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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珥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春良  2020年10月13日12:15

《玛珥湖》 作者:李春良 出版社: 时代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10-01 ISBN:9787538758887 定价:58.00元

当子弹向我飞来时,我听到金属撕裂空气的锐响,我听到这声音了,真的,假如是音乐家,或许能从弹头与空气的摩擦中听出美妙的音阶,而我听到的却是死亡的召唤。所以当这声音越来越大,向我迎面扑来时,我终于不再犹豫,向着那个纤秀的身影,扬起了头,右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是的,是握了一下,射击教练当年就是这样教的。只是,握一下的同时,我把枪口抬高了一些。声浪以我的右手为原点震荡开去,把凄厉的尖啸声冲淡了。我希望能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两个高人随手弹出两个火球,让它们在半空中相撞,然后发出火光爆炸,或者像科幻电影里那样,两粒子弹飞速向前,轻巧地撞在一起,然后垂直落地。不知我当年的数学老师能否计算出这样的概率是几亿分之一抑或是几十亿分之一,总之,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出现。在我的右手再次握紧的瞬间,金属侵入头颅的感觉分外强烈,思维是空白的,天高地远,我看到了着黑衣的死神,长发披肩。

麻木的战栗之后,思维先从记忆的角落里恢复,我感到眼皮有些沉重,眼前有一团团的黑影飘过,我又看到了黑衣死神,长发披肩。

“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是燕琳,我听出了她的声音。我偎在她怀里,偎在她平日里挺拔骄傲的胸脯上,很柔软。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呼喊着叫救护车。

燕琳哭了,冰凉的眼泪簌簌地落了我一脸,一片黑暗的思维中好像有了一丝亮光。我真想睁开眼,我不想吓着燕琳,她比我大几岁,早当了几年刑警,一直以来又总是像大姐姐一样地关心着我。可是我的确没有睁开眼的力量了,我好像在一个幽暗无边的深渊里悬着,伴随着电光石火般的光亮和巨大可怕的声响,正飞速地下沉。恐怖霎时摄住我的心,我呼喊,挣扎……

“你不能死,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燕琳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透进耳鼓,我停止了下沉,那可怕的声响和光亮渐渐远去了。

我真的要死了吗?如果我真的死了,那就是刑警队第一个烈士吧!可我不能死在这儿,这儿是北堤路与建国大桥交会处,这不应该是我死的地方啊!

好想睁开眼,看看穿城而过的美丽的辉发河,看看北堤上的如烟绿柳。

燕琳的哭喊声渐渐远去,可怕的光亮和声响复强大起来,我又开始向黑色的深渊下沉,骇人的恐怖再一次紧紧地摄住我。

医生说人是有灵魂的,灵魂也是物质的,因为在实验的天平上,濒死的人停止思维的瞬间,天平发生了倾斜,准确地说是倾斜了21克,这就是灵魂的重量了。那么当我21克的灵魂脱离躯体时,它会以什么方式?是沉沉的下坠,还是如鸿毛般飘升,若升到空中,我是否能看到自己呢?我终于感到,所有将死之人都是怕死的,对死亡是极其恐惧的。我努力想听到燕琳的喊声,听到燕琳的哭声,可我什么也听不到,连燕琳身体的柔软也感觉不到了,眼前只是可怕的光亮,耳畔全是巨大的声响,黑色的无底深渊迎面向我扑来。

“燕琳,燕琳,拉住我,别让我下沉!”

我手脚挣扎,可是什么也没抓住。

我想我是真的要死了!

黑衣的死神长发披肩向我走来,我终于看清了死神的脸,苍白的,有点儿像子慧。

看来,是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我终于想起了子慧!

子慧,你还好吗?还记得分手的那一刻吗?你就像富士山下那泓碧水波光盈盈,你说:“你能记着富士山、记着河口湖、记着我吗?”

“子慧,到死我都记着你!相信我!”

“干吗非要说死呢?以后不许再这样说了!”你迷人的眼睛终于泪水滔滔。

“子慧,现在我要死了,我在记着你。”

“万古天风吹不断,青空一朵玉芙蓉。”我确定安积艮斋读过李白的诗,我甚至自私地想,他也应该和我一样,时常匍匐在李白脚下,衷心地顶礼膜拜一番。“万古天风吹不断”,怎么读都感觉像太白先生于半醉半醒中,潇洒地挥舞着酒杯,和着清风明月随口吟诵出的佳句。

“青空一朵玉芙蓉”,我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不错,见到富士山时首先吸引我的就是山顶上那皑皑白雪,像一朵倒悬的银色芙蓉花。然而细细琢磨,我又觉得富士山真正的美不是雪,而是她的形,她绝佳的对称之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保持着极其规则的圆锥体,秀美典雅、端庄匀称,完全符合东方人潜意识中的审美标准。

太阳在山顶的左侧慢慢上升,还没露出笑脸,早有红霞渐渐弥漫了半个天空。本栖湖北岸,几十个人长枪短炮地一字排开,这是今年春天第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庆幸自己的运气,在一串噼噼啪啪的快门声中,我举起相机加入了合唱。镜头中的富士山更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一枝白中透粉的樱花伸进画面右下角,我毫不犹豫地连连按动快门。天边的红霞愈发浓重了,映着皑皑白雪,苍茫中透出无比的壮美。我把镜头稍稍移动,让富士山不再占据画面正中,给红色的云霞留出空间,耐心等待太阳升起的辉煌一刻。

这时,有人轻轻拉了我一下,我的眼睛很不情愿地移开取景框。是一只手,一只白皙清秀的手很快地从我的衣袖上缩回去。我急忙扭过头,一个年轻人给我弯腰鞠躬,看发型是个翩翩少年,听声音又分明不是,她说什么?我又仔细听了一遍,她说请求我把位置让给她拍几张。我摇摇头,还微微向她弯了一下腰。

她抬起头,又固执地说了一句:“求您了!”

她身材苗条,只可惜是一头短发,若长发披肩,一定会更加清丽动人。

凭什么?就凭你长得漂亮?还是因为我是外人?我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为了占个好位置,我可是放弃了舒适的温泉浴和榻榻米。

我仍旧摇头,并往边上的一个空位指了指,她却摆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瞥了我的相机一眼,立刻吃惊地张大嘴:“哎呀,你用这么普通的相机却占这么好的位置,不如让我拍,然后送你几张。”

我看看手中略显老旧的相机,加上普通的长广角镜头,总共也就五六千元的产品。而她身边的GIT20三脚架上,中画幅的哈苏昂首挺立。

我的自尊心像被人捅了一刀,压低声音,用生硬的日语恶狠狠地说:“想占好位置下次就别在榻榻米上睡懒觉!”

我转回身,再次举起相机。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摄影的时机瞬息万变,可遇而不可求,天边的红霞不会停在那儿一直等我,刚才那一片灿烂此时已化作苍茫的灰白,我的心情也霎时像富士山头的那片苍灰。

我愤怒转身盯着她,她张大嘴,又低眉顺目地给我鞠了一躬。

离开本栖湖北岸,我的游兴大减,望着深蓝色的湖水,身心被罩在深不可测的神秘中,好似水中会随时钻出个水怪,张开血盆大口。

来富士山,北麓的富士五湖是必游的,方才的本栖湖是最西边的一个,也是五湖中最深的一个。原想从西向东一路走来,此时却想调整一下心情,便从东往西走。山中湖是富士五湖中最大的一个,湖畔的旅游设施很齐全,湖面上游船点点。我顺着湖边转了一会儿,来到旁边的忍野村,这里有“忍野八海”。看过之后不过尔尔,就是叫涌池、镜池、菖蒲池等等的八个池塘,是火山喷发时把山中湖隔出了八个小块,很小的八小块,没有九寨海子的清秀,不及长白山天池的雄浑,更赶不上玛珥湖的绮丽。还是去看樱花吧,我问过了村里的一位老人,便直奔花都公园。

由于忍野村人很早就重视旅游资源的开发,所以人工景点很多,就连稻田的池埂都抹上了水泥,美观又便于行走。但这里的樱花却看不出什么人工修饰的痕迹,花团锦簇,自由自在地怒放着。什么是花的海洋,只有当你置身其中的时候,才能真切地体会到。铺天盖地的樱花拥抱着我,我置身在铺天盖地的樱花之海中,即使久了,有些疲惫了,审美疲劳了,但心情仍然是美好的,就像这樱花一样意气风发。

下午,我来到了河口湖,今晚要住宿在这里,我在东京时就预订好了这里樱之都宾馆的客房。我为自己的周到计划感到骄傲,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加上刚才一路的樱花相伴,我的心情又被调整到了最佳状态,尽管有些累,但全身浸透着喜悦。可本地人看樱花怎么就能看出了悲凉呢?明明是漫天飞舞的樱花,非要配上苍茫凄楚的音乐,就因为花期太短了吗?美丽的花都开得很短暂,也真是矫情。

感到有些饥肠辘辘时,我顺手在路边买了一袋葡萄干大嚼起来,信步走进一家艺术馆。这是河口湖有别于其他几个湖的地方,也许是交通便利,河口湖有十来个工艺美术馆。在这里,交不多的钱就可以学习制作工艺品,并留作纪念。一幅装帧在相框里的摄影作品吸引了我,照片上的富士红云要比今早的日出美上千百倍,一种热烈与壮丽跃出画面,撞得我浑身一颤。

我看了一眼价签,准备掏钱。馆主有些为难,鞠躬致歉道:“先生,就这一幅了,并且这位小姐已付了钱。对不起!”

我咽下嘴里的葡萄干,正想着怎样把这幅照片买到手。

“您再看看这幅富士山斗笠云吧?”馆主说着把另一幅照片递到我手上。可斗笠云的画面太过苍凉了,我不喜欢。

“小姐,你能不能把这幅……”我凑上去,前面的人转过身来,我们同时吃了一惊。小姐平静地瞅瞅照片,又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学着我早上的样子坚决地摇着头。

我再没有游览的兴致,大嚼着葡萄干找到樱之都宾馆。看宾馆古朴典雅的造型和格局,我觉得叫客栈更准确。要进房间时,突然发现那个丫头竟一直跟在我身后。我警惕地转身盯着她低声问:“你干吗跟着我?”

她在几步之外站住,又给我鞠了一躬,然后竟哧哧地笑起来,说:“先生,这是公共场所!”

她的笑声让我小小地尴尬了一下,我前后瞅瞅,迅速开门进屋,把她湖水一样的目光关在了外面。

我在房间点了刺身和寿司,吃完又给自己泡了杯红茶。泡茶前我犹豫了一下,日本更是讲究茶道的地方,我很想出去找一个茶道馆,去体会那种传说中与世隔绝的清幽与静谧。看到已经从行李箱转移到榻榻米上的《李白全集注评》,只好作罢。我舍不得李白,读李白是我旅行的一大乐趣,我知道喝茶其实更应该读柳咏、读晏殊的。读李白应该喝酒,并且应该是烈一点儿的酒,不要像当年李白喝的那样清淡,也不要太名贵,酒具更不要太精致,水晶小杯盛53度茅台不行,梅河口老泥窖正好,咕咚咚倒进粗糙的泛着黑亮光泽的陶碗中,一大口吞下,吼一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该是何等惬意。其实,我这个年纪应该喝咖啡的,燕琳就喜欢喝,那些同学同事也是。可我就是喜欢喝茶,不知为什么。有时候一个人喜欢什么是没有缘由的,就是骨子里喜欢。只有傻瓜才去问为什么,包括我喜欢李白,捎带着喜欢李白的那些狐朋狗友。燕琳就从不问为什么,她只是说:“李继承,你的前世或者前世的前世,或者前好多世,一定是个写诗的人。”燕琳的话慢慢地我就信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燕琳,其实我不应该想起她,想起她我的心情就有些灰暗,像外面已经到来的黄昏时刻。

天色渐暗下来,大地处在昼与夜的临界点上,富士山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越发清晰起来。我举起相机,想隔着玻璃窗随便拍几张,却发现落地窗上有个把手,试着扳一下,竟是一扇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