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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9期|邝立新:猫头鹰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9期 | 邝立新  2020年09月22日07:05

李如泉回来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场地震,在文星镇引起轰动。人们在巷子里碰见,先是东张西望,确认周边无人,再低声交谈,好像害怕李如泉听到。最早看到并散布这个消息的,是住在桥头的牛解凤。那天下午,她坐在门口剥毛豆。远远看到一个人走过来,刚开始她还以为要饭的,穿得破破烂烂,头发乱糟糟的,胡须花白。等那人走近,她才认出是李如泉。她说,他额头上有块胎记嘛,黑不溜秋的,这个总不会变。她像是见到鬼,一把扔下毛豆,跑回屋里,哐当一声带上大门。慌忙之中,她将白瓷碗打翻,一碗绿油油的毛豆撒在地上,跟尘土混在一起。

这个老不死的狗东西,我要亲手宰了他!父亲在饭桌上说出这句话时,我差点被一口饭噎住。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性情温和,很少说出这种粗话。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啊!母亲说完这句话,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把母亲轻轻推开,对她说,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这个老疯子能把我怎么样?我迟早会帮哥哥报仇的,你们放心吧。母亲低头抹起泪来,老大还在的话,今年也十七八岁了,他成绩那么好,应该能考上大学的。

自从多年前哥哥遭遇不幸,这个家彻底改变。不仅是人数上的变化,更像一张波澜不惊的桌子突然间缺了一条腿,从此很难保持平衡。父母经常因为无关紧要的琐事爆发争吵。每次吵完,他们又会抱头痛哭、自责不已。而我,成了家里孤零零的孩子。他们像城里家长一样,每天轮流去学校接我,细心照料我,寸步不离跟着我,甚至很少让我出去跟别的孩子玩。这种过度的关爱,让我透不过气来,甚至让我成为小伙伴们嘲笑的对象。直到我上了镇里的初中,他们才稍微放松一些。李如泉的意外归来,让他们再次变得紧张兮兮。

在他们惊魂未定的时候,我决定先去一探究竟。李如泉住在镇子中间地带。穿过阒寂无声的巷子,心跳莫名加速,总感觉有人跟着我。回头张望,后面却空空如也。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两分钟,还是决定转身回去叫李少军。李少军正在家里看《名侦探柯南》,我拖他出来时,他极不情愿。看在我帮他打过架并负伤的情面上,他最终趿拉着拖鞋出来。出门时,他特意叮嘱妹妹,回来告诉他剧情。

一个李如泉而已,至于嘛。他说。

我不是怕他,你不是对这个老疯子有兴趣吗?正好一起去看看。我说。

听大人说了十几年,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会有三头六臂吧。他说。

你《西游记》看多了,哪有什么三头六臂。我说。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李如泉家附近。说是家,其实是一座长久无人居住,房梁倒塌、瓦片掉落的破旧房屋。李少军嘴上说不怕,身体很诚实地往后退。

他说,你先走,别推我。

事已至此,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闯。我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便径直推开门进去。半个屋子坍塌,几缕光线射进来,房屋半明半暗。屋里空空荡荡,几无家具。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有人吗?有人吗?李如泉,你在不在?声音从房屋缝隙泄漏出去,好似水雾进入天空,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提起的心渐渐放下。人不在。还好不在。如果真有一个人从黑暗中出来,白发苍苍、眼窝深陷、瘦骨嶙峋,手里还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我会不知所措甚至魂飞魄散吧。李少军跟我一样,脸上表情自然许多,说,我说没事嘛,有什么好怕的?确认没有危险,他开始大大咧咧吹牛。他一脚踢翻一个烂脸盆,脸盆在地上滚出去很远,最后被门槛挡住,倒扣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房屋中间放着一把皮开肉绽的转椅,上面积满灰尘。卧室铺着一张床,床上不知哪儿捡来的烂被褥,散发出阵阵异味。无论如何,这里的确有人住进来。

哇哇哇、呜呜呜……几声诡异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头皮阵阵发麻。李少军一脸惊恐地说,你听到了吗?叫声!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叫声再次传来,我们循着声音找去,在一堆瓦砾中发现叫声来源。原来是一只出生不久的雏鸟,嘴巴张成大大的横V形,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已经饿了很久。这是一只猫头鹰幼鸟,浑身毛茸茸,软软的,灰黑羽毛点缀白色,像刚孵出不久的鸡崽。与瘦弱身体相比,它的头部之硕大,让我们惊奇不已。尤其是两只圆圆的、带着黄褐光圈和宝蓝色眼珠的眼睛,看起来极为可爱。

我找了一个鞋盒,铺上干稻草,在侧面戳了两个小孔,把它安置在里面,藏在我家少有人知的阁楼。这里是我和李少军的秘密基地。我们在上面养过麻雀、喜鹊、燕子、布谷、翠鸟,甚至蝙蝠,但从没养过猫头鹰。因为这种鸟昼伏夜出,很少被人抓到。我们养鸟是为了观察、了解它们的习性,每次将鸟养大、到野外放生,看着它们挥动翅膀,飞入天空,总是感到某种纯粹的快乐。

我还没想明白,这只猫头鹰从哪里飞来的。李少军说,我们就叫它“蓝宝石”吧。

对于那些心中仍有悲痛的父母而言,李如泉像一颗钉子,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扎在他们身上最柔软的地方。如果没有那桩轰动一时的案件,时至今日,文星镇也许仍寂寂无名,许多人的命运不会因此而改变。最初那几年,父母亲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残酷事实。他们试图抹去哥哥生活过的痕迹,似乎这样就能把悲伤放下,却又舍不得扔掉他的奖状、课本、学生证。他们有意无意提起再要一个孩子,却像那些同样失去孩子的父母,一再以失败告终。

过了几天我才想起,多年前父亲说过同样的话。哥哥出事后,父亲提起家里菜刀就往李如泉家里冲,嘴里喊着“我要亲手宰了他”。可是李如泉早已被押送到看守所。从那以后,再也没在文星镇出现过。悲痛不已的父亲只好挥着刀,把这座无人居住的房子乱砍一气。以李如泉的罪行,不判死刑,也是无期。在人们心里,他早已是个死去的、不可能再出现的人。他们没想到的是,李如泉不仅活着,还回到镇上,每天在街上晃荡。

父亲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尖刀,坐在天井边,用砥石反复磨拭,直到刀刃变得锃亮。阳光之下,反射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母亲看到父亲默默磨刀的样子,心中担忧,反过来劝他,你可不要去干傻事,他是神经病,杀人不用偿命,你犯法可是要坐牢的。父亲瓮声瓮气道,我心里有数,可是我不做点什么,心里堵得慌。母亲就叹一口气,转身离开,头也没回地嘀咕道,最近怎么老听见楼上有声音,听了瘆得慌,老二,你有空去看看,是不是有野猫什么的。我说,等会儿就去。

“蓝宝石”已经长大一些。它把我和李少军当作了亲人,每次见面就跳到我们的胳膊上,一步一顿地走路,头部随着身体上下晃动。最可笑的是,它能把自己的头扭到身后,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只是它的声音越来越大,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发出“呜呜呜”的声响。我警告过它很多次,却无济于事。等母亲发现,她必定会追问它的来历。要是她知道这是从李如泉家抱回来的,绝不会轻饶过我。在此之前,只能暂时交给李少军,让他把它放在他家某个安全的地方。

父亲磨了半个月刀,终于下定决心行动。那天中午,母亲正好不在,他在外面喝了酒,已有几分醉意。他把刀别在背后,带着我去仇人家里。有了父亲壮胆,尤其是想到那把雪白锃亮的尖刀,我不再像上次那样害怕。父亲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父亲的脸红通通的,有一种大义凛然的神情。走到门口,父亲敲了两下门,还没来得及等里面做出回应,一脚踹开了门。

一个枯瘦如柴、面无血色的老头坐在凳子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如泉。他看到我们,似笑非笑,神情猥琐怪异,脸上那块黑色胎记愈发突兀。父亲盯着他足足看了半分钟,开口说,李如泉,你认不认得我?老头迟疑片刻,摇摇头。父亲说,十年喽,老子今天来报这个仇,杀了你这个狗东西,给我儿子的亡灵祭奠。说罢,他从背后抽出那把刀。血红色夕阳在刀刃上反射出一道亮光。我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感觉血脉偾张……

住手!

我和父亲被不期而至的吼声吓了一跳。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左手搭着门框,右手按着胸部,大口大口呼吸,大喊道,把刀放下,李诚义,你也要做杀人犯吗?你还带着儿子来行凶,你这个醉鬼,你还要不要这个家?父亲握刀的手颓然收下。那股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怒,又生生回到体内,这让他的脸变得扭曲。他把刀放回背后,怔怔站在原地。忽然,他快步上前,朝李如泉脸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李如泉也不反抗,反而立起身子,敬了一个滑稽的军礼,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领导辛苦”。父亲显然不知所措,再次扬起的手臂也没有打下去。

回去路上,母亲哭泣抱怨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冲动,真是越老越蠢,老子蠢儿子也蠢,李诚义哎,我跟着你这辈子都毁了,一个儿子没了,还要陪上一个吗?……夕阳照在巷口,风愈加冷冽。父亲酒醒了。我和父亲垂头丧气,像是打了败仗归来的士兵。我盼着能早点回家,不用在街上丢人现眼。可是这条巷子永无尽头,就像深不见底的泥潭,裹挟着我们不断下沉。

李少军说最近有些奇怪。自从“蓝宝石”来到他家,家里就经常出现死鼠。有天早上,他妈妈踩到软绵绵的物件,低身细瞅,看见一只龇牙咧嘴的老鼠,吓得差点把手上的碗扔掉。我想了一下说,会不会是“蓝宝石”自己抓的?他说不可能,“蓝宝石”关在笼子里,怎么捉老鼠?我说那你家里有猫吗?他说没有啊,我妈最讨厌猫,一来就往外轰。我说那就奇怪,哪儿来的死鼠?难道想不开自己服毒自尽的?他说,我家里也没有投毒啊。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自打上次铩羽而归,父亲愈加沉默。刀,已经不再磨。他自己也明白,磨得再锋利也没多大意义。李如泉经常在街上捡拾残羹冷炙,或者站在门口等着别人施舍。他不仅没有饿死,脸上还日渐丰腴,渐渐有了血色。我对母亲说,我恨李如泉,我真想毒死他!母亲说,李如泉固然该死,千刀万剐也不足惜,但我们不能动手,我现在一天都不想见到这个老叫花,看见心里就堵得慌,你们把他送走了才好。许久不吭声的父亲,此时冒出一句话:我怎么没想到呢?

把李如泉送走,很可能不仅仅是母亲的心愿,也是镇上许多人的想法。毕竟没有人想跟杀人犯朝夕相处——即便他已经无力行凶。父亲为此谋划许久。他最初想借一辆汽车,把李如泉拖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扔下。但镇上有车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即便有车,也不愿意借给父亲干这种事情。后来他打算用自己的摩托车,但又担心李如泉不肯老老实实坐在后面。反复考量,父亲认为坐大巴车去最保险,人多,李如泉也不会起疑心。他去跟李如泉说,县城里新开了一家超市,里面有很多好吃的,可以免费试吃的,不用花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问李如泉想不想去。李如泉眨巴眨巴眼睛说,想去,但是没钱。父亲说,我帮你出车费,回来时你帮我搬东西就行。李如泉说,那行。

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是父亲带着我走得最远的一次。天还没亮,父亲就把我叫醒。母亲早已起来准备早饭,厨房里水汽弥漫,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母亲动作轻快,举止间透露出即将解脱的愉悦。开大巴车的老高师傅,对父亲的举动心知肚明,同样默默地配合着。看到李如泉跟着我们上车时,我心里生出某种愧疚感。毕竟自己跟许多人一起,合谋将他骗到陌生地方,任其自生自灭。但想到父亲的悲愤、母亲的眼泪,我的心肠又硬了。

李如泉此刻就坐在离我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他茫然而好奇地望着窗外风景。朝阳越过山峰,透过早晨的白雾,在旷野上投射出一层红光。冬日将至,稻田早已收割,田野只有一丛丛枯黄秸秆和肆意疯长的杂草,以及衣不蔽体的稻草人。寒风呼啸,稻草人露出怪异微笑,好像嘲笑我和父亲的无能,嘲笑我们可笑的复仇。李如泉也笑了。他在笑什么呢?笑他将要流落他乡的凄凉生活吗?对他而言,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如果我们无权剥夺他的生命,所有的报复都无济于事。只不过让我们心里好受一点而已。哥哥已经不在,这个事实无法改变。

上午九点,我们三人已经到达县城。不同于镇上三天一次的集市,县城每天都有人做买卖,还有冒着黑烟四处乱窜的三轮车和数不清的店铺。米粉店里雾气蒸腾,新鲜猪肉堆在案板上。李如泉说,饿。父亲买了两个包子塞给他。他一路走一路吃,口水滴滴答答流出来。吃完,刚好走到汽车站。父亲买了三张去谷城的车票。李如泉用衣袖擦了擦嘴说,不是去超、超市吗?父亲说,对,还要坐一班车,才能到超市,叫丰茂大超市,什么都有,随便买,放心吃。

大客车载着我们驶离县城,窗外风景渐渐变得杂芜。车内弥漫着鞋袜臭味、狐臭味、啫喱水味,还有呕吐后未清理干净的腐食味。李如泉坐在最后一排,随着客车有规律的颠簸,他的眼皮不住往下掉,终于陷入沉睡。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害怕,对父亲说,要不我们下车吧。父亲摇摇头,指着外面那片果园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柑子园,我们在这里下车,难道要走回去?停顿片刻,他又说,柑子园的事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好多年前,我在谷城读师范,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哥也才一两岁,我每个礼拜都从这里经过。柑子园的柑橘好吃又便宜,每次客车到了这里就会停下,让我们下去买一些。有一回,柑子园出了命案,一个年轻姑娘遭人奸杀。据说那女孩就在这儿下的车。你看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树,要是谁躲在里面干点坏事,还不是容易得很。后来这个案子一直没破。没人会在柑子园下车。父亲喃喃自语,像是警告我。我再看窗外那片遮天蔽日的树林,竟有一种阴森森的氛围,索性不提下车的事,闭上眼睛打起瞌睡。

客车到达谷城,已近中午。太阳明晃晃罩在头顶,一阵温热袭来,夹杂着汽油味儿。一个老妪下车,蹲在路边呕吐不止,在地上留下一摊白花花的流质。我们快步走出汽车站。这里跟我们的县城并没有多大区别,同样嘈杂,同样混乱,同样千篇一律,就连卖皮鞋的店名也一样,都叫“步步高”。李如泉龇着牙问,超市呢?父亲说,先吃饭,吃完再逛超市。李如泉说,吃饭,好,吃饭。

我们找了一家饭店。父亲点了红烧鱼、小炒肉、酸辣土豆丝、紫菜蛋汤,还要了两瓶啤酒。三个人围坐着,开始狼吞虎咽,偶尔端起塑料杯碰一下。在别人看来,这就是最平凡的祖孙三人:家中女眷不在,只好到饭店解决;或者为了庆祝某些值得庆祝的事情到外面大吃一顿。如果忽略吃相的难看,甚至有某种其乐融融的氛围。李如泉大概很久没有(也许好多年)在饭店吃饭,吃得极为投入。他端起菜碗,把肉、汤和辣椒倒进自己碗里,把米饭和菜搅拌均匀,然后大口大口往嘴里扒。腮帮鼓起,两片嘴唇上下包住,下颌带动喉结反复滑动。几粒米从嘴角漏出,跟汤汁、汗水混在一起,“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我光顾着看他,甚至忘了自己吃饭。直到父亲轻声提醒,按照之前约定,我先离开饭店……

我和父亲坐在返程的汽车上,谁也没有说话。我们也没有亏待他,让他饱餐一顿,毕竟父亲带我去饭店的次数屈指可数,我默默想着。父亲闭着眼睛,脸上有一种大功告成后的平静。李如泉也许会流落街头,但不一定会饿死,只不过谷城多了一个身份不明的老叫花。但对父亲而言,此事非做不可,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客车再次经过柑子园,缓缓停下。我心怀忧虑地望着外面,望着那片挂着金黄果实、魅影重重的橘林。人们从座位上起身,从过道里依次出去。父亲此刻也醒了,他看我坐在位置上彷徨的模样,便催促道,下去买椪柑啊,谷城特产,很好吃的。我说,不是说不能在柑子园下车吗?父亲说,嗨,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我们又不走远,就在下面买几斤,没事的。

客车再次发动时,车里弥漫着橘皮清香,人们剥开橘子,尽情吸吮那些甜蜜的果肉。“好吃”“味道不错”“果然不一样”,人们在吃的同时,还不忘评论一番。那一刻,我有些怀疑父亲说的故事,也许那只是他为了阻止我下车随意编排的,就像小时候他说过的许多故事。甚至李如泉的存在也变得可疑。

父亲仿佛看出我的心思。他说,你觉得我们这样做对吗?我说,他应该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父亲说,我听说有一种叫强制医疗所的地方,专门关那些犯了罪又不能判死刑的精神病人,每天有人看管,还给他们吃药,他应该去那种地方待一辈子。我说,他不会是从那样的地方逃出来的吧。父亲说,以他的脑子和体力,逃出来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把他送走,对大家都好,对他自己也好,他待在我们那里,迟早有一天会出事,我们也许还救了他一命。父亲好像在安慰自己,或者给我们的行为找个借口。其实不需要的,我想,有谁会在乎他?

的确如此,李如泉从镇上消失之后,没有一个人问起,好像他从未出现。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接受这个事实。父亲甚至因为此事,在家族中威信大涨。镇上举办重大活动,譬如修谱、铺路、挖井、操办红白喜事等,主事人会主动找到父亲,听听他的意见。而如果他那天一刀下去,如今恐怕早已身陷牢狱。父亲也因此对母亲增添几分敬重。还是女人家厉害啊!他喝多了酒,会跟李少军的父亲感慨。

猫头鹰的秘密终究无法隐瞒。李少军没想到“蓝宝石”食量这么大,吃得多长得也快,两只爪子变得锋利无比,鸟喙弯曲如鹰嘴,翅膀张开达七八十公分。他妈让他赶紧送走,还不仅仅是吃肉的缘故。镇上的人对猫头鹰从来就不待见。人们认为这种行踪诡异的鸟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是猫头鹰的叫声,常常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还有人说,有些冤魂会附身猫头鹰,到人世间复仇。

没有人会在家里养猫头鹰,他妈妈说。

如何安置这只猛禽,成为我和李少军面临的难题。一放了之当然最简单,但我们不愿意,也不舍得。伙伴们对我们拥有的“神兽”羡慕不已,以能够看一眼、摸一下为荣。一旦失去,我和李少军在文星镇的地位将大幅下降。我们也隐隐担心,这只从小就被豢养起来的鸟,是否具备野外生存的能力。至少在放生之前,要让它学会捕食。我们在黑夜中训练过几次,“蓝宝石”的表现差强人意。在李少军的反复引诱之下,它总算捕获一只被束缚住的老鼠。

一天,经过李如泉家门口,我看见这座无人居住的房屋,突然想到,这不就是一个理想的场所吗?没有人会进来,李如泉也不会再回来,这原本就是它最初的家。我们趁着大人不注意,将“蓝宝石”转移到这里。我跟李少军约好,两人轮流到这里喂食。有的时候是猪肉,有的时候是青蛙,有的时候是田鼠。“蓝宝石”看到我们过来,就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头部大幅度晃动,好像跟我和李少军打招呼。它已经习惯饭来张口的生活,即便有机会飞出去,也没有离开这里。

夜晚,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偶尔会想起这栋房子的主人。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死了,固然如父亲所愿。活着,也只能四处乞讨。以父亲的看法,我们应该把他送到杳无人烟的地方,才配得上他犯的罪行。我坐在那张转椅上,闭上眼睛,童年记忆扑面而来。出事之前,李如泉作为一名理发师,在镇上谋得一份生计。他的话不多,但活计熟练,收费也不高。他操持着剪子、梳子,在顾客头顶上“咔嚓咔嚓”。温热毛巾擦洗,剃刀在后脑勺上轻轻刮过。锋利刀刃与硬质头皮接触,发出“沙沙沙”的声响,皮肤酥麻刺痛。如果那时他有这种想法,只需把刀刃从脖子上轻轻抹过。镇上的人后来说起这些,仍后怕不已。只是谁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极端的事情。许多人只能归结于精神错乱,他患上了妄想症。

“蓝宝石”的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奇异光芒,紫色中泛着金黄,略带火焰般的红。据说它能看到人眼看不见的东西,那些微弱的红外线,那些细小的尘埃,那些卑微的鼠类,在它眼里无比清晰。我想,李如泉是否也如此?也许他会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把那些微不足道的缺憾、碰撞或冲突无限放大,最终缠绕为打不开的心结,垒成绕不过去的山峰。他必须把这座山峰摧毁,否则无法继续生活。

除夕将至,镇上已经有了过年氛围。一些外出务工的中年人回到镇上,带回一年辛勤劳作的收入,给孩子的新衣服和廉价玩具,以及外面世界真真假假的新闻。有些孩子按捺不住激动心情,提前拿出烟花,在黑夜中炸开一朵朵璀璨烟火,瞬间又归于平静。房屋内亮着灯,传出电视声响、麻将碰撞声,偶尔爆发一阵欢笑。我沿着这条走了无数次的巷子,往家里走去。风,有些冷。

李如泉又回来了!

春寒料峭时,牛解凤再次发布消息。这次消息引起的轰动,甚至超过第一次。人们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可能。但随即有人证明,说自己在街上看到李如泉,穿什么衣服都说得清清楚楚。父亲被这个消息弄得狼狈不堪。不会的,不可能,怎么会呢?他在家里自言自语,又问我有没有看到。我说,应该是真的,李少军说他看到了。父亲颓然坐下说,李少军看到又不是你看到,你自己去看看。

牛解凤和李少军没有骗我们。李如泉真真切切回来了,在我和父亲把他送到谷城之后的第三个月二十一天。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回来的。他的头发和胡子长长了,脸上遍布脏污,身上套着一件捡来的军大衣,衣服上几个破洞,露出发黑发黄的棉絮。他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乞丐。当他的眼睛瞥到我时,我赶紧转过身。过了几秒,再望过去,他却蹲在地上捡拾菜叶。也许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我。

我和李少军想到的,是尽快把“蓝宝石”解救出来。李如泉回到自己家里,看见一只发育良好的飞禽,将它杀掉吃进肚里也未可知。“蓝宝石”从小跟人亲近,不一定知道保护自己。可是这段时间学校查夜很严,根本没有机会溜出来。我躺在宿舍硬板床上,心中牵记我的“神兽”,难以入眠。

等我们回到镇上,准备闯入李如泉家,却听说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李如泉晚上回到家里,受到一只来历不明的猫头鹰攻击。据住在隔壁的李老师说,打斗异常激烈,一直听到人的惨叫声和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大晚上,他也不敢过去看。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发现,李如泉躺在地上呻吟,脸上血流不止,左眼血肉模糊,脸部、脖颈、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痕。虽无生命危险,但从此变成独眼龙。

两只眼睛都啄掉就好了,谁让他回来的。父亲说。

那只猫头鹰呢?我问父亲。

听说他家里掉了不少羽毛,白色、灰色都有,但是没有看到猫头鹰的尸体,也许飞走了,你说也奇怪,为什么它会攻击他?难道跟他有仇?父亲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突然闪现出哥哥的样子。跟“蓝宝石”在一起时,我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也许猫头鹰就是哥哥的化身。时隔多年,他以这种方式回到文星镇,回到我们身边,在暗夜里对凶手发起猛烈攻击,为自己复仇。

李如泉回到镇上,某种程度上,标志着父亲的全面溃败。他引以为傲的那个计划,成为某种耻辱。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威信,也荡然无存。李如泉带着那只浑浊的右眼和空空荡荡的左眼,从大街小巷走过,从千家万户走过,似乎在向全镇人宣告:他依然活着,还将继续在镇上活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模样的改变,让他的身上多了某种恐怖气息。大人孩子不敢靠近他。每次李如泉走到谁家门口,那家主人连忙给他盛了饭菜,请他早点离开,以免沾上晦气。

而“蓝宝石”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很想念它,想念它清澈动人的眼睛,想念它温暖柔软的羽毛。我很想对它轻轻地喊一声“哥哥”。这么想的时候,我似乎看到它展翅翱翔的模样,茫茫黑夜中,它从空中急速俯冲下来,越来越低,越来越近,最后猛地用锐利爪子抓住茫然无知的猎物,带着它们回到巢穴,慢慢享用。我没有跟父亲说“蓝宝石”的故事,那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等再次看到它,是从学校回来路上。那天走到集市上,我看见一群人聚拢着,七嘴八舌说着什么。凑上前看,一只体形硕大的猫头鹰关在笼子里,翅膀和腿上都绑了绳子,身上还有血污。我怔怔看着灰白羽毛、蓝色眼睛,心中一颤,这不就是我的“蓝宝石”?!

好家伙,这么大一只,看起来得有七八斤!

你看看,站起来跟一个孩子差不多高!

听说有人收猫头鹰,这种体形大小的,能卖到七八百块。

这小子发财了!

哎哟,怎么会有人花这么多钱买这东西?

嗨,你不知道,有人喜欢养猫头鹰,威风,有面子!

不对,我听说是广东那边喜欢用猫头鹰泡酒,说是喝了能壮阳,猫头鹰在夜晚多生猛,还记得那疯子吗?听说就是被猫头鹰啄瞎眼睛的。

人们兴高采烈议论着,好像在讨论一只鸡、一头牛,又或者是一件稀奇的物品。“蓝宝石”在人群中看到我。它的眼睛从蓝色转成深褐,又变幻成红色,眼角渐渐流出泪水。我不顾一切往前冲。身边的人拉住我说,小孩子当心啊,这野东西很凶的,刚才还把爪子伸出来,你看我的手臂上还有抓痕,你小心被它啄到眼睛。我哭着说,它是我的,是我和李少军从小养大的,它叫“蓝宝石”……

站在笼子边上的中年男子笑着说,娃子,你不要瞎说哦,这是我花了好大功夫,在山上熬了几个通宵,好不容易才活捉的。为了抓住它,我差点变成第二个李如泉。他夸张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拉猫头鹰的货车来了。一个操外地口音的人下了车,人们纷纷让开。那中年男子接过钱,跟买主一起把笼子搬上车。“蓝宝石”疯了一般挥动翅膀,用利爪撕扯木条,喉咙发出绝望的叫声。我死死盯着它,浑身颤抖,眼泪汩汩涌出。我在心里一遍遍喊着:蓝宝石,哥哥,哥哥……

货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尾气管冒出一股黑烟,冲了出去。货车爬上一个陡坡,拐弯,消失在视野里。

人们说,散了吧,没有热闹看喽。

我坐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直到身边出现一个人。他站在我身边,很久没有说话。他的影子像一张灰色的渔网,铺张出去,抖落下来,把我严严实实罩在里面。我猛地抬头,看到那只空荡荡的左眼,若有若无的笑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扭转身体,拼命往家里跑去。

邝立新:一九八二年出生,毕业于武汉大学。籍贯湖南宁远,现居南京。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近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雨花》《脊梁》《青春》等刊。曾获第十届金陵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