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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0秋卷|李宏伟:月相沉积(节选)
来源:《收获》长篇小说2020秋卷 | 李宏伟  2020年10月10日06:52

《新文明时期·东方部分》第二百七十五页:新文明历88年,丰裕社会居民徐粒、穆雪成立女性组织“团契”,并以朔月、既朔月、蛾眉新月、峨眉月、夕月、上弦月等二十三月相为月历之纪。

娥眉

司徒绿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面目姣好、表情严肃的女孩,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小。女孩身着部里统一发放的便式工作服,拿着密封的文件袋。“有你一份文件,请出示证件。”

司徒绿拿出证件,交给对方核验后,接过文件袋。女孩微微颔首,“有力量的颗粒,是我们的团契。”说完,转身离开。

司徒绿愣了愣,心跳陡然加速。望着女孩的身影从楼道消失,她反锁好门,回到客厅。文件袋里是一张折了两折、打开后很是详细的地图,另有五张她平常用来撰写勘察报告的空白纸张,白底黑横线。

司徒绿没花多少时间即破解谜团。她将地图在桌上铺开,五张白纸三竖两横,刚好覆盖。透过白纸,经黑横线分割,地图上原有的标志,隐约透出粗细不同、分布不匀的点与线段。找来小夹子,将白纸在地图上夹好,举起朝向灯光。顿时,那些点与线段清晰起来,她一边看一边译出——名称:使者;方位:西线以北;目的:收割;限度:三十;流程:跟进。

司徒绿放下地图,取下夹子,归并好白纸。训练结束以来,第一次接到专项命令,她允许自己兴奋一小会儿。兴奋完毕,回到命令上。内容简单,但指派的任务难度不小:她必须前往西线,再向北深入,实施刺杀——对象是谁,多大年龄,什么身份,甚至人数,都不清楚;她必须立即行动,到达西线前后,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司徒绿看向现成的地图,看向用马赛克遮住,只在上面写有“西线”二字的那一片区域。再往北,就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提及的沙漠地带。所谓“西线”,不是边境线,也不是路线,是一座城市,更准确说,一片区域。西线的传说不少,每个丰裕社会的人都会在成长过程中听闻,作为恐吓作为规劝,让他勤谨努力,以免踏足其间。

司徒绿没去过西线,这次总算能探看个究竟。从她所在的东七区到西线,有一趟三天一班,夜间发车,第四日下午到达的火车,但她不可能搞到治安部的证明文件,也就买不到票,就算在黑市上买一份,但应对不了沿途的盘查。团契显然考虑到这一点,给出三十天期限。唯一可行的,就是以一截截的短途,拼凑出这段完整的行程。地图上不同颜色的标识,正意味着不同的出行方式、交通司徒绿装好地图,略作复盘。自己刚开始休假,团契即下达命令,可见对成员状态掌握之精准。女孩衣着是伪装,但这从侧面证明,团契在部里的力量强大。由是,她决定不做太多遮掩,更不伪造身份,带上便携测量仪以备不时之需即可。三十天耗时计划,基本的衣物、化妆、洗漱物品等还是得备上,但用量减到必须。如此,一个大的随身携带旅行包即可。最后,她塞进去一盒奢侈品,最爱的巧克力。司徒绿煮好咖啡,坐下来,就着两块面包,算是解决晚餐。随后收拾东西,思忖再三,她决定不携带武器。天色已然不早,她将五张纸烧成灰烬,倾入马桶冲洗净尽后,洗漱睡觉。

司徒绿尚有疑虑的是,行动的名称“使者”,究竟有没有特别的意味。如果有,那是什么?

叠加的画面没来由地出现,黑白的,所有事物都在地上拖着浓黑影子,父亲忧愁面具般的脸,母亲响如鸣哨的声音,在叠加的最底层,又是画面的陪衬、声效,中间是她的哭泣。为什么?为什么我是女孩就得这样?问,一遍遍。水波漾起,接下来是稳定的画面,樱桃园的训练,始终只有一个人,一个声音,一个角度。她教会你各种武器的使用,她教会你各种隐秘的联络方式,她教会你如何在人群中辨认自己人,她教会你赋予自己能量,她教会你去找到独一无二的一眼就知道属于你的答案。女人是被他们塑造的,现在,必须自己定义。

搜捕的队伍衔尾而至,手电筒明晃晃,剜得双眼生疼。手电筒背后是什么?看不清楚,高大的黑,宽厚的暗,刺耳的声音响起就再没停歇:就是要等着你定义完成,才过来。大手伸过来,越过手电筒白硬的光,一只两只三只……无法再把精力放在计数上,每一只手钳住身体的一部分,潮湿、黏稠,末端兼有锯齿、指甲、铁钉的锐利,她伸手乱抓,推挡不开,但是凌空的右手忽然被人塞入发烫的物体,一阵挥舞,斩断几只手,身上被人攫拿时的窒息顿时松快不少,再看过去,握着的居然是一长条冰。转身逃跑,能听见脚踏在地板上,咯吱咯吱响,几乎就是踩在铁皮上。眼见得跑进一条狭长的暗道,前方有柔和、温暖的光从缝里漏进来。奔上前,对开的两扇木门,没等伸手,吱呀呀打开,更多的手伸进来,朝她挥舞。

司徒绿猛地坐起来,又梦魇似的倒下去,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醒过来。她躺在床上,仿佛在水温不定的河上漂流,不敢伸出手去,生怕触手所及,全是梦的碎片。她默想一遍训练时,教给她的噩梦清除办法,放空思绪,又澄澈心神,念诵一遍“远离颠倒梦想”,这次真的坐起来,打开灯。墙上的钟指向七点,拉开窗帘,天早放亮。

淋浴完毕,煮碗面吃下,收拾好厨房,做完离开一段时间必须的防护后,司徒绿换上出行的衣服,背上背包,从电梯下楼,走出小区。已是上班高峰,街上的人步履匆忙,没有谁特别不耐烦,也没有谁对他人产生兴趣,大家的脸都在沉郁中带着些麻木。司徒绿跟在几个人身后,上了环线车,她得先到西面的长途站,再从那儿出示证件,购买离开东七区的票。

车上人不少,司徒绿费些力气,才在车厢中部找到一个相对宽裕的地方。旁边一个小女孩挨妈妈坐着,上半身完全倚在妈妈怀里,妈妈目光落在她头上,仿佛在数她的头发。妈妈和女儿没说话,就互相依偎着,仿佛静止了时空。司徒绿看着,想起妈妈。要是……她喊停自己,不想延伸得太开,更不想多愁善感。她双手捏成拳又放开,转动脑袋,看看挤在左右的人。“你们知道吗?我在执行第一次命令,由我主导的专项的命令,只有这些命令才是必要的,才是必须的。”

当然,什么都没说出口,她只是默默地带一点微笑地看着身边的人。如果顺利,她将按照要求,取走一个人的性命,回到东七区,继续她在部里的日常工作,耐心等待下一个命令;如果遇到变故,她将会被人阻止,随之而来的多半是不算短暂的逃亡生涯,时刻留意身边的风吹草动。不,不能这样想,必须完成命令。用手,用锋利的刀刃,用……不,司徒绿再次停止思绪蔓延,不能提前设想如何结束一个人的性命,哪怕是一个自己完全一无所知的人。

复杂思绪下,动作难免慢些,下车、购票,都落在后面。上得长途车,已没全空的座位。司徒绿张望一圈,选了个离后车门不远的位置。座位上靠里的乘客别过头,望着外面,身形瘦小。司徒绿走过去,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坐下。那个乘客回过头,很是紧张地看她一眼,十五六岁模样,稚气仍未脱净。司徒绿安慰性地笑一下,女孩反倒更加拘谨,她张张嘴,没说出什么,索性再次看向窗外。司徒绿也顺势看出去,这一带人烟稀薄,只有沿街几家售卖早点的店铺开了门,一家微型超市半开着门,门上贴着一张长条纸,上下写着“因酉”两个大字。类似情况司徒绿在别的地方见过,原本店里销售烟酒,专营管制更加严格后,只好撇下。

“要口香糖吗?”是旁边的女孩,她拿着口香糖罐的手伸到司徒绿面前。

“谢谢。”司徒绿摊开左手,女孩抖出两粒白色口香糖,缩手将糖罐放回随身带着的牛仔小包里。女孩细嫩水灵的手指触动了司徒绿,她把口香糖放进嘴里,凝神细看。女孩比第一眼耐看很多,仍在努力冲破羞涩对自己的束缚,但这种羞涩与突破的尝试结合,让司徒绿对她生出恰到好处的信任。

“这边,还有那边,我以前常来。”女孩指着窗外,是一片别墅区。“这边”“那边”是两个建筑风格差异很大的区域,现在都已荒芜。

“常来?”司徒绿忍不住问道。她特别小的时候,这里还有些人住,没多久也全部迁走,留下一大片空荡荡的房屋。随着配套的生活设施被取消,偶尔会有迫不得已的人短暂栖身外,几乎没有谁会在这儿停留。

“是呀。我哥哥常骑着自行车,带我过来,我俩到处跑,在各个房子里跑。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我画画他拉小提琴。太阳快没了,才往家里赶。”回忆美妙,女孩嘴角禁不住漾出笑容,等那甜蜜往下沉了沉,她才注意到司徒绿眼神里的疑惑,随即恍然道:“噢——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爸爸妈妈只是普通的教师,他们把自己的爱好传给了我俩。小提琴是我妈妈家一代代传下来的,换不起弦,每次拉的时候都特别小心。画画是在哥哥给我做的沙板上……”

“沙板?”

“是呀。他用一块黑漆木板,围上指头宽的木条,找来最细最细的金色沙子,每一次画画,我都把沙子倒在画板上,画完再把沙面抚平,最后装回盛沙子的袋子里。哥哥说,这个画板我可以用一辈子。”

“那好可惜啊!每次的画都留不住……”

女孩笑起来,“不可惜!每一次画完,哥哥都会和我一起看,告诉我他喜欢哪里,哪里还能处理得更好,我们给每一张满意的画都编了号,所以这样的画都保存在我俩心里。哥哥说,等我满十五岁,送我最好的画布、颜料,让我画些别人也看得见的。”

女孩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沉默半晌,司徒绿伸出手,在她的右手上用力一握。女孩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才又回过头来。

“谢谢你。没事,就是想哥哥了。爸爸去世后,他说要去挣钱,走了三年多,也没怎么跟家里联系。妈妈身体不好,最近想他想得厉害,我出来找找,要是生日前还找不到,就回去等着他。”

司徒绿松了口气,“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还有三个月十一天!”

“你去哪儿找他?”

“西线。”女孩压低声音,“他走后,让人带过两次钱、报了平安,别的没说。带钱的人也说不清他究竟在做什么。两次对照看,是越来越往西边去的。第二个带钱的人说过‘他好像要去西线’,又说,‘纯粹是猜的’。”

“那你怎么能确定是在西线?”

“我不确定。我沿途找过去,找到西线为止。哥哥以前说起过西线,说一辈子应该去看看。要是有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你妈妈知道你要去哪儿吗?”

“我和妈妈说要去找哥哥,但没说去哪儿找。妈妈特别想他,但我知道,她是希望哥哥早点回来,这样我俩能互相照顾。妈妈她,她……老是胡思乱想,总觉得身体糟糕透顶,怕是挺不过去。其实……”女孩哽咽起来。

司徒绿再次伸出手,握住女孩的左手,那手冰凉,微微颤抖。“你叫什么名字?”

“小允。”

“小允,你会找到你哥哥,你们一起回到妈妈身边。”司徒绿柔声说。

小允没有说话,她望着窗外,身体不时轻微地惊颤一下。司徒绿也没再说话,她对小允充满同情,心头又总有些微的不安挥之不去。尽管西线令人闻之色变,但从未被宣布为禁区,有人去也算正常,况且这趟车确实往西。只是,偏偏就这么巧?她接到指令上路,同车的就有同去的,而且就坐在她旁边,还这么毫无保留地向自己讲述家庭情况。这预示着什么?

不安让司徒绿沉默。她并未就此怀疑小允,毕竟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说话的方式、情感流露的自然,都让人相信所言不虚。接下来的路上,司徒绿没再问小允的家事,小允情绪宣泄后,也疲累了,大多数时间都昏沉地睡着。

午饭是在路上的服务区解决的。晚上,则在计划的时间到达东一区。四百公里,走了一天。

车子停在东一区的1号停车站。小允背着硕大的帆布包,还有个用素净的蓝布缝制的拎包,里面支棱出一个木框,一面是黑色的。司徒绿知道那就是小允说起过的沙板,她很惊讶,小允居然带着它出门。

“姐姐,再见。”小允说,她又开心起来。“谢谢你。”

司徒绿点点头,她本想问问小允,要去哪儿,和谁在一起,她开始担心起她来。

……

李宏伟 四川江油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国王与抒情诗》《灰衣简史》、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暗经验》、对话集《深夜里交换秘密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