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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及其不满》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黄子平  2020年09月30日09:36

作者:黄子平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6月 ISBN:9787544781848

前言

本书书名套用了弗洛伊德的名著《文明及其不满》,只改了一个字,纯粹是为了好玩,别无什么深意。跨语际阅读、翻译、语词的置换和重组、对经典的致敬与模仿……所谓“好玩”,有点儿罗兰·巴特的“文本之愉悦”(Le plaisir du texte)的意思。在巴特的“文之悦”里,包含了比一般理解的“审美”更多更复杂的东西—“文之悦”还指涉完全未感知过的审美之物,尤其是文学之物,此物是“绝爽”(jouissance),一种失去了知觉的样态,取消了主体的样态。这样,在文本的编织实践里存在着主体离散的整个区域和幅度:两条漂移的边线,一端是稳固而协调(本义完足、满足、称心、愉悦之类),时时向着迷失的一端(消除、渐隐、迷狂之类)伸展。巴特用来解说“文本之愉悦”的是一系列这样的词:古典作品,文化(愈是文化的,愉悦便会愈强烈,与多姿多彩),灵性,反讽,优美,欣快,得心应手,安乐。这种愉悦可以被言说,于是产生了批评。

那么“绝爽之文本”呢?愉悦破碎了,整体语言结构破碎了,文化破碎了。绝爽是无法想象的,也是无法言说的,因而跟批评无涉,甚至只能引起厌烦(不满)。

不可言说,禁言,禁忌,这里就可能引向精神分析,引向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说,文明有两个作用:一是抵御外部自然力的伤害,二是维系人类社会的组织关系。而社会组织的维系不可避免地要剥夺人类原始本能的种种欲望,例如攻击性、破坏性本能,在人类幼年时期便受到了有力的压制。在这种压制过程中,超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它代替人类文明的规则对自我和本我进行监管,这种监管有时候会发展到相当严厉的程度,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个体的不幸福感。这压制本能(“绝爽”)的超我,岂不正是巴特所说的“整体语言结构”?

由此可以推知,巴特最受烦扰的文本是一种“与要求打交道”之文,语法的要求,意识形态的要求。一种絮咿(babil)之文,“文的絮咿仅是语言的泡沫而已”,一种冷感之文,一切要求都是冷感的,所有的愉悦和绝爽都在其中凝结了。

跟随弗洛伊德对文明的追根究底,你会想到,这种凝固,这种冷感,岂不就产生在文字“诞生”的远古?

传说仓颉造字时,宇宙间是有感应的:“天雨粟,夜鬼哭。”而在柏拉图的对话《斐德罗篇》中,对文字持严厉的批评态度,指出与世代相袭的口语传统相较, 文字有诸多不足。它只会提醒人们他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它会导致记忆的下降,它脱离说话人和听话人的灵魂。书面语言是无法永久保存人的话语的:一方面僵死的文字所具有的意义范围受到很大的局限,不同的读者面对同样的文字会产生不同的意见,而即使是同一个读者也有可能会出现危险的曲解。文字是无法调和各人的主观见解的,也不能够通过自辩来消除读者在理解上和作者不一致的地方。另一方面文字也会纵容人记忆上的惰性,读者会“不再用心回忆而是借助外在的符号来回想”,长此以往人便会丧失主动思考的能力,而只会被动地去接受文字符号的狭隘意义。

波兹曼指出,在古希腊人对文字弊病的指责里,还有两大启示:其一,文字的发明重新界定了“自由”“真理”“智能”“事实”“智慧”“记忆”“历史”等词汇的意义,所有这些词汇都是我们的生活必须依靠的词汇, 因而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全然改变了,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了。其二,文字的发明催生了一批新的“权威人士”, 那些纯熟地运用和解释文字文本的人,而一大批“旧权威”(如说唱艺人、巫瞽等)黯然退出了历史舞台。

余生也晚,正逢中华文明及其表意文字面临总体性崩坏的历史时刻:“死文字”(“无声的中国”)正被“我手写我口”(“语音中心主义”)的要求所取代。恍若《斐德罗篇》古训的颠倒再颠倒:口语至上、语音第一、“大众语”和拉丁化。写作者无不身处主体被撕裂的状态之中,你使用了一种被时代诅咒的媒介来表达时代的启蒙要求。而“说话人和听话人的灵魂”也无可挽回地迷失了。除了发出嗫嚅的絮咿之文,到何处去寻觅文之愉悦和文之绝爽?

二〇一九年六月七日于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