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湖南文学》2020年第10期|杨仕芳:阿萨玛的灯
来源:《湖南文学》2020年第10期 | 杨仕芳  2020年10月14日06:47

爷爷居然和仇敌杨建国蹲在田埂上,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迎着阳光聊着什么。在此之前,他俩老死不相往来,在路上相遇都不打招呼,有时杨建国向爷爷露出讨好的笑意,爷爷依然目不斜视地走开。他们的矛盾起源于吴菊花。她是杨建国的妻子,在嫁给杨建国之前与爷爷相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爷爷没娶她,原因是她们家招上门女婿。她们家有两姐妹,没有男孩,她姐姐想嫁到四川,她父母死活不同意,重山隔水的,来回一趟不容易,等于白养了,她姐姐执意要嫁并在雨夜里跑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父母伤透了心,对她说一不许外嫁,二嫁给谁由她定,但男方必须倒插门。爷爷不愿当上门女婿,会被村里人瞧不起,在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最后他们就闹翻了。在村里当代课老师的杨建国却不那么认为,他觉得只要两个人好比什么都好,倒不倒插门并不重要,后来这个外乡人就和她成了一家人。爷爷从此对他耿耿于怀,说要不是这小子出现,吴菊花最终会嫁给自己,是这个人使他成了光棍。

爷爷和杨建国的和好是因为吴能雄出了事。吴能雄是杨建国的儿子,出生取名时娘家要求随娘家姓。杨建国对此没有半点意见,说名字嘛,往大里说只不过一个符号,就算他随美国总统的姓也得管我叫爸。这话让村里人听了服气,说杨老师的心胸能拓荒屯田,唯独爷爷嗤之以鼻。吴能雄在镇上帮人家开货车,那天他到山里拉木材,把一个昏迷的老人送到镇卫生院。老人的儿子吴邦来到卫生院,非但没有感谢人家救了他父亲,反而一口咬定是吴能雄撞的。吴能雄坚持说自己是在做好事,不求给予见义勇为奖,但也不要往他身上泼脏水,但他怎么解释都没用。院长出了主意,说等老人醒来一问便知。在老人醒来之前的医药费却成了问题,于是双方都要求对方付,付费相当于承担责任,因为没人知道老人什么时候醒来。院长又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双方先各交一半,等警察查明事情真相,这钱该谁出就谁出,病人需要做手术等不及。双方才极不情愿地去交费。几天后派出所所长为他们协商,双方闹得不可开交,要不是所长在场早已动手打起来了。所长告诉他们说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双方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自证清白,所里的意见是双方各担一半责任,等老人醒过来再说。双方对此都不满意,又都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所长让双方仔细看询问笔录,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吴邦看都不看就抓起笔签字,吴能雄气得扭头就走,杨建国只好签了字。

你为什么要在询问笔录上签字?你是不是教书给教傻了?你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吗?你不知道他们是讹人吗?你签字不等于承认是我撞的?连你也不相信我,是吗?你是不相信法律还是觉得那点可怜的工资花不完?

那天之后,吴能雄时常如此对他父亲怒吼,玻璃瓶破碎的声音漫过田野,全村人都听到了。杨建国不停地解释,说这件事目前不得不签字,还说人正不怕影子斜,等老人家醒过来事情就清楚了。他母亲也开导他说,我们做了好事,救了人命,老人家怎么会恩将仇报呢?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他就哼哼地冷笑说,这个社会人就像弹簧,你越软弱就越被人欺负,不信你们就等着瞧。

果然不出所料,老人转到城里,动了手术,性命是保住了,但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医生下的诊断书是植物人。杨建国和吴菊花彻底懵了,明白医疗费将是无底洞,送再多的钱都填不满,于是打算不再送钱。吴邦就带着一帮人找上门来,看到值钱的东西就搬。吴能雄抓起木棒冲过去,那群人也抓起木棒和石块和他对峙,吴菊花吓得缩在楼角上呜呜地哭,杨建国还在学校上课。过路人看到了就大声叫喊抢劫啦。村里人听到了就提着木棒和刀斧赶来,把山路堵住。村里人越来越多,有的还扛来鸟枪,政府早就收缴了鸟枪,还有些猎人偷偷收藏起来。气氛越来越紧张,一触即发。要不是派出所所长带着两位民警赶到,恐怕一场械斗在所难免。最后,杨建国掏出了工资存折,吴邦夺过存折,还赶走了楼底的牛和猪。

次日,吴能雄背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包出门,他母亲问他去哪里,他黑着脸说还能去哪?去挣钱,去挣大钱,去当冤大头,去为你这个上门的老公买单!吴菊花心里难受,杨建国心里更难受,没想到嘲讽他当上门女婿的话竟出自儿子之口,不由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

现在,爷爷每天吃完晚饭都会蹲在门口,默默地抽着旱烟,目光有意无意地透过烟雾望向山脚,吴菊花的家在那里。村里人喜欢聚居,房子依山而建,唯独她们家处在山脚下,有种孤零零的味道,招来不少异样的目光。爷爷时不时地喃喃自语,这怎么是好啊。我知道爷爷在为吴菊花家的事担忧。

那天,我跟爷爷到河边放养公猪,这头公猪养了好些年,越喂养长得越精瘦。爷爷时不时赶着它走向十里八村,专门去给母猪配种。人们谈起爷爷时不再提起他的名字,而是说那头公猪怎么怎么样。爷爷听了也不恼,和气生财嘛,家里多半靠这头公猪去配种换来微薄的收入。那时杨建国穿过夕阳向河边走来,分明是来找我们。爷爷怀疑地说,难道他们家养母猪了?我摇头告诉他我不知道。

杨建国来到我们身旁,跟着爷爷蹲在河岸上,递给爷爷一支烟,于是他们就抽起烟,薄薄的烟雾在他们面前飘散。杨建国说老杨啊,那什么的,我转正了,今天收到的文件,晚上请村支书和几位老师一起吃个饭,你知道我的,酒量不行,你得来帮我陪陪他们。爷爷以为听错了,结果还是爽快地答应了。爷爷真心为他高兴,更确切地说是为吴菊花高兴,觉得她没嫁错人。晚上爷爷带上我,提一瓶泸洲老窖,那是村头代销店里最贵的酒,是人家送礼不舍得喝放在那里换钱。爷爷从柜台上拿下这瓶酒,上上下下反复地端详,最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买。我们走进杨建国的家,村支书和几位老师已经坐在那里,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吴菊花既热情又客气地给我们让座,一点也看不出她曾和爷爷相好。

村支书几杯酒下肚后,说杨老师啊,好人有好报,说的就是你。一位老师也说老杨啊,按理说你早就该转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转也不晚嘛,能转就是好事,对吧?另一位老师说老杨啊,你坚持是对的,都以为你年长了,没什么希望,这不,镇上还是记得你的好。杨建国说,我下半年就到点了,不管退不退,能在退之前解决这事,我还是小看镇上的领导了。又说,我现在越来越信命,有时这就是命,你想它的时候不来,你不想的时候它却来了。你瞧工资调是调了,可存折在别人手里,这也不怪人家啊,那老人也怪可怜的,不知要躺到什么时候才醒过来。村支书说,我相信阿雄,我从小看他长大的,他性子急,直肠子,心地善良,有担当。一个老师说,这年头道德越来越败落,不是没有道理的,你瞧像阿雄这样的,结果落得这个下场,让人寒心啊。另一个老师说,是啊,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课堂上既不能鼓励孩子去做好事,又不能叫他们袖手旁观,这是值得和有必要反思的呀。爷爷说有时候做事是想不了那么多的,就说阿雄吧,咱们先不说那个人是怎么伤的,要不是阿雄把他送到医院,他可能早就没命了。杨建国叹了口气说,也不知这孩子怎么样了,也没给家里来个信,不知他去哪儿,做什么,我和他妈知道他生气,但也不能这样不像话。

那不都是因为你签的字?

吴菊花冷不丁冒出这句话,她在厨房里忙碌,给他们再炒一盘青菜下酒,整桌人都陷入了沉默。我碰了一下爷爷,他连忙举起酒杯,说来,喝酒,相信好人会有好报的。他们就碰杯喝酒,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两个月后的下午,吴能雄从广东寄回来一封信件和五千元汇款单。吴菊花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的确是五千块!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比她丈夫整年的工资还多,不由慌乱起来,捧着汇款单跑到学校找她丈夫。他们看着信件,又看着汇款单,终于怀疑起他们的儿子来,不就是给老板当司机吗,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工资,不会为了还钱而偷盗抢劫吧?他们被这个想法给吓住,决定不把这个信息告诉别人。然而没到半天时间,全村里人都知晓了这件事,是送信的邮递员说出去的。人们无不感叹吴能雄遇到好老板,有钱人大方起来村里人是想象不到的。既然所有人都知晓,他们也就没法再隐瞒,干脆到镇上找吴邦谈判,结果一口价赔偿二十万。

用三年时间就能还完了,首先是吴能雄工资这么高,三年下来至少有十来万,加上杨建国的工资也有两万,而他们每年又多养几头猪,再把山上的杉木卖掉,就能凑上这个数。

这是村里人帮他们家算出的账,他们也觉得这个算法靠谱,于是把自留地里的杉木全卖了,换来一万块钱。杨建国刚从老板手上拿到钱就准备给人家送去。你那么急干什么?他妻子不满地说。比起躺在床上的人,这算不了什么。他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妻子追出去几步便停住了,她并不心疼钱,觉得那是应该还的。她感到不满的是,她丈夫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

这不,杨建国从镇上还带回一捆桂花树苗,利用放学时间爬到山上去种,天黑透了才回家,早上天还没破晓就上山,好几天上课了还没赶到学校。校长委婉地提醒过他不能影响上课,他总是笑着说下不为例。没过几天又迟到了,他快退休了,校长也拿他没办法。你到自留地种这桂花树问过我了吗?你说说种这树有什么好,既不结果,又不能建房,种着来干什么?他妻子黑着脸问。比杉木好,他淡淡地说。他妻子想不出有什么好,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脸色一片土灰,心软了,不再追问。

吴能雄的汇款单每到月底就准时寄回来,村里人惊叹之余,都说等阿雄回来让他带大家去找工作。杨建国和吴菊花每每笑容可掬地应答,他们在这个问题上难得的统一。半年后吴能雄出了事,他开着老板的车坠下悬崖,车散了架,所幸人没事。杨建国被传讯到城里,警察说他儿子跟人家做假币,就是被警察追才翻车的。他方知孩子为了钱铤而走险啊。这傻孩子啊,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用一种罪去拯救另一种罪,多么荒唐啊!吴能雄犯了罪,将面临牢狱之灾。

吴邦听到吴能雄出了事立马赶到村里,说吴能雄的事我们听说了,谁也不想这样,但一码归一码,是吧?顿了顿说,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是吧?我们父亲到现在还没醒。你们别欺人太甚,杨建国想说这句话,然而嘴一张却成:阿雄欠的钱,我们会还的,工资存折不是还在你们手里吗?你们大可放心。他们才放心地离开。阿雄都这样了,这账怎么还?吴菊花不满地说。杨建国把目光望向窗外,山野安安静静,似乎从没发生过什么,说总会有办法的。吴菊花说能有什么办法,去借?村里谁家过得容易?送个孩子到城里念书都快把家里的血吸干。杨建国没有说话,也没点头或摇头,目光再次望向田野,阳光依然灿烂,好半晌才说,我回趟黎城吧。

黎城是他老家,自从当了上门女婿就很少回去,一来在老家已没有他的位置,二来他回去也没能给家人带去什么,实在低估了当上门女婿的代价。那个周末他就去了趟黎城,她原本想陪他去,却走不开,楼底养的猪和牛得有人照看,这是他们看得见的钱。几天后,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村庄,脸色蜡黄蜡黄的,比之前更加难看。她妻子看一眼就知道他没有任何收获。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说不怪他们,他们也难。他妻子说那现在怎么办?他垂着脑袋沉默着。她的音量突然提高,说要是你不签那字就好了,孩子就不会有这事,这都是被你逼的。他抬起头瞟了她一眼,说你又来了又来了,怎么说是我逼的呢?我会逼自己孩子去做违法犯罪的事?我会逼得这个家妻离子散?你怎么把这屎盆扣到我头上?他妻子说要不是你签字,我们不承认,他们还能拿我们怎么着?他抖了抖嘴角,没抖出话来,把一支烟塞进嘴里,点燃,他很少抽烟,这支烟是孩子留下的,都发霉了。我去借。这句话连同烟一起从他嘴里吐出来,轻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吴菊花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哪根神经又出了毛病。当晚村里人听到吴菊花伤心的哭声,人们猜想她又和她丈夫吵架了,还可能被她丈夫揍了。

次日,人们从他们家楼下路过时,听到吴菊花在怒吼:你是想去求那个女人吧?过路人看到他们在吵架,内容跟女人有关,纷纷围上去看热闹。之前村里人传说杨建国被女朋友甩了,女朋友是黎城人,不让他到深山里当代课老师,叫他回黎城他不答应,就跟他分了手,他就赌气当了上门女婿。对于传说中的女朋友,村里没人深究,也没人在意。现在却被他们自己拧起来,也拧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吴菊花说孩子说的没错,你和那个女人有关系,你动心了是吧?杨建国半张着嘴,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这里这么多人,你都胡说些什么?吴菊花说怕难听是吧,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你教学生的,是吧?你看看你心里都在想什么,真是个笑话。人们见他们越吵越凶,走过去把杨建国推开,说杨老师,快去学校上课,学生都等着呢。杨建国感激地点点头,转身向学校走去。

现在村里人都知道了杨建国跟某个女人有关,开始猜测着那女人是谁,做什么的,漂不漂亮,到底怎么搞到一起。最后人们不无失望,说没想到杨老师是这样啊,表面上看多么老实忠厚,转正了,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哪知道他肚子里装着坏水啊。人们发出阵阵感叹,末了,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没落,似乎村庄与以往不同了,变得不认识了,几十年来拥戴与敬重的老师居然是个陌生人。

那之后,人们时常看到杨建国和他妻子在家门口吵架,他妻子的声音总是越来越清脆圆润,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干瘪沙哑,人们都知道他们为什么吵,又在吵什么,终究是被生活逼的,不由感叹着:穷苦夫妻百事哀。他们每回吵完架,他就会耷拉着脑袋走进鼓楼,跟老人们寻求一些安慰。

几天后,杨建国在他们屋外安上一盏灯,六十瓦,比屋里的灯亮多了,每到天黑她就拉亮这盏灯,直到次日天破晓才拉灭。村里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装那样一盏灯,那又不是路灯,还费电。

孩子他妈迷信,她去算过命,说这样点着灯,阿雄就能早日回来。

杨建国如此解释,村里人才恍悟,脸上慢慢地呈现出同情,连这样的办法都用上了,真是病急乱投医啊。村里人很少谈论吴能雄事,生怕不小心触碰他们内心的伤,吴能雄被判十一年徒刑。那之后每个夜晚山脚下那盏灯总亮着,无论刮风下雨都亮着,使整个村庄显得不一样。

几天后,杨建国又耷拉着脑袋走进鼓楼,额头上留有两道抓痕,想必又是被妻子抓伤,鼓楼里有十来位老人围坐在火塘旁的长条木椅上,含着用黄竹根削成的烟斗,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像虚幻的竹笋一样从他们嘴里长出来。火塘里烧着老树根,火势不旺,浓烟弥漫开来,他们的眼睛都眯缝着,没人去把火撩拨起来,他们不是为了烤火,只是感受着弥漫在空中的火气,墙壁因长年被烟熏着,结上一层黑乎乎的污垢,闪出暗黑而厚实的光泽。老人们的眼里也闪出同样的光泽,唯独杨建国的目光犹豫而空洞。

又吵架了?

怎么还打起来了?

是不是又是那茬事呀?

……

老人们明知故问。他掏出烟分发给大家,说她怕黑,越来越怕黑了,昨晚停电,我喝多了,没起来给她点灯,结果就成这样了。老人们同情地点点头,默默地抽烟,鼓楼里充斥着吧嗒吧嗒的声响。何不买台发电机呢?爷爷漫不经心地说。他猛拍大腿站起来,说怎么没想到呢,停了停又说,可那也要钱啊。

鼓楼里陷入沉默。

没过多久,杨建国买回一台发电机,村庄里只有他们家有,停电的夜晚他们家就拉响发电机,因此他们家屋外那盏灯从没熄灭,尤其是遇到下雨天,镇上供电所多半会拉闸,村里一片漆黑,唯独山脚下那盏灯闪着耀眼的光芒,灯光透过雨水落进村里人的心窝。

杨建国和吴菊花依旧争吵不断,尤其是杨建国退休之后,争吵似乎成了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而且每当有人打楼下经过时吵得就更凶,似乎有了观众吵得更来劲了。吴菊花的声音总会压过杨建国,漫过田野四处飘散。起初村里人还担心他们闹出什么事来,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反正都耳顺之人了还离不成?杨建国隔三差五地来到鼓楼里诉苦,老人们每回都安慰他,说孩子他妈也不容易啊。总有一天我会爆发的。他多数以这句话来结束与人们的交谈,是无奈,也是自我安慰,更是拐弯抹角地告诫妻子。当他妻子听到这话时,没有暴跳如雷,而是满脸不屑。村里人在她眼里看到她在那场夫妻战争中的胜券在握,不由对杨建国也看轻了,尽管没人说出口,总是有意无意地疏远他。那些日子他很少开口,人们也不愿跟他说话,他的脸色比黄土还难看,见到他连说话的欲望都没了。现在能听到他说话声的,基本上是他跟妻子在吵架。爷爷每回在路上遇到他,拉住他蹲在路旁闲聊,没人知道这两个曾经的情敌在聊什么。

不久后的晚上,他竟提两瓶酒走进我们家。当时我和爷爷正在饭桌旁吃饭,饭桌上摆有两盘菜,一盘酸菜,一盘酸肉,屋里悬挂十五瓦的灯泡,连哪块肉是肥是瘦都看不清,直到他走到桌旁才看清他的脸。爷爷二话不说就把他拉到饭桌上,倒上酒,对饮起来,边喝边聊着往事,两人都喝多了。他说说真的,我有些后悔,也怪你。爷爷说你后悔什么,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怪我,你到底想怎样?又说,当初你不是挺得意的吗,现在跑这来嘲笑我?他摆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看我们现在天天吵,有什么意思呢。爷爷说是没什么意思,都没几天活了,还吵架,停了停说,再说了你还有个孩子,我呀就这么个孙子,听是听话,可他是个哑巴啊。他们一同看着我,眼圈都红通通的,眼里泛上同一种怜悯。他把手搁在我脑袋上轻抚着,说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我向他露出一丝无声的笑。

我快受不了了,要出去透透气。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头也不回地说出这句话。爷爷的脚步也走不稳,踉踉跄跄地跟出去,一手攀着门框,一手攀着他肩膀,说大话谁不会说,又不要上税,快回去吧,睡一觉,明天的太阳照爬过山头。他没再说话,拖着打飘的脚往村外走去,山脚下那盏灯散发着光芒,照亮他归去的路。

不久后,杨建国和吴菊花又吵起来了,比任何一回都凶。杨建国说我就后悔来你们家当上门郎。吴菊花说你有本事你就走啊。杨建国说这可是你说的,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过路人听出这次他们的争吵不同以往纷纷跑去劝架。杨建国很快从屋里出来,背一只圆鼓鼓的牛仔包,那是他儿子用过的。人们拉着杨建国,说你这是何苦呢,哪有夫妻不闹矛盾啊。吴菊花站在家门口,说让他去,不要挡他,让他去找那个妖精,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他本就不是这个村庄的人,死了也不能埋在这里,滚吧。人们连忙劝吴菊花,说奶雄(吴能雄的妈妈)啊,你这话重了哈,再怎么样都不该说这话!杨建国冷笑着,说你们这些人也不要装什么好人了,你们都瞧不起我这个上门女婿,我告诉你们,我还瞧不起你们呢。他转过脸面对吴菊花说,我跟你结婚,做了我所能做的,以后我不会回来了。他猛然咳起嗽来,憋得满脸通红,没等咳嗽停下来就往山路上走去。旁观的人们虽然被骂,却还是上去好言劝阻。吴菊花骂着,谁也别拦,我受够这个人了,让他滚!人们就站住了,怔怔地望着杨建国远去,最后消失在山腰上。

那之后,吴菊花要么坐在家门口,要么扛着锄头去菜地,无论她坐在家门口,还是到菜地里铲草种菜,家门上总挂着一把大铁锁。人们看到了无不惊叹,说她真是铁了心不让他回来啊。热心肠的妇人就去劝,说奶雄啊,把卜雄(吴能雄的爸爸)叫回来吧,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她哼哼冷笑着,说叫他回来,跟你过呀?人们便知趣而退,没人再来劝说。她硬把自己丢在孤单里,谁也没有办法。

那之后,她们家很少有人光顾,她不去弄菜地就坐在家门口,戴着老花镜缝缝补补,偶尔抬头望向山路,总是失望地把目光收回来。她们家的狗趴在身旁,不离不舍,几乎每个傍晚都是那个画面。每天她们家屋外的那盏灯被拉亮后,天才渐渐地暗下来,似乎是灯亮了天才昏暗下来,等到村里人都入睡了,灯也熄了,那盏灯依然在暗夜里亮着,透着一股孤独而顽强的光芒,似乎与整个夜空对抗,直到天破晓。村里人无论是晚归的,还是早起的,都会看到山脚下那盏明灯,渐渐地习惯了。如果说村里谁家的灯最亮,谁也说不好,但如果说谁家的灯亮得最早,熄得最晚,所有人都会说是她家的。

人们都知道那盏灯在照亮着她家男人的回归之路。

爷爷越来越舍得花钱了,每隔一天就买猪肉来煮,有时还杀鸡,以往逢年过节桌面上才摆上肉的,我不由感到迷惑。爷爷主要靠楼底养的那头公猪去配种,才收到一些报酬,他把这些报酬存起来,从来舍不得花,说要留给我到城里念书用,现在突然大方起来,是不是不想让我到城里念书了。我便用眼睛问他到底什么原因。爷爷说你正长身体要多吃肉。我不信他的话,但能吃到肉还是高兴的。每天都是晚上才煮肉吃,每天都吃不完,要是留到第二天就会变馊。爷爷就用饭盒装了些肉递给我,说给阿萨玛送去,她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村里的孩子叫上年龄的妇人为阿萨,即奶奶的意思,搞不懂爷爷为什么要我叫吴菊花阿萨玛,反正我也不会说话,不过听起来心里还是蛮舒服的。我揣着饭盒往山脚下那盏明灯走去,还没走到她家门前,那条狗挡在路口对我狂吠。

孩子,你跑这来干什么?

吴菊花从楼上探出脑袋。我连忙把饭盒举起来,比划着告诉她是送给她。她好半天才明白我的意思,慢吞吞地下楼打开门,说孩子,你拿回去吧,我吃过饭了,谢谢你阿公啊。我比划着告诉她不能拿回去,不然我爷爷会不高兴。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饭盒,最后才勉为其难地接过去,拿到屋里倒进一只空碗里,把饭盒洗干净后才还给我。我就提着空饭盒走回村里,她和她家的狗立在家门口,灯光照了她们友好的脸。爷爷对此很满意,说以后,有我们吃的,就不少你阿萨玛的,停了停又说,这个杨建国啊,真是狡猾,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跑到我们家来喝酒。爷爷的话是责怪,脸上却是愉悦的,他口是心非。我用眼睛问他到底为哪般。爷爷笑而不语,抬眼望向山脚,那盏灯在黑暗里透着光芒。那之后,我每隔一两天就给吴菊花去送肉,送的次数多了,难免在路上遇到村里人,他们拦住我,问我大半夜的提着饭盒去哪。我本不想告诉他们,我越不说,他们越来劲,最后不得不比划着说出来。他们惊讶地哦哦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地走了。

有一回,我在半路上遇到奶彩理,我对她没有好印象。她是村里嘴巴最毒辣的女人,吵架从来不吃亏,村里也没人敢招惹她,无论她跟谁吵,准把对方骂得连祖宗十八代都想爬出坟来。村里人说如果让她去参加骂人比赛,一定能蝉联冠军。她曾跟爷爷吵过架,她站在半坡上居高临下地叫骂,那样才能最大程度地让人们听到。那天她骂我是哑巴,是野种,还骂爷爷没有命根才把我这个野种捡回来当孙子!那天晚上,爷爷心情不好喝多了酒,才跟我讲起十年前一件往事。十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去湖南做副业,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女人,女人上厕所时就把孩子让他帮忙抱。火车到站了,女人还没有回来,他抱着孩子四处寻找那个女人,没有找到,又来到车站的广场上等半天,还是没见到那个女人。当时天空飘着毛毛雨,雨不大,却能把人淋湿。他没有办法,连副业也不做了,抱着孩子回到村庄。那个孩子就是我。那时我两岁半,爷爷把我抱回村庄后才知道我是个哑巴。对这个女人我既感激她让我知晓自己的身世,又怨恨她让我知晓自己被母亲抛弃。

现在,这个嘴巴毒辣的女人把水桶般的身子挪到路旁,以免挡住我的去路,她居然给我让路,居然笑盈盈地给一个小孩让路。这太稀罕了。我不由多看她两眼,发现她的笑含着某种意味,实在让我舒服不起来,结果我却对她挤出一丝无声的笑。没过几天,村里到处流传着闲话,说爷爷在打吴菊花的主意。我听了很生气,觉得被她出卖了,她依然是那个让人讨厌的女人,跑回家噘起嘴比划着向爷爷告状。爷爷非但没生气,反而满脸得意,我真搞不懂他了,原本还有话要问他也不愿比划了。吴菊花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似乎也不在意,见到我从楼下路过就热情地叫我过去,塞给我几根黄瓜和玉米,有时还有糖果。我也搞不懂她。

那段日子,吴菊花像爷爷一样给我讲故事,我知道了许多村里人不知道的事。她讲的第一个故事是个传说:

很久以前,村里有个姑娘叫婢奔,她母亲被财主所害,她组织民众为母报仇。在战斗中见一个小伙子忠厚诚正,勤劳能干,武艺高强,便与他结为夫妻,后来生下索佩和索美两个女儿。后来财主设计害死了她丈夫,她查明真相后杀死财主。财主儿子在朝廷当官,得知父亲被杀、田地被分,遂启奏皇上派十万官兵前来讨伐。村民们寡不敌众,婢奔率众乡亲退守到九层岩上,官兵追到九层岩,村民殊死搏斗交战失利,最后婢奔带着两个女儿纵身跳下悬岩,殉难。她死后化作神女,继续保护着村民,从此成了村庄的神,人们尊称为萨岁。村里人称年迈的妇人为阿萨,即奶奶的意思,多少和这个故事有关。

爷爷曾经跟我讲起过这个故事,但没有吴菊花讲得好听。我忽然有种错觉,吴菊花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女人。那之后,每每遇到寺庙,无论里面坐着哪尊菩萨,我心里边都会多份敬畏。我比划着问爷爷为什么会这样。

孩子,你还小,还不懂。爷爷答非所问地说,也许他根本不明白我在问什么。那天爷爷浑身酒气,他到村东头的谢仁家喝喜酒去了,喝多了,回到家就直接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移出窗外往山脚望去,没看到山脚下那盏明灯。他失望地看了看我,说孩子,到柜子里拿瓶酒来。我看了看他,都喝成这样了还喝,但他眼里充满渴望,便转身给他端来半瓶酒。那是他自己酿的米酒,是头酒,度数很高,他说留给自己喝的。我给他倒小半碗,担心他喝多了不好。他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心眼还是不错的,没事,倒满,今天就是想喝。我不情愿地把那碗倒满,他端起来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碗,说今天去喝新人喜酒时,心里感慨啊,后悔当年没娶你阿萨玛,当上门女婿又怎样?要是娶了她,她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她就不受杨建国的气了。他又喝了一口酒,说这个杨建国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抛下她不管呢,要是让我遇到他非剥了他的皮不可,可是他现在又在哪呢?人啊,要是想躲起来,真的找不到。我机械地点点头,不禁想起奶彩理诋毁他的话,抖着手比划着问他是不是没命根子。爷爷抬头瞅了瞅我,接着目光垂下去,紧紧地盯住他的裤裆,好半晌才摇晃着脑袋,把嘴角的口水摇下来,话也说得更不利索,说反正,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年呀,我真的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她问过我要不要她,我下不了决心,最后她就嫁给别人了。再后来呀,全都变了,全都变了,不说也罢,丢先人啊。

爷爷说着说着就呼呼睡去,眼角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我拿毛毯给他轻轻地盖上,并擦拭他眼角的泪痕。爷爷看起来更衰老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次日,爷爷醒过来紧紧地盯着我眼睛,说我昨晚怎么睡在这里?我都跟你说了什么?我像卖货郎摇着手鼓般摇晃着脑袋。爷爷半信半疑地走回房间,说你煮饭吧,我再睡会儿。爷爷微弓的后背隐没在房间里,没多久就传来呼噜声。我生火做饭,淘米洗菜时,竟也掉下几颗泪,为爷爷,也为吴菊花。她是想念她丈夫的。爷爷这样跟我说。爷爷的话是对的,吴菊花嘴上是硬的,心里是软的,整天坐在家门前,就是在等待她丈夫回来。

有一天晚上,我去给她送猪肉,特意比划着问她,想不想她丈夫回来。她轻叹着,说孩子啊,我怎么不想他回来呢,我生气那是假的,他生气也是假的。他只是找个理由离开,这些年来也委屈他了。要是他想回会回的,要是他不想回那就由他去吧。我回到家把她的话告诉爷爷,爷爷始终不明白我比划着什么,我就在作业本上写着,可惜爷爷识字不多。我就懒得跟他解释了。

村里人越来越同情吴菊花,每当黄昏来临,村里的孩子们就爬上村口的红豆杉,望向住在山脚下的她们家,时常看到她提着凳子站在家门口,从下午站到太阳落山,忘了手里提的是凳子。直到天暗下来,她拉亮屋外的那盏灯,才把凳子放到地上坐着,目光涣散。我每当望见那盏山脚下的灯,心间也跟着敞亮。灯光总是招来无数蚊虫,不住地上下飞舞,有的直接撞到灯泡上,被烫伤,次日地上定会留下一堆蚊蝇尸体。她家的黑狗似乎与她生分了,不再像以往那样守着她,有时消失了好几天才回来。她发闷气又找不到狗撒气,就用木条抽打身后那几根巨大的裸木。那是上百年的杉木。山梁上种的全是这种树,高大笔直,硬气,是修建房子的好材料,村里的房子全用杉木建成。当村里的老人故去时,就用百年老杉木做成棺材下葬,这般下葬才会有来生。

村里人都盼着杨建国早日回来,有时过路人听到她们家传来咳嗽声,以为杨建国已经回到村庄,高兴地问候,阿萨,杨老师回来啦?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人们满脸疑惑,说我刚才不是听到他的咳嗽声?她看了看人们,转身走进屋,提一只录音机出来,轻轻按下播放键,咳嗽声便传了过来。人们恍然大悟,无不动容,劝她要想开些。人们在私下里帮忙打听她丈夫的消息,终究没人知道他在哪儿。那之后,人们听到她丈夫的咳嗽声,就知道她又伤心了。邮递员每每来到村庄,她每回都守在路旁问,有没有我家建国的信?邮递员每回都小心地摇着头。镇上发些福利需要杨建国签字,她就来到镇上的教委办,说你们帮我把我男人找回来吧。教委办领导就说阿嫂,我们会找他的,他是位好老师啊,你先替他签字吧。她知道他们的话算不了数,但她还是签了字。她到过吴邦家看过病人——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她原本想对他们说自己有困难,让他们少收些钱,结果话没说出口就离开了。

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都是她跟我说的,她和爷爷一个德性,认为我不会说话,说什么都放心。他们如此相似,本该是一对夫妻啊。她每年养两头猪,长膘了,就让人通知镇上的吴邦把猪赶走。每回看着吴邦赶着猪远去,她没感到惋惜,反而像完成什么,脸上的表情是明亮的。村里人偶尔为她捐一些钱,能给的也不多,她每回都推辞不掉才收下。

她身体越来越虚弱,她丈夫依旧没有消息,村里人断定他不会回来了,都咒骂着他不得好报,爷爷更是每天起床先对他暴粗口。起初爷爷不是这样的,只是偷偷地骂几句,结果在一个早晨被我撞见了,脸上一阵尴尬,嘴巴抖了两下,接着敞开心胸咒骂起来,说老子就这么骂了,那又怎样。阿郎你也来骂几句,哦,我给那家伙气糊涂了,你不会说话。村里人听到爷爷响亮的骂声,说他这辈子没结婚不会是守着奶雄吧?如果说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杨建国的确该骂,换谁都会骂。说奶雄被抛弃等同于爷爷被抛弃,这个谁受得了啊?真可怜公阿郎(阿郎的爷爷)守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不是。爷爷听到这些话,既不生气,也不辩解,依旧给吴菊花送吃的。后来不用我帮忙,他大大方方地送去,宛若他们是对老夫妻。吴菊花想拒绝爷爷的帮助,但她已没了这个精力,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人们说她撑不了多久了。这些天爷爷每天都买肉,煮熟了就用饭盒装着端到吴菊花的床头,可惜她什么也吃不下。爷爷天天熬鸡汤,我支持他这样做,因为我也就天天吃鸡肉。又给奶雄熬鸡汤啊?村里人疑惑地问,爷爷说是的。村里人不好意思再问什么。吴菊花昏迷过一回,爷爷守在床边急得都快哭了,赤脚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说准备后事吧。爷爷满脸怀疑地看着赤脚医生,以为他在开玩笑。半个时刻,吴菊花醒了过来,人也很精神,说去叫支书吧。爷爷就跑到村里叫村支书,村支书还在处理文件,爷爷夺过他手中的笔,说快走,奶雄要见你。村支书怔了怔,说走。他们就赶到吴菊花病床前。

支书,叫你来,是有些话要交代,对不住你们。

吴菊花说,爷爷想说什么,被她制止了,她说我时间不多了,我清楚,他爸和孩子都不在身边,有些事只能这样。爷爷和村支书相互看了看,尔后一同点点头。公阿郎,感谢你照顾我,真的很感谢,我没想这辈子到头来,守在我床头的是你,这辈子负你,等着下辈子报答吧。爷爷慌乱地摇着头。公阿郎,我走后,能不能把我埋在你们家的自留地里,在那里可以看到家。爷爷连忙点点头。还有这个家由你来看管,这个房间任何东西都不要动,等孩子他爸回来由他处置。爷爷点点头,眼角泛着泪花。屋外那盏灯,你也得保管,保证每天都亮,我在山上才看得到,要是哪天不亮了,修不好了,你就把房子卖掉,把剩下的钱送给人家吧。爷爷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如此。记住了,灯连续两个晚上不亮的话,第三天就把房子拆掉。爷爷不知该不该答应,转头望着村支书,他示意爷爷答应。支书他叔,麻烦你按我的意思写两份遗嘱吧,到时就按那样办,孩子出来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怎么才能成个人。

吴菊花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说话也越来越吃力,村支书从上衣口袋掏出笔,按她的意思写下两份遗嘱,让她按上手指印,一份村支书保管,一份爷爷留着。吴菊花两眼定定地看着爷爷,村支书向爷爷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走出门外。阿阳,我对不住你,原谅我。吴菊花喘着气说。爷爷名字叫杨阳。爷爷摇着头,说别这么说阿花,是我该感谢你,让我捡回丢失的面子。吴菊花想对爷爷笑笑,终究做不到,她陷入弥留之际,爷爷强忍着的泪水悄悄地滑落下来。

几天后吴菊花就咽气了,爷爷把她抱到火塘旁的停尸架上,然后把她的房间上了锁。她家远房亲戚满脸不解,甚至有些愠色。村支书拿出遗嘱,说这不怪公阿郎,这是奶雄生前交代的。人们才不再吱声,凡事都来问爷爷。把她埋在我家的自留地里吧。爷爷站在她家门口指着对面的山坡,人们立即明白了什么。吴菊花下葬那天,我心里很难过,默默地跟着人们送她到山上,看着人们把她埋葬,觉得怪怪的,一个人就和这个世界无关了,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与她无关了。吴邦带着一伙人来到村庄,站在吴菊花家楼下的路旁。爷爷看到了那帮人,抓起斧头就冲过去,来送丧的人看到了,也纷纷抓起木棒锄头跟上去。

你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爷爷被气得都找不到合适的词。那帮人往后倒退几步。吴邦说,老人家你别动怒,我们只是来看看,你知道这事也得有个说法,是吧?爷爷说,杨建国的工资存折不是还在你们手上吗?国家没往存折上打钱还是怎么的?吴邦说,存折是在我们手上,我们是想见到存折的本人,有些话得跟他当面说清楚。

别说他不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会和你说清楚吗?爷爷咬着牙说,以后有什么事你们就来找我,我是吴菊花的男人,现在请你们离开!在场的人都怔住了。那是爷爷这辈子说得最硬气的话,爷爷还套用杨建国的语气,说请!那帮人相互看了看,见到爷爷抓着斧头的手在发颤,猜不出是手发麻了,还是过于激动,于是向爷爷和村里人点头致歉,转过身悻悻地离开。爷爷举起斧头想劈进路旁的木头,结果慢慢地放下来,走向吴菊花的家,那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做。人们跟在爷爷身后缓缓走去,脚步是稳重的,也是轻盈的。

补 记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下面这段话可以不读,只不过交代吴菊花死后的事罢了。在她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丈夫依然没回来,她孩子还蹲在牢狱里,离刑满释放还要数年,连守灵的事都是爷爷帮忙的,头七天爷爷邀约村里人到吴菊花家打牌,头一个月爷爷每天傍晚都到吴菊花坟前上香。村里人说这样亡魂才得以安息。村里人重新认识爷爷一样,是个有担当的男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爷爷替吴菊花守着她们家屋外的那盏灯,在天黑之前拉亮,拂晓之后才熄灭,每天如此。村里人看到爷爷就问,公阿郎去明灯了啦,去熄灯了啦。爷爷友好地回应着,脸上现出久违的满足。这灯啊,是照亮灵魂的,这一明一灭啊,就是你阿萨玛的眼睛,爷爷喝醉后说,只要拉亮这灯,我就觉得阿花坐在对面山坡上,静静地看着村庄,她在等待她丈夫和孩子,她看到村里人进进出出,也看到了我,我每天在她视线里活着呢。

吴菊花家的黑狗变得很落寞,它不与村里的狗玩耍,像只冷酷的狼独来独往,它只出现在两个地方,一是趴在他们家的门前,二是趴在吴菊花的坟前。爷爷可怜它,想把它带回家养着,它不顺从,尽管每天都是爷爷给它带去食物,爷爷到别人家做客也不忘给它捡来一堆骨头,它依然不愿意跟爷爷走。这狗忠诚啊,爷爷感叹着说,孩子,将来你也要和这条狗一样,不对,不对,话怎么说来的,反正你要行得正,做个好人,总之让人尊敬。我咧着嘴笑着,没出声,爷爷跟着无声地笑了。爷爷还说他有好几回想打开吴菊花的房间,看看房间究竟藏着什么,非要等她丈夫回来处理,他不信这个邪,有一回他已把钥匙插入锁头,正想拨开锁头,忽然觉得后背发凉,感觉吴菊花的眼睛贴在窗户上,正目不转睛地盯来,不由慌慌张张拔掉钥匙逃走,从此再也不敢有此念头。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山坡上许多树木被压断了,电线杆也压断了好几根,村里就停了电,镇上的供电所说恢复通电需要好些天时间。爷爷就去拨弄吴菊花家的那台发电机,怎么也弄不响,他跑到村里叫几个在外地做过机修的后生来看,最后都摇着头走了,说这机器老死了,机器和人一样也是有寿命的。那盏长明灯不再发亮,平日里没觉得什么,突然发现山脚下一片暗黑,村里人觉得心里不踏实,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心里最不踏实的要数爷爷。他急匆匆地跑去找村支书,说他叔啊,能雄他们家屋外那盏长明灯不亮了,奶雄生前交代的那事,你看怎么是好?村支书递给爷爷一支烟,说就按她的遗愿办吧,好歹让她在那边睡得踏实,对吧?停了停说,明天就把房子给拆了,过冬再联系木材老板,这堆木头多少也值一些钱的。

次日,村里人把房子拆了,许多木板已腐烂,房子这东西有人住就好好的,没人住就烂得快。当把房子拆完后,屋里的东西也全搬到空地上,爷爷走到吴菊花原先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想看看吴菊花到底为何不让人进来,发现在原先安放床铺的底下有一道暗门,挂着一把隐蔽的铁锁,锁头锈迹斑斑,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神气。爷爷拿过斧头,嘣嘣几下把锁头敲掉,打开那道暗门,底下躲着一只地窖,浑浊而腐败的臭味扑面而来。爷爷和人们连连倒退几步,等到那股气味消散之后,爷爷找来手电筒往里照,几只受到惊吓的老鼠蹿出来,从爷爷胯下逃命,引起场地上一阵喊打声。

啊——

爷爷惊叫起来,脸色铁青,如同遇到了鬼。人们听到叫喊纷纷围过来,也跟着爷爷走下地窖,地窖中央突兀着一座坟,坟前树着一块木牌,牌上写着:杨建国之墓。那几个字苍劲有力,人们认得那是杨建国的笔迹。每当快要过春节了,村里人就抱着大红纸来到杨建国家排队,等着他为各家各户写春联,所有人都喜欢他的字,尽管大半村里人读不懂春联写着什么内容。村支书叫人向派出所报警,并学着电影里把现场保护起来,半天后,所长带着两个干警赶来,他们在坟前找到一只小盒子,装着杨建国的病历,他患着肺癌晚期,诊断时间是回黎城的日子。杨建国死了!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杨建国死了,她妻子居然把他埋在地窖里。警察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对村支书说,你们自己处理吧。警察说着就离开村庄。村里人望着地窖里那堆不见天日的坟,才发现被杨建国夫妇欺骗了。人们聚集在废墟上议论,终于没有责怪他们,人们知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也知晓他们为什么在屋外装上长明灯。爷爷对我说起这件情时,嘴角颤抖着,声音也跟着颤抖,我心里不是滋味,某种莫名的情绪像炸药般不断地积聚。

村里人挖开地窖里的坟,把腐烂不堪的杨建国搬到棺材里,那是村里人用百年老树赶出来的,还散发着漆的臭味,只有受到尊敬的人才配得上这种上好棺木。村里人把杨建国葬在他妻子身旁。那天全村人都去送葬,妇人们都哭了,奶彩理哭声最响亮,像群受到惊吓的鸟漫过山坡。人们说她家公死去都没这么伤心。那是村里最为悲痛的丧事,似乎杨建国和妻子复活了又重新死去,把村里人抛在孤独的尘世间。我在人们的哭声中望见那个十余年前的下午,一个满脸焦急的男人抱着两岁半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路旁,细雨飘落在他茫然而焦虑的脸上,孩子因饥饿而发出的哭声比病猫还难听,街上车来车往,没人理会他们。我胸膛里的那股莫名情绪不住翻腾,忽地从嘴里喷吐而出,哇哇大哭,哭声像群惊慌失措的鸟,漫过那片满脸错愕的头顶,其中有只头顶是吴邦的,接着漫向郁郁葱葱的山林,那里有杨建国种下的桂花树。前不久有外地人看中那片桂花树,想把整片桂花树买下来,爷爷告诉外地人要等吴能雄回来才出售,那时村里人才明白杨建国为什么种桂花树。

多年后,人们谈论起村口那盏长明灯时,总会说那个十几年不会说话的哑巴,在杨建国下葬的那天突然开口,撕心裂肺的哭声至今记忆犹新,当时他哭喊着——阿萨玛,阿萨玛,人们说那哭声和那盏明灯一样长久地活在记忆里。

杨仕芳,男,侗族,1977年出生,广西三江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花城》《山花》等,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获得《广西文学》奖、《民族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著有《白天黑夜》《而黎明将至》等6部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