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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节选)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杂志(微信公众号) | 万方  2020年09月30日07:22

01

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陪爸爸去了一趟天津。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不该用“去”,而应该用“回”。是的,那是他的家,他出生在那里,准确的说法是我陪爸爸回了一趟天津。这趟旅程我们乘坐的是时空穿梭机。

汽车驶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对我而言完全陌生,陪同的人东指西指,让我们看这儿看那儿,话音不断,可爸爸没有一声回应,始终静默。因为他根本没有听到任何话语。多少气味扑面而来,他闻到了,感觉到了,身心被一股看不见的引力牢牢吸住。

我注意到街景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盒子一样的房屋互相挤着,路边出现了一幢幢独立的小洋楼,司机说:这就是意租界了。这时连我也闻到了一股当年殖民地的味道。忽然我听到爸爸很大的声音,“就是它!就在这里!”

汽车停在路边,他一把推开车门跨下车,几乎摔跤,“不错,绝对不会错的!”他站到路当中,不由自主地兜兜转转,“这一家姓萧,那一家姓陈,我真是像在做梦啊!”

实在是太激动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我上前扶住他,问:你家在哪儿?

他的家被称作“小白楼”,是一座两层的小楼。眼前的“小白楼”颜色灰突突的,里面住了不知几家人。门前台阶上搭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住户们大多上班去了,有两位老人迎出来。陪同的人抢先几步上前和老人解释,而爸爸已经越过他们,自己迈上台阶。我微感惊讶,怎么会不和主人打招呼呢,他一向多么注重礼节。再一想不怪他,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闯入者,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剧作家曹禺,而是回家的男孩儿万家宝了。

推开楼门,走廊黑乎乎,暗得什么也看不清。他迈步进入时空隧道,走进左手的第一个房间。“真是奇怪呀……”他恍惚着,竭力适应,“这间是我的书房,我就住在这里,就在这间屋子翻译莫泊桑的小说,读易卜生,读《红楼梦》,看闲书,有个书童陪我读书……”

记忆的闸门像上了油,顺滑地打开,一个个房间奇异地活起来,有人在里面出入。

果然他的先生来了,“教我的有一个大方先生,他还教过袁世凯的儿子,叫袁克定。第一次上课就给我讲他写的《项羽记》。我记得他住在法租界,好玩古钱,好几个姨太太,人很古怪。冬天他家里是永远不生火的。”说着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身边的人赶紧去扶,而他毫无觉察。

“啊,这是小客厅……有一个李补耕,就站在这儿,穿着长袍马褂,站在这儿等着父亲下楼见他。父亲慢腾腾地走下来,也是摆着架子,他一见父亲就行三拜九叩礼,每个动作都认真极了,我看着觉得真可笑。我父亲一点也不客气。这个人是靠我父亲当了县知事,捞了不少钱。他一家人都信菩萨,每次到家里来总是带着他的老婆和两个丫头,吃饭的时候李太太用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转着圈地舔,相当滑稽。他一来就和我父亲对着抽鸦片烟,他夫人和我母亲对着抽。”

声音,影像,细到姿态、语气、神色,活灵活现,还有那股熟稔的鸦片的气味,当然,这一切只对于他而存在。

我爸爸说的抽大烟的母亲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是继母,是他亲生母亲的孪生姐妹。他的妈妈生他的时候得了产褥热,生下他三天就死了,才十九岁。爸爸被蒙在鼓里,是一个和继母闹别扭的女佣告诉他的,“这个妈不是你的亲妈”。那时候他大概七八岁吧。小男孩儿没有表现出什么,没有去问爹爹,更没有去问母亲,只在心里想着、想着、想着,任凭敏感的天性浸润在悲伤和孤寂之中。虽然继母没有再生育,待他很好,然而从那刻起他一直是、终生都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八十多岁时,他住在北京医院里,写过一首十几页的长诗,写为他而失去生命的十九岁的母亲,写他永远的心疼。那心疼存在于他的每一部剧作中,化为无限的怜爱,怜爱着他剧中的女性人物。只要他活着,他就会对女性保有这份童真的爱恋。他上了年纪,老了,在我的记忆里不止一次,我坐在他身边,不知为什么他就拉起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有时候会抬起手摸摸我的脸蛋儿。“怎么了?”我问。

“可怜,我的小方子,真是可怜。”

第一次我有点糊涂,“什么可怜?我怎么可怜了?”

“女人,女人真可怜。”他回答我。

之后再也不需要解释,我完全明白了他的这份感情。可惜他的那首诗找不到了,怎么会!竟然找不到了。

我们上楼,继续着旅行。楼梯很窄也很暗,上了楼光线一下亮堂起来,房子也更宽敞。

“那时候真是乌烟瘴气哟!哥哥在楼下抽,父亲母亲在楼上大客厅里抽。这间大客厅,北洋军阀的大政客黄郛来过,黎元洪的姨太太也来过,真奇怪,过去的事情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下午三四点钟,他放学回家,抽足了大烟的父母还在睡着,整幢屋子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像座坟墓。鸦片烟的气味弥漫在各个角落。他知道大哥也在抽大烟,知道他是偷偷摸摸地抽,不敢让父亲发现,但父亲总是会发现,一次再一次,有一次父亲干脆在大哥面前扑通跪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求你不要抽了,我给你磕响头。”边说边发狠地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咚响,我爸爸害怕极了,心痛苦地缩成一团。

可这又怎么说得通?爷爷自己抽大烟抽得不亦乐乎,却如此憎恨做同样事的儿子?然而我立刻就想通了,废物,他恨的是废物,失败者。他怕照镜子,怕照见自己。磕头不过是一种极端的表达方式,一种发泄,把所有的失望、痛恨统统移情到大儿子身上,头磕得越响越疼心里才越解恨,越畅快淋漓。

爷爷万德尊十五岁考中秀才,在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读书。他的爷爷、爸爸都是私塾先生,很穷。贫穷教育了他,教育他绝不能再做个教书匠,光绪十六年,他成了清朝派往日本的官费留学生里的一员。想象中,他年轻,意气风发,颠簸在太平洋的浪涛之上,立志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到达东京之后他先进了日本振武学校,毕了业又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士官学校的同学阎锡山,后来成了大军阀。他回国后当了天津直隶卫队的标统,也就是个团长。之后还到河北宣化府做过镇守使。

爷爷人生的巅峰是在黎元洪当中华民国大总统时期,由于他既是军人,又考中过秀才,能写一手好文章,更重要的黎元洪也是湖北人,爷爷成了他湖北帮的一员亲信,一度当过大总统的秘书,还被授予“藩威将军”的称号。

我爸爸和黎元洪有过一次交往。在某一年庆祝民国国庆的游园会上,园子里养的一只海豹吸引了还是小男孩的爸爸,他跟爷爷一起来玩。大总统也来了,碰见他们父子,一时兴起,“我要考考你,你会对对联吗?”他问小小年纪的爸爸,爸爸点头,只见大总统一抬手指着海豹,“我这上联是:海豹。”爸爸小脑袋瓜一转,“水獭!”声音稚嫩又清亮。黎元洪满意地大笑,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表奖励孩子。宾客幕僚们怎么会不跟着起哄呢,于是乱纷纷一片哄闹,恭喜爷爷有这么个聪明儿子。

光宗耀祖的气泡是多么亮闪闪哪,在爷爷面前颤动着,胀大,胀啊胀啊,破了。黎元洪下台,历史运用淘汰法把一批人清除掉。那时候爷爷不过四十岁年纪,心有不甘,可又没有再出去拼一拼的胆量,只有缩回窝里,不由感觉自己老了,世事如过眼烟云,让他想起来就悲凉,失望,愤愤然,满肚子无名的火气,想发脾气想打人。

从二楼走下来,楼梯口有一扇门开着,楼道被照亮。爸爸在门口站住,原来那是饭厅。

“我最怕吃饭,”他望向屋内,“父亲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发脾气,一看菜做得不满意,就把厨子喊来骂一通,骂得很凶,越骂脾气越大。有一次他脾气上来,一脚就把哥哥的腿踢断了。哥哥离开家去了东北,可活不下去,一年以后还是回来了。到现在我还是不大明了,他们父子两个人仇恨那么深。我哥哥三十多岁就死了,他恨透了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我父亲,他喜欢带我去澡堂子,给我搓背,高兴起来就把我背到背上,我十五岁了,他还背过我,在家里走来走去。”

回忆混杂着各种味道,怎么能相信有纯粹的坏人或好人呢?全部的生活都在告诉他只有“人”这回事。他爱他们也恨他们,更可怜他们。他还小,只能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做自己的事情。海河对岸,绿牌电车道的尽头,法国天主教堂的钟敲响了,钟声缥缥缈缈;老龙头火车站,喷着黑烟的火车轰隆隆冲向远方;胡同口,逃难的农民一头挑着锅一头挑着孩子,一声声叫卖;这些声音,来自万千世界的声音汇聚到他胸口,淤塞着,闷着,连父亲都感觉到了,问他:儿啊,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苦闷?当然,小男孩儿回答不出。

而现在我也许可以替他回答。出生在旧中国的文人,他们大多从小就感到压抑,继而觉悟到有一股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势力的存在,此后他们的生存就处于个人与一种势力对峙的状态,这成为他们无法逃脱的命运,他们也不想逃脱。这里有一段文字可以作为证明,是1927年中学生万家宝发表在《南中周刊》上的:“假若生命力犹存在躯壳里,动脉还不止地跳跃着,种种社会的漏洞,我们将不平平庸庸地让它过去。我们将避去凝固和停滞,放弃妥协和降服,且在疲弊困卑中为社会夺得自由和解放吧!”

我爸爸,几乎可以这样说,呼吸着鸦片烟的气味长大,他决定站到这气味、这屋子、屋里人的对立面,他越来越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一个不一样的人,要对着干,虽然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想想真有些遗憾,这辈子他都无缘体味“为艺术而艺术”的闲情逸致。

此刻我无法说出那种势力的名称,在我之前,在不同的时代,它以不同的面目存在了上千年,它改变了人生存的定义,抹杀个性,只留下一种适者生存的模子。而那些有独立意识的人,就是少数有所作为的人。或者反过来,少数有所作为的人,就是那些有独立意识的人。

我们走出小白楼,在楼前照相留念。记忆的潮水依然一波波涌起。我爸爸指着街道旁的空地,“就在这地方,排着一溜人力车,天津人叫‘胶皮’,不问价钱,上去就走。”转过身,又指向邻近的一座小楼,“那就是周金子的家,周金子是个妓女,不知道哪个阔老爷花了一万块钱,把她买来做姨太太。这座小洋楼就是专门为她盖的。为什么叫金子?一万块钱,太贵重了,像金子一样。”少年的他非常渴望看到周金子,可人家不大出来,偶尔在夏天洗了澡出来一下,在阳台上一晃,美得像仙女。

终于有些疲乏了,他不再说什么,站在那儿,一个老人拄着他的拐杖。正午,城市在不远处嗡嗡地喧嚣,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动,没有人好意思催促他,只在一旁低声交谈。我注意地看着爸爸,他的脸有一点垮下来,有一点松懈,他是否觉得已经到了隧道的尽头,感觉到现实的微光,是不是希望不要走,再停一会儿,停在记忆里,停在家庭深处。

02

“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剧的人。”

——《雷雨·序》

不长久,不长久,

乌黑的深夜隐伏,

黑矮的灵儿恍恍,

你忽而追逐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将冷硬硬地

睡在衰草里哟,

我的灵儿永在

深林间和你歌唱。

上面这首诗的名字叫作《不长久,不长久》,十五岁的少年万家宝迷上写诗,还写了《四月梢,我送别一个美丽的行人》《南风曲》,“南风吹来,送来泥土的湿润,吹得睡灵儿出了窍”,诗句一律那么感伤、凄凉,一律不食人间烟火。而爹爹给他起的名字“万家宝”和自己的诗、心境怎样都不符合,感觉要有一个笔名,想来想去决定把繁体的“万”字拆开,上面的草字头变成曹,下面是禺,曹禺。

写诗,贪婪地阅读,冥想,办刊物,写激扬的文章,去教堂,看信徒们洗礼,读圣经,崇拜林肯,背诵他的《葛底斯堡演讲》,跑马拉松,冲击身体的极限,南开中学里,这个十几岁的学生东奔西突,在寻找,寻找那个他还不是的人,他想成为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一个诗人呢?很有可能,也可以写小说,他的小说已经刊登在他们自己办的刊物《玄背》上。或者遵循父亲的话做一个好医生,救人性命,再或者学成一个工程师,也是十分有意义的。当然,他从小就跟着母亲看戏,回来就和小伙伴王傻子演着玩,兴趣高涨,正在这成长的关键时期,是张彭春,他告诉爸爸,你是曹禺,是一个剧作家。

键入“张彭春”三个字,屏幕上出现的词条介绍他是中国教育家,早期话剧(新剧)活动家,导演。紧接着下面有一条,题目是:被遗忘的张彭春。遗忘!像一根棍子重重地敲打了我的脑袋。我爸爸必定是不会遗忘他的这位恩师的,但是我爸爸走了,带着他满脑子的形象记忆。张彭春变成了一段文字。事实上许许多多的人都变成了一段文字,在认识他们、爱他们、记得他们的人都离开之后。更多的人、绝大多数、某某某们,没有文字记载,什么都没有,像是从没有来过这世上。那么又怎样呢?说实话我越发感到人在这个世界上只做一个短暂的逗留,目的何在无从知道,尽管有时自以为若有感悟。而我爸爸却是特殊的,他一直还在,还活灵活现地活在舞台上,活在他剧中的人物身上,说不定可以长久地活下去呢。

如此的幸运是从他十五岁那年发端的。那一年,1925年,他进了南开新剧团。鲁韧,他当年的同学,看过他演的易卜生的《娜拉》,不是演丈夫海茂尔,真的是演娜拉。鲁韧说:“我总觉得曹禺的天才首先在于他是个演员,其次才是剧作家。我这个结论你们下不出来的,因为你们没有看过他演戏。”确实,看过他演戏的人几乎都不在了,可我曾听到的他们的评价差不多都和鲁韧先生一致,赞美有加。最一致的是他们都会提到他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说到他的眼睛我有发言权,可以这样说,我爸爸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像几百瓦的灯泡,精光四射,会在瞬间放射出探照灯一样骇人的光,被照过的人是不会忘记那道光的。

在南开新剧团他演了很多角色,有男有女,张彭春作为导演,作为剧团的领导人,不由自主地倾心于这个学生,赞赏他,让他感觉到自己在发光,并且想发更大的光。在此引用一段我爸爸自己的话:“张先生对我的影响是带决定性的,我不是非搞戏剧不可。在中学时代,我的兴趣是多方面的。当然我从小喜欢戏剧,也仅仅是喜欢。入了南开新剧团,在张先生指导下演戏,他器重我,培养我,把我内在的潜力发挥出来,让我对戏剧产生了一种由衷的热爱。”

单单表演已经不够了,光说出角色的话不能让他满足,他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他意识到舞台其实是一个世界,可以变为他的世界,非他莫属。一切都在积极的酝酿之中,在判断、构架、组织之中,直到有一天,他写出了《雷雨》。那年我爸爸二十三岁,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一名学生。

田本相先生是《曹禺传》的作者,毕业于南开大学。当年我爸爸也在南开读大学,只是没有读到毕业,又考到清华大学去了。田本相向他提过一个问题:南开大学对您那么好,您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爸爸说了几条明确的理由,比如他在南开读的是政治系,实在不喜欢,读不下去,再有……他憋不住了,向这位校友吐露了真心话,“我很感谢南开,但是我不喜欢南开,我喜欢清华。”说着他不由自问:“我甚至想过,如果一直待在南开,我是否能够写出《雷雨》?”怕伤了母校,他希望田本相不要把这些话写出来。事实是南开不愿意放他走,最终定下一条:考不上清华也不准再回南开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犹豫。

他喜欢清华。好吧,让我们看看他为什么喜欢清华。

用他自己的话:一进清华就感觉呼吸到一股清新自由的空气。而我也想到一句话:清华高擎着自由精神的火炬。在这里,自由,不是一个词汇,是具体的生活方式、为人方式。学生在清华可以自由选修课程,可以自己挑选老师,上课不点名,想听课就去,不想去悉听尊便。图书馆是更大的课堂,把时间花在那里是一样好的。谨记,清华希望自己的学生除了学习,都能发展各自的爱好。爱音乐吧!那将是人生美好的享受。请到大礼堂来,你们每一个人都来,来听听贝多芬、巴赫、莫扎特、舒伯特,清华在大礼堂里定时为学生播放交响乐唱片。当你爱上了音乐,太好了,请加入乐队,乐队里的乐器随意挑选,玩一样乐器绝不是耽误时间,是为生活增添美的韵味。更令人称奇的是,信不信由你,清华有一笔款,专门安排毕业班的学生去国外游历,只有一个要求,睁大眼睛,敞开心扉,眼睛能睁多大就睁多大,心能敞多开就敞多开,去看去体验去感受,去丰富自己,越丰富越好。

1933年春天轮到了我爸爸那一届。那年资金有些紧,先生钱稻孙安排他们去日本。在不到一千吨的小海轮上我爸爸第一次喝了日本人喝的酱汤,白米饭,黄萝卜和一点点咸鱼,新鲜极了的口味。一到东京他就听说筑地小剧场晚上有戏,约了同学孙浩然一起去。天下着雨,夜晚,在陌生的街道他们迷了路,最后竟然湿漉漉地摸到了剧场。舞台上演的是一出北欧戏剧《好望角》,台上的人甚至比台下的人还多,而演出是那样的简朴庄重,虽然他们俩听不懂一句日语,却被深深打动。观看歌舞伎大师菊五郎的演出是他终生难忘的经历。当菊五郎扮演的怀春少年撑着一把纸伞从花道上走出来,他顷刻间感觉到丝丝的春雨多么湿润,四下摇曳着樱花,美少年低回婉转地走着舞着,那凝练的美引得他神往又爱慕。《诗经》中的诗句浮上心头:“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一个多月里,这批学生跑了七个城市,横滨、神户、大阪、奈良,在京都,他仿佛看到了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场景,一株株樱花树下,一簇簇的人们喝着酒,弹琴唱歌,沉醉在梦一样的春光里。由于语言不通,他们和日本大学生们用笔交谈,居然没有什么障碍,居然谈得十分热烈。看着眼前这些脚踏木屐和自己一样年轻的人,脑子里倏忽间闪过怀疑的念头,要怎样看待他们,难道他们会是凶恶的,要恨他们吗?还是相信他们脸上真诚的笑?自1931年日本人就占领了东三省,因此在整个旅途中,类似的闪念不时袭来。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被称为男人,

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海,

才能在沙丘长眠……

这是鲍勃·迪伦那首最有名的歌:

炮弹要多少次掠过天空,

才能被永远禁止,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

时至今日,不是吗,这个世界依然被大大小小的战争撕裂,依然在寻找答案。

回到清华校园。

孙浩然是我爸爸大学时期的好朋友,对他十分了解,他说:“家宝肯钻,整天泡在图书馆里,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大摞书,在路上碰到也总是在看书。他课内功课不好,自己学好几种外语,又看许多书,顾不上功课。也许就因为他的念书习惯有点奇怪,两次留美都没有考上。”

作为西洋文学系的学生,我爸爸想去美国留学,他的英文肯定没有问题,能背下整本字典,读遍莎士比亚的英文版,然而却没能通过考试,他的同学张骏祥比他厉害,考上了,去了美国。不知道他当时心情如何,会沮丧吧,或许也并不很在意。1946年,抗战胜利后,我爸爸和老舍受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国讲学一年,由此看来人生的机会绝不只以一种形式出现。我们有限的生命其实被各种机会围绕着,为了谋生或许选择不是很多,但一定有选择的权利。不要怀疑这点。

到了20世纪50年代,一位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学生英若诚也热爱戏剧,在学校图书馆借阅所有能借到的戏剧方面的中外文书籍,在每一本书的借阅卡上,他都看到上面有“万家宝”这个名字。后来他进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了我爸爸的同事,莫逆之交。20世纪80年代初我爸爸去美国访问,英若诚是他的翻译。他们在伯克利大学做演讲的时候,学生赖声川坐在下面,后来……那是后话了。

还有一位当年的清华同学陆以循,和我爸爸同住一个宿舍,他的回忆让我吃了一惊,他说:“家宝比我高两级,我和他一样,都觉得考试没什么了不起,能通过就可以。我一进清华就热衷学小提琴,家宝在乐队里吹巴松管,当时清华有一个德国老师教钢琴,一个俄国老师教小提琴,清华乐队搞得很红火。”

吹巴松?这是真的吗?我怎么从不知道。我妹妹听说了同样很惊讶,觉得不可思议。我爸爸他严重地五音不全,情绪来了会突然大声唱歌,然而你无从判断他唱的是什么歌,需要等待,根据歌词猜测,“哦,我的太阳,多么辉煌,一切多么美好,哦我的太阳……”难道真的是那首歌,那首意大利民歌?当我们终于肯定:是。天哪,我们都大笑起来。而吹奏巴松据说最要紧的是口型,靠唇部肌肉的运动,不能漏气,这方面我爸爸没有缺陷。巴松的音色柔美醇厚,微微阴郁。真想听听他吹巴松。

关于他的大学生活还有一些我难以想象的事情,但确实发生了,比如:一次冒险的旅行。

那是1931年,他和一位同学,两位清华的洋教授,女性,一个德国人,一个美国人,去了山西,张家口,内蒙古。是德国老师葛瑞瓦来约他,请他做翻译,说不要他出钱。我爸爸回答她,我可以去,但是不要你们出钱。这样一行四人就出发了。旅程的大部分都是徒步,跋山涉水,这两位好冒险、好闯荡世界的女性感叹:中国真大啊!要是在欧洲,她们早就跑出欧洲了。

这辈子我最羡慕、最敬佩的就是那些在路上的人。而我总是坐在车上,小轿车、面包车、大巴车,从车窗里望见他们。这些人背着沉重的背包,满面风尘,均匀地呼吸,眼神坚定。在苏格兰高地我曾看到过一位斜躺在轮椅上的山野旅行者,匆匆拍下两张不很清晰的照片。汽车绝尘而去,我的心仍然长久地追随着他们消失的背影。现在我知道了,爸爸也曾在路上。

1931年的路会更难走,更荒凉。他们爬五台山,在不同的土炕上倒头睡下,被各种各样的微生物亲了个遍,饥肠辘辘地爬啊爬啊,猛抬头,山腰间露出美丽建筑的一角。喇嘛庙的僧人端出点心,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去内蒙古的路上,很幸运地搭上了白俄人的空货车,大草原铺开缀满花朵的毯子,直铺到天边。白天人热得要脱光上衣,晚上钻进皮口袋睡觉。蒙古人家的女儿用捡来的牛粪烧火,接着用手和面做饭,爸爸得了一场急性肠胃炎,病倒在蒙古包里。

他一个人躺着,感到无限的孤独、寂寞,想到了公元前一百年出使匈奴的苏武,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放牧,度过十九年,他不由为着这位伟大人物、为着他那份超人的意志而感动得热泪滚滚。天苍苍,野茫茫,文明退至远方,世间的任何问题都不能影响这里的日出日落,斗转星移。傍晚时分,云霞灿烂,高耸的瞬息变幻的天穹笼罩着小小的他,给他带来感官上的无比狂喜。

说是冒险,而险情也真的出现了。一次他们渡过一条小溪,回来的时候山洪暴发,溪水涨成一条湍急的大河,四下一片荒野,有虎狼出没,两位洋教授都是胖女人,并不矫健,怎么办?没有别的选择,带领她们过!开始过时水很急,齐腰深,走着走着水齐到胸部,流得更急,非常危险。终于涉过去,两个女人的欢呼让我爸爸觉得自己成了英雄。老年之后他回首往事,感叹:可惜啊,我一生这样的旅行太少了。当然,没有遗憾的人生是不存在的。

应该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北京电视台要拍摄一部我爸爸的专题片,我陪着他回到清华大学。进校园之后,摄像师扛着机器前前后后追着他拍,我有意落在后面,只想做一个旁观者。

图书馆的黄色墙壁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真是一座美观的值得欣赏的建筑,但愿永远不要被拆掉。起码,在我们去的时候它一点也没变,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图书馆门口,学校的一位副校长还有一位副书记已经在等候了,自然还有图书馆的负责人。

拍摄队伍变得大了,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影响到爸爸。这地方他太熟悉,完全不需要带路和介绍,进门后他径直上楼,引着大家来到右侧的报刊阅览室。阅览室很大,里面没有什么人,难道是为了拍摄把人清空了?为拍到人物的正面,摄像师在前面快步倒退着,随他走到一张长桌前,捕捉住关键的一刻,“对,我就坐在这里,我一来就坐到这个位子上,我有我固定的位子。”他四下看看,再看看,然后很小心地在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要试一试,感觉一下,以确定这是他写作《雷雨》的座位。

“不知废了多少稿子呀,都塞在床铺下边。我写了不少的人物小传,写累了,就跑到外面,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悠悠的白云,湛蓝的天……”那天是个好天气,窗外阳光明媚,室内的光线也很好,“当年图书馆的一个工作人员,他待我太好了,原谅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哦不,我记得,他姓金,这位金先生允许我进书库随意翻书,还允许我闭馆以后还待在这儿写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难忘啊!当时我没有一点别的想法,一门心思就想写出来,没想过发表,也没想过演出。”

“在我看来,写戏没有别的路子,更没有捷径,必须认认真真地反复读剧本,读各种剧本,国内的国外的,从关汉卿到戏考,到外国的各种流派,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写实主义,都要读。”

“在大学读书光靠老师讲是不行的,必须自己找先生。图书馆里有许许多多的先生,大先生,老先生。一进了图书馆的海洋,就觉得个人是渺小的,世界是那样地丰腴、灿烂。”

“写《雷雨》的时候我还年轻,现在你们要我讲蘩漪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原型?有,肯定是有,好多好多。但要我说出张家老太太,李家少奶奶,王家小姐,有什么用?讲了也是白讲,你们也不认识。《雷雨》这个名字,如果硬要我讲,雷,是轰轰隆隆的巨大声音,惊醒他们;雨,是天上而来的洪水,把大地洗刷干净。”

以上的几段话只有第一段是在拍摄专题片时说的,其余则是他在不同时期说的,现在我把它们统统放到了清华大学的图书馆里,我觉得很合适。曹禺,20世纪30年代清华大学的一名学生,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

作者简介

万方,1952年生于北京。1980年起中央歌剧院从事编剧工作。著有小说《空镜子》《香气迷人》《纸饭馆》,话剧剧本《有一种毒药》《冬之旅》,影视剧本《日出》《空镜子》《牛玉琴的树》等。曾获老舍文学奖、曹禺剧本奖及金鸡奖、华表奖、飞天奖、金鹰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