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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9期|王家新:诗与大地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9期 | 王家新  2020年09月22日08:49

过扬子江大桥

——给伊尔玛·拉库萨

 

一派苍茫自天边涌来,

你知道这就是“扬子江”。你凝神看着

并侧身问我它从何处流来,

“都说它来自青藏高原,来自

唐古拉山脉南侧,

它穿越了大半个中国,

但无人可以告诉你它最初的起源。”

(如同我们一再谈论的翻译,

如果有那么一个起源,

它也消失了……)

中秋时节,一辆面包车载着我们

从镇江到扬州的大桥上驶过,

沿江上下的那些船已不再是

载着李白或杜牧的船,

它们航行在另外的时间;

你来自的瑞士雪峰间奔泻的溪流

又消失在何处呢?

也无人知道。而望向你倚窗遥望的方向,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不断地

从这插向茫茫时空的桥上

驶过,驶过——

注:伊尔玛·拉库萨(Ilma Rakusa),瑞士德语著名女诗人、翻译家。

 

访策兰墓地

 

巴黎郊外,辽阔、安静、荒凉的蒂埃墓园,

第三十一区。

 

(一切都是编了号的,就像在奥斯维辛)

 

我们是在一个阴晴不定的下午去的,

还刮着阵阵冷风。

 

平躺的墓碑上,只刻有一家三口的名字和生卒年份:

福兰绪 策兰吉 瑟勒

 

没有任何装饰,苔藓墓碑上只撒有一些

  石子,

像是一些尖锐的字词。

 

而两侧的杂草

犹如从最后驱送的铁轨间重新探出。

 

我们放上三束洁白的菊花,

愿我们肩后的“无人”,和我们一起垂首。

 

我和妻子分别用手掌扫着墓碑,

我们扫着,从你的故乡,到我们自己的

 

山川,从那些仍在痉挛的诗句

到这块青石灼人的冰冷……

 

最后,我把手重重地放在了

你的名字上面——

 

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安抚一颗永恒痛苦的

  灵魂,

但在那一刻,手自己在颤抖。

 

我翻译了你那么多诗,但在那一刻

我才感到了那一直在等待着我的东西。

 

我从未冒胆对一个死者这样,

以后,也不会了。

 

但愿我们没有打扰死者的安宁。

我们起身,离去,树林那边一片血红。

 

像是与你握过了手一样,是的,

我们握过了。

 

——虽然打开来看,一片空无。

 

注:福兰绪,策兰夭折的长子。策兰1970年4月投河自尽后, 和福兰绪安葬在一起。策兰的妻子吉瑟勒1991年逝世后也安葬在这里。

 

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

 

七七四十九

但是这还不够

 

词,追不上口授者

捷克山谷里的电线

滚烫的西伯利亚

 

莱纳加上鲍里斯

这也不够

 

黎明的青色眼角

你也熬过来了吗?

 

阿霞,起来

我们上山采蘑菇!

注:莱纳,即莱纳·马利亚·里尔克。鲍里斯,即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纪念贾科梅蒂

 

二月上旬,回国前,巴黎蒙帕纳斯

贾科梅蒂工作室纪念馆。

那些黏土、青铜材料、锈迹斑驳的调色板,

那些完成和未完成的、迈开细长腿准备

行走的各类痩削人物,

以及一个我在那里买下的

带有贾科梅蒂人物的白瓷茶杯……

 

此刻,一杯绿茶在我的桌子上冒着热气!

而贾科梅蒂的人物仍在行走。

他在蒙帕纳斯的街区里走,像是去买一杯

  咖啡,

或是在他瑞士家乡的山谷里走,不——

他是在另一个陌生的星球上走;

他走得一点不像贾科梅蒂本人。他

  走出了一个贾科梅蒂。

而我在这里转动着茶杯,他离开我

但又走向了我,

像是在一个水晶球里。

即使地球不转动了,他仍在他的静止中

  行走。

他就是时间的人质,但又走出了时间。

他走得像一具时间的残骸,一个直立的

  青铜幽灵。

他永远走出了雕塑大师的工作室,

留下一个未完成的世纪。

 

而这是四月初,如今

巴黎的大街上恐怕不会有什么人了。

但是贾科梅蒂的人物仍在行走,

他的身体前倾,只服从于自身的引力。

他似乎仍在寻找什么。他什么也不寻找,

也许只是为了贾科梅蒂当年读到的一首诗。

他就这样走过,像是世界的一个残余,

但又像是刚刚走出我们这场劫难的

第一个人。

 

一位年轻诗人学弟

 

太多的死亡来不及铭记,

噩耗又在樱花最盛的季节传来。

也许这也正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走了。樱花依旧会年年开放,

而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却有点不敢再回珞珈山了。

太多的死亡来不及悼念和相送。

太多的声音中有一个声音,

也许我们只有在我们自己的

最深的昏迷中才可以听到。

 

风 筝

 

诗人们在谈诗(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当然也在谈疫情,甚至谈到以色列的小红牛

和死海里出现的鱼群……

在郊外的一个森林公园里。

这时来了三个背行囊的中老年人,

(像是三个戴口罩的外星人)

原来是三个放风筝的人。

我看着他们放线(对不起,我不是什么诗人)。

我似乎听到有人插话,还有人

在争论翻译问题。我看到有一只风筝

摇摇晃晃飞起来了,

然后被稳稳操控在

远处树梢的上方。

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在那一刻

我像是在接受末日审判,不,

我只是穿过了一片倒伏的密林,

在诗与大地之间再次感到了

那种轻盈和张力。

 

仿小林一茶

——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上/

凝望着花朵(小林一茶)

 

有时,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上

凝望着花朵

 

有时,我们走在花朵的边缘上

俯瞰着地狱

 

现在,我再一次从窗口望出去

什么也没有

 

我多想回到我的地狱的屋顶上

凝望着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