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9期|王家新:诗与大地
过扬子江大桥
——给伊尔玛·拉库萨
一派苍茫自天边涌来,
你知道这就是“扬子江”。你凝神看着
并侧身问我它从何处流来,
“都说它来自青藏高原,来自
唐古拉山脉南侧,
它穿越了大半个中国,
但无人可以告诉你它最初的起源。”
(如同我们一再谈论的翻译,
如果有那么一个起源,
它也消失了……)
中秋时节,一辆面包车载着我们
从镇江到扬州的大桥上驶过,
沿江上下的那些船已不再是
载着李白或杜牧的船,
它们航行在另外的时间;
你来自的瑞士雪峰间奔泻的溪流
又消失在何处呢?
也无人知道。而望向你倚窗遥望的方向,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不断地
从这插向茫茫时空的桥上
驶过,驶过——
注:伊尔玛·拉库萨(Ilma Rakusa),瑞士德语著名女诗人、翻译家。
访策兰墓地
巴黎郊外,辽阔、安静、荒凉的蒂埃墓园,
第三十一区。
(一切都是编了号的,就像在奥斯维辛)
我们是在一个阴晴不定的下午去的,
还刮着阵阵冷风。
平躺的墓碑上,只刻有一家三口的名字和生卒年份:
福兰绪 策兰吉 瑟勒
没有任何装饰,苔藓墓碑上只撒有一些
石子,
像是一些尖锐的字词。
而两侧的杂草
犹如从最后驱送的铁轨间重新探出。
我们放上三束洁白的菊花,
愿我们肩后的“无人”,和我们一起垂首。
我和妻子分别用手掌扫着墓碑,
我们扫着,从你的故乡,到我们自己的
山川,从那些仍在痉挛的诗句
到这块青石灼人的冰冷……
最后,我把手重重地放在了
你的名字上面——
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安抚一颗永恒痛苦的
灵魂,
但在那一刻,手自己在颤抖。
我翻译了你那么多诗,但在那一刻
我才感到了那一直在等待着我的东西。
我从未冒胆对一个死者这样,
以后,也不会了。
但愿我们没有打扰死者的安宁。
我们起身,离去,树林那边一片血红。
像是与你握过了手一样,是的,
我们握过了。
——虽然打开来看,一片空无。
注:福兰绪,策兰夭折的长子。策兰1970年4月投河自尽后, 和福兰绪安葬在一起。策兰的妻子吉瑟勒1991年逝世后也安葬在这里。
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
七七四十九
但是这还不够
词,追不上口授者
捷克山谷里的电线
滚烫的西伯利亚
莱纳加上鲍里斯
这也不够
黎明的青色眼角
你也熬过来了吗?
阿霞,起来
我们上山采蘑菇!
注:莱纳,即莱纳·马利亚·里尔克。鲍里斯,即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纪念贾科梅蒂
二月上旬,回国前,巴黎蒙帕纳斯
贾科梅蒂工作室纪念馆。
那些黏土、青铜材料、锈迹斑驳的调色板,
那些完成和未完成的、迈开细长腿准备
行走的各类痩削人物,
以及一个我在那里买下的
带有贾科梅蒂人物的白瓷茶杯……
此刻,一杯绿茶在我的桌子上冒着热气!
而贾科梅蒂的人物仍在行走。
他在蒙帕纳斯的街区里走,像是去买一杯
咖啡,
或是在他瑞士家乡的山谷里走,不——
他是在另一个陌生的星球上走;
他走得一点不像贾科梅蒂本人。他
走出了一个贾科梅蒂。
而我在这里转动着茶杯,他离开我
但又走向了我,
像是在一个水晶球里。
即使地球不转动了,他仍在他的静止中
行走。
他就是时间的人质,但又走出了时间。
他走得像一具时间的残骸,一个直立的
青铜幽灵。
他永远走出了雕塑大师的工作室,
留下一个未完成的世纪。
而这是四月初,如今
巴黎的大街上恐怕不会有什么人了。
但是贾科梅蒂的人物仍在行走,
他的身体前倾,只服从于自身的引力。
他似乎仍在寻找什么。他什么也不寻找,
也许只是为了贾科梅蒂当年读到的一首诗。
他就这样走过,像是世界的一个残余,
但又像是刚刚走出我们这场劫难的
第一个人。
一位年轻诗人学弟
太多的死亡来不及铭记,
噩耗又在樱花最盛的季节传来。
也许这也正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走了。樱花依旧会年年开放,
而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却有点不敢再回珞珈山了。
太多的死亡来不及悼念和相送。
太多的声音中有一个声音,
也许我们只有在我们自己的
最深的昏迷中才可以听到。
风 筝
诗人们在谈诗(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当然也在谈疫情,甚至谈到以色列的小红牛
和死海里出现的鱼群……
在郊外的一个森林公园里。
这时来了三个背行囊的中老年人,
(像是三个戴口罩的外星人)
原来是三个放风筝的人。
我看着他们放线(对不起,我不是什么诗人)。
我似乎听到有人插话,还有人
在争论翻译问题。我看到有一只风筝
摇摇晃晃飞起来了,
然后被稳稳操控在
远处树梢的上方。
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在那一刻
我像是在接受末日审判,不,
我只是穿过了一片倒伏的密林,
在诗与大地之间再次感到了
那种轻盈和张力。
仿小林一茶
——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上/
凝望着花朵(小林一茶)
有时,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上
凝望着花朵
有时,我们走在花朵的边缘上
俯瞰着地狱
现在,我再一次从窗口望出去
什么也没有
我多想回到我的地狱的屋顶上
凝望着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