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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2020年第9期|汤成难:河水汤汤
来源:《散文海外版》2020年第9期 | 汤成难  2020年09月24日16:38

河水流到父亲这儿的时候,就变得温和了。用父亲的话说,没有了脾气。水面上闪着细碎的波纹,白亮亮的。它在晒着肚皮呢。父亲总是这样说,父亲所说的“它”就是这条通天河。

这是一段父亲饲养的河流。

请不要怀疑“饲养”这个词的真实成分,如果那些年你恰好经过这儿,一定听说过关于我父亲的故事。父亲一生的智慧都和这条河有关。这么说似乎显得我的父亲如一个得道高人,其实,他只是一个摆渡的,祖祖辈辈都是,那只被手磨出凹形的桨传到父亲手上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代了。父亲少言寡语,唯一使他乐意开口的就是向我讲述他祖上的事情,那些经过一代代口耳相传被添油加醋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往事和桨一道流传了下来,像两个符号一样风干在我家的土坯墙上。

父亲有自己做的桨,樟木的,柄部与桨叶由整段木料制成,桨叶呈扁平的柳叶状,自上而下逐渐减薄。除此之外,父亲还用槐木做过桨,还有杨木、榆木,有一次,父亲用泡桐木做了两支桨,如你所知,泡桐木轻,材质疏松,下水没几次就变形了,真像打了卷儿的柳叶了。后来那两支桨被插在我家外墙的土缝里,从远处看,还以为是房子长出的翅膀呢。

父亲是在船上出生,大概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习惯这摇荡了吧,从羊水晃悠的子宫来到微波起伏的河面,河水托着小船,小船托着父亲,那个我未曾亲历的傍晚,一个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惊奇地看着河水倒映在天空上,世界如同一面镜子,他从云彩里看见水波在荡漾,河水、天空、眼睛里,都有了水波的起伏。据说父亲的第一声啼哭中掺杂着笑声,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听出笑声里河水般的波动,那个小小的身躯多么习惯并喜欢这种节奏啊。父亲说世界上每一个事物都有它自己的节奏。我对此深信不疑,父亲的节奏就是通天河里水浪的节奏。

父亲的船憩在岸边,或者漂浮在河中央,过河的人喊上一嗓子,声音贴着水面颤悠悠地过来了,父亲转过身,拾起桨向岸上划去。没人过河时,父亲就把桨收到船上,常泡在水里的缘故,桨两端颜色分明,像卷着裤脚的腿——两支桨交叉着,依在船舷上,和我的父亲一样沉默。

父亲从没有离开这条河,即便是二〇〇四年的冬至之后,我仍然相信父亲还在通天河上。二〇〇四年,我似乎已长大成人,有一双父亲那样的大脚和一副不太宽阔的肩膀。我常常站在通天桥上看下面的河床,桥面很高很高,这样便有了一种俯视的味道,视线仿佛穿过层层浓雾抵达了从前。

我的记忆像棉花糖一样松散、空洞,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坚固的父亲的形象。在我出生之后,父亲整日将我带在身边,教我走路,教我认字。我人生中跨出的第一步就是在父亲的船上,学会的汉字最初都和水有关,河流、波涛、水浪——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那时的记忆力还不足以记住很多。

第二年的春天,我已能蹒跚地跟在父亲身后了,从惊蛰到谷雨,几乎每个早晨都会沿着堤岸走一遍,我们的走路姿势出奇的相似。父亲手里拿着铁锨,是的,铁锨,而不是桨,像一个农民一样,准确地说,像一个修路工人,他要将松垮的泥土像螺丝帽一样地拧紧在堤岸上。

饲养一段河流最好的方法就是照顾好河岸,岸怎么修,水就怎么流。参差不齐的堤岸,河水拍岸的声音都是急躁的。有一次我们发现堤岸上有一个豁子,河水正想从那儿溜走呢。父亲找来蛇皮袋,把泥土装进去,泥土便有了形状,压肩叠背地把河水管得妥妥帖帖。父亲说那些溜走的河流,最终都把自己弄丢了,他亲眼看见一条三米宽的河,在树林中被蕨类植物吃掉,还有一次看见一截河流被水泥路咬断了。父亲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河岸,生怕弄丢了一滴水。他在水边竖根杆子,杆子上系着绳子以标注水位,过些日子再来看,水位下去了很多,绳子在空中兀自飘扬。父亲很惆怅,坐在石头上望着河水发呆。那些日子父亲变得愈发沉默,他扛着铁锹走在河岸上,铲铲,拍拍,敲敲,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直到河岸和河水都被驯服了。到了小满,我们看见做标记的绳子能够漂浮在水面上了。父亲掬起一捧水有些得意地说,你看,它们又跑回来了。再过一些时候,河水继续上涨,绳子淹没在水中,河面宽阔了很多,父亲更加开心,他坐在石头上,脸上溢出水光。这个时候父亲会向我讲述过去的事,语气里带着一种含混不清的情绪,父亲说从前的通天河比现在宽多了,从南岸划船到北岸需要半个钟头,当然,这是父亲童年时的通天河。现在呢,从南岸划到北岸只需十来分钟,父亲清晰地记得他的桨在水中只做了37次翻转运动,如果河面宽阔的话,需要56次。只有在某一年的冬天特别少,父亲的桨只要划动19下,船就靠岸了。父亲为此十分沮丧。

船在水里走,为什么鱼没有被轧死?

我总是向父亲提出愚蠢的问题。那一年的夏天我和父亲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水里度过的。父亲的榆木桨托着我的身子,而父亲总是在我注视下突然钻向河底,又在我着急得大哭时从很远的地方冒出来。

河底下有什么?我急切地问。什么都有。父亲说。那……有马吗?有。有滑滑梯吗?有。有汽车吗?有。有妈妈吗?当然有。

是的,我的母亲在通天河里。

生活在河流附近的人常常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好像在经历了诸多痛苦后只有河流可以接纳他们,收留他们。母亲在一个清晨乘坐父亲的船从北岸到南岸,那趟船上只有母亲和她手中襁褓里的我。河面上雾很大,好像永远划不到岸,当然,父亲多么希望这样啊,他对眼前这个面清目秀的女子颇有好感,她是哪里人?将要去哪里?为何又愁眉不展?生性内向的父亲终究没有开口说话,他用余光瞟着母亲,清晨的雾气在她的发梢上凝成水珠,显得更加动人。父亲时不时地看着襁褓里的孩子,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将要和我成为父子。河面上有时会出现一两对野鸭,有时又会掠过一只飞鸟,母亲朝着它们看去,水波逐渐向远处扩散。父亲不紧不慢地划着,好像不着急过河,又好像通天河宽得划不到头似的。

母亲下船时看了父亲一眼,这一眼很重要。父亲的敦厚让她放心把孩子托付与他,当父亲发现我时,母亲已经将自己投进了通天河。父亲在河岸上傻坐了几天,水波细细碎碎的,密而不语。他搂紧我,知道这是母亲对他的信任。

从北岸到南岸的长度,成为我们三个人共度的唯一短暂时光。

我坚信我的母亲就在通天河河底,要不父亲总喜欢钻到水里去呢。父亲向我描述的河底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它有着这个世界里相同的事物,但却是神奇、亲切的。每次我哭闹着要母亲时,父亲便指着通天河。有一次我闹得厉害,父亲急了,一头扎进河里。

我也好想看一看水下的世界,有一次我离开桨翻身下水,在我快要到达河底时,一双大手就把我捞上来了——我差点被水呛死。我终究没有看到河底,即使后来我又长大了一岁,即使学会了更多的汉字,我仍然无法描述出父亲所说的河底世界。父亲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透明的,水洗过一样。我相信我的父亲,相信通天河底有马在奔腾,有蓝色的滑滑梯,还有我的母亲。

我们跳上船,躺在甲板上,太阳慢慢西斜,无山可落时,太阳就落地平线,就落水。太阳落水像父亲潜入水中一样,猛地就不见了,水面上只留下金灿灿的光芒。

父亲将船划到岸边,捡起缆绳向空中虚晃一下,便算是定了锚。船很听话,从不会跑远。只有一次,刚溜了两桨远,就被冰给锁住了,那一天很冷,父亲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它解救出来。

严冬到来后,父亲偶尔还会潜水,这时我已不需要桨了,父亲在我鞋底粘两个冰块,我就能顺着冰面滑出很远。冰下的父亲像鱼一样,身边簇拥着鱼群。他也像鱼那样吐着水泡,皮肤仿佛有着莹亮鳞片。我们从南岸向北岸出发,几乎同一时间到达。我匍匐着,与水里的父亲一冰之隔。有一阵,我把嘴贴在冰上,大声地喊他,但父亲听不见,他脸上是透明的笑容,光影如同鳞片在他身上四处蔓延。这个场景,让我既兴奋又害怕,好像某种不祥的事情正要悄悄降临。

漫长的黑夜之后,河岸醒来了,带着慵懒气息,温驯、平和,还有点桀骜不驯的样子。河岸上的巴泥草蹿出几寸,结实地交织在一起。父亲光脚走在上面——是的,光脚,除了冬天,其他的季节他都是光着脚丫,好像要随时下河似的——父亲走路的姿势越来越奇怪,河边挑水或洗衣的人总是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扭过头看——他们还不太习惯那个走在地上的父亲呢。的确,父亲走起路来很别扭,两只脚分得很开,随时要寻找某种平衡似的。有时,走着走着,他会突然停下来,身体轻轻地左右摇晃,这个时候,父亲脚下的土地恍惚变得明亮起来,浩渺无边,闪着银白的波光。好一会儿,父亲才继续向前,他抬起一只脚,在半空悬置片刻,再猛地跨出一大步,像是从船舷跳到了岸上。当然,最让人奇怪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父亲总是将他的桨扛在肩上,跟那些扛着铁锨或锄头去地里干活儿的农民一样,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和他的桨形影不离,即使他不带在身边,也没人会打它们主意的。

那天,在河边洗衣和挑水的人并没有看父亲走路,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大雾将人融化成一个个小黑点,他们看见了很多小黑点,像毛玻璃上蠕动的小虫。

那是一支桥梁建筑队。和建筑队一同到达的还有几辆装载着各种机具的卡车,车轮在村道上轧出很深的车轱辘印,像铁轨一样伸向通天河。村里的人沿着轨道涌向了河岸,摸惯了牛背和犁头的大手,落在从卡车卸下的机具上,或许他们一辈子都搞不明白,这些机具与桥梁之间的关系。没有木头,怎么造桥呢?我又提出愚蠢的问题了。当然,我的父亲也不知道答案,他还没见过那么大的桥呢。

这是一九九六年,在通天河的历史上应该记下这个年份。

之后的日子,父亲常常一边划船一边注视着不远处的工地。河底打入了深层桩,混凝土桥墩像是从河底长出来的,一天天粗壮,一天天变高。父亲感受着河水震颤,有时干脆把小船划过去,围着桥墩看一圈,那些裸露出来的钢筋和流淌着的混凝土,让他深感不安。他把船靠向岸边,从堆满脚手架和模板的缝隙里爬上去。这里的天是灰的,地上的沙都跑到天上去了,起风的时候睁不开眼,人定定地立着,等风跑远。灰落下来便换了地方,落在人头上、眼窝里、鼻孔里,衣服上早就是灰乎乎的了。几个建筑工人用独轮车运送砂浆,身子比独轮车高不了多少。等待出浆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一堆碎石前用石头刮鞋底——混凝土黏住了鞋,再不刮掉,就要变成鞋帮子了。他们并不说话,倒不是一张口会吃进沙子,而是搅拌机、打桩机实在太吵了。工地上有的是各种响声。

有一处,河岸被挖开了,土坍塌了很大一片,河水窝在那儿无法离开。河岸上流淌着混凝土,一些多余的没有及时清理掉的很快就凝固,像结成的痂糊在地上。

嘈杂声和风沙使人睁不开眼睛,透过微闭的眼帘,父亲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色,其他的色彩早已挣脱逃离。父亲立在沙堆前,双手抱着他的榆木桨,唇齿又苦又涩,眼睛嵌在深纹密皱之中。他从灰色里退回来,一直退回到他的河岸。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船舷上。

桥一天天长大,像横卧在通天河上的巨兽,相形之下,父亲和他的小船如同一只小甲虫。桥筑好了,过河的人不再需要来到渡口了,他们从桥上经过,下意识地扭头看桥下,人们多么喜欢这样啊——站在高处,朝渡口俯视。

施工队离开后,父亲变得忙碌了,每天要花很多的时间去修整河岸,那个坍塌的地方,像一道伤口,露出最虚弱最不堪一击的一面,河水在此处变得混浊不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父亲用铁锹将虚土铲去,露出大片的浅绿褐色,细细的纹路纵横交错,犹如血管分布其间。父亲从大堤上运来了土,是更深一点的绿褐色,两种土如何紧密交融,父亲是花了心思的。一层层填实,夯平,直到土层上面渗出细密的水来,如同吐露出的秘密。父亲再用巴泥草覆盖在土上,期待生根抽芽,形成星罗棋布的网状。

做完这些,父亲并不着急回去,而是对着桥墩发呆——他对其极不放心。父亲沿着两岸来回看着,最后还是将小船划向了桥墩。日光从天空铺天盖地泄下来,在桥下形成浓厚的阴影,桥下的水,冰冷而坚硬,阴郁又急迫地从桥孔间流过。父亲注视着桥墩,像巨兽陷入河底的腿,水在这儿形成很多个漩涡,发出呼呼的声音。父亲把挂在桥墩上的水草清理掉,站起来,身子向桥墩靠拢,耳朵贴上去。谁也不知道父亲在倾听什么,仿佛真的听见什么了——这一动作会持续很久,他的神情更加忧郁,脸上的肌肉慢慢下耷,眼角和嘴角都呈下坠之势。

这一年春天雾多,日子模模糊糊向前走。早晨的烟霭和薄雾还没完全散去,焦糖色的黄昏便急匆匆地到来,过河的人从桥上经过,鞋和自行车发出疾驰的声音,如果在桥下听,这声音还会被放大,像从脖颈碾过一样。我也喜欢从桥上走,扯开双腿跨出最大的步子。从桥南到桥北只需要四十六步就到了,我一边奔跑一边瞟向父亲——他并不知道我正跟他比赛呢。当然,结果可想而知,他总是被我甩得远远的。我趴在桥栏杆上,朝父亲的小船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喜欢进行这样的俯视。居高临下,对,那时我刚学会了这个成语。和我一同趴在桥栏杆上的还有其他小孩,附近村里的,我们一字排开,踮着脚看船上的父亲。不知道先是谁向空中吐了唾沫,白色的带着飞沫的口水飞速下坠。有人不甘示弱,也用力吐出,白色的点在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紧接着,又有一口唾沫飞下去。参与的人越来越多,都使劲伸着脖子,以至于唾沫飞得更远一点,向小船更靠近一点。这几乎是我们每天必玩的游戏,直到嘴里再吐不出半点星子。飞舞的唾沫纷纷坠向水面,像混浊的雨点,我从这雨帘里看着父亲,心中愤懑。

来摆渡的人少之又少,只有一些想少走点路的人才从这儿经过。但这并没影响父亲的热情,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这种专注和热情似乎到达了极致,他居然爱上了做桨。这起源于一棵被河水冲倒的桦树,父亲将树拖回来,削去枝杈,先在水里浸泡了一些日子,又在太阳下晾晒了很久,像是对它进行考验似的。父亲保留了树皮,那些眼睛一样的花纹布满桨身。父亲对这副桨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时刻不离左右,他和桨一同漂荡在通天河上的时光变得炯炯有神起来,若干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流与天空,很难分清哪一双是父亲的。

再后来,父亲又做了很多桨,都是利用一些不好好生长的树。现在它们都整齐地挂在小屋的墙上,像无数只腿,父亲每天出门前总要来回挑选一阵,有点阅兵的味道。父亲很享受这个过程。

然而,一天傍晚,父亲发现桨不见了,那个如万马奔腾的墙面空空荡荡。父亲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发现了桨的踪迹,父亲从草丛里,桥洞下,一一把它们找了回来。

次日早晨,小船也不见了,河面变得极其安静。父亲沿着河岸向东走了一里路,并没有发现小船。他返回渡口,坐在小船原来停靠的码头上,神情黯然。他的目光打量拴锚的铁桩,好像要从中找到答案似的,他猜不透昨夜发生了什么,河水、小船、锚、铁桩,仿佛进行了一场合谋。中午时分,父亲又向东去了,他不甘心,这一次走了更远,直到天黑了父亲才划着小船回来了。是的,船已经顺流而下,跑了很远了。父亲从船上跳下来,疲惫又兴奋。水波拍打着河岸和船舷的声音又传进我的耳里了,熟悉到令人厌恶。我捂上耳朵,躲在窗口看父亲的一举一动。当然,我不会承认船是被我放走的。

很少再有人来河边洗衣淘米了。父亲心事重重,他不知道是不是桥把人与河水的距离拉开了,还是人们不再习惯亲近河水了,总之,他很久没有听到水码头上河水一样的欢笑声了。

这一年秋天,通天河发了一次大水,之前并没有征兆,只是雨水连绵,河面宽阔了很多,河水很急,走得跌跌撞撞——一条河任性了,它会上山,会逃走——河水爬上了河岸,一直奔进村里,把鸡窝和茅棚都冲走了,据说一个草垛被河水带出去很远,打着旋儿跑了一里路。

玉米地、棉花地、豆角地里都汪满了水,水渗不下去,也排泄不了,地像被涨开了,踩在哪里都是松松软软的。水退了后,村庄一片狼藉,泥土的颜色也深了一层。

这是通天河最浪荡不羁的一年,河水常常潜伏在河岸,伺机出逃,父亲将河岸又加高一尺,像个虚胖的人,整个冬天父亲都在河岸上奔忙,直到第二年开春,河水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像闹够的孩子疲沓了。

日子向前流淌,从前和父亲做标记的绳子飘扬在空中。其实,早在大水之后,河水不断地逃走,现在从北岸到南岸只要划21次桨就到了。水位一天天矮下去,河流变得孱弱细瘦。父亲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处的河岸——又被野草们统领了,密密层层的巴泥草、蓟草、莎草在午后的烈焰里噼啪作响,高涨的气温催生出许多奇怪的、阔大的锯齿状叶子,它们繁复得不可思议,在河岸上大肆铺展,千百倍地繁孳。

一个黑色的球从远处飘了过来,在一处杂草繁盛的河岸憩下,父亲用桨将它挑起——是一只头盔,前挡塑料已破碎了,留下空洞的眼眶。

飘来的废物越来越多的了,带着城里落拓不羁的气息,它们被父亲打捞上来,在河岸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父亲不知道上游发生了什么,仿佛一切事物都要投进河流之中。

在春天的最后一个周末,父亲又一次目睹有人投河。这是个中年妇女,穿着一件厚厚的毛衣,身子有些微胖。她不是附近的人,没人见过她,当然,通天桥上来往的外地人太多了。很显然这是一件蓄谋已久的自杀,女人径直来到通天桥上,停了片刻,仿佛与往昔岁月作最后的道别,然后,笨拙地爬过栏杆,纵身一跃。

令人奇怪的是,她在河里摔了个跟头就站起来了,河流并没有收留她,女人从齐膝的水里爬上来,毫发未损。后来很多人都聚拢在桥面上,意兴阑珊地观看了这一幕,好像观看一出闹剧似的。

是的,这一年的冬天河水已浅得令人羞涩,河床像丑陋的牙花子那样袒露出来,散发着单调又无趣的色泽。但这并没有影响从桥上经过的人,包括我,我们步履不停,向着前方。只有父亲为此悲伤和焦虑,他的小船搁在岸上,与河水遥遥相望,上游除了飘来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外,不再有河水奔流而下。

河水愈发单薄,像捉襟见肘的内衣慢慢褪去。我如局外人一样斜睨着这一切,甚至内心无比期待——这一点,我和父亲是相反的,我像要揭开谜底一样盼着河底快点露出来。

父亲是在一个早晨发现通天河溜走了,河水在日出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河底的世界一览无遗,旋转木马、火车、以及我的母亲,并没有一一出现。父亲看着我,像是谎言被拆穿了,心虚、无奈、颓丧。

什——么——都——没——有。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每个字都用力地撞击着口腔,显得咬牙切齿。

河底没有火车,河底也没有妈妈,什么都没有。我大声地说着,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在那个早晨崩塌了,无尽的悲伤向我涌来。

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怎么……什么都没有看见,你骗我,你骗我的,你是骗子,你是个骗子。我早就知道了,你是骗子,你没有老婆,没有小孩,你是小偷,你是强盗,是疯子,你就是个骗子……我有些语无伦次,将能想到的词语一股脑儿向他掷去。

父亲垂着手臂,眼睛不敢看我,一遍遍地嗫嚅着,会有水的,会有水的,河水会跑回来的……半晌,他又迟疑着抬了抬手,想在我的脑袋上摸一摸,却被我甩开了。

若干年后,我都难以阐明那个早晨自己的巨大悲伤,是对河水的憎恨,是对河底的失望,还是对自己身世的难过,抑或是对父亲终日守在河边的不满。仿佛地上所有的水都涌向了空中,向我裹挟而来,我拼命地跑,竭尽全力地逃亡。

我的身后有熊熊大火,是枯草被我抱进小船后点燃的,我的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有木头燃烧的炸裂声,我已经跑了很久了,但声音不绝于耳,火焰的声音急促、焦躁、爆裂,不同于水浪的节奏。

我沿着河底向上游奔去,黑色的河床夺走了我的视力,眼前总是一片茫然。我使劲揉着眼睛,试图看清什么,远处的父亲也变成模糊的一点,准确地说,是变成一只蚂蚁,围着燃烧的小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火被扑灭后,小船已变得黑黑的了,这些是我后来听说的。黑黑的河床和黑黑的船,倒是相配。

漫长又炽烈的夏日快到来了,河底已经出现龟裂,裂纹像藤蔓恣意地四处逶迤,据说父亲常常站在桥下,仰着头看高高的桥面,很长时间过去了,脖子像卡住了一样。没有水的河上的桥是多么可笑啊!父亲会自言自语说。有时他又一连几个钟头蹲在河床上,光着脊背,皮肤是河床一样的焦黑色,日光使他无法睁开眼睛,耷拉的眼皮下双眼无神,视线穿过裂缝,试图找到河水逃走的痕迹。他一动不动地,似乎沉浸在某种艰深的疑问之中。那时候,没有人明白父亲这些古怪举止令人难过的根源,也不明白在他内心深处累积的痛苦。炎热到来时,父亲走了,他扛着一只桨沿着河床逆行而上。

一个月后,父亲回来了,他的衣服被荆棘撕破了,腿上也拉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父亲顺着河床走了很多天,所有的河床都是那样的焦灼和悲痛,裂缝越来越宽,越来越深,从细细的蚯蚓状到擀面杖一样的宽度,有一处,父亲根本无法行走,因为一不小心双脚就要掉入裂缝中。只有一个地方还能看见一小截河流,浅浅的薄薄的一层,父亲很欣喜,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它们卷起来带回。回来的时候,他的裤脚一直都是卷着的。也许,那些逃走的河水很快就会追上来,痒酥酥地舔着他的脚丫呢。

这一年的冬天,雾特别多,像是地上的水都跑到了半空。清早起来便是这满天满地的稠雾。村庄看不见了,通天桥看不见了,河床看不见了,就连父亲堆在岸上的废物堆也看不见了。中午的时候,还能看见太阳,像一只白色毛线团,无力地支在天上。

父亲的眼里都是雾气。他坐在开裂的河床上,坐在雾里,一坐就是一天,有时把自己都弄丢了。在一个清晨,父亲又一次离开了,准确地说,是划着他的小船离开的。从桥上经过的人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说,那天的雾好大好大,通天河里涨满了水,河面无比宽阔,父亲的焦黑的小船漂荡在河面上。也有人说,小船是漂浮在大雾上的,离桥面很近,黑黑的,很刺目。说的人都信誓旦旦,仿佛刚刚亲历了那个早晨。谁知道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把所有的桨都抱上了小船,包括那只桦树做成的桨。因为穿过层层浓雾,人们从重重叠叠的桨堆里看见了桨的眼睛。

(选自2020年第9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20年第8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