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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热:喜悦
来源:《人民文学》 | 李约热  2020年10月02日08:27

雨水把路都泡烂了。

离家门口还有十几米,实在走不下去,赵胜男就扔砖头,啪、啪、啪、啪……一共二十块砖头,歪歪斜斜,泊在泥水中,差点连成一个问号。赵胜男的黑色高跟鞋,踩在问号上面,她手臂张开,走钢丝一样。新婚丈夫杨永,没有步她后尘,他左边肩膀右边肩膀都有行李,红色拉杆箱是胜男的,帆布包是自己的,都非常沉。

过来呀,过来呀。胜男催他。

肩膀上的行李不允许杨永像胜男那样走——肩膀上有重物,如果脚底不稳,非摔了不可。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一发狠,这条路,就变成了一条干净整洁的水泥路,唰、唰、唰、唰,蹚水的声音。杨永走成一条直线,未来的家,离他的鼻尖,只有几厘米。

他的脚底凉透了。

胜男从杨永肩上卸下红色的拉杆箱,正要去接他肩上的帆布袋,杨永肩膀一抖,帆布袋滚在脚边。杨永扶稳帆布袋,脱鞋。八月的泥水从杨永的鞋里流出来——短暂的一场雨,欢迎远方的女婿,进驻八度屯。

我爸呢,我爸呢?胜男自言自语。

她的爸爸赵忠原,正在床上睡觉呢,正在床上做梦呢。五十多岁的男人,光着头,床边的墙上挂着他的假发。他缩在床上,薄薄的床单,猪肝色——昏暗的房间里,赵忠原像个着袈裟的和尚,浑身的酒气,睡觉时的表情,像要哭。他的梦太平淡了,当胜男和杨永离家十里的时候,忠原梦到自己在医院里,那个已经死去的医生在给他把脉,他看着他,没有事,没有事,就是喝酒多,有点内热;拿听筒听他的心跳,说,是想女儿了,心律不齐。这样的梦他做了很多次,每次都是那个死去的医生,跟他说话。赵忠原跟村里人说,在梦里,我从来没有飞起来,做的梦,都是老老实实的梦,看病啊,干活啊,吃饭啊,这样的梦,简直就不像梦。确实是这样,当他的女儿胜男和丈夫杨永离家还有五里地的时候,他梦到自己正在主持屯里七月十四的祭祀,各家各户拿着供品,排队给“社王”摆上。“社王”相当于北方的土地神。烧香、祭拜,他是给他们递香的那个人,他是替他们给“社王”说好话的那个人。这样的事情出现在他梦里一点都不稀奇,因为啊,再过十几天,就是七月十四,这场盛大的祭祀活动,只不过提前几天来到他的梦里。这样的梦,也太过老实了。当胜男在离家十多米的地方扔砖头的时候,她爸爸的梦里,这场盛大祭祀还没有结束,全屯的人都在吃……

胜男推开家门,哒哒哒哒,脚步声响起。

感觉到有人进了自己的家,赵忠原一震,赶紧从梦里的饭桌边抽离。翻身下床,飞快地打开房门,又飞快地关上房门。

女儿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自己不能光着头迎接他们,这顶假发,似乎是为他俩而准备的。他从墙上取下假发,戴上,再去开门。一关一开,给人这个房间似乎住着一个光头的男人和一个毛发浓密的男人的错觉。杨永眼花缭乱,好像自己有两个岳父—— 一个光头的岳父和一个毛发浓密的岳父。

这样看起来年轻多了,比戴帽强。胜男说。

赵忠原像做错了什么似的。两千五百元呢。他说。之前他确实是戴帽,一年四季都戴,冬春戴厚一些的帽,夏秋戴薄一些的帽。戴帽不是为了耍酷,就跟现在戴假发不是为了显年轻一样,是为了盖住头上的凹槽。不同的是,戴帽显得普通一点,戴假发显得隆重一点。那一年,他在浙江的工地,被一根螺纹钢砸断头骨,治好后,螺纹钢的形状就留在了他的头上。凹下去的地方,非常吸引风,风稍稍大一点,赵忠原就听到风穿过头上伤痕的声音,像有人吹口哨一样。

值,真的很年轻,我都认不出来了。胜男说。

他们来我们家打分,如果算上我的这顶假发两千五百元,就要超过六十五分了,超过六十五分,就不算是贫困户了。我本来想拿钱去买一台电动后推车,后来买了假发。海民买了后推车,他们家就超过六十五分了。

这是赵忠原说的,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在晚上的饭桌边,他喝了两杯酒。他说的六十五分,是野马镇判定贫困户的最低标准。李作家带着一帮人,对八度屯所有的农户进行甄别:存款、房子、家具、电器都要算分,高于六十五分就不算贫困户,低于六十五分(含六十五分)就算是贫困户。当时如果这两千五百元存在银行里,或者拿来买了后推车,他就评不上了。海民的家境跟忠原家差不多,就是多了一台后推车,结果没有评上,海民去跟李作家闹,拿自己家跟赵忠原家比,李作家再到忠原家甄别,感觉这两户确实没有什么差别,这时候赵忠原摘下假发,让李作家看到他头上的伤痕。李作家说,就凭这个,你就是了。

海民他当年不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吗?内伤,吐血,后来恢复得好,一点伤疤都没有留下。胜男说,以后见到海民,你不要太嚣张了,也不要张扬。

胜男就是那么善良。话说给忠原听,眼光却瞟杨永。

杨永现在像个小媳妇,眼睛不看赵忠原。忠原问他话,他先看胜男,才作答,生怕说错。

家在哪里?

平南。

哦,那里产小刀。我们这里,以前每家每户,都有一把平南小刀。

那是以前,现在那里做陶瓷,或者给人建房。陶瓷卖到香港,建筑队敢到非洲做工程。

你为什么不去?

胜男替杨永回答,他胆子小嘛。

胆子大的都去非洲,胆子小的都来八度。忠原说。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们都是胆小的人啊。忠原说。

说到自家情况,杨永像个受伤的小兽。

爹妈走了。

姐姐带大。

十五岁去广东。

二十五岁碰到胜男。

胜男比他大五岁。

这样的人。

适合带回家。

给爸爸赵忠原。

养老送终!

如果谱上野马镇的山歌调,就会把人唱哭。

这是三个人的第一顿晚餐。

雨又下了,还打雷、闪电。在野马镇,有人结婚或者死去,都要下很长时间的雨。雨水带来新人或者送走旧人——笑声和哭声,都瞒不过这满天满地的雨水。八度多的是池塘,池塘里有莲藕,雨水打在叶子上面,就像电影里一场盛大的战争。这几天,在哗啦啦的雨声中,野马镇的人都在打听,哪家死了人?没有!那么,雨水过后,就要有人办喜事了。

哗啦啦的雨声中,忠原和胜男、杨永在商量婚事怎么操办。

说是商量婚事怎么操办,其实是在商量婚事用不用操办。

今年猪瘟疫情暴发,野马镇的猪几乎死光,现在市面上的猪肉贵,鸡、鸭、鱼,托猪老大的福气,身价也跟着涨。肉类价格像一盆冷水,浇凉了赵忠原一家三口想操办酒席的热情。

但胜男又不甘心。爸,亲戚总得请几桌吧。

屯里,哪个不是亲戚?忠原说。

八度屯一百五十七户,姓赵的就有一百三十户。只要是个人,赵忠原都能找出对应的称谓,喊声亲戚。

就是亲戚也有远近之分吧。胜男说。

近的可以得罪,远的不能得罪。远的比近的多啊。赵忠原用手轻抚假发,似乎碰到了天大的难题。要请就一起请,要不请就都不请。

那不行,我不想让他们说我们心疼钱。

那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呀,脸皮多少钱一斤?忠原说。

那怎么把杨永介绍给他们?胜男说。

在野马镇,凡是新人,都要通过一场盛大的宴席作为媒介,之后才被旧人接纳。野马镇的新人,都要举着酒杯转圈圈,接受众人的祝福,才能融入人群。今年猪瘟流行,忠原和胜男选择在这个时候把杨永介绍给屯里的人,要比平时贵三倍。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杨永缩在一边,猛地来这么一句。时间一长,他们就知道我了。

做男人,就是要有这样的脸皮。忠原觉得杨永很对自己胃口,他夸杨永有气度。男人,有时候就要脸皮厚,不管别人怎么看你,都不要在乎。他说。

你不要紧,我要紧!胜男声音高起来,杨永就缩头了。胜男又对忠原说,你是心疼钱,如果猪肉便宜,你早就去发请柬了。

钱都是你挣来的呀,这样浪费我当然心疼。忠原说。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雨声格外刺耳。

这个时候,就不要考虑什么面子啦,现在菜钱贵,我们请不起。最亲最亲的叔、舅、姑、姨,堂哥堂弟、堂姐堂妹,七七八八的家里人,我们不请;不怎么亲的,平时见面只是点点头打哈哈的所有的外人,我们也不请。他们有什么闲话,我高兴的话呢,就跟他们解释,不高兴的话呢,理都不理。忠原说。

胜男还是不高兴。她的意思是至少亲友要摆上七八桌,这婚才算是结了。外人她不管。

忠原说,要请就一起请,要不请,就都不请。理由是不亲的人更加不能得罪。

忠原看见女儿不高兴,去讨好她。等猪瘟过后,生猪降到每斤五元,我们再请,现在生猪每斤十八元,买一头肥猪,相当于买一头牛,我们怎么请得起?他说。停了一下,又说,你说猪瘟厉害不厉害,确实厉害,屯里的猪几乎都死光了;你说猪瘟厉害不厉害,也不怎么厉害,赵忠锋家的那头母猪,不仅不死,现在又怀上了。我看猪瘟,也就是秋后的蚂蚱,很快就没有了,不出半年,屯里大猪小猪,又嗷嗷叫了。到时候我们再请,好不好?

胜男还是不作声。忠原的这个女儿,犟起来,八头牛也拉不住。他们一家,现在是被猪给难住了。

雨雾中一把黑色的雨伞,浮在忠原家不远的池塘边,颜色慢慢变深。

李作家来八度查看水情。他绕过一个又一个池塘,来到忠原的家门前。雨水差不多漫过忠原家的门槛,当初胜男扔砖头扔出的那个问号,早已看不见。李作家穿着雨靴,涉水而来。他从雨伞下钻出来,钻进了忠原的家。

李作家来八度扶贫一年多了,平时走村串户,听村里面的人讲他们家的事情。真的假的,他都听。

李作家还是第一次看见胜男。以前她在忠原的嘴巴里出现,都是“我女儿”“我女儿”。以前她的名字,都是出现在各类的登记表里。

登记表里的名字,现在变成李作家面前的活人。

李作家最想见到的,就是登记表里的活人。八度屯的年轻人,很多都跟今天以前的赵胜男一样,活在登记表里。

比如说赵莲花家的老二。李作家刚来的时候,赵莲花家的瓦房塌了半边,李作家到赵莲花家,动员她去大儿子家住。大儿子做生意,在离旧房不远的地方,起了两层楼房,装修得很漂亮。房子塌了半边,赵莲花也不怕,任凭李作家怎么动员,她都不愿意搬,说就是死也要死在这个房子里。大儿子说,她就是想在这里等老二回来。赵莲花跟二儿子住,二儿子十几年前去福建打工,失踪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么长的时间,本来应该按法律依次去派出所报失踪、申请宣布其死亡、最后注销户口。从一开始,赵莲花就紧握家中的户口簿,不让他们去派出所办理。大儿子说,她八十多了,老糊涂了,也不怕死了。没办法,只好让她继续住在那里,半边没有塌下来的房子给加固起来,虽然这样,只要一下雨,李作家就要带人去她家查看。今年春天,一个傍晚,屯长赵礼胜打电话给李作家,说赵莲花的二儿子,失踪了十多年之后,又回来了。一个印在各种登记表上的名字,突然露出尊容,李作家觉得这是个大事情,赶紧来到屯里。在赵莲花家塌了半边的房子面前,透过半开的窗户,李作家看见几个人在抱着一个人哭,是那个失踪了十多年的老二。李作家想去推门,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抽了回来。李作家感慨,这个时候,他怎么好进去呢?他不能打断他们的团圆。天上掉下的故事,就让它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去吧。第二天,屯长赵礼胜又打电话给李作家,说老二又离开家了。消失、回来、离开,乡间很多很多的故事,不就是这样吗?

赵忠原家的情况,跟赵莲花家又不一样了。

赵莲花家的是伤心事,赵忠原家的则是喜事。

李作家发现,这对小夫妻,女强男弱。李作家进到房子里面时,赵忠原拉过一张凳子,让李作家坐下,他、胜男、杨永、李作家排成一排。李作家刚坐下,他旁边的杨永就像触电一样弹起来,拿着凳子,坐在他们三个人身后。

李作家觉得奇怪,说,你怎么不坐在这里,怕我?

杨永笑得很僵硬,他掏出烟,说,我抽烟,怕熏着你们。

之后,他不停地抽烟,全是胜男在说。问到他的情况,未答先笑,像个小媳妇。前面说过,他的情况,如果谱上野马镇的山歌调,会唱到人流泪。怪不得他胆怯。杨永的经历,让李作家想起赵莲花家的老二,他现在在哪里呢?

李作家知道他们一家因为请客的事犯难。如果是在城里,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就算肉价涨到天,收到的份子钱,肯定能弥补过来。乡下不一样,怎么都是个坑,肉价便宜呢,填得少一点,肉价贵,填得就多。这可是件大事。

李作家说,胜男,这事我支持你爸,现在不请,等以后有孩子,再连满月酒一起请。李作家的意思是:自己是来做扶贫工作的,他不想看到,一场喜酒,将一个家庭的生计推到艰难的境地。

胜男想的,又不一样了。她不想亏了杨永。只要不大明摆地将杨永介绍给村里面的人,她和杨永,都只能是一对“秘密夫妻”。

忠原看到李作家来,他很高兴,这个人他喜欢。因为他摘掉假发,让李作家看到他的伤疤,李作家跟乡里说,把他列为贫困户扶持这件事,让他对李作家有了很好的印象,有话都喜欢跟李作家说。

领导,我家多口人,有什么政策?忠原说。

忠原说的“政策”,意思是有什么好处和补贴。一年多来,李作家跟工作队员一起,只要入户,就是有“政策”。比如,家里养母猪,一头奖五百元,家里养肉猪,八十斤以上的,每头奖三百元。比如说厨房和厕所,只要把家里黑黑的厨房和脏脏的厕所改建,就有一千六百元的补贴。李作家东家进西家出,拿着手机,拍猪、拍牛、拍厕所、拍厨房,不亦乐乎。

我家多了一口人,有什么政策?既然多了猪、多了牛都有补贴,何况多了个人呢,有什么政策?忠原说话的本意是这样。

李作家说,多一口人,天大的喜事,还要什么政策。你想要什么政策?

我是开玩笑啦,领导,我家多了一口人,确实是喜事。但是,这个喜事不好消化啊。忠原说。他说的是请客的事。

在听忠原讲这件不好“消化”的事之后,李作家说,屯里面的人会理解的,他们碰到这样的情况,也会“冷”处理。你啊,屯里有什么事,让杨永多去帮忙,时间一长,就认他了。

那亲戚们怎么办?

自己家亲戚,机会就更多了,逢年过节,多走动走动,不就好了吗?李作家说。

就是这句话,给了忠原启发。忠原说,领导,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把杨永介绍给亲戚,也不摆七桌八桌,也不等逢年过节,而是隔几天叫两三位亲戚到家里来吃饭。不是请客,不一定上什么好菜,酒是自己家酿的,也值不了几个钱,几杯下去,杨永就是他们的亲戚了。

这是个好办法,这样做很好。李作家说。

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每次你都要来参加。

李作家一怔,到贫困户家吃饭,很不好,但是李作家又不想让忠原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好的,我答应你。他说。

果然,两天后,雨停了,李作家就接到赵忠原的邀请,去他家吃饭。忠原开始实施他的请客计划。既然当初答应他,李作家也不好拒绝,每次去的时候,都先到镇上的小饭馆提点菜,有时是一只烧鸭,有时是一碗扣肉。每次李作家都被忠原家的亲戚们灌得晕乎乎的。

李作家觉得这个老赵脑子还是很灵活。村委副主任老罗说,以前忠原不这样灵活,大概是去浙江,被一根钢筋砸头上砸醒了。村委主任老赵说,哪里是这样,是给猪瘟逼灵活的。

由这个办法,又延伸出另外一个办法。还记得赵忠原做的那个梦吗?他提前在梦里主持本屯七月十四的祭祀,当时梦里,少一个杨永。他决定,在即将到来的七月十四的祭祀中,把自己的女婿,隆重介绍给所有的人。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野马镇山歌的调调,是来自远古的声音。所有的山歌多源自忧愁,早期的山野,那些落魄的人来这里定居,能有什么快乐呀。野马镇山歌的调调,如果用长度来比喻,从来不及一个人高(或者说,野马镇的山歌,就像一个被迫矮下来的人,从来都没有高过)。男人唱起来,那就是水缸里下了一场雨;女人唱呢,则是一根鞭子轻轻打在芭蕉叶上。男人女人同时唱,你会想到悬崖边的命运。所以啊,野马镇的山歌听不得呢:

山头起风山下啊落

嫩鸟巢中叫啊啾啾

娘在东山衔枝啊草

爹在北山找虫啊食

大风不识爹娘啊面

东山北山断魂啊魄

……

就是这样的调调。前面说的,哪怕随便一个人,他的故事,谱上野马镇山歌的调调,就要听得人哭。这就是喉咙的力量。闲下来的时候,李作家就喜欢琢磨这些事情。人类身上每一个器官,都非常的了不起,但是最了不起的器官,应该算是心脏吧。来到八度后,李作家听到这样一个故事:那天,在八度屯的屯道上,一头小牛和一个小孩经过一辆拉电线杆的货车旁边,货车突然爆胎,巨大的声浪把人和牛震翻在地,小孩耳鼻流血,小牛犊也耳鼻流血。闻讯赶来的人吓坏了,都觉得不管是人还是牛都没有救了。两台农用车,一台运人,一台拉牛,人拉往医院抢救,牛拉回去等着剥皮吃肉。小孩胸口上贴着一只耳朵,没等车子到镇上,车上的人就喊起来了,没有死!没有死!

小孩没死。野马镇颠簸的路又把他震醒了。

牛死了。许是牛一生下就很颠簸,再怎么震都震不活啦。

有了心跳,就有了喊声。大人们喜出望外地喊,有了心跳的小孩在哀号……

这是赵忠原说给李作家听的故事。赵忠原说,小孩比牛更厉害。要说这人的心脏,真的是强大得很。

李作家回城的时候,曾跟朋友们聊,他说来到乡村后,看到听到很多人的故事,他有一种“小心轻放”的感觉,就是说对村里的人和事,要认真对待,要“小心轻放”。就拿赵忠原来说,他算是八度屯最有威望的人了,表面上大大咧咧,但是心底是愁苦的。他跟李作家讲他在浙江工地受伤的情形,开始的时候像讲笑话一样,他还笑哈哈的,最后则流出眼泪。

这眼泪李作家信。

李作家来到这里以后,不管是对谁,都和颜顺色,生怕有时自己不好的情绪,吓着他们。

近距离观察人们的生活,李作家没有感到一丝的轻松。城乡差别体现到人的表情上面:麻木中有期盼,高兴中有悲凉,狂怒中隐含自卑,他们多少都感到不自在。李作家觉得,时间和历史积淀下来的浑浊的部分,都附在乡间这些脆弱的生命上面,成为他们的底色。

李作家并不是为了“体验生活”才来到八度的。省里每个机关,都必须有人下到村里去扶贫。两年时间,他会在乡间游走。

李作家每天都干些什么呢?

遍访贫困户。

以下是李作家的遍访记录之一:

2018年3月27日,赵忠实家,女儿在省中医学院护理专业读大三,儿子15岁,不愿意上学,多次动员未果。夫妇俩在家,去年政府发一头黑母猪,五天就死了,后来自己买一头母猪,前天生了12个猪崽,死了两个。现在家中有10头肉猪,每头100斤,政府准备补贴每头300元,已经来拍过照了。每包饲料118元,四天用一包;精料每包224元,每包用12天。买玉米喂猪,每斤1元,十天前买了四袋,每袋120斤,现在还剩两袋;还买米糠,每斤八毛,每袋100斤,春节到现在用了七包米糠。有牛三头,去年补贴2400元,发了1800,还有600没到账。种有速生桉1000株,三年了,有一层楼那么高。种玉米,自己只有一亩地,因村里很多丢荒的地,多少亩不知道,反正下了24斤玉米种,种子每斤20元;水稻也是这样,用了3斤种子,每斤36块钱。买尿素两包,每包125元,复合肥三包,每包80元。母亲89岁,有残疾证,视力四级残疾。去年12月份打工收入1000元,今年1至3月份没去打工。养老金补贴100元,低保补贴925元,高龄补贴90元,残疾护理补贴50元,养老保险100元……

李作家所在野马镇五合村,共三百四十五户贫困户,加上上级要求,还要访问一百户非贫困户,所以这样的记录,李作家共有四百四十五篇。可以说,整个村庄,他心里有数。

这些天,他到得最多的是赵忠原家,他家多了一个杨永,一个胆小的孤儿。亲戚朋友往来不断,虽是粗茶淡饭招待,但忠原和胜男及亲戚朋友们欢欢喜喜,可是李作家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是杨永在亲戚面前的表现,他的眼神躲躲闪闪,都不敢正眼看人,不像一个骄傲的女婿,倒像一个心事重重的老人。跟灿烂的胜男相比,一点都不入画。胜男说,他人老实,他怕见很多人,熟悉以后,会慢慢好的。

七月十四,八度屯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本来这样的活动李作家不应该去参加,但是他想去看看,赵忠原怎样把女婿介绍给全屯的人。祭祀活动分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各家各户去祭拜“社王”,前面说过,“社王”相当于北方地区说的土地神。第二部分是聚餐。

各家各户的供品都在塑料桶里,煮熟的鸡肉猪肉在塑料桶里,塑料碗装着糯米饭最终被装在塑料桶里,塑料矿泉水瓶装着米酒在塑料桶里,塑料酒杯在塑料桶里。塑料桶被男人的手或女人的手提着,来到“社王”前。

李作家看着一个个塑料桶,他在心里说,这下,我们和神仙,也共用统一的餐具。

今天最耀眼的绝对不是装满供品的塑料桶,而是赵忠原一家三口。赵忠原身穿黄色的道士服(说是道士服也不对,是宽大的布衣衫),站在“社王”门口,他的两边是胜男和杨永,衣服的颜色分别是崭新的红和崭新的白。如果这样的情形换在自家门口,如果他们手里拿着糖果盘、卷烟盘,就是一对迎接来家里吃喜酒的新人。

这样做合不合适?赵忠原也曾考虑过,毕竟这是“社王”的地盘,让胜男和杨永在这里正式跟屯里的人见面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人的脑子是会拐弯的,说不定以后杨永跟他一样,成为七月十四这一天屯里最受尊敬的人。杨永帮他打下手,接香、插香,胜男也一样,她来帮屯里人摆供品、收拾供品。他们都是来帮忙的。在这个过程中,赵忠原会郑重地把杨永介绍给他们。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这是一年中,他赵忠原在八度屯最威严、最有威信的时候,今天,所有八度的人,第一尊敬的是“社王”,第二尊敬的就是赵忠原。他想在这个庄严的时候,把女婿介绍给屯里的人,他们从此会对女婿高看一眼。

八度屯一百五十七户,每户的供品都差不多。三个大香炉,三三得九,每户九根香,拜三拜,各怀心事,默默念叨,每户也就一分钟。仪式就这样完成。

递香接香插香,杨永忙得不亦乐乎,赵忠原没有在前来祭拜的人刚进来时介绍杨永,而是在祭拜之后,胜男帮他们收拾供品时才介绍:这是我的女婿杨永。先拜神,再介绍女婿,公私两不误。烟雾中,人头在赵忠原、赵胜男、杨永面前起起落落,“社王”面前,杨永的名字被一次次提起。全屯一百五十七户人家,杨永的名字一共被提起一百五十七次。

赵家三个人在“社王”跟前接待屯里人的时候,李作家的脑子,在过“电影”。过什么“电影”?过八度屯各家各户的家事。因为只有这一天,是八度屯人员最齐的一天,好些全家外出打工的人,都要回来。

赵福全回来了。他左手提着塑料桶,很吃力的样子,很显然,他右手还使不上劲。看见李作家,他也不打招呼,黑着脸走去拜“社王”。在八度,李作家经常遇到这样的人,开始的时候李作家还觉得很纳闷,不是说乡下人都热情好客吗,怎么经常遇到这些黑着脸埋头走路的人?他们也不是对李作家有什么意见,是因为家事沉重,消耗了他们的热情。赵福全比去年精神多了,去年李作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躺在自己家的床上,骂省城的那个老板。他去他的木材厂打工,右手被机器夹成粉碎性骨折,影响到胸部,吃不下饭,体重减了十五斤,人变得很黑很瘦。这是他家最黑暗的时候,所谓的祸不单行砸在他头上了——他老婆赵丽花前几年在省城遭遇车祸,腰椎骨折,车主驾车逃逸,事发路段没有监控,逃逸车辆最终没有找到,影响到事故的认定和赔偿,福全打工几年剩下的钱全拿了出来给老婆治病。老婆腰椎治好后留下后遗症,由于车祸影响到膀胱,每月总有七八天小便失禁,必须定期到省城的医院拿药、做理疗。两个人为了求医跑来跑去很不方便,干脆就在省城医院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间小房子。老婆小便不失禁、不去理疗的那些日子,就到附近街道的电子厂做零活,每月一千五百元;赵福全则去附近的木材厂打工。赵福全受伤后,老板只付了一万多的医疗费,就不再理睬他。因为没有劳动合同,没有办法只能打官司。对赵福全这样一个几个月就换地方打工的人,哪里有什么耐心去打官司?那时李作家刚来八度不久,觉得这样的事他应该管一管,他托朋友找到那个老板,还开车到省城去见他,他要跟他讲道理。李作家以为自己很厉害,是个人物,写过什么什么样的书,想拿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震慑老板,老板哪里听得进去,李作家几乎是被老板手下的人轰出来的……

赵忠深也回来了。领导,今天又来“欺负”老百姓了。他说。他是整个八度屯,唯一一个敢拿李作家开玩笑的人。

忠深个子不高,肩膀窄,穿西装,松松垮垮。在屯里走路,经常戴游泳运动员戴的护目镜,那是他在县城当老师的女儿去青岛旅游时给他买的。跟忠原戴假发一样,不是为了扮酷,是因为他有一双见风流泪的眼睛。他小时候没少被人拿这个来开玩笑,他喜欢开别人玩笑的喜好,是从自己身上得到的灵感——他曾经是整个八度屯被人拿来开玩笑最多的人,因为他哭的时候有眼泪,笑的时候呢,也有眼泪。忠深以前是屯长,因为土地纠纷,带领屯里的年轻人跟隔壁奉备乡板磨屯的人打架,最后被关了三个月,屯长被免。虽然不当屯长,但是八度屯所有的消息他都尽在掌握。李作家刚到屯里的时候,所有的情况,都是他跟他说的。自认为跟李作家很熟,所以他敢跟李作家开玩笑。半年前他和老婆被女儿接到县城带外孙,从此他八度屯的家,大门紧闭。

李作家说,忠深,今天的领导,是“社王”吧,他都不敢欺负你,我更不敢欺负你。

忠深马上拿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不要乱开玩笑,他那个领导,跟你这个领导不一样。忠深说。“他那个领导”,指的是“社王”。

怎么不一样?

他那个领导,不能拿来开玩笑,你这个领导,可以拿来开玩笑。忠深说。

我这个领导,怎么就可以开玩笑啦?李作家故意跟他抬杠。

忠深说,有些领导,你只能立正,有些领导,你可以拍肩膀,知道吗?忠深说,你这个领导,可以拍肩膀,上面那个领导,不能拍肩膀,只能烧香。忠深真的拍了拍——他一只手提塑料桶,一只手拍李作家的肩膀。正在这个时候,一阵风吹过来,他赶紧收手,别过头,但是要躲已经躲不及了,眼睛闸门不紧,眼泪很快流了下来。他赶紧放下塑料桶,掏出纸巾擦眼睛。边擦边说,瞎了算了,真费事。

今天没戴护目镜?今天风大。李作家说。

今天不能戴,风多大都不能戴。忠深说。

李作家明白这是为在“社王”面前显恭敬。

你看看忠原,他的头多亮。忠深又说。

李作家这才留意到,在“社王”那里忙活的赵忠原没戴假发,烟雾之中,他头上的凹痕隐约可见。李作家想,他们对“社王”的尊敬,到了可以不顾伤疤有多深有多丑的地步。

忠深笑着说,我先去拜“社王”,等下和你喝几杯。说完提着塑料桶到“社王”那里去了。

李作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八度屯的“电影”后,盛大的聚餐开始了。主角当然是赵忠原、赵胜男和杨永。赵忠原带领赵胜男和杨永一桌一桌给屯里人敬酒,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胜男和杨永的喜酒,我以后补!

喝多了酒的李作家轻飘飘的,他想,如果他浮到半空中,会看到什么?他会看到七月十四这一天,八度屯无数的头颅和手臂,被一个篮球场框成一幅图画,杂乱又透出美感。这幅图案,藏着一百五十七户人家的所有秘密。

要理解一条生命,你就必须吞下整个世界。谁说的?好像是那个写《午夜之子》的鲁西迪透过他的小说人物说的吧。这句话,李作家很认可。刚到八度屯那些日子,只要李作家一在村头出现,很多人就围上来,目的就是想多要一些补贴。如果你把这些场景跟他们以前的生存际遇割裂开来,很容易得出这里的人很贪,都在想怎样才能不劳而获的结论,会心生不悦,因此戴上有色眼镜看待他们。如果再把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就会引起很多人对他们的误解。事实确实如此。有段时间李作家回城,在各种场合都听到关于贫困户的各种段子,大多都是怎么跟政府闹着要补贴、懒惰、无知等等。如果是很好的朋友,他会跟他们说屯里的真实情况,讲一户一户人家,他们都遇到过什么样的事情。有时喝多了酒,他就会高声对朋友们说,穷人刚刚得到一些关注,你们“中产”内心就不平衡,就受不了了?李作家跟他们说,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富人编穷人的段子,而穷人编不了富人的段子。朋友说,穷人编不了富人的段子?为什么这样讲?李作家说,因为他们没有这份闲心,而且他们也想不出来,怎么去编富人的段子,他们都各自为生计忙得屁滚尿流!李作家会因为一些关于贫困户的段子跟朋友们发生争论,每次都被“群殴”,李作家很郁闷。难道是我错了吗?

这样的事,终于发生在八度屯。

李作家的好朋友,省戏剧院的伟健为支持李作家,来八度屯进行慰问演出。之前伟健曾跟李作家了解村里面的情况,想以村里面的故事作为素材,创作一个小品,李作家跟他讲了赵忠原在浙江受伤的事情,为遮住伤疤,先是戴帽子,后是戴假发。伟健觉得有意思,就创作了一个小品,伟健对李作家说,这个小品,全国首演就放在你扶贫的地方。全国首演,伟健的口气很大。他确实有些牛气,他在中南几省喜剧界小有名气,他的节目,差点入选央视春晚。在省电视台,每周有一档情景剧场,由他领衔出演,说他是明星,一点都不过分。所以他说的“全国首演”,丝毫都不夸张。

八度很多人在电视上看过伟健演的小品,知道他要来演出,都很高兴,早早就来到屯里的篮球场等候。十多天前,这里刚举行大型的聚会。伟健也是拼了,以前他的标志性发型是大背头,为了这个小品,他剃了个光头,由此看出他对自己的新节目非常满意。他顶着光头出现在李作家面前,李作家都认不出来了。

忙中出错,出发时伟健把重要的道具,剧中人的假发忘带了,化妆时才发现。为了救场,李作家只有找赵忠原,借他的假发当演出道具。

八度屯好久没有这样热闹,附近村屯的人都来了,就是为了一睹伟健的风采。

赵忠原一家,就坐在李作家旁边。忠原的假发献出去了,他戴了顶帽子,等着看伟健出场,看伟健戴上自己的假发,会是什么样子。

歌舞、杂技、魔术、小品,伟健在众人的期待中登场了。

一个秃头的贫困户,因为懒惰、不思改变,把政府送来的两只种羊,一只卖了买假发,好显年轻去追一位姓农的寡妇,一只杀了吃肉,还嫌政府发的羊太老,自己啃不动……

全场的人,包括赵忠原,笑得前仰后合。

坐在赵忠原身边,李作家无地自容。

他觉得他和伟健是两路人,甚至可说他和伟健不是同类。当初他跟伟健聊赵忠原的故事,特别说到他头上的疤痕,凹下去的螺纹钢的痕迹,风大的时候,头上就响起口哨的声音。伟健怎么就不记得呢?大概他的兴奋点不在这上面,他真的很能化“腐朽”为“神奇”。舞台上,赵忠原那顶拿来遮伤疤的假发被伟健用夸张的肢体动作,套在油得发亮的光头上,满场的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李作家觉得非常难过。演出结束,伟健兴冲冲地问李作家,怎么样,效果不错吧?李作家强压心中的不满,说不错,你听那满场的笑声。他很想跟他说,要理解一条生命,你必须要吞下整个世界。但是,对于伟健,对于很多人,这也许苛刻了一点。李作家觉得自己没有同道。没有。

后来这个小品,真的成了伟健新的代表作。他的光头,真的不白剃,倒是可惜了忠原的假发,被伟健的光头套了一遍,就大了一号,害得忠原经常用手去扶。

这让李作家始料未及。

胜男发现杨永晚上躺在床上,整晚睡不着觉,是中秋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晚上。这个杨永,整晚睡不着觉已经有十多天,都没有跟胜男说。这个安静的失眠者,躺在胜男身边,眼睛始终睁着。

黑暗中,胜男讲梦话,叫了声杨永。杨永一震,马上应答,有什么事?并且用手去推她,把胜男给推醒了。

迷糊中,胜男说,你想做什么?

杨永说,你叫我的名字,我以为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没有啊。

哦,那你是讲梦话了。

我讲梦话你听得到?你不睡觉呀?

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

不知道,已经很多天了。

你怎么回事?

胜男觉得问题严重,你睡不着觉,你怎么不跟我说?你不睡觉,你也不觉得累?胜男说。胜男想到这些天来,白天杨永跟她去帮她舅舅建房子挑砖头,而每个晚上,两个人缠在一起,没感觉杨永有什么不对头。

胜男按了开关,房间亮堂堂的,灯光刺得胜男睁不开眼,而杨永的双眼则炯炯有神。

我也觉得奇怪,以前在泉州,宿舍里不管怎么闹,我都睡得着。他说。

杨永在跟胜男回来前,在泉州的刀具厂打工。八人一个宿舍,每天晚上工友们在宿舍里打牌喝酒,闹得很晚,也不影响他呼呼大睡。

是不是太安静了,你不适应?胜男说。

我也不知道,以前在泉州,躺下不久,脑子一下就迷糊,然后一觉到天光。现在,脑子越睡越清醒。杨永说。

胜男心疼杨永,她抱住他,来来来,好好睡好好睡。用手抚他的头。她让杨永枕着她的手臂。杨永也很配合,假装睡着。假装。

但是假装不了多久。之后的几个晚上,他把胜男的手臂都枕麻了,脑子还是亮堂堂的。

很多人和事,在他脑子里,像在放大镜下边,一清二楚。

“放大镜”下是泉州工地,是宿舍里的男人,刘海、张全、莫小成。对了,莫小成,他最好的兄弟,安徽人,圆脸,大个子,脾气好得上天,什么事都说好好好,什么事都说我来我来我来。他离开泉州时莫小成都哭了,他说他要来看他。还有蒋继石,瘦,矮,老板叫他蒋总裁,他也答应。煮饭的王姐,胖,每天笑脸盈盈,她和老公马哥承包工地的小饭堂,给杨永他们煮饭。每一个人都可以跟她开玩笑,她不气恼,她老公马哥也不气恼,他们就这样把钱给赚了。王姐还是胜男和杨永的媒人,开始王姐把胜男介绍给自己的弟弟王涛,王涛把胜男的肚子搞大,然后就跑了。王姐替弟弟收拾残局,把胜男当妹妹,跟她一起骂王涛,带她去做人流,让她管饭堂的账。王姐对胜男说,王涛不行,花心,你跟他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你要找个老实的。王姐说,不可能谈一个就成功的,不瞒你说,我谈了两个,第三个才到老马,我也打过胎……她怕胜男不相信,当着胜男的面问老马,老马,我在跟你之前谈了几个朋友?老马说两个。王涛是个王八蛋,王姐是个神仙,胜男把王涛当坏人,把王姐当好人,有多恨王涛,就有多喜欢王姐。王涛是王涛,王姐是王姐。王姐说,整个工地,就是杨永最老实,听话,又不用养父母,你跟他互相了解,合适的话带他回家当上门女婿。后来胜男真的这样做了,才有了前面那首谱上野马镇山歌调调的关于杨永的换行文字:

爹妈走了。

姐姐带大。

十五岁去广东。

二十五岁碰到胜男。

胜男比他大五岁。

这样的人。

适合带回家。

给爸爸赵忠原。

养老送终!

“放大镜”下,泉州工地上,小饭堂里的胜男,穿一条很紧的牛仔裤,看到杨永的时候,眼睛就亮一下,然后低头打菜。她被王涛抛弃的故事工地上每一个男人都知道,开始的时候杨永还在宿舍里跟朋友们一起笑话她,多多少少有吃不到葡萄的感觉。后来他跟她好,情况又不一样了。以前一副看不起胜男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等到胜男跟他好,他感动得都要哭出来。如果王涛那个王八蛋是个老实人,哪里还能轮到他。他对胜男死心塌地。胜男说我三十岁了,爸爸身体也不好,我们不要在外面打工了,回八度,结婚,在附近找些活儿干。杨永二话没说,就跟胜男回来了。

……

晚上杨永一上床,就害怕脑子里的“放大镜”。他甚至觉得这个“放大镜”就像胜男家门口的照妖镜,而自己像个虚弱的妖精,要被它收了。吃安眠药,不灵。吃本地土药,也不灵。杨永身体就吃不消了。长时间睡眠不足,谁的好身体也吃不消了。这段时间,杨永容易闹肚子,一吃药就好,一停药就不行。胜男带杨永到县医院去体检,没查出什么,也只好给他开止泻药。回来八度有两个月了吧,杨永人瘦了一圈,眼眶都凹下去了。

医生治不好,只能自己想办法了。老丈人赵忠原想的办法是让杨永跟他睡一张床,他认为自己常年对“社王”恭恭敬敬,身上多多少少有点仙气,他想让自己身上某种神秘的力量发挥作用,把自己的女婿尽快打入睡眠之中。这一回,他要有用武之地了。赵忠原每天睡前烧香、烧纸,好像有一个主宰睡觉的睡神需要祭拜一样。除了这一点有些神秘之外,其他的招数很接地气,就是没完没了的唠叨和震天响的呼噜声。凡是声音,皆有魔法。

赵忠原的“方子”显然不管用,唠叨声和呼噜声伴随散发着老年人房间特有的浑浊的气味,并不能让杨永安然入睡,只不过又给他的“放大镜”增加新的内容。

他于是就撤离岳父的房间,换地方,在楼顶的铁棚下支了张木床,这样能听到哗啦啦的风声。杨永想让哗啦啦的风声,呼唤脑子里的瞌睡虫。但是,这样的声响,太过单调,脑中的“放大镜”始终明晃晃的,多大的风都不能吹灭里面的光亮。

一天,村医忠光来拍忠原家的门。

门开了,他对胜男说,你家杨永失眠、拉肚子的原因,我弄清楚了。

什么原因?

很简单,就是水土不服。

胜男想想,很有道理。杨永十五岁离开家乡去广东,又从广东去福建,已经不适应乡下的水土了。

胜男说,那怎么办?

忠光说,叫他们从你们打工的地方,拿塑料桶接自来水,寄过来,给杨永泡茶喝。

胜男当着忠光的面,打电话给王姐。

王姐在那一头,听到胜男的声音,喊了起来,到现在才给我打电话,有了老公,就忘记王姐了。

胜男说,你那么忙,没什么事去找你,不挨你骂才怪。

王姐说,你有什么事,是不是乡下待不惯,又想回来?我告诉你啊,那个莫小成,那个跟杨永最好的安徽人,回去不到一个月,又卷包袱回工地了。老家现在哪里待得下,除非老弱病残,你们是不是也跟他一样,想回来?

胜男说,不是的,是想让你帮个忙。

王姐说,什么忙?

胜男说,给我寄工地上的自来水。

王姐以为自己听错,什么,自来水?

胜男把杨永失眠、拉肚子的事跟王姐说了,王姐满口答应,好好好,我马上给你寄。王姐手机来不及挂掉,胜男听到她跟旁边的人(马哥)说,工地上的自来水包治百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胜男没有听到的,是挂掉电话后,马哥说的话。工地上的自来水,寄到胜男的村里,得有多贵?王姐说,再贵也要寄。王姐也是脑洞大开,不仅寄水,还给胜男寄来工地上的木渣、塑料管接头、制作刀具用的工具等杨永熟悉的东西。王姐希望杨永看到这些熟悉的东西后,能镇脑安神。她对马哥说,睡不着觉,肯定是心理问题。

从那时起,野马镇快递收发点,多了来自福建的特殊的邮件。赵忠原久不久就过来打听,我家的水,寄到没有?

一个月以后,杨永扛着他的帆布袋,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在八度的几个月,他享受新婚的甜蜜,也饱受失眠的折磨,他一头钻进前往县城的中巴,把新郎官的生活,留在八度。这是小两口的第一次别离。离开八度的头一晚,夫妻俩有一场对话。

胜男开玩笑说,你又要恢复单身了。

杨永说,我可不想这样,在福建看不到你,我心会发慌。

胜男说,这都是命,以前想得太简单。你看八度一百五十多户,夫妻同时在家的,也没有几户。两个人同时在家才不正常。

杨永说,也是,我这段时间在村里,都听到闲话了,不缺胳膊不少腿,怎么不出去干活?好像夫妻同时在家,就是罪过。

胜男说,就当回来休婚假吧,这个婚假把你折腾得没有人样。

杨永说,也真的是奇怪,王姐寄来的自来水,还真管用。你不信还真不行。

胜男说,也不知道是你慢慢适应了八度的水土,还是工地的自来水帮了大忙。我担心你到工地上又不适应那里的水土,到时,又该我给你寄水了。

这个时候,杨永的脑子里出现工地宿舍八个人闹腾的场面。很奇怪,这是他回到八度,睡得最好的一晚。

半年之后的一天,李作家接到赵忠原的电话,电话那头说话很急,要李作家快去帮忙,送赵胜男去医院。李作家开车赶到赵忠原家,胜男腆着个大肚子,坐在椅子上。

看见李作家,忠原说领导,医院的车送病人去县城了,没办法,只有叫你了。

怎么回事?李作家问。

忠原把李作家拉到一边,轻轻说,胜男不舒服,出血了。怕是要流产。

李作家赶紧让胜男和忠原上车,路不好,也不敢开得太快,心便焦急起来。但又不能表现出着急的样子,一路安慰他们,没事的,没事的。在福建的杨永这个时候也打来电话,他在那边哇哇叫。李作家叫忠原把电话拿到他的耳朵边,他跟杨永说,没事的,没事的。

果然没事。怀孕五个月,胜男还是第一次做孕检,不做不知道,一做把人乐坏了,是双胞胎。出血是因为胎盘前置,很常见的一种症状,只要平时小心,不会有大的问题。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忠原是蒙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胜男笑靥如花,马上给杨永打电话,李作家没听见杨永在那边说什么,只听到胜男笑着对他说,你不要疯,你不要疯。杨永肯定也是乐坏了。

看着眼前的他们,李作家内心有一种喜悦。

是新的生命带来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