的两个弟弟在那里住,照顾他们的是农大道的妹妹——农先花的姑姑。农大道专门让她从村里来照料农先花姐弟仨。姑姑让农先花把何小香称为香姐。香姐是一个泼辣的女人。香姐说,师朗姆是流氓,他眼睛里的柔情蜜意是毒药。而我们都看出,这个香姐是愿意尝试他的毒药的。香姐说,全镇的女人都像飞舞的蝴蝶,想从师朗姆身上吸吮花蕊。据她说,有一天师朗姆正在上课,尚金镇最有名的美女护士刘美娜跑到教室里送花,还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说师朗姆是她男朋友。香姐说,那个下贱的刘美娜还在师朗姆脸上亲了一口。

香姐把一本会计书从书桌上扔到床上,说刘美娜这骚货想叫师朗姆上床呢。可是师朗姆是什么人,怎么会和这骚货谈爱呢!

香姐说,全尚金镇的人都认为师朗姆是个流氓,应该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可是镇里的官员和校长却把他捧为宝,力争挽留他在尚金中学教书。香姐对农先花说,师朗姆是你们的老师,你能不能替我递封信给他呢?香姐解释说,前一阵子镇长让供销社主任传话给她,让她和师朗姆谈爱,嫁给他,然后师朗姆就能留在尚金镇了。

农先花帮香姐送过两次信,但师朗姆一封信都没有回,这样的爱情当然没有什么结果。但是从送信以后,师朗姆开始和瀑姆村三个初三女生接触却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三个女生是农先琴、农先花和农梅红。

有一次师朗姆老师来我们瀑姆村,在渡船上,他让黄老汉在那面高而宽阔的岩壁前停留了许久。岩壁上画着岩画,是我们看不懂的赤褐色的种种图案。那天我们都能看到师朗姆痴迷的样子。他盯住岜莱山岩壁画时双目散发出奕奕的神采。师老师长得帅,颧骨微突,嘴不大不小,上下嘴唇不薄不厚。说话严肃认真,每当我们在课堂上搞小动作的时候,他总是大声地说:“XX同学,请认真听课。”我们在课堂上丝毫看不到香姐所说的流氓样子。

有一天,师朗姆对我们说,你们知道吧?辽姑屯的乜陂病重了,我得去找她,你们谁愿意跟我去辽姑屯?

辽姑屯是瀑姆村最远的一个屯,在大青山的深处。乜陂是我们这一带最年长的巫婆。我们都没有见过乜陂,只听村里的葵婆婆说过她的事情,说虽然乜陂上了年纪,但身体轻盈,巫术了得。现在听说她病重了,师朗姆老师要带我们去看她,我们自然非常乐意。师朗姆老师是在元旦放假后的一天说这话的,这时南方的冬天已经来临,天气微寒,细雨迷濛。

我和农先琴、农先花、农梅红就这样有一周的时间和师朗姆老师同行。师朗姆老师让我们对家长说,跟师老师到辽姑屯采风实习。农梅红根本没跟家里人说,她其实就是家里人,她做任何事情已经可以自己说得算了。农先琴和我需要跟父亲农大轩说一下,但师朗姆老师两次到我们瀑姆村看鼎叮制作,都跟他喝酒,农大轩已经十分信任他。农大轩说,师老师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你们可以跟他去辽姑屯。其实他巴不得我们天天都跟师朗姆老师在一起,这样他可以省下我们的生活费用,还省了管教。农先花和农大道有一点难沟通,因为过了元旦就要临近春节了,这段时间镇里木器厂特别忙,人们预定做衣柜、床、木箱等等,以备春节结婚之用。农大道根本没有时间顾家,农大道的姐姐又想趁元旦期间回一趟瀑姆村,这样照顾两个弟弟的任务就落到农先花身上了。师朗姆老师知道瀑姆村的“四人组”是不能落下一个的,尤其是初三的三个女将。他给农先花的姑姑说,这个元旦假期你还是在尚金镇照顾农先花的两个弟弟吧,我给你十块钱。供销社的香姐想通过农先花让师朗姆也带她去辽姑屯。何小香说,我去可以给你们做后勤工作。师朗姆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去,你不是我的学生!

5.飞扬乐队

师朗姆是九月中旬到尚金中学的。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他来到的时候,校长让我们全体初一的学生站在校门两边欢迎。师朗姆是被一辆北京吉普车送过来的,据说前来送他的是县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尚金中学的老师没有一个是从艺术学院毕业的,以前的音乐课都是班主任提着个三洋牌收录机放在讲台上,来回放那几曲:《挑担茶叶上北京》《赞歌》《红星照我去战斗》。师朗姆教音乐和以往教我们的老师大不一样,他在五根直线上画蝌蚪。

农先琴对师朗姆无比崇尚。我知道那是她对于音乐的崇尚。农先琴带农先花和农梅红每天都跑师朗姆的房间,有一天也要带我去。我不知道那天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想进他的房间,但农先琴说师老师要交代我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想,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差事,因为一路上不少同学侧眼看着我们。快到师朗姆的房间时,农先琴放慢了脚步,一再叮嘱我,一会儿见到师老师,要放尊重一点,要挺直腰杆打起精神,同时在师老师的房间里不能说她和农先花、农梅红的坏话。概括起来,她的意思是让我不要乱说话。

“你是说在师老师面前我要像哑巴一样?”我问。

“也不能当哑巴,”她说,“可你要明白,师老师是不一样的人。”

“那你让我去见他干什么?”我说,“我不想见他。”

农先琴急了。她扯着我的衣襟,说,“你一定要见师老师,你要帮我们做一件事。”

“一件事?”我问,“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她说,“反正今天你要跟我去见他。”

“好吧。”我说。

师朗姆老师的房间和别的老师房间确实不大一样。蚊帐是雪白的,一米二的床书籍占了三分之一。墙上挂着一把红棉牌木吉他,一把二胡,还有一把天琴——这把琴我看着眼熟,是父亲农大轩给我姐农先琴做的。窗前有一张办公桌,桌上零散放着几本音乐教材,两三沓作业本。除了一张办公椅子,房间还有两张长条凳子,一张长凳上放着一台手风琴,一台三洋牌收录音两用机,靠门的另一张长凳,现在坐着农梅红和农先花。

“我们要组建一个乐队。”师朗姆老师说,“尚金中学飞扬乐队!”

“你,农先林!”师朗姆老师指着我说,“吹笛子。”

“你们,农梅红和农先花。”他指着长凳上的两个女孩说,“架子鼓和脚踏风琴。”

“农先琴你弹仙琴,还有吉他。”他最后说。

现在我明白农先琴所说让我帮她做的事情了。我想如果是她们要拉我入伙做这种乐队,我肯定是不干的。可是,现在是音乐老师指定我吹笛子。

父亲农大轩说我吹笛子是有天份的。左江河畔,多的是竹子,农大轩在做仙琴的时候,偶尔也做笛子。每做好一支笛子,农大轩会试吹一支曲子,《春江花月夜》《扬鞭催马运粮忙》《梁祝》《苗岭的早晨》这些若干年后我进入师范学校才听说过的笛子名曲,被他演绎得优美动听。而我在看他吹奏几次之后,竟然能仿着把一些曲子吹得有模有样。

师朗姆老师把笛子递到我手上。“听说你能吹《牧民新歌》”他说,“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我脸红了。我听农先琴说过,师朗姆老师是音乐全能手,什么乐器都精通。在老师面前,我这蹩脚的三脚猫功夫怎能上得了台面呢。

师朗姆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老师。他见我们有些腼腆,便从墙上取下那把吉他。“飞扬乐队以后是要走上大舞台的,你们要做到无拘无束。”他说,“我示范一曲你们熟悉的《蜗牛与黄鹂鸟》,你们要跟着哼唱。”

琴声和歌声飞出师朗姆老师的房间,引来一群男女同学的围观。师朗姆老师走出房间,对围观的同学宣布:“我们学校要成立飞扬乐队,亮相尚金中学明年元旦的首届歌咏晚会!”

而后,师朗姆老师回到房间开始指导我们。“飞扬乐队是一支以民族乐器为主的乐队,但并不排除西洋乐器。”师老师说,“现在我们已经有笛子、木吉他、风琴、二胡,等我到城里再买回一个架子鼓,乐队的硬件就算齐全了。”

师朗姆老师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我跟校长说了,尚金中学要搞一次元旦晚会,飞扬乐队要出一个重点、压轴的节目。”三个初三女生互相看了一眼,小声议论:

“我们什么曲子都没有会呢。”

“只有不到两个多月了,怕是时间太紧,赶不及。”

“我已经看出你们具备了一些音乐知识。”师朗姆老师说,“乐队其实并不是需要技术很高的乐手,最重要的是大家要团结协作,要有坚持不懈持之以恒的精神!”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师朗姆老师利用课余时间和晚自习时间教我们四个同学学习乐器演奏。我们的练习室在一间空置的教室里。开始的一段时间,有不少同学甚至老师都好奇地来看我们练习,当他们看到师朗姆老师为我们进行示范弹奏乐器时,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向往的神色。我知道不少同学都想跟师老师学乐器,他的一招一式都令他们着迷。两个星期过去了,飞扬乐队却还是配合不起来。虽然农先琴弹的吉他有了优美的旋律,我吹出来的笛声高亢嘹亮,农先花的风琴开始有了韵味,农梅红的架子鼓也有了节奏,但合起来却都是噪音、杂音,与电视机、收录音机播放出来的音乐有天壤之别。

我们的练习室在校园的东北面。秋冬时节,天气渐寒,时不时会刮一股一股寒风。而我们飞扬乐队的练习也陷入瓶颈阶段。师朗姆老师让我们练习《唱支山歌给党听》,说元旦晚会主打就是这曲子了。

事实上我们的音乐素养是非常低的。对于乐曲的表现方法,我们无法从专业上达到老师的要求。师老师说,《唱支山歌给党听》是故事片《雷锋》的插曲,这是一首深情、悲怆、激昂的“三部曲”式歌曲,情感诉求十分强烈。师老师说,这支曲子第一乐段充满觉悟和激情,第二乐段体现了新旧社会的强烈对比,第三乐段再现第一乐段的情景,把音乐推向高潮。我们是在乡村里长大的孩子,虽然上了初中,但从来没有人教授我们如何欣赏和鉴别音乐,对唤起想象力的音乐作品毫无接受能力。

有两天时间,我们几乎放弃练习。师老师要我们在训练中力求达到旋律的和谐起伏。在几次排练失败后,师老师也急了,他吼道:“你们能让这曲子的演奏形式更加丰富一点吗?!”但是没有用,我们依然没有体会到热爱之情,没有在节奏、力度、速度和旋律调式上做好演奏的铺垫。这两天,我们在师老师恨铁不成钢的骂声中煎熬着,一种挫败情绪在我们四人中弥漫。

第三天师朗姆老师让我们停止训练,把我们召集到他房间,首先向我们道歉,说他没有考虑到我们的实际情况。他说,我知道你们从小学到现在没有专门学过音乐,但你们都是在仙琴弹奏的氛围中长大的,这让你们比其他同学有更多的乐感。所以你们要自信:在尚金中学,只有你们有能力组好乐队,并且完成《唱支山歌给党听》这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的演奏。

虽然师朗姆老师说了许多宽慰我们的话,但那天放学吃饭的时候,我和农先花、农梅红还是没能从沮丧中走出来。我知道我吹笛子的弱点,在配合过程中音的高低长短强弱把握得不准,而农先花的旋律和声与吉他手农先琴还是欠缺一种默契,农梅红架子鼓的节奏在师老师不在场的情况下总是敲得迟迟疑疑,和她风风火火行事果断的性格差得天远地远。

“我不想吹笛子了。”我说,“要达到师老师的要求,真是太难了。”

农先花也说:“我不学弹风琴。以后上艺术学院我要考的是美术,我要学画画。”

农梅红干脆说:“我要退出飞扬乐队!”

我们三个人都知道,目前的情况只有农先琴信心十足。她坚信飞扬乐队一定能够成为尚金中学众人瞩目的一支乐队。“你们别急,”农先琴安慰我们说,“师朗姆老师说有一种全新的办法能够让乐队达到全校师生所期待的水平。师老师现在正研究这种办法。所以,我们要有耐心,明白吗?”

“能有一种办法让我们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像电台一样演奏《唱支山歌给党听》?”农梅红并不相信。

“当然能行。不过任何方法都离不开艰辛的努力,你们说对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们都沉默了。我们历来都是听农先琴的话,尤其是农梅红和农先花。在关键、重要的时刻,农先琴能给我们安全感,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告诉我们,师朗姆老师已经联系上县文工团的乐队,决定请两个主要乐手到学校来对飞扬乐队进行专业辅导。她对我们说,师老师私下在她面前自责,说过“或许是我的指导有问题”这样的话。“师老师是一位负责任的老师,”农先琴说,“从来没有哪位老师这样认真对待过一个学生乐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