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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0年第5期|林那北:床上的陈清(节选)
来源:《芳草》2020年第5期  | 林那北  2020年10月12日07:30

一 窗户

窗户朝南面开了两扇,下方横着两道不锈钢条防止有人跌下,但这对陈清没有意义。

从春节起高干病房往来的人就一下子少了,消毒水的味道却比平日浓几倍。以前在医院里靠戴不戴口罩,就可以分辨出是否医护人员,现在已经不行,每个人都用白色或者淡蓝色的口罩把脸捂掉一半,剩两只眼警觉地留在外面,一听到有人咳嗽,马上就往旁退去几步。疫情虽然在这座城病例不多,但紧张度是一样的。

陈清躺在病床上,瘦得像根木棍,肉没了,皮直接贴住骨头,二者面积相差太大,如同一面大旗蒙在一枚小硬币上,皮只能皱巴巴地蜷起,无序地挤来挤去,挤出很多长短不一的纵横线条。其实身上那些皮怎么皱法并不能一眼看清,他罩着宽大的蓝白条子病号服,长裤长袖。但不是还有手掌吗?胳膊一东一西被拉成一条直线,手腕被两只长丝袜绑在床左右侧栏上,手掌便像两个展品,赫然摆在床的两边,朝天张开。左手背上还插着留置针,营养液和药液每天从早到晚都是从留置针缓缓输入体内的,吊在半空中的药瓶仿佛是陈清的心脏,输液管则是血管。

这一年他八十九岁,已经在一八〇三病房躺了三年多。

三年前的七月十八日,一场台风刚走,太阳报复性地变得格外烈。南方夏季的太阳烈不算新鲜事,但小区恰好停电,就让人气都没法喘了,汗从肉里使劲往外钻,亮晶晶地在皮外蒙着,像涂了一层胶似的又潮又黏。说起来陈清并不是个怕热的人,怕热怎么吃得了摄影这碗饭?抱着几架大机子,太阳底下一站半天,在他根本不在话下。但那都是以前,以前可以,不等于现在也行。通知早上八点停电,俞小静草草吃点东西,七点半就出门去陈珊家了。她没空调不行,喊陈清一起去,陈清说一会儿他要去工作室。

工作室在城南的码头附近。近一百年前这座城围绕着码头建起很多厂房,造船公司、货运公司、搬运公司以及茶、米、布等各种商行,算是繁荣过。后来汽车火车飞机取代船运,码头就荒了,房子不断易主,瓦破墙塌,路面的青石板也被人撬光,雨一下到处淤泥,每一脚踩下都吱吱响。陈清的工作室就在这里,是货运公司一间破败的房子,不大,七十平方米左右。五十年代初,他来这里租下房子时,被很多人嘲笑,但他租房不是为了房子,除了俞小静外,真实原因他从未对人说过。其实连俞小静都未必了解具体,他没详说,没必要说。九十年代恰好市里兴起旧城保护,政府投资进行修复,弄成吸引游客的文创街区,以低租金邀很多名家挂牌入驻,这间房子就顺势继续租给陈清,门外挂起一块木牌,写着“陈清摄影工作室”。里面其实只存些以前拍的老底片,得空时陈清会过去整一整。

但最终他却没有去成。

在床上躺到十点多,起来后他觉得浑身哪里都不对头,每一根骨头都有说不出的酸软,一点劲都没有,他不想动了。

事实上到那天为止陈清还是正常人,至少是正常的老人,虽然膝关节不太好,那也仅是退行性的问题,最多不那么利索,却并不影响行走。至于饮食,他真是胃口太好了,什么都不挑,任何东西入口都津津有味。所以八十六岁对于一个享受离休待遇的人而言,还不一定看得到生命的尽头。

中午他想再去床上躺躺。早上俞小静走时已经把家里所有窗户都打开了,这会儿他再去,把每一扇窗都推到最大。其实再大也没用,太缺风了,风好像一下子缩到哪里睡大觉去。

他住的新闻小区是单位福利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省新闻出版部门把一片都只有二三层高的苏式旧办公楼拆了,先临街建起上班用的二十层大楼,楼后面余出来的那片空地,就建起五幢品字形职工住宅楼,每幢十层高。陈清是画报社创社者之一,职称正高,拿到的房子在七楼,三房两厅两卫。原先没有安电梯,走楼梯吃力,前几年在楼梯位加装了电梯,哧溜一下就上来,虽然楼房外观变难看,人却活得一下子顺当了。往往就是这样,中看的大多违人性,总之未必中用。

他折起身子,把头探出窗户,像狗伸舌头一样试图散个热,马上烫了似的猛地缩回。刚才嗡的一下,声音轻而迅捷,电流般从脚底蹿向后脑勺,整个人仿佛被重重甩向空中,眼前一白,一下子模糊不清了。这座楼每层两米八高,加上一楼下面的架空层,从窗户到地面不过二十米多一点,这么点距离都让抱着相机爬高钻低一辈子的人这样?

他手扶住窗框,闭上眼静立一会儿——究竟立多久心里并没数,楼好像在晃,地震了?这一带地动不动就震一震玩,不算稀奇事了,他没多想,当然也想不了。脑子似乎开了小差,壳还在他脖子上原地安着,魂却已经溜到半空中,过一会儿似乎慢慢又钻进体内,眼皮终于可以微微睁开。他吸口气,吸得仍然不畅,鼻孔塞着什么异物。这种感觉以前有没有过?想不起来,应该没有,肯定没有。他又呆立一会儿,然后提起两臂,缓缓向前伸出,像两根竹竿直直地戳在肚子前,然后慢慢提起腿,他以为提得非常有力了,事实上腿根本没离地,塑料拖鞋整个底都压在木地板上,一下一下地摩擦,卟卟卟响,响了很久,他才终于站到餐桌后面的备餐台前。

药,这是他唯一的反应。他有很多药,药盒子在桌面垒出一个高高低低的小型群山。他勾着头看它们,好半天一直看着,他忘了为什么要过来,自己跟它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过来吃它们的,他得吃药。

吃什么?他的手松松地横向拉过,它们马上像被强拆的房子,哗啦往下掉,一点都看不出重量,砸在桌子上,却发出奇怪的尖利声响,好像非常委屈。他觉得这不对,一直以来他都很少吃药,能不吃就不吃,整张嘴没有一处不竭力排斥着药,哪怕是补药,那些白色、蓝色、朱红色的药片从牙齿到舌头到喉咙,像孙猴子师徒取经路过火焰山、女儿国、通天河,总得遭些难,翻滚好几次,头仰得跟天空平行,仿佛吃的是天花板和白云,然后左右甩几下,让药震荡入喉,再一口口灌水,反复几次,才能把它们冲进胃里。凡药三分毒,这话他是认可的,身体也争气,除了血压血脂偏高,其他也没什么大毛病。平时去医院,医生会给他开出一些补钙、降脂降糖、安神镇定以及B族C族之类的维生素,还有降血压的氯沙坦钾片,拿回来大部分都叠到桌子上。可是现在他找不到哪盒是氯沙坦钾了。

应该问问阿贵,阿贵是家里的保姆,平时都是阿贵帮他拿药,他接过,转身就悄悄丢掉。

电话机就在备餐台上,跟药盒们并排站在一起。他拿起话筒,之前阿贵设了一键拨号,说好有急事可以叫他。他当时觉得多余,能有什么急事?不料就用上了。按下,通了,但没人接。再拨,还是没有接。他喘着气,仿佛站在悬崖上,脚打着颤,使不上力,胳膊更不听使唤,柳枝般摇过来摇过去。俞小静也许知道?可他却想不起俞小静的手机号了。正想再给阿贵拨一个,手却突然一松,话筒滑出掌心,往下坠去,没坠透,吊在一半,一圈圈像冷烫过的电线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弹性,跳起、荡开,咚咚咚撞到桌子的前档板上。

他伸长手向下探,想把话筒抓起,整个人却斜斜地向后歪去。眨眨眼,视线是虚的。再眨,看到卧室里的床。从备餐台去卧室,不过三四米远。

他要好好睡一觉了。他想躺上床,歇一会儿也许就会好。

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两条腿上,挪一步,再一步,挪到第三步或第五步之间时,脚尖竟钩到另一只脚的后脚跟上了。他趔趄几步,向前扑倒,两个巴掌拍到地板上,发出一道又长又响的咕噜噜声——这提醒陈清是人,人有腹部,腹部里那些“月”字偏旁的器官即使塞满屎尿残渣废料,也无法把他变成一个实心物体。

应该躺了很久,具体多久不知道。他动动胳膊,再动肚子、胸、腿,都很沉,但还是慢慢欠起身子。这一摔好像还帮了他,一抬头,原来已经到了床旁。他伸出手抓牢床单,然后像从井中吊水般,把自己整个人缓缓往上提,终于上半身高过床铺一截了,他把这一截猛地向前一折,脚再蹬几下,就横到两米宽的大床上了。铺着棕垫的床微微荡了荡,又很快安静。俞小静对床没要求,能睡就行,陈清却有。刚搬进新房时,买的是弹簧床,俗称席梦思,太软,腰腿都不舒服。换,一次,两次,最后换成弹簧外正反面都铺一层硬棕的,既有弹性,又有硬度,整个人扑下去,床荡几下,马上就稳住了。

床跟陈清已经很熟,躺上去,他心里安定了很多。以前他曾在床上弄出过很多故事,其实别人也一样,人间绝大部分故事都跟床有关。他出生在一张嵌着象牙雕花的楠木拔步床上,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精致得全城没有第二张。后来那张床哪去了?不知道,那年从上海回到这座城,家空了,人走光了,床也不见。这么多年他好像已经把那床忘了,现在它忽然清晰地立在那里,围栏和垂柱上的雕花都伸手可触,连横眉上麒麟、凤凰、牡丹的镂刻透雕,都电影镜头般缓缓拉过去。

手机就在枕头边,昨晚忘了充电,电将耗尽的提示音不时嘀地响一声。他瞥过一眼,觉得需要做点事,这事跟手机有关,但他想不起究竟是什么,脑子里填满雾一样的东西,竟一点缝隙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响了好几次。他睁大眼看着亮起来的屏幕,都像从街头外走过,看到商店里正播放广告的电视,很热闹,但跟自己无关。终于有几秒钟,他突然觉得有关了,于是伸出手,伸了很久,却够不着,就算了,不伸了。接下去手机好像又响了几次,然后仿佛生气,再也不响,只是门响了,进来的是妻子俞小静和女儿陈珊,她们推开门,尖叫了一声。

接下去120来了,他进了医院。

……  

林那北,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玉食》《蜻和蜓》等二十六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现供职于中篇小说选刊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