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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0年第5期|谷禾:皮皮(节选)
来源:《芳草》2020年第5期 | 谷禾  2020年10月15日07:10

说来你不信,皮皮来到我们家并成为其中重要的一员,机缘竟是因了我爸急不可耐的一泡热尿。这事儿后来很长时间里成了村子里关于我爸的一个段子,有鼻子有眼地四处传扬。邻居们不止一次向我爸求证,他嘿嘿地笑,流露出的表情夹杂着孩子气的天真和狡黠,满脸的丘壑也顺势舒展了,像极了我们村子所在的那片平原。

那片平原之于丘壑,最大的区别就是无论在哪个季节,从任何地方望出去,满眼尽是看似混乱实则秩序井然的一茬茬庄稼,后者轮回的却尽是乱草和丛莽的荒凉,却不见经年累月生活在平原的农人有半点庆幸和豪情。他们知道庄稼长势越好,就预示着越要付出更多汗水和劳力。儿女们陆续去城里讨生活后,我爸开始尝试着改变这种被动局面,眼见邻居们不断扩种经济效益更高的烟叶和棉花,他却反其道而行,把一半的责任田改种了甜瓜。我爸承认最初他不过是想偷点懒儿,想着不用再顶着酷暑一头扎进撒土不漏的玉米和烟叶地深处,不用背着喷雾器走进棉花地,在呛人的农药气味里摇摇欲坠。但是,人算赶不上天算,我爸还是算错了那一年的雨水。处暑以后,大雨不歇气儿地灌下来,喝足了水分的瓜蔓随地疯长,结下的甜瓜中了魔术样,一夜间滚满了垄沟垄背,远看仿佛一地玩累后倒头睡熟的娃娃,整个村庄都淹没在了经久不散的甜瓜气息里。在我妈愤愤的催促下,我爸不得不起早去把成熟的甜瓜从瓜蔓上摘下来,装上他那辆快要散架的架子车,套上棚子里反刍的老牛,沿着村后稀烂的土破路,泥浆滚滚地运到梨花镇去当街叫卖。水天泥地阻断了村里人赶集的路,梨花镇空荡荡的,一看能看到头尾。所以,尽管我爸喊得嗓子生烟,尽管价格已经低到两毛钱一斤,直到日头转过了大西南,一车甜瓜还剩下大半。我爸作了难,扔到街头或者路边壕沟里不但有失体面,回到家更会挨老婆的埋怨,运回去吧,眼见着烂掉,隔天一大早还要盯着星星,继续去瓜田里摘了那些新成熟的甜瓜运到梨花镇来。

我爸板面也没舍得吃一碗,就赶着牛往家里走,一路不断地为自己的小聪明懊悔不迭。走到距离闫寨村不远的岔路口,我爸“吁”一声喊停了老牛,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匆匆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等他痛快淋漓把一泡热尿撒完再从玉米地里出来,竟然有两行热泪从眼睛里滚落下来。我知道那是一种彻底释放后的无比轻松,因为我也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经历,只不过发生的环境换成了城市街头巷尾的公厕而已。

等我爸回到牛车旁准备继续赶路时,发现竟然有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老汉在候着他。你是老周吧?老汉说,我见过你,你现在北京的大儿子当年在闫寨教书的时候在我家吃过饭,我姓梁,前边小梁庄的。老汉用下巴指了指闫寨相反的方向。我爸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满眼疑惑地望着过去。是这样子的,你这车甜瓜就送我吧,反正卖不出去了,运回去还要空耗气力,真不值当。不等我爸接话儿,老汉继续说,我不白要你的——我爸看见老汉的胸前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蛇皮袋子,等他抖手松开袋口,一个小黑脑袋钻了出来,接着是一双闪着明光的黑眼睛。我用这个给你换,老汉说,我家狗生的,皮实着呢,又聪明,你养着,守瓜棚的时候还能做个伴。我敢肯定,我爸第一眼就看中了老汉的小黑狗,因为他没有任何犹豫,就问老汉要不要自己把瓜送到村子里。老汉说不用,卸这儿就行,我吆喝村里人自己来拿。

皮皮就这样来到了我们家,至于甜瓜和老梁最终去了哪里,都变得不再重要。等我爸一脚迈进门槛,就汇报似的对我妈说,瓜没卖掉几个,剩下的在回来的路上我跟小梁庄的老梁换了这个回来。我爸说着,蹲下身子,顺势把皮皮从蛇皮袋子里掏出来,撒在了地上,摸着他的黑脑袋,老梁说这狗聪明,能看家护院,还能陪我看瓜,皮实着呢,以后咱就叫它皮皮吧。我妈破天荒没有数落我爸不靠谱,但也没有表现出欣喜,鼻子里嗯一声,就去厨房里给我爸煮饭了。我爸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我爸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又出差了,去哪个城市。我说在温州。我爸说温州不好,夏天就像身上贴了张狗皮膏药,难受得很。我正想问啥时候过温州,忽然听见电话里传来了狗叫声。我爸马上说,是皮皮在叫。我养的小狗,可爱着呢,你们过年回来就能见到了。我爸的语气里透着自得,仿佛又给我们收养了个小弟一样。他又依次给我弟弟和两个妹妹打了电话,反复炫耀家里来了新成员,却一个字儿都没提种瓜卖瓜的辛苦。

皮皮真是够皮实的,在我们家吃的都是我爸我妈的剩饭,喝刷锅和洗碗水。我爸下田干活总带着它,开始的时候是抱在怀里,后来去梨花镇上买了一辆人力三轮骑上,每天拉着它,到田里才放下来。村里人跟我爸开玩笑,说老头儿你可真够可以的,当年养娃也没见你这么用心嘛。我爸回答说你们净扯,难道我的几个娃都是风吹大的?这养狗和养娃其实一个道理,你掏心掏肺待它,它长大了才给你看家护院,才千里万里追随着你。果然如我爸所讲,才过了三个月不到,皮皮已经欢实地跟在我爸屁股后边招摇过市,村里村外乱窜,赶到入冬,已是长到了近二十来斤,举手投足一副十足的帅哥模样,不但身子健硕,毛色黑得发亮,而且长在眼睛上边的两块灰斑,也变得亮白如雪。我爸再走在街上,皮皮已经从他身后换到了身前,仿佛他的贴身保镖,遇到陌生人还佯装要扑过去的样子,凶巴巴地狂吠不止,差一点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直到我爸大声呵斥着,才悻悻地闭了嘴,扛着尾巴,继续向前走去。

皮皮的到来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家的生活。按我爸的说法,自从我们兄妹去城里以后,他和我妈就再也了无牵挂,无论去多远,都可以大门一锁转身走人,这以后就有了诸多不便,有皮皮在家,就像挂了心,猫狗一口,吃喝拉尿,保不准它还会闷闷不乐呢,就只能带上,或者尽早赶回来。

我爸再打电话来,我问他要不要带着我妈一起来北京住些日子。我爸犹豫了片刻,有点忐忑地问,现在火车上让带狗不?我告诉他估计够呛,好像有规定是不许带的。我爸说那就算了,你妈血压高,心脏也不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一起去又不让带皮皮,我们还是守在村里吧。我又问他要不要买些狗粮寄回去。我爸说不用,乡下的土狗不像你们城里的狗,还吃专用的狗粮,有泡屎吃就高兴得颠儿颠儿的,恨不得唱歌给你听。

我爸说得果然没错,到第二年年底,我就亲眼见证了乡下的狗与城里的狗的不一样。

我从北京回到梨花镇,又从梨花镇回去周庄,还没到村口,隔着车窗,就听到狗的叫声,似近又似远,很像雨后升起的炊烟那种感觉。我知道,一定是风把我身上的气息提前刮到了村子里,狗鼻子尖,立刻就嗅到了,条件反射似的吠叫不停,表示着自己的警告,也向院子里住着的主人传递着仿佛鬼子进村的消息。等车开过了村口的小桥,大大小小十几条狗已经聚拢在那儿,昂着头,支着耳朵,目露凶光,怒对着我开着的庞然大物,接着,半个村子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我从车上跳下来,把求救的目光望向街巷两边排开的一座座紧闭的院门,希望能有熟悉的老人走出来把它们喊停。但停顿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走出来,把这群凶神恶煞给唤回去。狗们似乎看出了我的胆怯,叫声更加严厉,而且慢慢地缩小着包围圈,做出一个个前扑动作,仿佛我胆敢再前行一步,它们就会把我给撕而食之。开车送我的同学老刘机警地摁响了汽车喇叭,一声连着一声。狗们受到了惊吓,退后两步,绷紧的身子放松了,叫声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嚣张。但我还是不能坐回车上,在周庄,如果车一直开到自家门口而不早点走下车来向所有照面的老少爷们打招呼,一向被视为叛徒而再少有人搭理。看到路边正好有一棵撅倒的泡桐树,我就势退到那儿,弯腰折了一根四尺来长的树枝,顺手把叶子捋去,对着吠叫的狗,示威似的挥过去。狗们的嚣张气焰被压了下去,慢慢退回各家院子的门口,坐下来,尾巴竖着,继续吠叫。

……

谷禾 一九六七年出生于河南。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运河书》,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