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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潘灵:豹子(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 | 潘灵  2020年10月14日07:24

清晨,新来的驻村扶贫工作队员李小东,被豹子箐村的村主任的公鸡嗓叫醒了。他一骨碌起了床。穿了衣和鞋,手忙脚乱地洗漱一番后,就跟着等得不耐烦的村主任出了村委会的院子。昨天他们约定好,要去野猪岭社走访贫困户。

村主任走路的姿势很难看,典型的外八字,但走得极快。李小东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额上有了虚汗。有吃早餐习惯的李小东,在要出村的时候,感觉肚子正在闹意见,就说,主任,是不是吃了早点再走。村主任也不回头,径直往前走。硬邦邦的话。乡下人没你们城里人金贵,一天就两顿饭,中午一顿,晚上一顿。李小东哦了一声。村主任停住,说哦啥哦?知道你们城里人金贵,我临出门前,你嫂子给你煮了两个蛋。村主任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塞给李小东。李小东手握鸡蛋,说村主任,你夫人真贤惠。村主任咧牙一笑,说啥夫人,文绉绉的,我们这叫婆娘。农村婆娘没你们城里婆娘好看,但巴适。

村主任的话,让李小东忍不住乐了。两土鸡蛋,被他香香甜甜吞到了肚里。出村后是山路,且又爬坡,走得有些费劲。但山里空气好,吸一口,有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一种既累又爽的感觉,是李小东过去没有体会过的。

李小东问村主任,为什么村要叫豹子箐村。

村主任说,有豹子呗。

李小东又问村主任,说那野猪岭社就是有野猪啦?

村主任停住,回头眯眼打量一下李小东,说看来你不傻。

李小东讨了个没趣,不再多言语。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专心致志爬坡上坎。

当太阳升上山顶的时候,他们也来到了岭上。岭上还有岭。从岭上往下望,全是清一色的山地,山地上是清一色的苞谷林。苞谷林里,点缀着一些稀稀落落的茅草屋,茅草屋前,升起些有精无神的炊烟。村主任对喘着粗气的李小东说,野猪岭社到了。

村主任话音未落,又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被山风赶进了李小东的耳朵里。

那是妇人的哭声,混浊、苍老、凌厉,并且高亢。但在李小东听来,这哪是哭声,分明就是长歌。

那悲伤的声音中确实有某种旋律。

村主任阴沉着脸说,死人啦,哭得如此伤心。他边说边动了动头,示意李小东与他循声而去。

李小东跟着村主任,没走多久一段路,就看到了那个坐在路边呼天抢地的老妇人。在老妇人的面前,一片苞谷林狼藉不堪,惨不忍睹,仿佛一个经历了激烈厮杀后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的战场。最让李小东心里生痛的是那些青苞谷秆上被掰掉的苞谷棒子,那些被撕开了新鲜苞谷壳的苞谷,在早晨的阳光下分外扎眼,就像一个个惨遭凌辱的少女,在众目睽睽下敞胸露怀。

呼天抢地的老女人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斧子,她不仅嚎啕谩骂,还不停地用斧子剁着她面前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截木头。在李小东看来,这个哭骂的老妇人不是在哭骂,而是在唱说。她手上握的也不是刀斧,而是一个鼓捶,面前摆放的也不是一截木头,而是一面大鼓。

老妇人用哭腔唱一句——你这些砍血脑壳的野猪呀——就狠狠地往木头上剁一斧子,继而又扯开哭腔唱一句—— 你这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野猪呀——就又狠狠地往木头上剁一斧子,接着还是哭腔,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句、低一句,骂那糟踏了她苞谷地的野猪。她那毒蛇一样的话语充满了诅咒,塞桥墩的、遭枪打的、送屠宰场千刀万剐的,诅咒通通被她赠予了野猪。

李小东发现,这苞谷地边不仅只有老妇人,在离老妇人三四米的地方,还坐着一个表情有些呆滞麻木的年轻人,他身旁放着一个白色塑料壶,塑料壶里还有小半壶残酒。他用那个白色塑料壶盖当了酒杯,斟了壶里的酒,沐浴着早上的阳光喝。他仿佛是有意配合着老妇人的节奏,老妇人骂一句剁一斧,他就喝上一满盖。那种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倒酒的喝酒方式,在李小东看来,是喝酒人把自己当了酒桶。

老妇人谩骂着野猪,骂着骂着就跑了题。开始将毒蛇一样的语言指向了人。她先骂森林警察,骂他们当年平白无故缴了他家的猎枪;接着她骂村干部,骂他们给警察通风报信,害死了他男人。

她骂的村干部,现在早已不是村干部,但村主任还是相当生气。村主任冲妇人厉声说,黄三娘,你要再不闭上你的烂嘴巴,我就把乡派出所的警察叫来铐了你,信不信?黄三娘,你耍泼我可以不管,但你不能骂干部,干部是你随便骂的吗?当年缴猎户的猎枪,是县里的意思,你要骂,你骂县长去。

黄三娘被村主任这一训,哑了火。村主任干咳了两声,李小东听出来,他是在故意显示自己村主任的威严。黄三娘,村主任说,你骂冷枪打的村干部,你冲我这村主任的脑袋开一枪试试。我知道你家没枪了,要不要我去乡镇上找公安借一支给你?

黄三娘说,主任,我骂的又不是你。

村主任两手叉腰说,哪个都不能骂!黄三娘,村上知道你家穷,经济上困难,这不,县上派来的驻村工作队同志我都给你引来了,你家就是他的帮扶对象之一。政府家关心着你嘞!

黄三娘抬头看了看李小东,分明是在怀疑一个毛头小子的能力。帮扶帮扶?黄三娘说,主任,这话我耳朵都听起老茧了。要真帮我,就发支猎枪给我家二狗。

村主任说,黄三娘,你怎么就只长年龄不长觉悟呢?都新时代了,你还翻老黄历,还做当猎户打猎的美梦?现在保护野生动物,国家都颁布法律了。我就弄不明白,你黄家当年打猎的干劲,怎么就不使点在耕地种田上呢?

村主任教训了黄三娘,突然将话锋转向了坐在一旁自顾往嘴里灌酒的男人。黄二狗,村主任大喝一声说,酒是你亲祖宗呀?大清早的,你就喝上了?是想借酒浇愁还是借酒发疯?酒能给你家喝出一栋大砖房来?酒能给你喝出一个花姑娘给你做老婆?

一直像个闷葫芦只顾往嘴里灌酒的黄二狗,听村主任批评他,就抢白说,我喝酒关你屁事,招你惹你了?

黄二狗的话刺激了村主任,他紧走几步,上前就飞起一脚,将黄二狗面前的塑料酒壶踹出老远。被踹出的酒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刺激辛辣的气味,让李小东差点涕泪横流。看一脸怒火的村主任,李小东赶忙上去拉扯村主任的衣袖说,主任,别生气,伤这么大肝火做甚?

村主任手一甩,差点甩李小东一个跟斗。村主任铁青着脸盯着黄二狗说,你他妈的还敢说没招惹我?因为你家,全村都脱不了贫。我去县里乡上,总挨领导批,头都抬不起,你还厚脸皮说没招惹老子!我告诉你黄二狗,你就是一颗耗子屎,搅坏了一锅汤!

村主任骂痛快了,就反剪了手,对李小东说,回村上去,这种人家,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它个球!

村主任如此情绪化,让李小东有些意外,同时也在心里把他看低了。走了这么多山路,啥事也没办,李小东觉得自己亏死了,所以心里也窝了火。两个心情不好的男人,于是就沉默地在山路上走。

最后,还是村主任率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下坡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他停了一下,叹一口气说,其实这黄三娘家,也怪可怜的。

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李小东应和。

可恶的是黄三娘那儿子黄二狗,麻木得像截木头!村主任接了李小东的话说,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自打封山育林,缴了他家的猎枪,黄二狗他爹黄三爷就害了病,去县医院检查说抑郁了,没多久,这黄三爷就用裤腰带吊死在他家院后的梨树上。这黄二狗,跟他爹一个德性,不懂农活,只会钻山林打猎,就变得烂泥巴糊不上墙了。

我知道你是恨铁不成钢!李小东表示自己理解村主任的心情,但内心还是觉得村主任对待黄二狗太粗暴简单,就又说,你踹他的酒壶做甚,他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要跟你耍起横来,你会吃亏的。

他敢?村主任铿锵着吐出两个字后说,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村主任对自己的威信,在李小东看来,简直到了自负的地步。

李小东跟在村主任身后,噔噔噔地往山坡下走。山风像撒野的孩子,吹乱了茅草和野花。

才往坡下走了没多长一段路,他们就听岭上有人在主任主任地喊,语气听起来有些着急。村主任停下脚步,手搭一凉棚往岭上看,李小东看见眯着眼吃力打量岭上的村主任眼角,皱纹又深又密。

嚎丧还是喊魂?

村主人有些生气似地冲岭上的人吼问道。

李小东隐约听到岭上人喊说出大事了。

村主任示意李小东转身,往山上爬。他们气喘吁吁往山坡上爬的时候,村主任说,看到了吧,基层工作就这样,牛事不发马事发,成天都有让你烦心的事情。

喊村主任的人是牧羊人徐家桥。

徐家桥一见气喘吁吁的村主任,就捶胸顿足地说,村主任,我的羊死了。

村主任鼻孔哼了一声说,徐家桥,我还以为是你娘死了,死只羊,犯得着这样鬼喊呐叫吗?

徐家桥说,村主任,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看那场合,也会吓个半死,一只羊,整个脖子都咬断了,血淋淋的。

村主任有些不明白,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说,你的话说清楚点,你的羊被咬死了?啥那么凶,是狼吗?

不,徐家桥摇摇头说,豹子。

豹子?!村主任一脸惊愕地说,豹子箐的豹子,不是前三十年就灭绝了吗?

真的是豹子!徐家桥语气肯定地说。

真的是?村主任不太信。

你不相信?徐家桥说,我带你看现场去,那里有豹子的脚印。

李小东尾随着村主任,村主任尾随着牧羊人徐家桥,往野猪岭深处走。长时间的封山育林,让野猪岭的生态一片大好,有些地方,树林茂密得人要走进去都很困难。岭的深处,安静而阴森,仿佛这野林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要是恰巧碰上豹子该怎么办?这样一想,他原本爬得热气腾腾的后背就一阵发凉,吓得他忍不住回过头去东张西望。

豹子不会稀罕你这种城里人,村主任表情淡定地奚落李小东说,别看你细皮嫩肉,但你的肉,豹子不爱,你吃过多少毒水果毒蔬菜,吸过多少有毒的空气?豹子也喜欢生态,要吃它也先吃我和徐家桥。

徐家桥说,那可不一定,豹子又不像你村主任这样脑子灵光奸滑。

村主任抬脚踢了一下徐家桥说,谁奸滑也没你奸滑,我还不知你肚里那点小九九,喊我去看甚,不就是巴望着让镇上村里赔你损失。

徐家桥就嘿嘿笑,说主任,野猪糟踏了庄稼,乡政府都给赔,难道豹子咬死了我的羊,就不赔啦?还讲不讲理呀?

村主任又抬腿,给了徐家桥屁股上一脚说,家桥,让你放羊,埋没了,你该去村上当会计去。

说笑间,三人就来到了出事现场。

三人毁了一群苍蝇的饕餮大宴。李小东在现场看见,一群绿头苍蝇在他们到来后嗡地一声飞升起来,黑压压一群瞬间就消失在丛林中。

一股带着膻味的血腥气直扑李小东的鼻孔。

现场比牧羊人徐家桥描述的触目惊心——

一个浸满了鲜血的羊头,一双充满恐惧的羊眼,一架皮开肉绽的羊架子;一个壮壮实实的男孩,一张混球似的刁蛮圆脸,一个挺着小油肚的男童身子,身子上茶壶嘴一样的小鸡鸡。

恐惧的羊眼越来越大,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正逼向自己;咯咯咯,怪笑的男童声中,小鸡鸡越来越大,大得像一根大象鼻,仿佛就要把他自己卷走。

被吓得惊醒过来的李小东,不明白自己会做这么个奇奇怪怪的梦。村主任派人为他腾出这间村委会的房间,还残留着新刷上去的生石灰粉刺鼻的味道。如果说梦见死羊,是因为白天看了豹子咬死的那只羊的惨状刺激了大脑的话,那刁蛮的男孩出现在自己梦境里该如何解释?

那张脸李小东很熟悉,那是自己供职的县政府常务副县长王罡儿子的脸。县政府办的人,没有不知道王常务儿子的。这个叫强强的男孩,仗着自己父亲的权势,是个到处惹是生非、有恃无恐的小霸王。王常务的秘书任勇,经常要替日理万机的王常务去新华小学接强强,几乎每一次都会听老师和家长告强强的状。这些状无外乎是强强又打破了某个同学的头,敲碎了隔壁班的窗玻璃,站在走道上小便之类。任勇多次私下对李小东吐槽,说自己对未来都有养孩子的恐惧症了。同样是县政府办秘书的李小东,也多次听自己服务的副县长说,这王常务,养了个王衙内,迟早要毁在儿子身上。

李小东清楚,自己服务的副县长当年为跟王副县争常务的位子有过节,明着是责备王常务的儿子,其实诅咒的是老子,所以就只听不议论。没想到的是,自己服务的副县长没看到王常务毁在儿子身上,却因为腐败进了监狱。没有了主子的李小东,在县政府办就被闲置了。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同事任勇媳妇混成婆,当上了政府办副主任,做了顶头上司。

深感受冷遇的李小东,随即就又被派去精准扶贫,成为全县最偏僻乡镇的驻村工作队员,他真切地体会到了落草的凤凰不如鸡的窘境。来驻村之前,他也去找过任勇,想让任勇帮他疏通,推荐推荐,把他留下的空让自己填了。但任勇却面有难色,说王常务不会要一个自己从前竞争对手的秘书去做自己秘书的,这是政坛大忌。

任勇劝李小东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对李小东说,没有可能的,小东,即便有可能,你怕也侍候不起强强那小祖宗。这段时间,我都因为他受够了王常务的气,王常务总是责怪我,说是我不用心,才让强强吓破胆的。

任勇告诉李小东,强强在学校里,称王称霸,胡乱打骂同学。同学的家长忍无可忍,几家家长约起来,请了社会上的人,去教训强强。有一天,那些等候多日的社会上的人,趁任勇忙写材料晚了几分钟去接强强的机会,用一串糖葫芦将强强骗出了校门,然后把强强带到了一条巷子的僻静处。那些社会上的混混,威胁恐吓人是老本行,他们扒掉了强强的裤子,将闪着寒光的刀子放在强强的小鸡鸡上说,你今后再敢打同学,大爷们就把你的鸡鸡割下来去喂狗!

冷硬的刀子和恐吓的话语,吓坏了强强。从那天以后,强强就不敢去上学了。原本趾高气扬的小男生,而今变成了蔫鸡般的怂样。这可着急坏了王常务和他的妻子。夫妻二人就带强强又是看医生又是找心理疏导,但都无济于事。有老中医看了强强后对王常务说,不好治的,娃是吓破胆了。

任勇还向李小东爆料说,连巫婆都找了,巫术都没管用。

李小东身子靠在床沿上,用手拍了拍额头,脑子里血淋淋的羊头和强强顽皮的圆脸交错着不断闪现。这梦是不是有某种提醒或暗示?李小东将先前拍额头的手摸着天灵盖想。

豹子箐这地方,虽然叫箐,但村委会所在地,却在一个斜坡上,夜里山风怒号,呜呜作响,听起来有些瘆人,苦思冥想的他,被孤单和无助的情绪紧紧包围了。他想,古时候那些被流放的官员,心境是否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寂寞而荒芜。

他甚至想入非非了——那只豹子,会不会趁着夜色和呼啸的山风,摸进这村委会的院子来?

他身上顿时有了不寒而栗。

孤独的人都是胆怯的!

胆怯的他,忍不住又去想自己雾霭沉沉的未来,心里更加茫然。

李小东不禁胆战心惊了。

不行!李小东对着暗夜自语道,我得为自己拼一把。

拼需要勇气。

拼需要胆子。

现在自己却胆小如鼠。李小东沮丧地想。

此时,李小东发现自己的天灵盖仿佛被揭开了,顿时开悟了。

这梦不就是要提醒壮胆吗?

李小东此时想的不仅是要给自己壮胆,而更重要的是给那个叫强强的男孩壮胆。

他瞬间就理清楚了自己未来人生坦途的路径——找到给强强壮胆的良药,获得王常务的青睐和信任,当上他的秘书,跟着他一起飞黄腾达。

就那么简单!

但要找给强强壮胆的良药,这事却不简单,李小东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找到良药的好法子,他甚至绝望地想,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壮胆的良药。

还是安心睡觉吧。

李小东重新在床上躺好,夜里的山风叫得他心烦,索性一拉被子蒙了头,想来个呼呼大睡。

这时,他耳畔突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他敢?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这是白天村主任说的话,这是一个做村主任多年的基层干部的底气和经验。他当时说这话给李小东听的意思,是自己量定了黄二狗不敢跟他耍横。

但李小东耳畔响起的这句话,现在对于李小东来说,这哪是村主任的话,这是上苍给他启示的声音。

豹子胆!

对,李小东一掀被子,猛地坐起来,重重地点头,豹子胆!

都说吃了豹子胆,胆子要有多大就有多大。那么,弄个豹子胆给强强吃了,他别说有胆去学校,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怕的了?

看来,这梦没有白做。

被梦点醒的李小东早早地起了床,披衣在村委会的院坝里像个哲人一样托腮散步。是的,豹子胆,只要拥有这稀罕物,自己的窘境就会柳暗花明。但到哪里去弄豹子胆呢?总不能把野猪岭上那只吃羊的豹子杀了,开膛部肚吧?再说,豹子也不是我李小东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这于他来说绝对是个现实难题。

既然是难题,就该有解,只不过有难度而已。只要有豹子,就不能说搞不到豹子胆。谁说不能杀了野猪岭上那只吃羊的豹子?

李小东再次脑洞大开。

豁然开朗的他,决定去找黄二狗。

李小东想到黄二狗,是他记住了昨天从野猪岭上下豹子箐村时,村主任跟他的闲聊。村主任说,这豹子真是狗胆包天!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比喻不妥帖,村主任有些恼羞成怒,他说,要是黄三爷还活着;老子就弄杆猎枪给他,收拾掉这凶残的恶豹。

李小东当时听了这话,就笑话村主任说,你不敢的,杀豹子,可是犯法的事。

当然不敢,老子不就是说个心里痛快些嘛,村主任瞅一眼李小东说,其实你别看那黄二狗,人愣得像根木头,你真让他钻林子打猎,比他娘的兔子还矫灵,枪法也不输他爹。

李小东又笑,说主任,你这脑瓜,当村主任委屈了。原本你不说黄二狗,拿他爹黄三爷说事,并没真想为民除豹。

为民除豹?村主任说,亏你还是县府的干部,那一定是豹没除,法律先把老子除啦。

回想起昨天的闲聊,李小东就有一种铤而走险的快感了。平时以为世间最愚蠢就是明知故犯的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已经走出村子的李小东,又掉转头来,去了村口开的小卖部,买了两瓶糊涂仙酒,提了它们就又匆匆赶去野猪岭。

寻到了黄二狗家,没见黄二狗,但见黄二狗的妈黄三娘,驼了背一个人忙出忙进,像是在煮猪食。破败的老屋映衬着一个驼背的老妇人,场面有些让李小东心酸。李小东先前领教过黄三娘厉害的性情,就怯怯地叫了一声黄三娘。

黄三娘转过身,努力抬起的头一脸慈祥。她笑吟吟的脸像池子里投进了一枚石子一样有让人着迷的涟漪美。李小东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面前就是昨天在苞谷地里那个撒泼耍横的黄三娘。

哪里来的菩萨?黄三娘眯着一双老眼打量了一下李小东,认出来了,他又一拍腿说,这不是昨天那个跟村主任来的县府领导吗?李小东说,三娘,我不是县政府的领导,不过是个小办事员而已。

能办事就是领导,黄三娘说,你今天是来给三娘办事的?

李小东点头说,来了解一下你家的情况,你家是我的挂钩户。

黄三娘一听,有些失望,她摆摆手说,那就算了,以前也有挂钩的,不就是本本上记些数字吗?说的都是安慰话,开的都是空头票。

李小东听黄三娘这话,有些尴尬,他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两瓶糊涂仙说,二狗在家吗?我想跟他喝两杯。

都说懒人有懒福,我过去还不信,黄三娘有些惊讶地说,这条懒狗,上辈子哪修的?干部请他喝酒,像做梦嘞。黄三娘边说边欢快地跑进堂房里。

站在院坝里的李小东,听见黄三娘高亢的声音——

二狗,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挺尸呀?早死三年,你背上都会睡起青苔的。还不赶紧给老娘起来,有好事嘞,县上领导给你送酒来了。

接着李小东耳朵里又传来被吵醒的黄二狗不耐烦的声音,妈,你喊魂呀,你连编筐都不会,还编谎。你咋不说中央领导给我送酒?县上领导送酒给我,可能吗?太阳从西边出?我又不是傻子!

黄三娘说,太阳咋就不能西边出了?二狗,是真的,就是昨天村主任带来的那个干部。黄二狗将信将疑地起了床,他出了房门,看见了站在院坝里的李小东。当他看清楚李小东手上提的两瓶糊涂仙时,先前绷紧的脸,就舒展出来一个笑容。

黄二狗几乎是小跑着走近的李小东,他边说同志辛苦了边伸手去接李小东的酒。他高兴的样子让早晨似乎也欢乐起来了,简陋的院子里顿时有了种其乐融融的气氛。

黄二狗进屋去,迅捷地打开了一瓶酒,他用土碗倒了两碗酒,兴致勃勃地端出来。他边走边对李小东说,都说早酒伤身,那是不懂喝酒的人放的屁。早酒最安逸,喝个早酒,一天都舒服通泰。

看着端了酒走近自己的黄二狗,李小东心里直犯恶心,原因是他瞥见了黄二狗两只眼角金黄得刺眼的眼屎。

忙完猪食的黄三娘从一旁的猪厩出来,对端着酒的黄二狗说,二狗,哪有招待干部同志喝寡酒的,你咋一见酒,就像见了你死去的爹?你等着,我给这小同志炸盘洋芋片来下酒。

李小东伸手接过一碗酒,把它往院坝里板凳上一放,又伸手去接另一碗酒。

你啥意思呀?黄二狗不解。

李小东说,你还没洗漱哩。

黄二狗并没有因李小东这话心生难堪,他说,乡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李小东说,我是不会跟没洗漱的人喝酒的。

听了李小东的话,黄二狗很不情愿地拿了一个塑料盆,去洗漱了。

黄三娘的洋芋片炸好了,黄二狗也洗漱完了。李小东于是就跟黄二狗相向蹲着,酒碗就摆在他们中间的一根板凳上。不是李小东或黄二狗想蹲着喝酒,是这黄姓人家就只有这条板凳。在清晨晒着暖融融的阳光喝酒,对于李小东是头一遭。一口微辣的白酒下到肚里,竟然心里涌起莫名的惬意来了。

李小东想,这黄二狗看着又傻又愣,但还是会享受生活的。

爽!李小东点点头,端起酒碗说,二狗,咱们碰一个。

二狗自然响应。

两个土碗碰一起,发出一声闷响。

黄二狗将一大口酒咽下肚,打一酒嗝说,晓得喝早酒爽了吧?

李小东说,爽是爽,但还不够爽。你说你要有个媳妇,我就有了嫂子,我们兄弟喝着早酒,你媳妇我嫂子会给我们炒着下酒菜,这样的早酒那才真叫个爽。

黄二狗觉得这李小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有些不快地说,你把我当神仙呀?

李小东把酒碗往面前的凳子上一放说,这怎么会是神仙呢,正常人的生活嘛。

黄二狗说,这家徒四壁的,哪个姑娘敢嫁?

李小东摆摆手说,穷是可以改变的嘛。

唉,黄二狗叹气说,改变?用啥改用啥变?你哥我一不勤劳二没手艺,老母又年高,我又不能独自出门闯,你说该咋改变?

李小东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帮你改变。

黄二狗端起酒碗,示意李小东也把酒碗端起来。你不要日哄人,我把你当兄弟,是看你这人实诚,要把你当啥扶贫干部,我也不喝你这瓶子酒,自顾躲一边喝自己的散装老白干去。

日哄是土话,骗之意。李小东说,二狗兄,此言差矣,我咋会骗你?我今天跟你喝酒,不仅仅喝的兄弟酒,也是喝的是脱贫酒。我就不相信你不想大砖房,不想花姑娘。

黄二狗白了眼李小东说,老弟,我只是不想做梦。

这不是梦!李小东激动得站了起来,他一手端酒碗,一手攥成拳头说,这是很快就会来到的现实!

你冒疯,你是不是不胜酒力高啦?黄二狗也站起来说,我穷习惯了,没图你帮我改变个啥?你不要心里过意不去。我知道你挂钩我,到时那些数字,你叫我咋填我咋填,都听你的。

李小东盯着黄二狗,目光凶得像刀子,二狗兄,你明摆着是不相信我,如果这样,这酒就别喝了!

别别别,黄二狗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小东老弟,老婆娃儿热被窝,哪个男人不想嘛?

看到黄二狗被说动了心,李小东就不再激动,又蹲下身去与黄二狗从容地喝酒。酒喝到酣处,轮到黄二狗不淡定了。他抿了一口酒,抹一下嘴说,兄弟,你是不是背后有人,路子多得很?

李小东诚实地摇了摇头。

黄二狗忍不住叹了口气。

见黄二狗一脸失望和沮丧,李小东也端起酒碗,自顾喝了一大口说,打铁要靠本身硬。二狗兄,我虽没啥靠台后山,也没啥门路,但我有这个。

李小东用手指了指脑袋。

黄二狗说,小东兄弟,我原以为你是实诚人,没想你跟那些干部一样,都喜欢玩假打,喜欢日哄人。

错!李小东说,凡事只要动脑子,靠山、后台、门路,你想有就有!给你明说吧,我今天来,就是为它们来的,你可得帮忙。

你……黄二狗惊讶地说,我帮你找后台找门路,你喝高了?

其实你也是帮自己。李小东说。

你真的喝高了,黄二狗说。脑袋瓜迷糊了!

我清醒得很!李小东说,你就一句话,你帮还是不帮?

你真没喝高?

真没高。

我帮!但我丑话说前头,我球本事都不生一个。

你有大本事!李小东放下酒碗说,我要你再做一回猎人。

打野猪吗?黄二狗问。

不,李小东摇摇头说,打豹子!

一头豹子也换不来大砖房和花姑娘呀?黄二狗用手搔了一下头皮说。

李小东摆摆手说,二狗兄此言差矣,不仅能换大砖房花姑娘,你还会得到更多。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黄二狗有些心动了。但他想了想,不行,这活计我干不了?

为啥?李小东问。

杀豹子是要坐班房的。黄二狗说。

这事只能偷偷干。李小东说。

偷偷干,你想想,黄二狗皱眉说,那么大头豹子,打死了,放哪里藏着掖着。

我们不要豹子,李小东说,我们只要豹子身上一个小小的东西。我们打死它后,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就成了。

你要豹子身上啥东西?

胆。

杀头豹子就为个胆,你不会有病吧?

你说对了,就是用它治病。

你还真有病?

不是我有病,是别人有病?

啥球人,要豹子胆治病?

县领导的孩子。

听李小东说是县领导的孩子,黄二狗伸了一下舌头说,我弄明白了,你想巴结县领导,那可是大官呀。

黄二狗的话把李小东的脸说红了。

看着鸡冠脸的李小东,黄二狗仗义地说,我帮你没问题。

李小东强调说,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黄二狗放下酒碗,摊摊手,面有难色地说,但小东兄,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想帮你,但我不是武松,要打恶豹子,得有杆猎枪呀!我家虽是猎户,但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封山育林政策颁布那年,我们家的猎枪就被公安收缴去了。

要打豹子,没枪咋行?这实在是个现实的难题。

村里社里有没有没上缴私藏的?李小东问。

没有,黄二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哪敢私藏,公安发现后那是要蹲号子的。

李小东皱眉想了一下说,二狗兄,猎枪我想办法搞。

他边说边恶狠狠地将碗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黄二狗呵呵笑了,竖大拇指说,看你一个文绉绉的书生样,其实内心蛮野着嘞!要搞一杆猎枪,谈何容易?李小东告别了黄二狗,独自一人回村上去,一路上任他紧锁眉头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李小东谎称身体不适,回了一次县城。他在县城的城乡结合部那些臭气熏天的简陋公厕里足足转悠了一天,记录下了那些胡乱写在厕所肮脏墙壁上的私售枪支炸药的电话号码,回到住处后耐心地一个一个拨号。但手都拨酸了,也没拨通一个。听说他回来,他的女友莎莎就赶来约会了。那时的李小东因拨不通那些私售枪支的号码,人有些烦躁和沮丧,见了莎莎有点不冷不热,气得兴致勃勃而来的莎莎扭头要走。见女友生气,李小东拦住了莎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莎莎听李小东陈述完后,蔑视地对李小东说,才去乡下几天,你咋傻成这样了?现在扫黑除恶,那些电话号码,不法分子还敢用?

李小东于是就束手无策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泄气的男友,莎莎心疼了,就安慰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李小东说,想啥想?我脑子里就只剩下去偷公安局了。

莎莎说,偷公安局,除非你吃了豹子胆。

李小东说,我总不能自己造杆枪出来吧?这话拨云见日,提醒了莎莎。幼时她家有一个邻居,一个单身老头,就是私造枪支,被判了刑。据说这老头年轻时在兵工厂干过,有着制造枪支的精湛手艺,因在兵工厂偷卖材料,除名回了老家。这老头与莎莎父亲交往甚密,两邻居经常在一起下棋。后来他私造枪支出了事进了监狱,莎莎家也搬走了,就断了联系。但就在几个月前的一天,莎莎听父亲对母亲说,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廖老幺,廖老幺出来了,还住老地方嘞,他说他在狱里,想得最多的,就是想和我下棋。我想好了,过两天去看看他,一来跟他杀上两盘,二来也故地重游。

莎莎记得那天父亲是很有兴致的,有着与老朋友重逢的高兴和热乎劲儿,但这份高兴和热乎,轻易就被母亲的冷言冷语给浇灭了。你敢?母亲说,不准你跟廖老幺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真手痒,就找别人去下上几盘。记住了吗?

父亲说,你咋这样无情无义呢?毕竟曾是邻居嘛!

谁无情无义了?母亲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吼起来。

莎莎如果不是因为那天父母差点为此吵架,都不会记得这事了,因为那天是自己做的和事佬。莎莎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爸,妈哪是无情无义,妈怕你跟一个刑释犯来往,人家说闲话;妈,爸念得旧情也没错,他不去找廖叔下棋不就得了?

想到廖老幺,莎莎对李小东说,小东,我还真认得一个会造枪的人。

原本已蔫在椅子上的李小东,听莎莎这一说,就来了精神。但当他听莎莎说廖老幺就是因为私造枪支获刑在监狱里才放出来的刑释人员时,就又蔫回去了。他失望地摆摆手说,这廖老幺,帮不了忙的,话说回来,他也不敢帮,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哩。算了算了,你这辈子就等着安心跟我这小公务员过平凡人生好了。

莎莎说,李小东你不可泄气,这县城里追我的公子哥儿多了,我之所以看上你,是我把你当成了潜力股。你要弄到那豹子的胆,真的能当上王常务的秘书?

嗯,李小东应了一声说,这只是第一步,我要当上王常务的秘书,要不了几年我就能当政府办主任。你想想任勇都能干副主任,我这脑子和能力,是他任勇能比的吗?

莎莎点点头说,那倒是。

莎莎陷入了沉思,李小东发现,沉思着的莎莎真是楚楚动人。

要不,莎莎皱着眉头说,小东,我去找找廖老幺。不,李小东摇摇头说,不起作用的,他怎么会信任你,这是铤而走险的事。

莎莎叹了口气,冲李小东叹口气说,那我真没招了。

也许……李小东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他,一脸愁云。

也许?也许啥?莎莎说。

李小东盯着莎莎,艰难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也许,你爸能。

你想让我爸去找廖老幺?莎莎有些惊讶。

李小东点点头。

你让我去说服我爸,根本没这可能!莎莎说,我会被我爸骂死的。

李小东目光温柔地端详着莎莎说,你爸也许会骂你,但他不会骂我们的梦想。

周末,莎莎爸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盒当年搬家从老房子带来的旧象棋。他惊异地发现,那张原本是廖老幺画的标有楚河汉界的象棋棋纸,已经黄旧得不成样子了。为了不被老婆发现,他蹑手蹑脚出门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胆战心惊的小偷。

莎莎爸下楼去,骑了电动自行车,表情严肃地往过去自家的老住地赶。清晨亮丽的阳光把他的额头涂得油亮油亮的,莎莎爸就像一个肩负了任务的使者,有某种责任和庄严感在心中油然而生。也许正因为如此,他骑车的样子看上去有某种近乎于生硬的紧张。他骑出了巷子,过了几条时宽时窄的街道,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又调转车头回来骑了一段路,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下,买了两瓶酒,又往目的地赶。

他现在住的地方是新城,老住处在老城,新旧两城之间,有十五里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过老城了,老城旧得恍若隔世,让他骑车都走错了路。他来到老住地时,自己从前住的老房子已经不在,但廖老幺住的还在。廖老幺住的房子,老旧得像一个暮年的老人,有气无力地佝偻在路边。他停下车,看到廖老幺那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着,知道他还没起床,就站在门前扯了嗓子老幺老幺地喊。

闻讯从床上爬起来的廖老幺,开门看见老朋友,满脸都是意外的惊喜。他用手使劲揉了揉眼角还残存着金黄眼屎的眼睛,确定不是梦境后,伸出手将莎莎爸拉进了凌乱不堪的屋子。莎莎爸扬了扬另一只装了酒的塑料袋说,老幺,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廖老幺咧嘴一笑说,还猜什么猜?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酒嘛!

除了酒,你猜我还带来了什么?莎莎爸又扬了扬袋子说。

廖老幺又看了看袋子说,这我可猜不出。

莎莎爸把塑料袋往屋子里的木桌上放下,伸手从袋子里摸出那盒旧象棋说,老幺,这你都猜不着,真是的!

他边说边将象棋盒塞给了廖老幺。

廖老幺接过,拿着棋盒端详来又端详去,然后打开了棋盒。

那张黄旧的棋盘纸就掉了出来,落在屋子里的地上。

廖老幺慌忙蹲下身子去捡棋盘纸,拿棋盒的手一歪斜,棋子就稀里哗啦掉一地了。

廖老幺没顾得去捡棋子,他只把那折叠着的棋盘纸捡起来,将它展开,呆呆地看着它,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了。

接着,两个老棋友相拥在一起,像两个小孩呜呜哭开了。

哭了,倾诉了,两人决定酣畅淋漓地杀上几盘。

两老棋友,一张破旧的方桌前相向而坐,对弈起来。但让廖老幺没想到的是,这棋下得既不酣畅,也不淋漓。没有棋逢对手的那份因紧张和专注生出的快意。莎莎爸昏招迭出,毫无状态。当廖老幺连赢几盘,发现莎莎爸总是心辕意马、神思恍惚时,他有些生气地一甩棋子说,你一肚子心事,咋还来找我下棋?

莎莎爸见廖老幺看穿了自己,就有些愧意地一个劲说对不起。廖老幺说,有心事就说出来,不要做闷葫芦。

莎莎爸想想,摆摆手说,其实也没什么。

廖老幺见莎莎爸欲言又止,一付犹犹豫豫的样子,就面有不悦了,他翻白眼仁瞅了瞅莎莎爸说,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你哪是找我下棋?要想与我下棋,你早找来了,分明是有事求我嘛?你是不是怕求我这劳改释放犯丢人?唉呀,有啥屁你就放个响,行不?

莎莎爸又磨蹭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

廖老幺听完,说老伙计,你这分明是又想把我往局子里送嘛,你安的啥心呀?

莎莎爸说,不是因为孩子的前程,我也不来求你难为你。这事,你知我知。再说了,我那未来的女婿拿它去,不是干坏事,是去打豹子,做的都是为民除害的事。

廖老幺说,你女婿为民除害,做英雄,我廖老幺却要因为私造枪支二进宫。老伙计,你想得太美了,太会划算了。我实话给你说吧,这事我干不了,也不想干!

莎莎爸说,老幺,难为你了。要不是莎莎缠着我央求我,我也不会来为难老伙计你的。这些年,我虽然没像你这样蹲班房,但日子也好不到哪去,摆个摊,像做贼似的,被城管撵得到处跑。看着莎莎找了个在县政府里工作的男朋友,我们都巴望着小子有出息,能谋个一官半职,我和你嫂子也就少遭人欺负了。所以,我今天就硬着头皮来找你。老幺,再说一遍,这事你知我知,别说出去。我知道我今天来找你,欠考虑,不妥,给老朋友添负担了。

莎莎爸说完话,站起身来,冲廖老幺深深地鞠了躬,然后就告辞了。

莎莎爸出了廖老幺的门,一只脚才跨上电动自行车,就听见廖老幺在屋子里唤他。

廖老幺说,老伙计,我改主意了。莎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帮她心不安!你给你那未来的女婿说,让他想办法找根无缝钢管来,我总不能干无米之炊的事吧?听廖老幺这话,莎莎爸感动得差点就双腿跪在廖老幺家门前了。

当莎莎把廖老幺同意帮忙造猎枪的消息告诉李小东时,李小东激动得一抱就把莎莎抱起来。他后来通过在市里工作的同学,弄到了造猎枪用的无缝钢管。廖老幺通过他过去的狱友,弄到了数十发猎枪子弹。廖老幺真是一个造枪的能工巧匠,不到半个月工夫,就造出了一支性能优异的猎枪。莎莎爸骑电动自行车去取猎枪却犯了难,他甚至胆战心惊地想,自己背着一杆猎枪,要如何才能遮人耳目,要是碰上警察或联防队员。那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要惹大祸的。

他想,他只能把它伪装成钓鱼的器材了。

但他的担心在见了廖老幺后却成了多余。天生聪颖的廖老幺,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竟然亲手造出了一支折叠式猎枪。这样一支猎枪,轻易地就能装进一只旅行箱里。

在把猎枪交给莎莎爸后,廖老幺拍了拍莎莎爸的肩膀说,这就算我提前给莎莎的彩礼了,她结婚时,你得请我坐主桌才是。

莎莎爸一边往旧旅行箱里装猎枪一边点头说,一定一定!老幺,你可是俩娃的大恩人哟。

廖老幺说,老伙计,拿好话哄我?

莎莎爸啪地关了箱子,站起身来,拉上廖老幺的手说,哄你下辈子变牲畜。

别发恶誓!廖老幺摆摆手说,令婿若是今后真当了领导,罩着点他幺叔就行了。

莎莎爸点头说,自然,自然。

廖老幺将装了猎枪的旧旅行箱弯腰提起,然后顺手递给了莎莎爸,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莎莎爸依旧一副衷肠未倾诉尽的依依不舍样子。

廖老幺挥了挥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走吧,走吧,老伙伴,啰嗦啥?不就那六个字:苟富贵,勿相忘。是不是?苟富贵,勿相忘!勿相忘哦!

……

作者简介

潘灵,小说家;布依族;云南省巧家县人;1966 年7 月生,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1985 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泥太阳》《翡暖翠寒》《半路上的青春》《血恋》《情逝》《红风筝》《香格里拉》、中篇小说集《风吹雪》等;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国图书奖等;《边疆文学》杂志社总编;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