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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5期|伍世云:送伴(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5期 | 伍世云  2020年09月22日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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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次来一样,刚进小区大门,阿正就闻到了那股浓烈的气味。不过,他没把这种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告诉朵朵,因为向死亡之路走去的不是别人,正是朵朵患癌症的父亲。

或许朵朵也闻到那种气味了吧?看着停下脚步转身等待的朵朵,阿正带着满腹的疑虑挂掉姑母电话,追上去。见他追来,朵朵迈动脚步继续往前走,但每走一步,余光都在留意阿正是否跟上来。朵朵的心思阿正知道,可能是出于男人的某种保护心理,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把水果袋换在另一只手上,拉着朵朵没有拿花的那只手往前走。前边的草坪上有几只啄食的鸽子,它们探起头看他们一眼又低头啄,啄两下又抬头看他们。也许鸽子根本没看他们,只是阿正这样觉得而已,至于朵朵,手被牵着,变得比之前轻快,说了鸽子是谁家喂养的后,接着讲她的童年。

阿正有意无意地听着,越往前走,那种气味越发浓烈,趁朵朵不注意时,阿正耸肩嗅了嗅自己。这是阿正的习惯,每当闻到那种气味时,总感觉那气味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其实不是,这只是过去那段特殊经历留下的后遗症,阿正一直想摆脱掉,可是很难。那“气味”来自于梦,梦不是想不做就不做的。阿正害怕做梦,从得知真相那刻起开始害怕,越害怕越做。

像每次梦醒后需要一根救命稻草那般,阿正捏紧朵朵的手,猜测朵朵可能也不想回这个家,但父亲有今朝没明日,作为独生女不得不回。不过这样的猜测似乎得不到验证,朵朵虽比之前抓得更紧,但她的话语轻松,步子也轻快,只是他们刚走到楼下,就听到了楼上病人的呻吟声。朵朵刹住脚,喘着气说好累,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是有点累。”阿正顺口回道。

两人就这么靠在楼梯口,谁也没有要先动的意思。这是朵朵的家,阿正觉得朵朵应该走前头。至于他,才第三次来,一切都不熟,连几栋几单元都没记住。阿正觉得自己确实不适合走前头,如果他走前头按了门铃,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开门的人。前次来,朵朵的母亲就亲口说过:

“下次来,不要再喊什么婶婶了,要喊妈。”

姑母更是下了这样的死命令。

阿正从未喊过妈,完全没体会过喊妈的滋味,尽管私下里他曾对着镜子练习过好多次,可真要喊时,还是会觉得很难。有时,他甚至绝望地认为他这辈子都喊不出一声妈。有了死命令,这次逃不掉了,不过他希望能过渡一下,最好是等朵朵走前面去按门铃,喊了妈后他再趁机喊一声。可看朵朵依赖的神情,是希望他走前头。阿正决定先上楼,到了门口再退那么一到两步,让朵朵开门或是按门铃。

这时病人又喊叫了一声,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僵局,阿正故意咳两声。

“看来,爸爸又痛了。”朵朵说。

“走吧。”阿正说。

朵朵不再磨蹭,抿着嘴步入楼道。阿正猜朵朵肯定在心里骂他滑头,不过滑头总比走前面好。阿正跟在后面,朵朵按响了门铃。

阿正注意到,前次门铃的声音是《好人一生平安》的伴奏,此刻他听到的却是叮咚响。那响声和忐忑的心跳一样,阿正数着心跳把水果袋换到另一只手,希望来开门的是个陌生人或是个小孩。但这个家里唯一的小孩朵朵都二十六了,至于陌生人,这样的几率跟中大乐透一等奖的几率一样。

门嚓的一声开了。

刚打开,一股气味就扑了出来。但开门的人好像闻不到,朵朵也好像闻不到。难道家里并没什么奇怪的气味,一切都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阿正还在纳闷,不觉间已进了门,根本不曾注意到朵朵有没有喊妈。见朵朵忙着跟母亲讲路上撞车的事,阿正庆幸刚才真实又自然的走神。

“如果不撞车的话,”朵朵总结性地说,“我们至少早到半个钟头。”

“撞车?”母亲很吃惊,“难怪我这眼皮一直跳不停。”

“那你的眼皮可能是为他们跳的。”

朵朵随即把话题转到父亲身上。听女儿说到叫声,母亲用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说:

“哑口了,哪里还能叫得出什么声音,现在又睡着了。”

朵朵一愣,想说点什么,却用两个字结束了关于父亲的话题。

“好吧!”朵朵说,然后哎呀一声放下包,去给花瓶换水,插下车后买的百合。阿正把水果放在茶几上,本想过去帮朵朵的忙,找点事干,省得像个木头杵着不知所措。不料再过十多天就要去掉“准”字的准岳母喊他坐,还问他喝红茶还是苦丁茶。

“天热,苦丁茶退凉。”准岳母给出了指导性意见。

其实天并没有多热。不过屋里好像确实萦绕着浓稠的气味,阿正不想喝,想说口不渴,但准岳母说着就去泡茶了,他赶快站起来说:

“您忙,我自己来就行。”

“成天守着这么个活又不活死又不死的人,有什么好忙的。”

已经提到病人,阿正知道他该问一声病人的情况,甚至是进去看看。可准岳母已经转身泡茶去了,他又坐下,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病人卧室紧闭的门上。

里面的病人阿正六岁就认识了。他是县城有名的大端公,个子高,嘴巴阔,有一副不知疲倦的好嗓子,有一个可以记住梦话的好记性,还有一片能哄来百鸟百雀的好舌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说会道,能唱会跳,能掐会算,像什么寻龙觅穴,抓生替死,走阴还阳,禳凶祈吉,求财改命,姻缘八卦,全不在话下。由于有这么一手好本领,城里重要的婚丧嫁娶都会请他,连某些领导干部也会登门问个祸福吉凶、前途事业。

当初,阿正就是经他介绍才去当送伴的。老话中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病了很久都不能断掉最后一口气的老人,只要有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生的“四阳”男孩子睡在身旁,送一程,不管他或她生前有多少牵挂,造了多大罪业,都会放下心,安详离开。但四阳孩子百年不遇,而难以断气的老人有不少,他们就换了一套说辞,说用不着什么四阳孩子来当送伴,只要是火命的男孩子就行了。送伴的说法祖母也讲过,不过阿正把祖母的话当成了故事来听,完全没想到从七岁起,“故事”竟然跟自己发生了关系。

那年,姑母觉得流年不顺,就请大端公到家改风水。改过风水后,康大端公一高兴,拉着阿正的手主动给他看手相,看过后,还叫阿正洗手抛铜钱占卦。占什么呢?阿正记得,大端公叫他想着最想达成的一件事抛三次铜钱即可。阿正想得到一把跟邻居小朋友一模一样的火柴枪,就认真地抛了三次,三次都是离卦。大端公很吃惊。

“离卦,好。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端公说了几句诗后继续说,“离为火。火带给人光明,将来前途无量。”接着大端公又问出生年月。姑母作答后,大端公闭眼会心,拇指在其他几根指尖跳来跳去,最后他郑重其事地说:

“孩子炉中火命,打卦火焰成山,又是正午出生的,去当送伴渡人,功德无量,修无量功德。”

阿正没想到因为大端公的这句话,姑母真让他去当了送伴。更没想到的是,多年后竟会和大端公的女儿走在一起,并将在今年的国庆结婚。这时朵朵说着话在旁边坐了下来。阿正没听清楚朵朵说的内容,见她拿起刀要削苹果,想说我来,准岳母却端上茶过来了。阿正站起身接过茶,连声道谢。

“都一家人了,还客气。”准岳母说,“你们聊,我去炒两个菜就吃饭。”

“妈,我来帮您。”

朵朵将水果刀递给阿正,像只猫跑到母亲前面。等厨房的滋滋声响起,阿正剧烈的心还没找到停靠,倍感朵朵那声“妈”像激起千层浪的巨石。但等石头沉底后,他突然气定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喊声妈而已。

放下刀,看着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朵朵,阿正猜她应该能感受到那气味,毕竟她尽量装点着屋子,还喷空气清新剂。至于她母亲,是开丧葬用品店的,每天都沉浸在这样的气息里,可能闻不到,就算闻到,对她来说也是“正常气味”。

厨房里的娘俩说着话,做着菜,似乎忘了那个要死的人。阿正又把目光落在门上,里面的病人此时很安静,或许他是真的哑口了,再痛也叫不出声来。忽然,阿正感到不可思议,竟然想进去看看,不是因为那个人是朵朵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大端公。不过还是算了,里面的那气味肯定浓得连呼吸都困难。前次来,病人眼圈发黑,虚汗直冒,喘出的臭气钻心钻肺,看样子熬不了几天,不料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硬是拖到现在。上周末,朵朵一个人来,回去后就说父亲手脚不会动,眼珠也不转了,连家人都几乎认不出来,可能只剩下一两天光景了。

不知还会熬多久。阿正回忆着病人躺床的时间,却想不起病人是哪天躺床的,只记得等病人躺床了,才从姑母那里得知朵朵的父亲就是当初介绍自己做送伴的康大端公。可那时和朵朵的事已谈妥。没谈妥的话,也不知道会怎样,也许会不了了之,也许会继续,毕竟和朵朵的脾气难得很相投。阿正只是想不到,只是有点埋怨,埋怨姑母当初介绍时没说朵朵就是康大端公的女儿。一开始就说清楚的话,肯定不会加她微信,更不会和她见面,哪怕如姑母说的那样:不见,你会错失一个好姑娘。

如今好像没什么可怨的,至于里面的病人,好像更没道理去怨,客观地说,当初要不是他从中牵线引荐,让自己去给那些临终的人当送伴挣点钱,生活可能会更艰难。只是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把死亡赶出梦境,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另外,闻到异味,不用再疑神疑鬼。几只鸽子咕咕咕叫着飞过暗淡下来的窗口。

……

作者简介

伍世云,云南大关人。偶有作品刊发于《长城》《野草》《边疆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