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中有画意,画里蕴文心”——“汪曾祺百年书画展”读后
来源:澎湃新闻 | 李天扬  2020年10月06日08:50

一代文学大家汪曾祺第一次真正的书画展“岭上多白云——汪曾祺百年诞辰书画展”上月底已在浙江美术馆落幕,然而,这一展览引发的中国文人与书画的话题却一直在持续。

汪曾祺的字画,与他的散文和小说,是息息相通、互为表里的。汪曾祺的文字,纯正,干净。他自小习画,天份又高。他的画,从笔墨到线条到构图,都达到很高的水平。更难得的是,他的画作和他的文学作品一样,天然、通透、温暖、自在,充满着对人世间、对一草一木一蔬一花的温情。这是汪曾祺最动人的地方,也是寻常画家最缺失的。

浙江美术馆“汪曾祺书画展”现场

雨丝细密,空气湿重,连日的阴雨,让庚子年的秋日,直如梅雨季。

阴雨是烦人的,口里,则说着“晴湖不如雨湖”,仿佛喜欢这雨。那天一早,与顾村言、石建邦二兄,由上海虹桥登车,去西湖边。其实,我们要去看的,不是雨湖,是汪曾祺。

十多年前,顾村言曾写了两本汪味十足的书,唤作《人间有味》《人间优游》。有趣的是,这次汪曾祺书画展,分三个板块,曰“人间草木”“人间至味”“人间有戏”,可算巧合。十年前,汪曾祺九十诞辰时,顾村言在《东方早报》上撰写了万字长文,我读了,激赏,自说自话发了短信给他说好。这是我们订交之始。现在,他的文字早就有了自己的风格面貌,但对汪曾祺的喜爱,是不会变的。汪展开幕日,村言兄就在,还与策展人陈纬一起组织了“汪曾祺文与画”座谈会。我和建邦兄本来就要到杭州与出版社谈事,便在朋友圈里约着一起看展。村言兄看到,说要陪我们再看一次。这个待遇,不可不记也。

西湖之畔,与柳浪闻莺,隔着一条南山路,坐着浙江美术馆。这是很让上海人羡慕的。原先的上海美术馆,不但退出了核心地段,连“上海美术馆”这五个字,也没了。这样也好,我们就多了不少奔到周边看展的理由。

要讲汪曾祺的书画,还是先从他的文字说起。汪曾祺的文字,好在什么地方。我以为,是纯正。白话文写作,始于“五四”。从鲁迅到徐志摩等等,无论左右,皆受翻译腔影响深重,而且有的往往还要政治正确。自觉地游离于这二者之外,做得最出色的,是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1950年代以后,运动频仍,口号震天,这样的政治氛围,对写作者的影响几乎深入骨髓。所以,当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冒出文坛,每一个读者都眼睛一亮:中文原来还可这么写!虽然汪曾祺总是说自己“非主流”“上不了杂志头条”,但他的意义,恰恰在此。汪曾祺告诉我们,用没有政治烙印,甚至没有时代痕迹的文字来写作,是可行的。也正因此,汪曾祺的读者,是穿越时代的,他不仅对六七十年出生的这一代人影响巨大,在九零后,甚至零零后中,也知音不少。

汪曾祺(1920-1997)

为这样一位文学大家办画展,自然要观照他的文字。展览的策划者之一、汪曾祺的外孙女齐方为每一幅画配上了一段汪曾祺的文字。于是,看画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读画”。文画对读,这是只有汪曾祺才能带给我们的奇妙体验——所谓“文中有画意,画里蕴文心”,再不只是一个空灵的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享受。这个享受奇妙到什么程度,让我举两个关于花的例子。

例一,《紫藤》。文章摘录是:“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叶三说:‘紫藤里有风。’‘唔!你怎么知道?’‘花是乱的。’‘对极了!’”于是,愚笨如我,也看到了汪曾祺画的紫藤里有风。

汪曾祺,《紫薇花对紫薇郎》,纸本设色,1988年

例二,《紫薇花对紫薇郎》。文章摘录是:“对于年轻的读者,需要做一点解释,‘紫薇花对紫薇郎’是什么意思。紫薇花亦作紫薇郎,唐代官名。白居易曾为中书侍郎,故自称紫薇郎。……‘紫薇花对紫薇郎’使人觉得有一点罗曼蒂克的联想,也可以。石涛和尚画过一幅紫薇花,题的就是白居易的这首诗。紫薇颜色很娇,画面很美,更易使人产生这是一首情诗的错觉。”于是,迟钝如我,也不由得把汪曾祺的这幅画当作一首情诗来读呢。 

如果说,为画配文,再精再妙,总也是出自齐方的主观感受。那么,不妨让我们再收拢眼光,来看一看汪曾祺自己题在画上的字句。身为一个作家,汪曾祺在写作时,自然会字斟句酌,而他在“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的画作上写字,要随性、自在得多。题得最多的,是写记忆中的花花草草,且容我多抄几则:“后园有紫藤一架,无人管理。任其恣意攀盘,而极旺茂。花盛时,仰卧架下使人醺然有醉意。”“昔在伊犁见伊犁河边长蓼花,甚喜。喜伊犁亦有蓼花,喜伊犁有水也。我到伊犁在一九八二年,距今十年矣。”“盈江县委招待所有香樟树,热带兰多寄生于枝杈之间,虎头兰乃最常见者。一年之后,汪曾祺忆写于北京。”“故园有金银花一株,自我记事从不开花,小时不知此为何种植物。一年夏,忽开繁花无数,令人惊骇,亦不见其主何灾祥。此后每年开花,但花稍稀少耳。一九八四年六月偶忆往事,提笔写此。”“昆明杨梅色如炽炭,名火炭梅,味极甜浓,雨季常有。苗族女孩叫卖声音娇柔。”除了汪曾祺,还有谁会这样题画?最著名的,是那幅只有聊聊几笔的《晴蜓荷花》,题“一九八四年三月十日午,煮面条,等水开,作此。”连署名也没有。最好玩的,是《种菊不安篱,任它姿意长》,题完诗后,署日期,竟是“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不是七日就是八日”,签罢“汪曾祺”后,意犹未尽,还加了一句“时女儿汪明在旁瞎出主意。”汪明在座谈会上回忆说:“其实在家里,他没有地位,他的画在家里也从来没有地位。”也是因为“从来没有地位”,才会有这份随意到极点的自在。当然,一派安祥、温和的汪曾祺,内心里也是有着狂狷意气的。两幅不多见的人物画题字令我们看得一凛。一幅质问:“甚么?”一幅则干脆痛骂:“狗矢!”请注意,前面引的那些花鸟画上的句子的标点,是策展人加的。而这两幅上的问号和惊叹号,则是汪曾祺亲自按在画上的。对此,汪曾祺的女儿汪朝回忆道,这些画在什么情形之下画的,不太清楚。他肯定有愤愤不平的时候。他不高兴喝了酒,拿起电话就跟好朋友林斤澜又说又骂。 

汪曾祺画作

摘了这么多题画字句,想表明,汪曾祺的字画,与他的散文和小说,是息息相通、互为表里的。汪曾祺自小习画,天分又高。他的画,从笔墨到线条到构图,都达到很高的水平。更难得的是,他的画作和他的文学作品一样,天然、通透、温暖、自在,充满着对人世间、对一草一木一蔬一花的温情。这是汪曾祺最动人的地方,也是寻常画家最缺失的。

在汪曾祺展的楼下,同时办着《秋蕊香——齐白石黄宾虹花鸟画展》,看了汪画看齐黄,这种观展体验,真是百年一遇。我在朋友圈的这样一句感慨,被村言兄拿去作了文章题目。与汪曾祺相比,齐黄的画,是寻常可见的。但这个展中白石老人的课徒稿和宾翁不落款的花鸟画,都极难得一见。齐黄对展,更是天才的想法。美术馆应该怎样办展?我想,道理与艺术创作是一样的:自己要有想象力,还要给观者留足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如果只是把画挂在墙上,那与拍卖会有什么两样?浙江美术馆的“楼上读汪,楼下齐黄”,堪称范本。

走出美术馆,建邦兄带我走过南山路,来到钱王祠,这里有苏东坡的《表忠观碑》石刻。此为明嘉靖年刻,四石八面,现存其三。我来西湖几十次,竟不知有此碑,自然佩服建邦兄见识多广。现场有几块残石,这是今年钱王祠整修时发现的,经考证这正是来自此碑佚失的那一块,建邦兄也未曾见过。对他而言,也是意外收获。看着苏字,我们自然聊到正在北京故宫举办的苏东坡大展。一南一北,从苏到汪,同时展陈,意味深长。古代文人中,若是拿文章、诗词、书法、绘画分别打分,总分最高的,是东坡无疑了;当代文人中,若是拿散文、小说、书法、绘画分别打分,总分最高的,大抵是汪曾祺罢?从苏东坡到汪曾祺,文人画的千年历程,这个话题太值得回味了。

出钱王祠,信步走到湖边,来看一眼比晴湖好的雨湖。庚子多艰,湖山依然。那天,杭州的桂花今秋第一次开放,秋雨秋风,又把新绽的花击落泰半,原本馥郁袭人的桂香,变得清淡而悠远,如汪曾祺一般。

2020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