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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野草〉细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孙歌  2020年09月24日09:50

作者:孙歌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20年06月 ISBN:9787108067180

生命飞扬的大欢喜:鲁迅《复仇》细读

孙歌

我们知道“复仇”是鲁迅一直坚持的主题,但是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它理解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鲁迅的复仇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虽然他的很多论战方式确实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是对鲁迅来说,他复仇的行为本身,目的并不是为了干掉他的论敌或者自己占上风。如果是的话,他不会在《这样的战士》里面用那种方式去写,这个战士一直在复仇,但是他的复仇永远得不到最初设定的效果,他面对无物之物在战斗,注定不会有胜算,但是他绝不放下自己的投枪。复仇是鲁迅一个多次重复的主题,我们在读《死后》的时候遇到了《公羊传》,可以说《死后》的主题就是复仇,这是鲁迅的春秋大义。但是,鲁迅的这个复仇的主题,必须与《这样的战士》结合起来理解,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下面这两篇《复仇》里面的复仇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进行。

我们先来读第一篇。这一篇写得非常简洁,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好理解的。鲁迅后来在给郑振铎的信里面解释过他写《复仇》的意象,我们只看他的文本不太看得出来,他说这一男一女其实是用了暗喻。用什么暗喻呢?两个人对立着就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相互吸引,另一种可能是相互残杀。由于人的血管里奔流的血液是热的,因此,这个温热就使人可以相互吸引、相互蛊惑,“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这是一种形式,爱的形式。另外一种形式则是恨的形式,就是用一柄尖锐的利刃穿透皮肤,对方就死掉了,死掉的过程是“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当鲜血四射的时候,生命就飞扬到人体之外了,这是一种生命飞扬极致的大欢喜。

我们先不讨论大欢喜这种形容,首先需要关注的是,当两个人互相对视的时候有两种可能,这一假设和明暗之间作为过渡状态,最后可能连接到两种完全不同的场景这样的思路是很一致的。于是在《复仇》的第一篇里出现了这样一对男女,“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这样的形态提示了两种可能,“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拥抱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杀戮当然就是一个大悲剧,但是在前面的两段里,鲁迅预先说这都同样是大欢喜。

接下来进入正题。两个人都拿着利刃,站在荒野里一动不动,于是围观者出现了。这是鲁迅最讨厌的中国的国民性,他曾经说,假如有一个人在地上吐一口吐沫,他自己撅着屁股在那里看,不一会儿就会有层层围观的人过来大家一起看。他最讨厌这种围观,它的极致是《藤野先生》中记述的看杀头事件。在这里又出现了这个意象:“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接下来看客们期待的场面没有出现,那个半明半暗的过渡居然在吊足了看客的胃口之后永远定格了:“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整个描述中确实有某种佛教的味道,但是我们姑且放下把这样的描述回收到佛教里面去的诱惑。这是一篇谈复仇的作品,而复仇的方式就是让想看热闹的人失望。我们要仔细体会这种复仇的形态,它与我们的常识并不一致。通常我们理解的复仇是要让对方失败,甚至在肉体上消灭对方,最残忍的复仇是让对方生不如死。

鲁迅从来不在这种常识意义上理解复仇,他所说的春秋大义,通过这两篇《复仇》可以得到充分的理解,真正的复仇其实是一种哲学的命题,而不仅仅是一个现实的做法或者是现实中某一些事件的实施方案。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鲁迅复仇的第一个命题,是以有所动作的诱惑让喜欢看热闹的看客来,而以无所动作的结局让所有人在失望的同时失掉他们的生趣,这也是一种很残酷的杀戮,接近于“生不如死”的极致,它让那些苟活的人们自己惩罚了自己——他们因为无法获得可悲的满足而终于失掉了生趣。

这个“杀戮”是让无聊者连无聊都没法鉴赏的、使其作为人难以成其为人的报复。而报复所得到的结果是报复者这一男一女,他们永远屹立在旷野之上,在这个屹立当中,他们似死而生,被转化成了一种鉴赏的视角。假如无聊的人想当看客,最好的惩罚并不是驱散他们,当然更不是教育他们或者去惩戒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什么都看不到,让他们白白耗尽自己的生命。为了这个,复仇者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使自己转化为一种鉴赏看客们失掉生趣的视角,变成了一种眼光。

《复仇》所描写的对立站着的两个人,他们以鉴赏的视角逼视看客的“鉴赏”和看客的鉴赏有什么区别?普通看客在所谓“看热闹”的鉴赏过程中,仅仅是麻木地寻求刺激,而且通过与己无关的刺激消耗自己的生命,这是让鲁迅一生都无法原谅的中国人的国民性。但是在这样的鉴赏中,看客仍然付出了代价,他毫无作为地消耗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可以说,看客是在一种慢性自杀的过程中自行消亡。而那两个对立的又不杀戮、又不拥抱的人,自己已经化成了雕像,他们要坚守这个岗位,而且他们之所以采取了这样的方式,是因为他们挫败了看客们看热闹的期待,让他们感到无聊。对于麻木的看客来说,最大的打击是让他们看不到热闹。这种挫败使得对立站着的两个人所付出的生命代价得到了回报:他们让看客们的本性充分显示出来,同时也让看客们因为无聊而失望。所以这个鉴赏的说法里面包含了鲁迅强烈的憎恶感。这个鉴赏是很锐利的、没有任何麻木感的见证,同时这个鉴赏又是一个付出自己生命代价的结果。相当于眉间尺砍掉自己头的那样一种复仇方式。所以这个鉴赏换句话说,可以理解为复仇。关键在于,这种复仇的方式超越了常识意义,它并不盲目,不是为了发泄和使气,这是冷静到可怕程度的对于复仇结果的洞察。

因此,这种“无血的大戮”使得这两个主人公“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这个大欢喜只有在对“死”这样一个范畴——而不仅仅是事实——有了觉悟之后才能够得到和感知。可能有的同学又想要追问,那么这个觉悟是怎么来的?这个觉悟不是依靠知识获得的,它依靠的是对于“极限状态”的领悟能力。要激发这种领悟的能力,必须想办法让自己先置身于鲁迅在《影的告别》里所说的那样一种状态:“我不想去天堂,不想去地狱,也不想留在现在,更不向走向未来,因为所有这一切空间里都有我不想要的”。那么我去哪里?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只能徘徊于无地。这样一种状态是“绝望”这样一个词无法表述的,它远远大于绝望,比较接近的表述就是面对死亡时生命的大欢喜。

我们现在读《复仇(其二)》。《复仇(其二)》讲的是新约里面的记载,就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过程。就故事的脉络而言,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有两个地方却是值得注意的特殊之点。我先把这个故事很简单地复述一下,耶稣以神之子自称,他要当以色列的王,所以被钉了十字架,在钉十字架之前他受到了侮辱和嘲弄,但是耶稣接受了这一切。钉十字架是很疼的,最后要疼痛致死。在钉之前士兵们要给他喝一种麻醉剂“没药”,他拒绝喝,说“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因为喝了“没药”以后就神志不清了,他要保持他的神志。

耶稣被一点点地钉死了,在耶稣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各种各样围绕着他的敌意;“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当时的以色列的刑法规定要钉死一个人的同时要有一个陪着一起死的人。而且在执行死刑的过程中本来是可以宽恕一个人,也有人去求情要求把耶稣放了,但是祭司长不肯,一定要把耶稣钉死,同时又陪上了两个强盗,把他们都钉死。于是耶稣发现那两个和他同钉的强盗也在讥笑他,连强盗都在嘲弄他!

最后在这样可悯的、可诅咒的状态中,耶稣死亡了,这个死亡证明他还是人之子,上帝遗弃了他。根据《圣经》他三天之后又复活了,不过在目前这个场景里,他处于被钉死的状态。耶稣喊了一句话:“上帝,你为什么抛弃我”?最后这篇作品是这样结束的:“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在这个故事里,有这样两个地方是我们需要注意的:一个是开头耶稣受到了各种戏弄、侮辱之后,他不肯喝用“没药”调和的酒,为什么呢?他“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后面这一句话的表述是非常有深意的。所谓“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是和“仇恨他们的现在”的时间相比较的。比起仇恨他们的现在,耶稣会用更长的时间去悲悯他们的前途,因为末日的降临还需要很长时日。不过悲悯并不是同情,是神之子的怜悯,说你们这些可怜的东西,我对你们将来的末路觉得悲哀,但并不怜惜;不过你们现在做的没有人性的、残忍的事情,我光用悲悯的感情是没有办法对待的,所以我仇恨。因为有仇恨,于是有了复仇。

这篇的主题同样是“复仇”,和上一篇不一样,上一篇的复仇是让这些看客没有任何可看的,让他们在没有任何可看的状态里面失去生趣,就是复仇了。而这一篇的复仇,是耶稣被钉了,他并没有用任何语言去复仇,而且他被上帝遗弃,便死了,所以他用不死复仇也不可能,他因此没有让看客失望。那么他用什么方式复仇呢?

首先我们看他不肯喝“没药”之后的状态:“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这是一个违反常识的描写,顶多说痛得不会太强烈,但是这个痛肯定是不舒服的,可耶稣却说使他痛得柔和。“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这进一步违反了常识,耶稣从痛得柔和变到痛得舒服。他为了玩味这个痛,为了分明地观察这些愚昧的人如何摧残他们的同类,如何对神不敬,他把痛转化成了一种欢喜。

接着“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这是另外一种感觉,在他痛得舒服之后要玩味这样一种可诅咒的残忍行为。接下来“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这两句话已经重复了两次,还有类似的表述。这么短的文章里已经好几次重复这样的感觉,可悲悯的,可诅咒的,因此这不是可同情的,更不是可原谅的。随着重复性修辞,非人的残酷行径以极其沉重的血腥状态扑面而来。

接下来,“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他要玩味的是这样一种欢喜,这是什么欢喜?“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遍地都黑暗了。”这个悲悯的大欢喜的状态就是复仇。耶稣在受难中完成了他在人世间最初阶段的使命,而可诅咒的人们在钉杀了神之子之后会陷入真正的灾难,耶稣的大欢喜与大悲悯,与“遍地的黑暗”一起降临,鲁迅按照自己的思路,安排耶稣也成为人们血腥暴行的见证者,而这见证伴随着悲悯与诅咒,预示了遍地黑暗之后刽子手们的命运,这就是世界末日。

我们把两篇《复仇》合起来看,鲁迅的复仇突然变成了非常难以理解的一种方式,为什么?大家要从整部《野草》二十三篇作品各个不同的角度分别一次又一次追问:为什么复仇会是这样的形态?当然复仇并不是《野草》的主题,复仇只是一个旁支性主题;不过,它仍然是非常独特的,不能被回收到常识中去。

我们看到,在鲁迅描写的复仇过程里,重点并不在于复仇的对象最后如何。与通常的思维方式相反,鲁迅笔下的复仇是一种复仇者的自我完成。如果说第一篇《复仇》还保留了某些对于看客的惩戒,那么第二篇《复仇》中对神之子施以血腥暴力的人们并没有得到任何惩戒。虽然如此,鲁迅重新演绎了《圣经》中关于耶稣以自己的殉难代替人类赎罪的逻辑,把它转化为较永久的悲悯与对当下暴行的仇恨。仇恨是鲁迅加入这个圣经故事的重要成分,在这里鲁迅悄然融入了自己的情感,他让传道时宣传不可仇恨、要爱自己仇敌的耶稣感受了仇恨并且诅咒了。波动在耶稣腹部的“悲悯和诅咒的痛楚的波”,暗示着更大的复仇将与末日审判一起到来。这是鲁迅版本的耶稣受难图,它与《圣经》中的耶稣受难指向了不同的方向。

在鲁迅笔下的复仇行为里,都包含了俗世所说的自我牺牲;但是所有的自我牺牲都没有在俗世意义上终结复仇者的生命。因此,复仇者最终是在一个宇宙生命的状态里得到了转生,这个转生绝不是我们在希望和绝望里面读到的那样一个自欺的希望,就是说人死了,精神还在。因为这个转生不是现实意义层面上的生命的终结,当然更不是佛教意义上生命的轮回,它是一种生命的升华,这个升华以死亡作为媒介。这个升华是现实里面某一种特定的状态,通过死亡的形式被激发出来。那么《复仇》刚好是两篇这样的作品,它们通过死亡这一媒介,转化出一种哲学意义上“大欢喜”的生命形态。

如果我们不放下直观经验里面的死亡,如果我们不能在哲学意义上把死亡转化成茫茫东方抵抗暗夜肉薄暗夜的根源,我们就没有办法接近鲁迅所说的这个大欢喜。正是由于有了这个“大欢喜”,鲁迅的希望和绝望都变得真实,不自欺,而且都不再能够左右他的情感。在这个意义上,鲁迅从希望和绝望中得到了自由,反过来又赋予了希望与绝望以新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