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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10期|石钟山:李庄呼叫黄河(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10期 | 石钟山  2020年10月13日08:19

01

军区院里的孩子从记事起,就认识了李庄叔叔。李庄叔叔个子不高,长得圆头圆脑的,这都不是重点。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有很多,别人都穿军装,戴着军帽,军容仪表都整齐得很;他很多时候,只穿着军装,脑袋被一块白布从脑门到后脑勺死死地勒住,那块布勒在李庄叔叔的头上一定很紧,他的五官都变了形。最突出的是那双眼睛,不勒这块布时,眼睛是圆的,勒完之后一双眼睛又细又长。后来我们知道,李庄叔叔是因为经常头疼,造成他头疼的原因是,有一块日本人的炮弹皮飞到他脑袋里了。当时做手术没有取出来,后来部队进城,条件好了,李庄叔叔又去医院检查他的脑袋,医生说还是不行,原因是,这块炮弹皮离大脑中枢神经太近了,取出来弄不好人就瘫在床上了。李庄叔叔不想让后半辈子瘫在床上,就把那块炮弹皮留在了脑袋里,结果就是经常头疼。每次头疼就让小松妈把他的头用布勒紧,似乎这种方式会缓解他的头疼。

小松是我们的同学,每天拖着鼻涕,鼻涕在唇上慢慢地流,积攒够多了,又吸口气把鼻涕吸回去,天天在我们身边吸溜吸溜的,鼻子下方总没有干爽的时候。小松有两个姐姐,分别叫大灵和二灵,长得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几年之后,大灵二灵都成为了我们暗恋的对象,这里不提,还说李庄叔叔。

李庄叔叔头上勒块白布条也就罢了,关键他一头疼就回到了过去,忘记了现在。他又回到哪了呢,哪场战役不一定,全看李庄叔叔的心情。按现在的话讲,李庄叔叔这是穿越到了过去。大部分时候,他会回到抗日战争时期。那时,他在冀中平原打过游击,是县大队的一名中队长。他经常穿越到当中队长的年代,头上勒着白布条,腰上系了条板带,板带上插了一只扫把疙瘩。扫把是小松妈扫地用的,年头久了,扫把的枝条磨秃了,只剩下一个扫把头。李庄叔叔就把这个扫把疙瘩当匣子枪。对了,忘记介绍李庄叔叔的身份了,他现在是军区军需部的副部长,自从他脑袋里飞进了一块弹片,就没做过正职。年轻那会儿,他还不乱穿越,只是头疼,每次头疼他就胡乱找块布把头勒起来,据说在战场上头疼发作,还撕过自己的军衣勒在头上。在我们小时候,军区机关团以上干部都是有配枪的,配枪意味着可以随身携带,下班带回家里也可以,但不能出岔子,毕竟枪是杀人的东西。李庄叔叔以前也有配枪,他是军需部副部长,有条件也有理由配枪。后来不知为什么,李庄叔叔穿越了,他经常舞着枪在操场上耍,有一次还冲着天空连开三枪,他说这是总攻的信号弹。后来怕他闹出人命,上级便在他又穿越回来时,把他的枪收了回去。李庄叔叔只要不穿越,是个非常温和的人,懂礼数讲原则。我父亲代表组织去收他的枪。父亲和李庄叔叔是老战友,他们一起在县大队当过中队长。两人关系要好,经常在一起喝酒,喝着说着就多了,抱在一起哇哇大哭,他们为什么要哭没人知道,酒醒之后又跟没事人似的了。

父亲站在李庄叔叔办公室里,李庄叔叔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刚头疼完,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对刚才发生了什么,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了,像梦境一样。父亲就伸出手,李庄叔叔不解地说:咋地了老石,我不欠你啥呀。父亲就说:你欠我一把枪。李庄叔叔疑惑着把刚放到桌上的枪递给父亲,嘴里说道:这枪不是你的,是组织配给我的。父亲接过枪,“哗啦”一声把子弹退出枪膛,然后把枪口抵在李庄叔叔的鼻子下道:你闻闻。李庄叔叔皱起鼻子认真闻了下,望着父亲说:刚射击过?父亲又把弹夹从枪身上卸下来,扔给他道:数数吧,还有几颗?每把枪里子弹是五颗,这是每个人的标配。李庄叔叔顿时傻了眼,弹夹里只剩下两颗子弹了。父亲就绷起脸道:老李,你不能这么玩呀,再玩就要出人命的。李庄就木头似的立在那儿,疑惑地说:我,我刚才梦游了?父亲把枪装了起来,握到自己手里:老李你不仅梦游了,还打了三枪。司令部党委研究决定,没收你的枪。说完把枪别到自己的腰间。李庄叔叔怔住了,枪是他的伙伴,从参军那天到现在,枪一直陪伴着他,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早就习惯了。突然没了枪,就像少了一条左膀右臂。他无措地立在那里,惶恐地望着父亲。父亲不忍,立住脚还是劝了几句:老李,这是组织决定。李庄叔叔一听到组织,下意识挺直身子。父亲又说:咱们岁数大了,这东西带在身上不好。万一你再梦游,伤了人,你说该怎么负责?

李庄叔叔听懂了,挥挥手,有气无力地道:拿去吧。他冲父亲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父亲一走,他就抱住头,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了一回,一边用拳头敲打着脑袋,一边说:都是你害了我呀。没有枪的陪伴,李庄叔叔顿时就蔫了,总觉得比别人矮了半头。父亲还有黄河叔叔轮番找他喝酒,都被他拒绝了。黄河叔叔是我家邻居,住在另外一个单元,长了一脸麻子,听说是闹革命时,被大户人家的霰弹打了,留下的疤造成的。小时候我们不懂事,给黄河叔叔编了句顺口溜:黄叔叔是老登,一脸麻子一脸坑。老登相当于老家伙或者老炮的意思。当然,我们不敢在黄河叔叔面前唱,他有个儿子和我同班,叫黄长水,听听这名字,一家人都和水干上了。黄长水经常耍赖皮,比如说是借我们弹弓或者火药枪,但借去了又不还,我们就唱这句顺口溜。黄长水心大,我们不论怎么唱,他还一边笑,一边冲我们做着粗俗的动作骂我们。他长得比我们高,又比我们壮,我们烦他,又没什么好办法。

李庄叔叔的枪被组织收走了,他再穿越或梦游时,只能把扫把疙瘩插在腰上了,然后疯疯癫癫地冲到操场上。操场上装了不少士兵平时训练用的器材,有独木桥,有障碍,单双杠什么的就不用说了。李庄叔叔就把眼前的一切当成了阵地,挥舞着扫把疙瘩在这里翻越腾挪地打开了游击。这种游戏,我们从小就爱玩,一边喊叫着一边冲冲杀杀。很快,我们就成了李庄叔叔的玩伴,他成了我们的指挥官,他带领我们十几个孩子,一会卧倒一会匍匐前进,然后又是射击。李庄叔叔握着扫把疙瘩,射击的动作标准而又潇洒,我们挥舞着手里的弹弓火药枪,成为了他指挥的士兵。我们又想起了战争片或者小人书里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场景,我们冲呀,杀呀,和李庄叔叔一路拚杀着和想像的敌人作着最后的决战。有时我们也会装死或负伤了,一个个倒下,这时的李庄叔叔,把身子滚到掩体后,握着手,作出拿步话机的样子,拚命地呼叫着:黄河,黄河,我是李庄,请求炮火支援。每每此时,我们的游戏已经达到了高潮,我们期待着炮火雨点似的从天而降。我们想到了《英雄儿女》中的王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指挥部呼叫着:向我开炮……我们又英勇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眼前的“火海”冲去。

小松从来不参加我们的游戏。我们玩得热火朝天时,小松站在一旁样子似乎要哭出来,他一叠声地喊:爸,爸,你快醒醒。李庄叔叔已经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任凭李小松怎么喊,就是不回来。他继续呼叫:黄河,黄河,我是李庄,向我开炮,开炮,火力覆盖……往往这时,小松就一边往家跑一边哭泣,书包打在他屁股蛋子上,上下翻飞,我们非常讨厌李小松这时的表现,我们骂他是叛徒是逃兵。我们都知道,他是回家搬救兵去了。果然,没多一会儿,李小松就带着他妈,风风火火地从家属院方向跑来。李小松妈叫夏雨,在那个年代这是多么时髦的名字呀。夏雨是我们军区门诊部一名护士,有时她不在家,李小松就去门诊部搬救兵,然后就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夏雨像只蝴蝶似的从门诊部里飞过来,落到李庄叔叔身边。此刻的李庄叔叔就有些恍惚,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还在呼叫:黄河,黄河,我是李庄……他呼叫的底气已经微弱了。我们知道,用不了多久,李庄叔叔就会从穿越中回来。夏雨一出现,我们就停止了游戏,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李庄叔叔一个人仍沉浸在游戏中,我们便心不甘情不愿,多么希望这个游戏永远持续下去呀。

果然,夏雨用手拉住李庄叔叔的肩,另一只手把他的头扳过来,冲他说:你看看我是谁?一句话,李庄叔叔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回到现实中来。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把握在手里的扫把疙瘩扔在一边,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夏雨面前。他似乎很累,精疲力竭的样子,蔫头耷脑地往回走,脚步还有些踉跄。每每这时,李小松就会跑上去,捉住父亲的手。夏雨站在原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一阵阵伤心和难过从她那张俊俏的脸上掠过。

自从发现李庄叔叔有了这个穿越功能后,每天放学路过操场,我们都会在操场中寻找李庄叔叔的身影,只要他在穿越状态,我们立马就和他一起投入战斗。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失望的。

正常时的李庄叔叔和别人并没有两样,穿着严谨,迈着军人的步伐,大步流星地从我们面前走过,他的威严让我们总是退避三舍。只有李庄叔叔穿越了,他才是我们的战友和指挥官。每次和他玩得尽兴时,我们都盼着夏雨别来,或者是晚一点出现,只要她不出现,我们就会和李庄叔叔尽兴地玩耍在一起。

有几次我们威胁过李小松,平时生性胆小的小松这时却显得英勇无畏地说:他不是你们爸。他说这句话时,眼里是浸了泪的。每天放学,只要他发现父亲发作了,他总是第一时间去搬他妈这个救兵。只要他妈出现,总是立竿见影收到奇效。

以前,领导同事也曾在李庄面前出现过,他不仅不听劝,还仿佛看到了一帮战友前来增援了,更让他亢奋。每每这时,他总是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放到绝境之中。他呼喊着:黄河,黄河,我是李庄,阵地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请求增援。黄河叔叔此时站在一旁,似乎又被李庄叔叔带回到了战争年代,为此,黄河叔叔总是会流下眼泪。只有夏雨的到来才能让局面起死回生。在我们眼里,她是神一样的存在。

02

李庄和夏雨相识是在部队入城不久,抗美援朝的前夕,他是369团的一名副团长。部队进城后曾掀起一股大龄军官集体结婚的热潮。可以想像,这些为共和国打下江山的一群男人,终于盼来了全国解放,他们最初的理想就是解放全中国,建立新社会。如今新社会是迎来了,自己的小家还没建立,可急坏了这些光棍们。那会儿,部队经常组织各式各样的联谊活动,地方参加联谊活动的当然是一批又一批女同志,有纺织厂的,也有大学即将毕业的学生,还有一些政府机关的女同事。那一阵子部队和地方都很热闹,有许多个傍晚,部队出动一辆辆卡车,把一批又一批青春年少的女性拉到部队营院,条件好的在房间里,条件差一些的就在露天,扯出一根电线,安上几盏二百瓦的电灯,也算是灯火通明。大龄军官和这些女性联谊,为的就是擦出爱情的火花。那一阵子,每天都会有几对新人结婚,接亲的都是马匹,一波又一波的马蹄声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响起,踏出了对新生活的向往。

同是大龄青年的李庄也参加过两次联谊会。其实他看上了一个地方机关的女青年,李庄还硬拉着那女青年假模假式地跳了曲舞,后来他发现这个女青年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他只来得及问清人家姓名,那女孩子告诉他叫王丽,然后低下头大胆地望着他。跳完一曲之后,李庄便再也不邀请王丽了,他为自己的个头感到自卑,他心里一遍遍想:太高了,这么高的女人给自己当老婆不合适。正当他犹豫的工夫,又一支舞曲从留声机里传出来,黄河却捷足先登,邀请王丽跳舞。黄河身材高大,足压了王丽一头,这次是王丽仰视着黄河了。他看到黄河一只大手把王丽的小细腰死死握在自己的手里。李庄的头又疼了,他跑出去,在街边搂住一棵树,头抵在树上,一次又一次用头去撞树,那棵树便发出簌簌的声音。每次犯病,身边所有物件都成了李庄头攻击的对象,似乎把头撞在物件上,疼痛就会得到缓解,经常撞得头破血流。李庄一边撞头一边就想:以前和小鬼子拚刺刀时,再高的小鬼子他也没放在眼里。有两次反扫荡,县大队掩护群众撤退,他们县大队和一个中队的鬼子交火了,子弹打完了,他们就挺着刺刀和鬼子肉搏在了一起。他记得同时有三个小鬼子向他攻击,一个抱腰,另外两个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刺来。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身后抱他腰的小鬼子硬是甩到了身前,正好两个鬼子刺刀过来,结结实实地刺在了自己人身上。当两个小鬼子正愣神的工夫,他嗷叫一声扑过去,把两个鬼子都压在了身下……

当年他有一身力气能把小鬼子干倒,一个高个子女人却让他自卑了。他想不通,闹心得头疼欲裂,便一次次去撞那皮糙肉厚的树干,结果他眼冒金星,皮开肉绽,满脸是血,头疼得到了缓解,可伤口却血流如注。他的样子吓坏了两个巡逻的哨兵,他们以为自己的副团长受到敌人攻击了,不由分说地架起他,来到了野战医院。那会儿的野战医院也刚进城不久,驻扎在一个戏院里。这次到医院却让他意外地结识了夏雨。那会儿夏雨刚参军不久,她是护士学校毕业的,野战医院进城,她便被征召到了部队的医院。李庄被两个战士架到临时野战医院时,夏雨正站在戏院门口吃冰棍。和平年代了,部队进城了,野战医院也闲了下来,她晚上值班,天热,就跑出去买了根冰棍,准备吃完再进去,就在这工夫,看到了满脸是血的李庄被两个战士架过来。她扔掉还剩下的半根冰棍,惊呼一声扑过来。两个战士喘着气冲她大叫道:快给我们副团长包扎。夏雨从两个战士手中接过李庄,把他带到了戏院里面,让他坐在观众的椅子上,找来纱布、酒精棉什么的,为李庄包扎着伤口。夏雨穿着新发的军装,外面披了件白大褂,值班前还特意冲了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她围着李庄忙前忙后,李庄嗅到了女性散发出的阵阵体香,他就有些迷糊,情不自禁的那种。他的头被她包扎好了,他望着眼前这位小巧玲珑的女护士,心想:我一定比她高。想到这他就站了起来,果然比她高了有两寸的样子,失去的自信又找了回来,他把手背在身后,用副团长的口气问:小鬼,多大了?夏雨就立正站好道:报告首长,我今年二十。李庄心想:我今年已经三十有五了,差十五岁。他点点头,这才感觉到头上缠的纱布不紧不松正合适。此时头疼已经过去,正常起来的李庄头脑还是十分清醒的,然后他又问:贵姓?夏雨差点笑出声,她只能用手捂住嘴答:我叫小雨点。话一出口知道自己答错了,一分神把自己小名说出来了,忙又补充道:小雨点是我小名,我的名字叫夏雨。李庄已经被小雨点这个名字吸引了,他觉得眼前的姑娘和这个名字很吻合,圆润透亮,不是小雨点又是什么。他一边点头一边说:小雨点,我记住你了。说完就要往外走,身后的夏雨见他要走,把手举到太阳穴处,已经给他敬礼了。他又回过头问:你结婚了吗?他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夏雨被他问愣了,手仍作敬礼状,此时,她满脸通红,但还是答道:我刚参军。虽然她答非所问,但李庄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天晚上,回到兵营的李庄就失眠了。他满脑子里都是小雨点的声音和形象,越想越兴奋,越想心里越热,他下床喝了两缸子凉水也没浇灭心火。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大太阳底下,却被雨水淋了个透湿,他抬眼望着四处,都是晴天,哪来的雨呢。起床号响了,李庄的梦醒了。

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师长金大牙。这个金大牙是他们为师长起的外号,以前并不叫大牙。有一次战斗,师长的门牙被一块炸起的石头击碎了,不知这块石头怎么那么邪门,不偏不倚,没伤着他别的地方,却把他两颗门牙崩飞了。后来找了一个郎中修理他的牙,牙是镶上了,却比别的牙长出来不少,嘴总是闭不严的样子。于是他们就给师长起了个外号“大牙”。金师长可是李庄的老领导了,当年他们在冀中打游击时,金师长就是县大队的大队长,后来日本人投降,部队整编,金大牙带着他们参加了正规军。

李庄手提马鞭走进了金师长办公室,以前总是打仗,手里不是刀就是枪,一下子不打仗了,手里没个抓手,很不习惯,于是他整日里就手提个马鞭,手里有了抓手,心里就踏实了一半。金师长进城后,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到了城里,前不久老婆又为他生了个儿子。走近师长办公室,李庄仍能隐约地嗅到师长身上的尿布气味。不等师长让他落座,他便大模大样地自己坐下了。金师长看着他头上的纱布就问:李庄,你的头又疼了,这是又往哪撞了?李庄的老毛病全师上下了解李庄的人都知道。李庄却答非所问地说:师长,我个人问题你管不管?

金师长一怔:这几次联谊会你没参加?

他梗着脖子说:参加了,但我一个都没看上。他又想起了王丽,那个高个细腰的女人,被黄河搂住的样子,头又隐隐地有些疼。

金师长就摊着手说:你没看上,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看上人家,人家看上你才行,我一个师长不能为你去抢亲吧。

不用你抢,我看上了一个,但我不知咋跟人家去说。李庄求救似的望着金师长。

金师长俯下身道:谁呀,哪里的姑娘?

李庄就说了,他没记住夏雨的名字,却记住了小雨点这个乳名。说完瞪着师长说:我都三十五了,是全师的老大难了,这事你不管可不行。

金师长一拍桌子道:好你个李庄,自己没本事还赖上我不成?是你自己搞对象,又不是我!

李庄就开始服软,一边笑一边说:师长哇,求你了,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让我打仗一个小时拿下一个山头,我连眼皮都不眨。可让我搞对象,咱也不会呀,狗咬刺猬不知从哪下嘴呀。

他的话把金师长说笑了。

那天上午,许多人看见,金师长坐着自己的吉普车,带着手提马鞭的李庄一起离开了营区。

金师长先是拜会了野战医院的院长老唐,都是老熟人,然后又把李庄介绍给老唐,并说明了来意。老唐就扶着眼镜说:李团长你看上我们医院谁了?

李庄就说:小雨点。说完又补充道:我头上的纱布就是她为我包扎的。

唐院长就说:你说的是夏雨吧。昨天晚上是她值班来着。

李庄点着头,回忆道:好像是这个名字。

唐院长就有些犯难地说:夏雨和别的同志不一样,她刚参加工作,家就是本地的,她的父母还在,就是她同意,她父母能不能同意我可说不准。说完用目光打量着李庄。李庄努力把胸脯挺起来,就着把脚跟也抬起来了。

后面的事果然和唐院长预料的差不多,在唐院长的精心安排下,李庄又和小雨点单独见了两面,唐院长又做了小雨点的工作。夏雨终于松了口道:和李团长结婚不是不可以,我父母不同意我可没什么办法。

唐院长又带着李庄去见了小雨点的父母。夏雨的父亲以前在旧政府里做事,也算是识文断字见过世面的人,如今在为新政府做事,思想很开明,撂下一句话:只要我闺女同意,我本人没啥意见,还得问她妈的意思。

夏雨的母亲在这个城里也算是大家闺秀,父母都是做生意的,还当过商会会长。她上上下下地把李庄打量了,左手握着右手道: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儿嫁给什么人,按理我们做父母的不应该干预。说到这,话锋一转,盯着李庄道:你学过文化,读过书吗?李庄脸就红了,他的确没读过书,十五岁就参加了县大队,先是当通讯员,后来又参加了中队的战斗班。他红着脸说:我在县大队时上过识字班,也认识了一些字。

夏雨妈就叹口气,左手握紧了右手,在她的观念里,没有文化的人是不讲道理的人,她怕自己的女儿受委屈。她这一声叹气,让李庄的心凉了半截,马上补充道:我以后可以学习文化。部队进城后,掀起了文化补习的热潮,办了各种班,每次学习他头就疼,总是找借口溜走,提着他的马鞭四处转悠。李庄不仅脸红了,心脏也快速地跳动着。

夏雨妈缓了口气又道:文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要是能答应我三点,我就同意夏雨嫁给你。

李庄忙不迭地说:您老吩咐,别说三件,十件八件的我也依你。

夏雨妈就道:首先不能让我女儿受委屈,凡事都要懂得谦让。

李庄点着头说:中,以后啥事我都听小雨点的。

夏雨妈又说:不能把外面那一套带到家里。我女儿不是你手下的兵。

李庄把挺起的胸脯收回去,腰也塌下去一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还有些温柔的地方。

夏雨妈又说出了最后一条:夏雨是我们老俩口唯一的闺女,从小到大宠养惯了,你比他大十几岁,当她父亲都够格了,你要宠着她,让着她。

李庄就差跪下了,他一叠声地说:以后我就把小雨点当成闺女养。

李庄这么答应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他的心里夏雨就是他的闺女,不仅疼着让着,对夏雨总是言听计从。随着他的岁数大了,头疼穿越时,他认不出任何人,但只要夏雨走近,一句话:该回家了。他立马就能清醒过来,瞬间头也不疼了,就像中了魔法。许多人都不理解,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因为头疼的毛病,组织曾研究过几次他转业的事,都是被金参谋长拦下来了——以前的金师长已经是军区的参谋长了,他的话在军区党委会上都有分量。金参谋长总是说:李庄的毛病是在战争年代落下的,他在部队头疼,难道转业到了地方头就不疼了?他头疼是不假,但他从来也没耽误过工作是不是。他十五岁就参军,在部队干了大半辈子了,咱们组织不能干那种卸磨杀驴的事。李庄这个人我保定了,以后谁再提这事,我就和李庄一起转业。

金参谋长带着情绪的发言之后,便再也没人提出让李庄转业的事了。但李庄的进步通道还是受到了影响。抗美援朝之后,他就是副师长了,最后又平调担任了军区机关的军需部副部长,还是副师级。为此,金参谋长找李庄谈过话,李庄自然知道能有今天都是金参谋长对他的力保。他站在金参谋长面前说:参谋长,只要把我留在部队,干啥都行,啥职务不职务的,我现在是个废人了,组织不嫌弃,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的话让金参谋长眼泪汪汪的。

03

李庄叔叔在穿越时一遍又一遍呼叫的黄河叔叔,他们之间有过多次过命的交情。黄河叔叔参军时并不和李庄叔叔在一支部队,黄河叔叔是八路军115师的一名排长,一次在押运医疗物资路过冀中时,和日本鬼子一个小分队遭遇了。医疗物资当时在八路军队伍里那可是稀罕物,都是爱国的华侨捐赠的。战士们知道这批物资的重要性,都拿出命去保护。一个排的八路军战士被日本小分队包围在一条山路上,最后只剩下五六个人,黄河叔叔右臂也被子弹打断了。县大队接到增援的命令时,黄河叔叔所在的排已经弹尽粮绝了,是县大队的人马把黄河叔叔救了出来。就是在那一次,黄河和李庄认识了。李庄叔叔带着县大队二三十号人,一直把黄河和他们的物资送出了封锁线。此时太阳初升,两股人马分别在即,黄河举起了左手向李庄敬礼,他的右手已经负伤了,被撕下的军装缠裹着。他脸色惨白,一边敬礼一边说:再见了李庄同志,后会有期。

李庄站在高冈上,看着黄河和他的货物被接应的八路军战士团团围住,又一阵风似的远去。他羡慕八路军的正规军,都穿着清一色的军装,手里的家伙也整齐。不像他们县大队,衣着花杂,有的能穿件军上衣,有的能分到一顶八路军的军帽,他们手里的武器也长短不一,这都是他们从敌人手里缴来的。李庄舔舔嘴唇,心有不甘地看着黄河等人消失在视线里。

从那以后他记住了115师,也记住了黄河。一想起黄河的名字便羡慕这名字有派头,简直和八路军的身份一样有派头。从此,黄河便驻进了他的心里。

1945年的上半年,冀中平原迎来了日本鬼子最后一次也是最穷凶极恶的大扫荡,县大队损失惨重,被日本人一路追杀,他们只能一路后撤,都快跑到黄河边上了。那一夜,还是被日本人包围了,县大队只能决一死战。在这危急关头,一路人马从斜刺里杀出,硬生生地从敌人的包围圈里撕开一条口子。八路军一队人马与县大队汇合了。这只是先头部队,后面还有一股大部队,从外面包围了这拨鬼子,里外夹击,不到一个时辰,日本鬼子就被消灭了。打扫战场时,李庄又见到了黄河。黄河的军帽被一颗子弹打穿了,还冒着烟,他看见李庄就笑着说:老伙计,咱们又见面了。两人拥抱在硝烟还没散尽的阵地上,相互打量着,你捣我一拳我还你一巴掌。

日本投降后,县大队终于如愿以偿地和正规军兵合一家了。他们又一起接到了进军东北的命令。在塔山阻击战,黄河已是团参谋长了,李庄是一名营长。著名的塔山阻击战打响了。李庄所在的营作为尖刀营一直钉在最前沿的阵地,敌人的飞机、坦克、大炮,把阵地犁了一遍又一遍。李庄和他的战士们耳朵被炸得嗡嗡作响,他们几乎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大声喊叫,这种喊叫让他们热血沸腾,战火让他们莫名地兴奋。塔山阻击战,关乎着整个东北全局,阻击住增援的敌人,才能解放锦州。锦州是东北的战略要地,拿下锦州等于扼住了整个东北敌人的咽喉,在阻击战打响时,金师长这么给他们动员。敌人自然也知道锦州的重要性,支援锦州必须突破塔山,两拨军队在塔山这个角落里展开了厮杀。李庄眼见着自己这个营的士兵一排排倒下,眼前的敌人仍在拚命地进攻,最后只剩下一个连的兵力了。和敌人拚了几次刺刀下来,只剩下一个排了。敌人还没完没了地进攻,一个排的人马似乎已经抵挡不住了,阵地有失守的危险,李庄只能搬救兵了。步话兵已经牺牲。他从步话兵的尸体上摘下步话机,他耳朵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似乎是没完没了的爆炸声在耳鼓里轰鸣一片。他接通步话机就向团部呼喊:李庄呼叫黄河,李庄呼叫黄河,阵地要守不住了,请求增援,请求增援。李庄知道,黄河参谋长就在不远处的指挥所里,全团还有一个营的预备队。他呼叫了一气,因为耳朵被震聋,不知是否呼叫成功。这时敌人又蜂拥着上来了,弹药也几乎耗尽,他从地上捡起一把鬼头大刀,冲身边的人嚎叫一声:抄家伙。尚存一些气息的士兵从泥土里钻出来,有几个伤兵,拄着枪跪在阵地上,每个人的眼睛都充满了血丝。李庄看了眼阵地上仅存的二十几位兄弟,沙哑着声音又吼了句:人在阵地在,铆足劲,再来一次反冲锋。他挥着大刀冲出阵地和敌人绞杀到了一处。他已经杀红了眼,头不是疼,似乎有一个晶亮的东西铮铮作响,这种响声让他身轻如燕,自己似乎要飞了起来。他挥舞着大刀左劈右杀。敌人上来一拨又一拨,他似乎预感到,这是最后的一次战斗了,不知何时自己就会躺下,脑子里那个晶亮的东西也会熄灭,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人在无畏死亡时,便英勇无比。抱着必死一战的李庄和敌人厮杀在一起时,突然发现身边的敌人潮水般地退去了。他用余光看到黄河参谋长带领预备营杀将上来,他眼眶一热,几乎摔倒,最后一条腿跪在地上,刀插在地上作为支点才没让自己倒下。他哽咽地大叫一声:李庄呼叫黄河!随着两滴泪水落下,人便一头栽倒。栽倒的一瞬间,他看见黄河大叫着向他奔跑过来。

脑子里隐藏多年的弹片,就是在塔山阻击战时被引爆的。被抬到后方医院的李庄疼醒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巨痛让他从担架上坐了起来,他伸手去摸头,却是完好的。他从一名护士手里夺过纱布,缠在自己头上,远处战火连天的阵地在呼唤着他,他踉跄着脚步又向阵地冲去,全然不顾护士在他身后的呼喊……

父辈们在战争时的情谊,直接影响到了我们这拨孩子。我和黄河的儿子黄长水,还有李庄叔叔的大女儿大灵在一个班里。黄长水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大灵,那会儿我们大约上小学四五年级,大灵已经出落得水灵灵的了。许多小男生都故意和大灵套近乎,这个男生送给大灵一块橡皮,另一个送一支铅笔什么的。每每这时,黄长水都会冲过去,一把抓走这些东西,恶狠狠地还给那些男生。弄得大灵尖叫道:黄长水你这是干吗?!黄长水也不说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自己的铅笔和橡皮一股脑儿都拿过来,倒在大灵面前的课桌上,涨红着脸说:我有,你要用随便拿。我们一帮孩子就在一旁起哄,一遍遍呼喊着大灵和黄长水的名字。大灵白皙的脸渐渐地红了,她突然坐在座位上,趴在桌上哭了。大灵一哭,黄长水手足无措,红头胀脸地说:大灵你别哭哇,一会老师就来了。

大灵的弟弟李小松那个鼻涕虫经常挨同学欺负,好长时间我们都不懂,大灵二灵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李小松却长了一副窝囊相。因为他的鼻涕不断,让人看着就是个没脾气的孩子,经常受欺负。每每这时,黄长水总是能及时出现在李小松身边,把那些欺负李小松的孩子打得屁滚尿流,然后像守护神似的站在小松身旁,弯下腰说:小松你别怕,有长水哥呢。小松就抽抽嗒嗒地把腰挺起来,仰起头道:谢谢你长水哥。

大灵因为长相出众,也经常会受到高年级男同学骚扰。在放学的路上大灵二灵经常被一些坏男孩拦下,其实这些男孩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想和大灵二灵说说话。只要被黄长水发现,他就像一头发情的小公牛一样扑过去,抡起书包,没头没脑地向这些大男孩砸过去。这些大男孩自然不把黄长水放在眼里,他们开始反击,黄长水就像打一场阻击战一样腹背受敌,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论他被打得有多重,他一粒眼泪疙瘩都不掉。跑到远处的大灵和二灵躲在一棵树后看着这惊险的一幕,不知此时的大灵心里想的是什么。

直到有一次,事件再一次重演,这次黄长水又一次及时出现,他没像往常那样抡起书包没头没脑地往前冲,而是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枪。枪是真枪,在太阳底下发出幽蓝的光芒。黄长水举着这团蓝幽幽的光一步步向那几个男孩子逼近,他们都被黄长水手里的家伙吓住了,一边退一边说:别开枪,别开枪。那几个男孩子还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作投降状,像电影里遇到八路军的汉奸,在黄长水的威慑下,屁滚尿流地逃跑了。黄长水此时像一个大英雄,他意犹未尽地弯下身子,“哗啦”一声让子弹上膛,又举起枪,还冲天空来了一家伙。清脆的枪声在明晃晃的大街上震荡。枪自然是父亲黄河的,那会儿黄长水的父亲是军区作战部长,每天上下班都会把枪带来带去。黄长水上学时,就把父亲的枪偷了出来,藏了一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第二天黄长水上学,我们看着他拐着一条腿走进学校,肯定是让黄河打的,而且还不轻,他的脸上却一直露着胜利的微笑。虽然他挨了父亲一顿暴打,但从那以后,果然没人再敢骚扰大灵和二灵了。

不久后的一天中午吃饭时,大灵从书包里掏出半块糖饼送到黄长水桌前,放下后转身就跑出了教室。黄长水看着那半块糖饼,又看一眼教室门口,大灵就是从那跑出去的。不知为什么,黄长水竟流出了两滴眼泪。在我们的心里,从那天开始,黄长水和大灵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从家里偷出五元钱,约着黄长水去了趟商店,买了瓶果酒,是通化产的葡萄酒,还有一袋饼干。我们俩走到一个公园的树林里,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瓶果酒给喝光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下口很甜,结果却是晕晕乎乎地躺到草地上畅想起将来。五年级刚毕业,似乎已经把自己当成大人了。我说自己的理想是能够参军,最好是能赶上战争,然后像英雄王成一样大喊着向我开炮。这样的场景已经鼓噪得我多少回梦里都成了英雄,一说起自己的理想,就浑身发紧热血沸腾。黄长水显然是果酒喝多了,歪着嘴红着眼睛说:我的理想就是一直能和大灵好下去。说这话时,他还盯着头顶上的树梢一脸幸福状。我虽然对黄长水的理想有些遗憾,但从心里还是觉得他的理想挺好的。

高中毕业那一年,我和黄长水还有大灵是一批入的伍,我和黄长水都被分到了连队,大灵被分到团卫生队做了卫生员。从连队到团部还有几十公里的路,那会儿,每到周末,黄长水都要请假外出,直奔团部的卫生队。只有我知道黄长水和大灵已经偷偷地谈恋爱了。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我相信,黄长水一定会和大灵结婚,成为相亲相爱的爱人。结果卫生队在一次实弹训练中,大灵为了救一名新兵,把新兵没有挥出去的手榴弹压到了自己的身下,光荣牺牲了。

黄长水失去了恋人大灵,痛苦得无可名状。从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04

李庄迎娶夏雨那天,是金师长派出吉普车把夏雨接到营区的。老俩口就这么一个闺女,自然是依依不舍,站在门口,冲着吉普车的尾气招了好久的手。车内的夏雨隔着车窗望着父母自然也泪水涟涟。李庄就握住夏雨的手,一遍遍地说:今天是大喜日子,你哭啥。部队那会儿已经接到了集结的命令,李庄知道又有一次大仗要打了,金师长已经把一部分内容传达给了他们团以上军官。这次打仗要出国,去朝鲜半岛,保家卫国。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他们打了无数的仗,可出国打仗谁也没有遇到过。他知道上级一声令下,部队就得开拔了,在这节骨眼上却是他成亲大喜的日子。

他让通讯员从炊事班端来一脸盆馒头,然后把新房的门反锁上,三天三夜连屋门都没出。他把夏雨当成了阵地,不停歇地进攻,日夜鏖战,一次次败退又一次次反攻,直杀得眼冒金星气喘吁吁。他把积攒了三十多年的力气都在这三天三夜时间里用完了。

第四天早晨,他听到部队集合号时,两腿发软地走出了他们的洞房。部队经丹东就进入了朝鲜的领土。那是怎样炮火连天的三年呢,吃过草根喝过雪水,一仗接着一仗,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在这三年时间里,不知为什么,藏在他头里的弹片竟然一次也没有发作过,指挥战斗时,脑子异常清晰,仿佛他的旧伤已经完好如初了。

三年之后,他和他的英雄部队凯旋回国了,在朝鲜时他接到过夏雨的信,先是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后来告诉他自己生了,是个女孩,等他回来取名字呢。可他回到营区,看到夏雨领着两岁多的一个女孩迎接他时,他还是被惊到了,仿佛自己做了个梦,一下子世界就变了。从那以后,他们又再接再厉地生下了二灵和小松。

李庄知道夏雨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夏雨怀大灵那年才刚满二十岁,自己还是个孩子。他掰着手指头算过自己和夏雨的年龄差,三个巴掌,整整十五岁。从那一刻,他开始心疼老婆了。家里的活儿几乎都被他一个人承包了,从早晨做饭开始,到急三火四地送孩子们去幼儿园。中午他吃食堂,那会儿夏雨还在医院工作,他不知夏雨吃没吃饭,从食堂打回饭跑到办公室,把电话打到医院,他要听见夏雨亲口告诉他,自己已经吃过饭了,他这才会踏实下来,安心吃自己的饭。

昔日的金师长已经是副参谋长了,经常冲李庄开玩笑地说:你把媳妇当姑娘养了。李庄红了脸低下头,并不多说什么,后来人们说多了,他就急赤白脸地跟人家解释: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我这个老光棍,人家容易吗?他这么解释,众人就笑。

在没有仗可打的日子里,李庄头疼的毛病三天两头地犯,下雨阴天就不用说了,只要未来两天下雨或阴天,他的头就隐隐地发胀作痛。有一段时间,他成了军区机关天气预报的问询处。人们不时地问他:李庄,这两天会不会下雨呀?他不高兴,摸摸自己的头,然后答是或者不是。那会儿的天气预报很不准,有几次军区搞演习,司令估摸不准天气,还专门派人来问过李庄。别人暗地里给李庄起了个外号就叫“天气预报”。

在别人眼里李庄是个喜剧,但李庄从来不这么看待自己。当时在冀中打游击,他负伤,手术的条件差,就在一户人家的牛棚里,给他做手术的却是个当地有名的老医生。他清醒过来后,那个医生告诉他:再有两根头发丝的距离,他的命就保不住了。每次头疼时,他都觉得那块弹片在脑袋里生根发芽了,已经长满了他的脑袋。有时疼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吃过夏雨给他开回来的止疼药,开始一片,两片,最后一把一把地吃,还是止不住他的疼。那会儿他还没有穿越,不论怎么疼脑子都是清醒的。每次头疼发作时,他都认为自己活不长,自己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对夏雨好,对三个孩子好。有许多次,他头疼难忍时,就拉着夏雨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小雨点,我老李对不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让你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他这么一说,夏雨就心生苦涩,自己是名护士能照顾别的病人,自己的丈夫却照顾不好。她把丈夫的手擎起来,摸着自己的脸,任泪水在丈夫的手掌间流过。

有几次,我和黄长水这些孩子打着找小松出来玩的旗号,其实就是为了多看一眼大灵和二灵,小松那个鼻涕虫,我们才不爱搭理。有许多次,我们把李小松叫出来,前脚他出了楼门,后脚就让我们打发走了。有一次,我们又敲开了李庄叔叔的家门,看见李庄叔叔在缝被子。在客厅里,拆洗过的被子摊在沙发上,李庄叔叔像个女人似的在一针一线地缝着。夏雨站在一旁打着下手。李庄叔叔的举动让我们吃惊不小,在我们的记忆里,做针线活都是女人的事。那次,我们甚至忘记了叫小松,更忘记了多看一眼大灵和二灵,匆匆忙忙地从他们家门前跑出楼道。回到家,我把看到的一幕当新闻告诉了父母。父亲没说话,叹了口气说:你李庄叔叔不容易。

父亲和李庄叔叔还有黄河叔叔,三个人都是经历过生死的战友。他们经常聚会,这周末去李庄叔叔家,下周又来我家,总之三个人不断轮流做东。每次父亲出门聚会时,都在裤兜里塞两瓶酒,鼓鼓囊囊地像揣了两颗炸弹。出去时还异常清醒的父亲,回来时就变了一个人,他满嘴喷着酒气,仍然亢奋着,战友相聚的情绪仍然没有散尽,每次回来,都要把我们这些孩子集合在他的眼前,讲上一遍和李庄叔叔的生死交情。每次都讲到李庄叔叔那次负伤。那是一次冀中反扫荡,为了掩护乡亲们转移,县大队在一个叫卧牛山的地方打阻击,父亲的中队和李庄叔叔的中队各守一个山头。那次父亲的山头吃了大亏,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几乎炸平了,人员伤亡很惨重,最后与冲上来的鬼子短兵相接了,眼见着阵地就要丢失了,当时父亲和两个小鬼子厮打在阵地前,阵地没有了枪炮声,有的只是吭哧吭哧的厮打声。就在这时,李庄叔叔带着一个排把敌人打跑了,父亲亲眼看见,李庄叔叔手里的鬼头刀把压在他身上的鬼子砍倒,他拉起父亲,自己又带着战士们冲锋。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了李庄叔叔的身旁……父亲这故事讲了无数次,每次讲我都听得津津有味,满身的血液呼呼啦啦地在身体里奔涌。

有几次,李庄叔叔和黄河叔叔来我家喝酒,三个人喝着聊着,最后就抱头痛哭在一起,像三个没长大的孩子。

因为李庄叔叔的伤病,他从抗美援朝回来后职务是副师长,后来调到了军区任军需部副部长,一直到退休,他的职务从来就没变过。后来黄河叔叔当了军区副参谋长,父亲也做了后勤部长,两人都成了李庄叔叔的上级,而且还差了好几级。李庄叔叔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牢骚话。每次喝完酒,他都幸福地望着黄河和父亲说:能让我在部队待下去我就满足了。说完这话,他笑着,样子幸福极了。父亲和黄河两人在一起时,经常感叹:组织亏欠李庄呀。

李庄叔叔因为娶的是独生女,他对岳父岳母就像对自己亲爹亲娘一样地照顾。隔三岔五就要领着一家老小去看他的岳父岳母,因为都在一个城市里,来往也算方便。在岳父岳母最后的日子里,他干脆把老人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家里三个孩子,再加上两个老人,李庄把房间让给岳父岳母住,自己就在客厅里打地铺,一住就住了好几年。

我们清楚地记得,在我们初一那一年,李庄叔叔的岳父不在了。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李庄叔叔的岳父出殡。那会儿还不时兴火化,一口棺材停在楼下,是李庄叔叔把岳父的尸体背到楼下,父亲和黄河叔叔一帮人又把棺材抬到了一辆卡车上。我和黄长水为了凑热闹,各自挤到了父亲的车里去看热闹。不知为什么那次父亲没有阻拦我,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李庄叔叔岳父的祖坟在郊区的一片山冈上,当给岳父下葬时,李庄叔叔嗷叫一声跪在了棺材前,张开双臂似乎要把棺材抱在怀里,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呀,您要走了,我还没给您尽够孝呢。父亲和黄河等人齐心协力又把棺材抬到了挖好的墓穴中,李庄叔叔捧起一把土撒在棺材上。最后很多帮忙的人都走了,李庄叔叔仍然跪在岳父的坟前和岳父告别着:爹,我打小就没了爹娘,认识你们那一天,就把您当成自己爹了,孩子还没孝敬您,您就走了……他字字血声声泪地诉说着,听得父亲和黄河叔叔也流下了眼泪。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问过父亲:别人都有爷爷奶奶,我怎么没有?父亲别过头,望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久久没有回答我的话。再看父亲时,他已经泪眼蒙眬了。后来我大了一些,父亲才告诉我,爷爷奶奶在父亲十三岁那年就不在了。父亲也就是在那一年参了军。此后在许多个漆黑的夜里,我想像着爷爷奶奶应该长什么样子。每次都很模糊,清晰起来时,却是父母的脸在我眼前定格。

不久,李庄叔叔又送走了岳母。他逢人便说:我李庄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他说这话时满眼的失落,鬓边还有一缕白发在风中飘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