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韩东:动物·人的世界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 | 韩东  2020年09月22日07:36

1

林教授前往某岛国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妻子小宇同行。他们从阴暗寒冷的冬天一下子就飞临了盛夏,不,是到了热带,抵达时正值傍晚。走出机舱门,林教授觉得全身的骨架都松散开来。空中大团的云朵已经变暗,但灰云之间的天空仍然是深蓝色的。空气湿润,气息和他来自的大陆腹地完全不同,似乎从这一刻起,他才有了嗅觉,或者说相关的感官才毫无障碍地启动了。

前往酒店的轿车上,林教授和司机搭讪,问起活动日程以及来宾的情况。司机支支吾吾,加上语言障碍,折腾半天林教授才明白那司机并非活动方的代表,而是属于一家迎宾服务公司。于是林教授沉默了,心中略有不满。

酒店亦无活动方的人迎候。林教授夫妇在前台办理了入住手续,便乘坐电梯扶摇直上去了自己的房间。酒店相当高级,客房规格也出乎他们意料,更绝的是有一扇大窗户面向海滨。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方是这个岛国璀璨一片的灯火,更远处是大海,在被天空映亮的云层下面显得恍惚和难以捉摸。

站在这样一扇窗户前,林教授开始拨打庄小姐的电话。庄小姐是这次活动的联系人,他们此行的一切事项都是经她的手安排的。明明开通了国际漫游,但这个电话就是打不出去。林教授换了小宇的电话再打,还是没有接通。林教授给庄小姐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对方他们已经平安抵达,人已经在酒店房间了。微信还是林教授为联系的方便要求庄小姐使用的,但她一般不看微信。

小宇已经收拾好了箱子,这时她问:“下面怎么说?”

是啊,下面怎么办?已经到了晚饭时间,甚至饭点儿都过了。是自己出去找地方吃饭,还是再等等?正踌躇间庄小姐发来微信。是这么说的,主办方设晚宴欢迎全体与会嘉宾,请着正装按时出席,赏光云云。十五分钟后有专车在酒店门前恭候,前往某个酒楼。

林教授多了一个心眼。因为小宇并不属于被邀请的嘉宾,接到活动邀请时林教授就有言在先,需要妻子陪伴一同前往,当然了,小宇的往返机票他们可以自己出,也就是吃饭时多了一个人而已。当时主办方是应允的。但庄小姐发来的微信并没有提及小宇,她使用的称呼是“您”而非“你们”。林教授回微信问:我妻子一起去方便吗?半晌没有回复。

眼看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庄小姐的微信终于来了。她说请示了主办方,因为欢迎晚宴是早就预订好的,座位有限制,临时加座不太可能。总之是拒绝了。林教授不禁变色,心想:我跟你客气,你还当真了!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算他不打招呼就带妻子一起去了,估计也没有问题。但如果事到临头小宇被阻挡在酒楼外或者宴席外,那就太丢人了。幸亏他预先发微信询问。

林教授回复庄小姐:那就算了,我也不参加晚宴了。我们自己去吃饭。

林教授估计这样一来,对方或许会妥协,道歉之余邀请他和妻子双双前去赴宴。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可能去了,如果去了就像他们争取的是一顿饭。一顿饭哪里不能吃啊,哪里没有啊,外国佬真是太小瞧人了,太小气了!

“我们不单不吃这顿饭,这个狗屎活动我也不参加了,本来就没想来!”林教授怒不可遏。

“来都来了,”小宇说,“这地方多好啊,一点儿雾霾都没有,我们自己玩儿就是了。”

“不,活动我不参加了,退会!什么玩意儿!”

“你的讲座是后天的,到时候再说吧。”

又等了约半小时,庄小姐既没有回微信,也没有打电话。林教授一腔愤怒无处宣泄,换了一件T恤和小宇步出酒店,立刻就被热带绮丽而温暖的夜色包裹住了。他拉着小宇的手,又软和又滑爽,就像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手。

2

酒店位于岛国的文化中心地区,周边有不少大学、博物馆以及不算太古的古迹。当天晚上、第二天的白天和晚上他们基本上是在这片地方度过的。抽空儿去了一次唐人街,吃了一次素火锅,然后就是在这附近转了。

由于被多次殖民过,该地区文化元素丰富,加上自然风光,林教授和小宇并不觉得寂寞。他们去了一家美术馆,是由十九世纪的两栋著名的欧式建筑改造而成的,偌大的地方空空如也,几乎没有什么展品,也几乎没人。有一个展厅大约正举办当代艺术展,展品无非是些木头、石头、塑料、钢铁和纸箱子,或许构成了某种装置或者观念,但由于未脱离原材料的平凡,林教授和小宇都感受不到那种来自艺术的熏陶,看了也是白看。他俩信马由缰,进入一个昏暗的空间,那儿正在放一部电影。竟然有四五个观众,十分肃穆、屏息凝神地看得出神。林教授和小宇靠墙而立(仅有的一排座位上坐着人),看了约有半小时电影。

这是一部纪录片,记录的是美术馆所在的这两栋建筑从设计到施工再到改造成美术馆的整个过程。其中历史风云变幻,政要、名流纷纷露脸,最后影片从黑白转成了彩色,总之叙述的是美术馆本身不凡的历史。一家美术馆,里面啥也没有(姑且这么认为),唯一的展品就是自身的历史,似乎建美术馆的目的就是为了讲述它是如何盖起来的。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当然了,观看的时候很无趣,或者莫名其妙,回头一想却意味无穷,如果说观念,这不就是一个很绝的观念吗?

更多的时候,林教授夫妇喜欢徜徉在这里的校园中。林教授找一个吸烟点坐下,尽情地喷云吐雾,小宇则或坐或站,待林教授抽完两人再会合。林教授生长于校园当然是很习惯的,小宇虽然不喜欢读书,但对校园氛围一向情有独钟,比如说她就很喜欢看校园题材的电影。小宇对校园有某种罗曼蒂克的认知,何况还是岛国大花园一般的校园。跨过酒店门前一座一百五十年前的钢铁大桥就到了,校园没有起始之处,也没有任何围墙。坐在雨树下面的草坪或者石头上,看着那些戴着耳机、手捧书本或电脑的学生,他们不是坐在树冠极展的雨树阴影里,就是在众多的雨树间穿梭。小宇迷上了雨树。

晚间就更不用说,校园情侣出现了,散落在他们四周。林教授和小宇似乎也成了其中的一对。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林教授可以谈谈观念,比如那家美术馆的意义。他说:“他们是无意为之,如果是故意的,那就牛大了。”

“为什么呀?”

“因为生活中的荒诞无处不在,而艺术的荒诞或者说荒诞的艺术却很困难,谁愿意劳民伤财去做这么无聊的事?”

“那这个美术馆是牛还是不牛呢?”

“两可之间。”

3

在报告厅门前林教授第一次见到了庄小姐,这也是他和小宇第一次和活动的主办方见面。庄小姐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林教授说:“你就是庄小姐吧?”后者说:“欢迎晚宴的事不好意思……”

本来,林教授是想介绍一下小宇的,听闻此言怒气一下子就升起来了,像是接上了第一天的话茬,这一天两夜白过了。他大声说道:“我走遍了世界各地,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

小宇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林教授注意到庄小姐的脸腾地就红了。庄小姐是那种典型的文职女人,戴着一副金属边眼镜,长得虽不漂亮,但白净文弱,红晕上脸尤其明显。林教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支吾两句赶紧钻进了报告厅。小宇留下办理有关事务,填写表格、领取会务补贴等等。

这个讲座是和当地的一位学者联席的,另有一位主持人陈教授,听众则寥寥无几,最多不过三十人。由于缺乏沟通,事先林教授既没准备讲稿,也没用得上投影,和联席学者也没聊过。好在陈教授做过功课,大力而不无夸张地介绍了林教授,也在于林教授多年的讲课经验,二三十人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联席学者侃侃而谈的时候,林教授陷入了沉思。自己的确修养不够,在报告厅门前大声斥责一位女性,丢份儿的不是庄小姐,而是自己。但也是这个女人太笨,为何要提欢迎晚宴的茬呢?兴许她是故意的吧,女人心海底针,她们没有不记仇的。他记仇是因为涉及小宇,如果冒犯的只是他本人那真的不算个事儿。庄小姐就不同了,她是主办方派出的唯一接洽这个讲座的人,显然“晚宴事件”以后她就停止了有关的工作。二三十个听众也都是冲联席学者来的。所以说,他怼庄小姐、庄小姐被怼也不能说是完全无辜的。

问答环节很轻松,几乎没有人向林教授提问。讲座结束,除了立刻就离开的大部分听众,剩下的七八个人将当地学者围住了。大约怕林教授尴尬,陈教授要求与其合影。一张拍完,陈教授又叫坐在后排的小宇,对林教授说:“这是您夫人吧,一起照一起照,做个纪念。”

陈教授提出请林教授夫妇吃饭,林教授没有贸然同意。他怀疑陈教授代表活动方,如果是这样当然不能接受邀请。陈教授坚决否认,几乎都快赌咒发誓了,说自己就是林教授的一个粉丝,林教授夫妇这才欣然应允。于是说好了,各自回去休整一番,在约定的时间去某饭店会合。

他们走出报告厅的时候,庄小姐早就没有了踪影,甚至连放在门口的那张桌子都撤掉了。

陈教授请林教授夫妇吃的是当地名吃肉骨茶,当得知小宇素食时陈教授慌了神,一再抱歉,并立刻起身要换一家素食餐厅,被林教授拼命按住。“我吃肉,”林教授说,“她也吃锅边菜,没那么矫情,何况这肉骨茶是岛国特色。”

陈教授说:“罪过,罪过。”

肉骨茶上来时林教授才发现,这就是一块大肉,泡在肉汤里,哪里有什么锅边菜?好在陈教授另点了不少素菜。

由于喝酒,这顿饭耗时很长。席间陈教授领林教授走出饭店,去马路对面抽烟。饭店所在的这条小街寂静无声,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街口透露出的天幕上挂着一轮皓月,林教授心想,今晚的月亮真是圆啊。再看他们走出来的饭店,连霓虹招牌都暗淡下去了,小宇这会儿肯定看着窗外,看见了两个沐浴着月光的烟鬼。林教授感到很满足,甚至有点儿陶醉了。陈教授还在历数对方专业领域的成就(这是他今天和林教授交谈的主题),林教授突然问:“你真的不代表这次的活动方?”

“不代表呀,我就是我。”

“那我是谁?”

“您是林教授啊,大学者,大师……”

“我是说你说‘我就是我’,这个‘我’是谁,也就是你是谁?”

“我是陈教授啊,您的读者,从小读您的书……”

“陈教授,你是哪里的教授?”

“就是您今天下午讲座的这个大学里的教授呀。”

“我下午讲座的大学是哪所大学?”

“就是……”

“哈哈哈哈。”林教授爆发出一阵大笑,那意思是刚才他这么提问只是在开玩笑,而不是喝多了。当然了,是那种在喝了酒的情况下才会开的玩笑,并不是喝醉后的无礼冒犯,二者显然是有区别的。这阵大笑还有更多复杂的含义,但已经和陈教授无关了。

笑完之后,林教授感觉到一阵空茫,大有不知身处何地之感。甚至有一点儿晕眩,就像要飘起来了,他抓住陈教授的肩头说:“我们回去吧,也该结束了。”

“我真的是读您的书长大的,才选了这个专业,当然了,您一点儿也不老,夫人那么年轻……”

4

郑敏当年离开中国,来的就是这个岛国。她的目的地是美国,由于种种原因取道此处,就是在陈教授所在的大学里读书。这件事有二十年了吧,此前林教授和郑敏同居了六年。自从林教授接到活动方的邀请,联系、沟通直到来了岛上他都没有想到郑敏,没有想起这件事,以为这岛国和自己完全没有牵扯,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未知之地,甚至商量航班事宜时林教授都把岛国的首都搞错了,令庄小姐很是不快。林教授赶紧纠正、道歉,发微信说:我心里想的是正确的,一打字竟然写成了别的城市,实在不应该。就此糊弄过去。

等到了岛上,他仍然没有想起郑敏,他和小宇在她曾经读书的校园里徜徉、游荡时依然无知无觉。郑敏在最初的来信中是描绘过这个校园的,似乎说起过骑楼,下雨时可走在下面,但没有说起过雨树。总而言之这里爱下雨吧,但两天三夜过去了,他们并没有碰见下雨,也许现在并不是雨季。那么骑楼呢,即使有林教授也没有特意去注意。那时候(二十年前)林教授也还不是教授。

他只记得他们在国内分别时的情景,两人沿着一道刷得雪白的围墙默默地走了很久,然后就到了火车站,她要坐车去上海乘飞机。没有吻别,没有拥抱,甚至连手都没有拉一下。就此别过以后,在林教授的理解中她就到了国外,到了国境线的另一边。

那时候林教授的英语不怎么样,在郑敏的第一封来信中,随信附了几页打印出来的地址。郑敏告诉他,每次给她回信的时候裁下一条贴在信封上就可以了。但林教授只给郑敏去过一封信。为不耽误郑敏的学业、免于牵挂,林教授主动提出了分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郑敏的消息了。

林教授惊讶于自己的记性,难道他真的老了?这还不是最让他感慨的,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想起这些以后他竟然没有一点儿伤感、怀念、内疚或者自责的情绪,只是觉得荒诞,由荒诞而导致了一片空茫,身心无着,空空荡荡。也难怪,当年郑敏只是“取道”,想必她早就不在这个岛上了。

第二天早上,当热带的阳光刺入百叶窗照射到林教授脸上,他从沉睡中醒来立刻就觉得踏实了。本想叫醒小宇,告诉她有关郑敏的事,但想想还是作罢了。郑敏的事他不是没有坦诚相告过,并且相当仔细和全面,包括最后郑敏去了这个岛国。想来小宇也忘记了郑敏最后的落脚地点,对于往事的遗忘不只是他一个人如此。

5

活动方只安排了四个晚上的住宿。最后一个白天他们快中午才起床,又去逛了附近的校园。这个季节无法下海,去海滩上日光浴小宇又怕晒黑。小宇对博彩深恶痛绝,林教授则对购物之类毫无兴趣。关键还是岛国太小,也许走走逛逛是最相宜的。如果此行就这样结束,林教授夫妇也会觉得十分圆满。去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怎么说也是一个国家,饱吸了带有花香海腥的新鲜空气,甚至林教授也完成了讲座,和当地人士(陈教授)也有过私下里的接触。这和参加旅游团旅游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路边有人发传单,宣传岛国的“夜间动物园”,正是这几个字引发了小宇的好奇,画面马上就出现了:深山密林之中,月色斑驳,一些动物的身影在草丛或大树间出没,在车灯的照射下瞳孔放出绿光……他们当即决定,晚上去动物园,作为岛国游历的最后节目。

是夜,林教授夫妇乘出租车抵达动物园。和想象中的不同,这儿几乎是个嘉年华,游客众多(估计至少有上千人),到处都是售卖旅游纪念品和岛国土特产的商铺,此外就是餐厅、酒吧。有人装扮成动物在空地上舞蹈,光怪陆离,围观者甚众。虽说喧哗一片,但声响的扩散性不强,感觉这些人是在一条大型游轮上。在一片光亮的外围出现了绵延的深色山影。林教授安慰小宇说:“这儿是大门口,和中国的旅游景点一样。”

他们买了票,经过漫长的排队等待终于置身于游览车上了。和他们想的不同,这就是普通的游览车,没有任何防护和遮挡。并且这样的游览车还不止一辆,前后三四辆,一声铃响便相继出发了。好在开了一会儿就拉开了距离,感觉上整个园区就只有他们一辆车了。更奇怪的是,动物园入口处的喧闹声突然就消失了,消失得那样干净,大有恍若隔世之感。

月色如水。后来林教授发现,如此强烈浩大的月色是人造的,是“月光”灯效,由专门的射灯打出,照得道路两边犹如舞台。路过一种动物,导游便会开口介绍,话语所指、目中所见终于合上了。“狮子”,于是他们就看见了狮子,卧在“舞台”中间,鬣毛甚至胡须清晰可见。只是那张狮子的长脸过于苍白,卧姿也过分标准,那头雄狮就像是石膏做的。它终于摇动了一下脖子,加上两头不起眼的母狮在一边缓缓走动,林教授夫妇和所有的游客都放心了,那不是假狮子。

此外还有鬣狗、郊狼、大象、野猪、野牛,所有的猛兽或可能伤人的动物都和游客近在咫尺,似乎随时都能蹿过来。小宇本能地抓紧了林教授的手,林教授这时已窥破了其中的奥妙。“别怕,”他说,“我们和它们之间隔着一条大沟呢。”

“我怎么没看见沟?”

“你看见路边的草丛和灌木了吧,是故意栽培的。加上野兽所在区域的地势比路面低了很多,所以看不出有沟。障眼法而已。”

小宇收回了手,拿出手机拍照。她不再担心了。

“月光”照射的大多是道路两边,道路延伸之处光线相对较暗,从林木的枝杈间漏下真正的月光。路边仍有不少树木,游览车保持了在山林中穿插的感觉。一些动物的身影掠过,皆是温顺的食草类,比如鹿、麂、山羊,踽踽而行,或者被车灯照射得愣在路中。然后他们看见了人,背着双肩包、打着手电筒,三三两两的,像遛弯一样。原来这个地方是可以步行进入的,根本无须坐什么游览车,况且这车无遮无拦,和步行又有何异?步行还能看得更真切些,置身山林的感觉也会更加强烈。于是林教授对小宇说:“我们下去走吧。”

“开什么玩笑,”小宇说,“我们买的是坐车的票。”

“走走再上车嘛,反正这车开得也不快。”

“我不想下去,多危险呀。”

于是林教授就一个人下了车。他和小宇坐在最后排,因此没有惊动任何人,腿一迈就下去了。开始的时候林教授还跟在游览车后面走,但毕竟车速更快,眼瞅着那辆车在前方变小了,像是某种林间动物一样倏忽不见了。林教授感觉到一丝惊奇,小宇既没有阻挡他,也没有呼唤他,跟着游览车消失了,林间车道上就只剩下他自己。甚至连影影绰绰的动物们也都不见了,背包客也没有一个。林教授脚踏坚硬的地面,感受到山野的压力,同时又有什么豁然洞开了,就像是从那车上下来的不是身体,而是魂魄一样敏感和惊恐的东西,在暗淡的月光下载沉载浮。

不远处出现了两点绿光,火焰一样寒冷。林教授知道,这是野兽瞳孔的反光。这正是他和小宇想象过并向往的,他想提醒小宇,但意识到她不在他的身边。一般来说,这样的绿光只会出自猛兽,刚这么一想,林教授就看见了绿光的“主人”或者来源,一头硕大的野兽横立在路上,脑袋转向这边,和林教授迎面。林教授浑身的毛发顿时竖了起来。

林教授正在思考进退,那动物说话了。“别怕,”它说,“是我。”

“郑……郑敏?”林教授说,实在无法将这个熟悉的声音和眼前所见联系在一起。

“怎么,不认识了?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

它变换了一下姿势,就像人类“稍息”一样,体形也因此变小了一号。原来林教授把它地面上的影子和身体混为一谈了。离开影子它的大小就像一只大狗。

“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那只是计划。人算不如天算,呵呵。”

“你被困住了?”

“不,我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由。”

林教授有些冲动,向前跨出一步。

“别过来。”那狗说,龇出了獠牙。与此同时整个山体晃动了一下,月光也瞬间暗弱下去。

林教授只好止步。突然他很想开个玩笑,“郑敏,就算是你,那也应该是一只鹿,或者……是一种鸟类。你怎么会选择鬣狗呢?”

“这是我的本来面目。”鬣狗断然说道,再一次翘起了嘴角,就像要收集更多的月光一样,那獠牙又弯又长,宛若两弯月牙。他拿不准对方是生气了还是在自嘲。它在笑吗?正踌躇间那鬣狗说:“你也老了,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林大才子了。”

“我现在是教授……”

“是啊,一个腰像水桶、脖子有几层的教授,心脏还搭了两个桥,从里到外都变了。”

“那你呢……”

“我们不一样,你自始至终是一个人,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老人,太可怜了。”

林教授还想反驳,那鬣狗抖了抖毛说:“就这样吧,谢谢你跑那么远来看我。”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甚至……”林教授的话还没有说完,鬣狗已经消失不见了。林间车道上再也不见任何动物或者人,林教授甚至觉得自己也不在那里。

空镜头中整座山林渐渐恢复了亮度。

6

“老虎,老虎……”

不仅小宇,游览车上的乘客都骚动起来。夜游动物园已接近尾声,能隐约听到山口传来人声,所有的人都转向路左的一片三层楼高的铁丝网。导游说,老虎比狮子厉害,所以加装了铁丝网防护。老虎是动物园内唯一加装了铁丝网的猛兽,仅仅靠一道深堑是挡不住它们的。

铁丝网内依然被“月光”照射得一片银白,他们瞪大了眼睛,但除了一些树丛和山包并不见老虎。也许老虎隐伏在某处,如果不是这些有碍观看的铁丝网阻挡它猛然蹿出,当真不可想象。小宇再一次握住了林教授的手。当游览车驶离老虎的领地,他们终于听见了几声虎吼,就像是代表山林发出的。

回望车道的纵深处,林教授觉得似有什么动物在尾随。他告诉小宇自己的感受,小宇说:“老虎。”

林教授说:“鬣狗。”

人的世界

我去东南亚某国参加一个活动,晚餐后步出酒店,沿一条大街散步消食。热带的晚风吹拂,当地人穿着拖鞋骑在摩托上呼啸而过。在一个街角,我看见两个警察着装正规,肥大的屁股坐在花坛沿上,腰间的枪套口露出了枪柄。在他们脚下卧着两三只猫,其中的一个警察边伸手抚猫边和一个穿短裤的闲人聊天。猫和警察,让我觉得相当有趣,于是暗中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继续向前,从左边拐过了街角。

这里才是主干道,摩托车更多,几乎成群结队,像摩托车阵一般滚滚向前。我所在的这侧人行道上气氛比较诡异,路灯昏暗不明,充斥着向不同方向而去的人影,一概急匆匆的,就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之后出现了白得异样的灯光,在我的左手,围挡到这里也结束了。原来左边往里是一个巨大的新建的广场,设有阶梯式看台。那儿正在举行音乐会,或者将要举行音乐会,人头攒动,前面的舞台上空拉起了几块大幕,强烈的灯光正是由那里反射过来的。巨星马上就要出现了,或者已经出现了,至少作为前奏的音乐已经响彻了很久。由于不认识这些巨星,也对这结合了当地元素的摇滚演唱一无所知,在人缝中穿插了几次我便退了出来,回到了马路上。

马路上虽无演出,但摩托车的轰鸣似乎更胜一筹,或者说不甘示弱。我小心翼翼地过街,那条主干道还特宽,终于到了路中间,另一侧反向的摩托车阵又来了。好在我无事可干,有的是等待的时间。我在想,那演唱会是不是特地选择了在这样一个地方举行呢,以便把生活中的喧嚣躁动结合进去?

终于跨越了马路,主干道的右手又是一个广场,但这广场与路左的阶梯式广场迥异。一大块地方平坦无比,并且栽有无数树木,有的大树粗到需要几个人合抱。与其说是广场,不如说这里是一片树林,只是中心位置有空地,一尊暗淡的雕像伫立在水池后面。显然这是一个老广场,历史气息扑面而来。更奇怪的是,这里几乎没有噪音,虽然紧邻马路,公路特有的声响似乎被林木吸收了。

昏黑一片,马路这一侧的路灯基本不亮。偶尔有一两根灯杆上面的灯泡是亮着的,但光线暗淡,照射的范围有限,就像这个老广场的外围有一道破损的晕边。广场内部则完全没有路灯照明,或者是路灯在过去的某个时期依次熄灭了。只余零星的灯杆,混在树木中间,像一些不长枝叶的树。

但你如果认为这里缺乏生机那就错了。当我的眼睛稍稍适应后便看见了很多人,在树林里转悠,或者坐在林间树下安置的座位上(木椅或是石头)。三三两两的。三人或三人以上为群,是父母带着一个或者几个孩子,或者是几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两则成双,是一些恋人。这些人分散在各处,发出一些纯粹的人声,叽叽咕咕的。我听不懂当地话,但也感受到了那种有别于马路对面广场上电音的吵嚷。嗡嗡嗡嗡,潮水一般,又像是一群大鸟被闷在了林子里,数量已达饱和。

在这里,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外国人,不仅是听不懂他们的话,也因为我是独自一人。于是我穿过这些影影绰绰的情侣和家庭,一直走到树林另一端的边缘,并且走出了林子或者那个广场。一条安静的小路出现在眼前。那条路上虽有行人和摩托车驰过,但到底好多了。

就是在这个地方我看见了那匹马,不,准确地说是看见了那辆马车,全套家什,由马和车厢构成,马拉着它身后的车厢。车厢异常华美,上有彩绘并带顶棚,属于这个国家被殖民时代的遗存,如今这样的马车只用作旅游项目。来之前我做过相关的功课,因此知道。但此刻吸引我的并不是那样的马车,仅仅是那匹马,只是车厢仍没有从它的身上卸下来,它仍然和“西班牙时代”的车厢连接在一起。

那马的附近有一根灯杆,上面的路灯恰好是亮着的,灯光昏黄,泻下伞状的光晕,将那马车罩在里面。我觉得只有在那路灯划分出的范围内才是真正安宁的。我在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取出一支香烟点上,边抽边从正侧面盯着那马。那马戴着遮挡侧光的眼罩,不可能看见我。它一动不动,是否已经睡着了?据说马是站着睡觉的,马一辈子都是站着的,除非它们生病了或者快死了才会卧倒。

就这样看了一支烟的工夫,我又听见了树林或者广场里面传来的嗡嗡人声,小路上走过的行人和偶尔驰过的摩托车也会让我心头一懔。奇怪的是,当我心头一懔的时候那马也有反应,不是抬起腿脚就是身体的某处颤动一下。后来我发现,它的颤动和我的目光有关,当我看着它身上某处时那个地方就会抖一下,就像要赶走苍蝇一样。也许真有蚊虫呢?我试了几次,确定马的颤抖只是和我的目光有关。它能够“看见”我,或者说能“看见”我的看见。

“你很难受吗?”我说。这其实是一种自言自语,没想到那马竟然回答了。

“有一点儿难受,不是很自在。”它说。

“难道说你是一匹母马,不能被盯着看?”我想开一个玩笑。

“不,我是公马。”它说,“当然了,也不完全算公马,我们是被骟了的。”

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就是有一点儿难受,我说不太清楚。”

“也许是你累了,干了一天的活儿。”

“不是这样的,干活我们早就习惯了,况且拉车也不是很累。”

“那你就是饿了。你的主人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帮你把车厢卸下来?”

“也许他忘记了吧,但他总会想起来的。”

我点上第二支香烟,目光也从那马的身上移开了。当我正在琢磨是不是应该离开的时候,它又说话了。

“也许是尴尬吧。”它说。

“尴尬?”

“是啊,尴尬,不好意思,觉得自卑,无地自容。”

“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其他的马,净是人了。”

“哦,”我说,“那应该是孤独,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不,只有你一匹马。”

“不是这样的,”那马说,“如果只有我那是孤独,可这里全都是人,包括你也是一个人。如果是在草原上或者任何没有人的野外,我都不会这么难受的。”

我似乎有点儿明白它的意思了,只是不敢相信作为一匹马会有如此“高级”的情感。作为一匹马开口说话,并且说的是中国话我可以接受,但若说它的苦难是尴尬这怎么可能呢?

“这不是孤独,就是尴尬。”那马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继而它说,“这里不是我的世界,是人的世界,你看看,我的马掌下面是水泥,不是草地。”

它抬起前蹄敲击了两下,声音清脆,的确不是那种踩在土地上的声音。

“那是因为马掌是一块铁,钉进去的时候很痛苦吧?”

“我不是说这个,是在说这里的路是人走的,或者是汽车走的,而人坐在汽车里,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岂止汽车和你们无关,”我用手比画了一下四周,“这些房子、大厦、广场、立交桥、霓虹灯、雕像和你们都没有关系。”

“是呀,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个世界和我们无关,但我却待在这里。”

我点燃第三支烟,站起身,开始在它身边来回走动。但我并没有走到马头的正前方,它也没有把马脸转过来。

“我没打搅你吧?”我说,同时吐出一口烟,那马打了一个响鼻,似乎是对二手烟的反应。路灯下眼瞅着一股烟雾就飘飘忽忽地奔马脖子方向去了,这是我控制不了的。

“你没打搅我,我也喜欢烟草味儿。”那马安慰我说,“我的主人也是抽烟的。”

“还是的呀,你们和人类是可以相处的。马的驯化少说也有四千年了吧,你们一直都生活在人的世界里。”

“那倒是,”它回答,“但我们并不是狗,马有马的世界。”

“马的世界?”

“我们有自己的牲口棚,有自己的田野,甚至有自己的战场,人只是在用到我们的时候才会把我们拉进人的世界里。”

“也就是说在人的世界里包含了马的世界,马的世界是包括在人的世界里的?”

“是这个理儿,就像那些拥有自己保留地的人类,比如印第安人。”

“嗯,”我说,“你的例子不太恰当,但意思我能明白,也就是说不是身处人的世界你感到不适,而是因为离开了马的世界。”

“也可以这么说吧,”那马说道,“其实二者都是一样的,我既离开了马的世界,又只身待在人的世界里。”

谈玄论道的过程中,那马渐渐地将脑袋侧了过来,并且打了不止一个响鼻,显然它在吸食二手烟。当我看出这一动向,干脆跨出一步站到了马头前面。那马大惊,迅速地将脑袋摆回原位,即便如此我还是瞥见了两侧眼罩之间的那张马脸,根本就不是什么马脸,而是一张人脸,只不过是那种被称作“马脸”的长条形人脸。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也许我看错了?由于两边眼罩的遮挡,加上我对着那缝状的空隙里吐出一口浓烟模糊了视线……因为它一直在和我说“人话”?

马儿再次回到了温顺得近乎羞愧的状态,也就是我刚看见它时的那种状态。

“我只是想让你闻闻烟味儿,”我说,“烟酒不分家嘛……”有点儿词不达意了。

那马不语。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不用呀。”那马说,声音就像蚊子,完全不像是一匹马或者一个人发出的,“你不用道歉,和你说说我畅快多了……”

“哦,这就好。可我是个人呀,这个……这个世界也是我的世界。”

“至少你身处异国,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有某种程度的窘迫,或者局促……”那马边说边措辞,显得尤其谨慎,“我们的情况虽然不同,但在一定程度上,在有限的范围内,也可以说比较类似吧。”

这突如其来的共情的表达几乎让我泪奔,况且是出自这样一匹低贱的拉着华丽车厢的老马。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挪不开步子,只是站得距那马更远了一些,注意保持距离。我不再来回走动。我们也再没说话,直到抽完(共享)了一包香烟,我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往回走的时候,这个人的世界已经安静了很多。老广场上的人减去了一半,以家庭为单位的大概都已经回家睡觉了,留下的都是情侣,相偎在黑暗中,轻言絮语地并没有多大的动静。过马路的时候摩托车也变少了,已形不成阵势了,我很轻松地就跨过了那条热气正在逐渐消散的马路。这边的广场上炫目的灯光已经熄灭,演唱会结束了,观众大约是从另一侧的大门离去的,能听见隐约的嘈杂声、发动车辆的声音。拐过围挡,只有那片拐角上的花坛附近情形依旧,甚至两个警察仍在那里,坐在花坛沿上的肥大臀部都没有挪动过。只不过他俩已经在互相交谈了。警车一边的地上放着易拉罐啤酒,两人不时发出几声窃笑。猫们都还在,甚至更多了,在周边游荡、互相追逐或追逐耗子。我想起那马说的人的世界和马的世界的分别,而眼前所见则很难说这是人的世界还是猫的世界。猫的世界似乎不是包括在人的世界中的,它们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互相重叠的。在人看来这是人的世界,但在猫看来这就是猫的世界,关键在于你怎么看、你是人还是猫。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共同的世界,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和运用它。

猫是绝对不会感到尴尬的,它们也从来没有和人真正亲近过。猫的自在、猫的疏离都说明了这一点。可以说,猫从来都没有被人真正驯服过,它们只是利用了人。那么耗子呢?它们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互相重叠的吗?也不能这么说。耗子的世界是在人的世界“下面”的,在暗处,不能见光和轻易暴露。

一路胡思乱想,回到了酒店房间里。淋浴后,我裹着一条浴巾开始和万里之外的妻子视频。画面上出现了我们的“儿子”,其实是一条狗,当儿子养的。小皮蛋完全不能辨认出显示屏里的“爸爸”,或者说它对这类虚拟的形象天生无感,眼睛又圆又亮,就是无法聚焦。

“爸爸,这是爸爸。”妻子说。

小皮蛋转过脑袋伸出舌头,去舔妻子的手。在她的怀里它是那样的幸福,感觉到舒适和绝对的安全。我也能感觉到我们“儿子”的这种自在。只有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融为一体的,我想。狗是被人驯化的动物中唯一可以和人类有情绪交流的,也就是说它们能听得懂人的语言。狗没有另外的世界,无论是人的世界中的狗的世界还是和人的世界重叠的世界,或是被人的世界覆盖的下面的世界,人的世界就是狗的世界……

“爸爸在国外出差,宝宝要听妈妈的话,等爸爸回来。”然后妻子丢下了皮蛋,问我说,“你今天怎么样?”

我说:“刚到,还没见到活动方的人,饭后去附近散步了。”

“天很热吧?”

“还好。我碰见了一匹马。”

“一匹马?”

“是啊,在中国的城市街头你就不会看见马……”我说。

皮蛋这时又跳上了妻子的膝盖,毛茸茸的身体有一瞬间把镜头挡住,看不出是它身体的哪一部分。妻子扒拉开皮蛋说:“它一刻都不能离开我。”

我说:“它会感到尴尬吗?”

“尴尬?”

“是啊,我是说狗会不会有尴尬这种情感反应,不是说现在。”

本以为我妻子会断然否认,没想到她说:“当然了,它当然会尴尬。”

“它们除了恐惧、愤怒、兴奋、依恋主人和发情,难道还会觉得尴尬?”

“这你都不知道?”妻子说,“上次金鹰当代艺术中心的那个展览,我带皮蛋去了。开幕后的晚宴是安排在展厅里的,桌子排成一长条,坐了四五十号人,从外面叫的西餐基本上都是冷食。那么多的肉。可小皮蛋一直发抖,坐在我身上都不敢朝餐桌看。那么多的叔叔、阿姨喂它吃肉,只吃了两小块牛肉它就不吃了,后来还吐了。那天没有小孩子,小孩和狗是比较接近的……”

“你说它是尴尬了?”

“是啊,局促、不安、难为情,除了它全都是人,而且都是成年人。”

我妻子是一位艺术家,专门画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