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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0年第9期|江辉:在一起
来源:《文学港》2020年第9期 | 江辉  2020年09月17日08:29

一只猫的纵身一跃

老刘断断续续说过一只猫的事:

一次,单位组织安全生产检查。在一间废弃的密闭仓库前,我们隐约听到有些声响,打开门一看,是一大二小三只猫。走近去看到的场景,令人唏嘘。大猫,是母猫,已经死去。两只小猫,一黄一黑,应该才出生不久。黑的也已经死了,饿死的。死去的时候,嘴还含着母亲干瘪的乳头。大家感慨的同时,也奇怪猫是怎么误入的。这个仓库尽管有小窗,但很高,不会低于2.5米,孤零零一个建筑,很长时间了,一直空置紧锁着,按说猫进不来。我们也反思安全管理上的漏洞,至少发生了流浪猫一家饿死的惨剧。高窗里正好有光束斜照,落在死猫身上。猫不是土猫,看得出外形上比土猫略大,说不定曾经是哪家的宠物,如今沦落了。它们肯定曾经在这里取暖。黄色的小猫很害怕,这是它第一次看见人,吓得一直往后退。我去收拾死猫的时候,它惊恐地看我一眼,快速从大门逃离了这个死亡之地。

第二天早上,我在办公楼前的水沟边又看见它。它也弓着背看我,更显瘦,看不见肚子,而每根骨头历历可数。小猫毛色暗淡杂乱,如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孩子。它幽幽地呜咽了一声,声音细到几乎听不见,而且模糊不清,意思含混。我不清楚它是在表达惊慌、饥饿、求助还是什么,至少在许多人经过时,它选择回避和沉默,只向我叫,说明它认识我。现在我能做到的,就是给它点吃的。我说你待着,我去给你拿点吃的。不管它能否听懂,其实我也只是以人的方式作的回应。我去食堂拿了些剩饭和菜汤。回来发现,小猫一直等在原地。这让我感动,它信任我。果然,它也没犹疑,轻轻叫一声,低头就吃。小猫并没有吃完,舔舔嘴,又叫一声,然后顾自走开。我欣慰,小猫这一声叫,明显响于前一声。

再一天,又碰到它。我特意挑了一些鱼肉和蛋,拣了一点饭,食堂的师傅嫌我多事,说讲小姑娘猫胃口,讲的就是小,不用太多东西。这次,它正好吃完。

有几天,我有事,不在同个时间到办公楼,但我事后还是给它放点食物。我不知道这附近是否有其他的流浪猫与它抢食,反正每次碗里都吃得精光。我们单位在城乡结合部,近年城市拆迁力度大,垃圾分类明细,在流浪猫增加的同时,也使它们失去了更多的生存依靠,被迫向远方迁徙。

一天我刚在办公室坐下,忽然感觉脚下有东西在轻轻触碰。往下一看,是小猫。它在我的椅子下钻来钻去,绕着我的脚转圈。我的办公室在一楼,但离它吃饭的水沟还是有点路,况且我们的办公室区域弯来绕去,很难找。不知小猫是怎么找来的。看它样子,肚子吃饱了,也没别的事,纯粹是来找我玩的。现在的它,动作轻盈敏捷,眼睛有神,只是毛色依旧暗淡杂乱。我伸手过去,它不躲避。于是,我捧了它,在水龙头下给它洗了个澡。它显然不知道这是干嘛,拼命叫唤扭动,不配合,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并且露出它的尖牙来吓我,但不咬人。只几天工夫,已摸得到猫身上长肉了。等到给它用吹风机吹干时,它已不再反抗,张着嘴巴,只是感到太烫时,主动侧身换到另一边,它已完全意识到不存在风险。等一切完毕,它没有逃走,匍匐在我脚边,不声不响。你去看它一眼,它会喵呜一声,声音清脆圆润。看得出它此刻的满足与享受。

我想给它在食堂附近搭个窝,食堂师傅不让。他说不行不行,不能开这个先例,这里会成为猫们的难民营。他是从食堂的卫生和秩序考虑的,我们不能破坏。其实,对这个离食物更近的地方,猫也并不喜欢。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选择了食堂背后的一个角落,用木板搭了个小空间,铺了一件旧运动衣,想它已能避风遮雨,食堂师傅也不会发现,但它一分钟都不肯待,毫不领情。我捧着它,把它摁在衣服上,告诉它这是你的家你的床。我一走,它就跟我来,低着头,对专享私宅没有一丝兴趣。我知道,这不是它不懂我的意思,可能出于害怕,害怕食堂师傅的野蛮驱赶。对它,师傅没有野蛮过,我看见过他对别的流浪猫的态度。往死里打,不打就会越来越多。有几次,一竿子下去就打死一只,然后把死猫扔给隔壁村子的光头。打猫也能警猫,还能震鼠。小猫可能很为自己的出身自卑,它的前辈一定遭过毒打驱赶。小猫的潜意识里拒绝食堂。

它黏上我了。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我去二楼办事,回来时它还在楼梯下等待。再去楼上时,我留意了一下,它在楼梯前束手无策,倒退着身子。它应该是第一次看见楼梯。于一个渺小的身子而言,楼梯就是巨大的山头。或许它稍稍长大,爬个楼梯是轻而易举的事,今后还要爬树呢。这是本能,与成长有关。看着它的萌样,我童心勃发,在它的注视下,蹦上一级一级台阶。

蹦了我就忘了,这是生活中的即兴表演。可猫记着。第二天我从三楼下来,它正好蹦到二楼,像一个刻苦锻炼的运动员。我在它身边站了会,它叫一声算是回应。又俯身摸一下它的头它的背,它又叫一声,仰着头,很自得的样子。但它在下楼的楼梯旁又站住了,弓着背往后退。这次该是跳崖了。我马上调整步伐,一级一级蹦了下去。它犹豫了一下,也跌跌撞撞蹦了下来。然后,上下楼于它就变得顺理成章。

我在门口的小水沟旁,还蹦过一次,那是为了吓唬与它争食的一只狗。猫一看就懂,吃完猫食,它就跃过水沟,去追一只蝴蝶了。

它一直以我的办公室为家,喜欢睡在摞在地上的报纸上,旁边堆着书,像个学问猫。大多的时候,它都在旁边地上静静地看着我,偶尔来纠缠一下,显示它的存在,让我被迫做出爱抚的动作,甚至发声。后来就窜上办公桌,张望电脑,开始关心我的工作。我在光线恰当的时候,叫它看过自己。显然它并不认识自己,朝电脑里拖着长音叫唤,用前爪去挠。玩了一会,大概是对电脑一味复制它的动作兴味索然了,就跳上我的肩膀,坐了。我把它拿下来,给它捋毛挠痒,它则侧着身子配合,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张大嘴巴,满脸幸福享受。

猫很快速地在长大,它不惧任何来我办公室的人,不管是普通同事,还是我的领导,俨然也是这个空间的主人。我觉得在办公室养猫不妥,准备以管老鼠的名义送给食堂。食堂师傅报以訾笑,早已警匪一家了,它们是朋友。他还说,如果打斗,你的猫肯定不是老鼠对手。他一向不喜欢猫,这样说已是给足了我面子。

正不知怎么处置小猫,老妈来电告诉家里老鼠肆虐,偷吃食物,咬掉冰箱电线,罪大恶极。于是我立即把猫送到乡下。猫的娇小和文弱,让家里人普遍不看好。说家里的老鼠只只比它大。

猫大概很自卑、落寞,来到这里便一直默默无闻,深居简出,很少出现在家人视野,只偶然出来吃点简餐。很快,老妈告知,桌子上的食物可以随便摆放了,厨房灶台上没有老鼠了,冰箱角落里不再新增老鼠屎,家里没有老鼠了。不知道猫施了什么法术。不见它抓捕过,也没有发现老鼠尸体。总之,没有老鼠,就是猫的功劳。老妈当初可是药、粘、笼、夹,样样办法都试过,还在粘鼠纸上粘住了自己,差点跌倒。立功的小猫长大了,大概是它的血统使它矜持,从来不偷吃桌上的饭菜,而低微的出身又让它始终保持与鼠为敌的本性。

我们夸赞它的成长和融入。它堂而皇之地在客厅和房间踱来踱去,也在凳子、沙发上休息,当然也抖落一些毛,让老妈略有不快。

它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它喜欢匍匐在桂花树下的围墙上,向院子里看鸡吃食,向外看汽车呼啸而过,没事就在上面打个盹。与老妈的关系更加融洽。

乡下鸟多,常常与鸡争食。这些鸟,群居在桂花树茂密的枝叶间,平时很难发现。鸟身充其量也不过一张桂树叶大小,比麻雀小,身子灰黑,动作敏捷。它们群体性地侵袭,黑压压地下来,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老母鸡只好被迫走开。这气坏了老妈,喂鸡时还得不断驱赶来袭的鸟群。猫悄悄溜下树枝,在旁边守候,待到鸟群再次压下来时,迅捷出击,逮住一只。它不一口咬死它,让小鸟扑腾,扇着翅膀。猫用爪子撩它,任鸟扑腾出去几步,又一下扑住它,用嘴撕它,弄得一地鸟毛,看着小鸟一点点不再动弹。偶尔有风吹过,鸟毛抖动,小猫又一个箭步扑住撕扯。猫的这个做法与土猫无异,很残忍,这是要对小鸟们杀一儆百,还是向我们展示它的主动作为?多的一次它一下玩了两只,一边一只,收放自如。

我们不再怀疑猫的捉鼠能力。我也跟食堂师傅作了报告,师傅客套地说,难得难得。

一次,老妈去菜地,匍匐在墙头的猫见了,“喵——”朝她悠扬地问候一声,眼光尾随着她。墙外路上,一辆汽车飞驰而来,老妈浑然不知,眼看就要撞上。黄猫一个纵身扑向车头!“嘎——”一声,汽车猛然刹住,老妈闪身站到了路边,安然无恙。自然,黄猫被撞死了。

老妈很感动很不舍,说这是一只义猫。

马路菜场的习惯用语

老石家的楼下有一个马路菜场,他常常给我们讲一些趣事。

菜场是自发的。这里小区老,住的人也老的多。老是马路菜场的群众基础。买个菜,下楼即是,新鲜、便宜。卖菜的,省下了市场里的摊位费,这些人里有些是郊区农民,自家吃不完,拿来这里换现钱,贵贵贱贱卖出去即可。也有在市场里有摊位的,来此交易是抢占区域份额。但不管怎样,这里毕竟不是正规交易场所,都是给城市管理添乱。

有段时间,不管谁喊一声“来了”,大家便都知道谁来了。卖菜的就拎起担头没命地跑,正在付钱找钱的,来不及跑的,就会就近躲到楼栋楼道里。动作慢来不及逃走的,往往并非成熟的小贩,看见下楼的居民,男的会谦恭地哈一下腰,女的会陪一个笑脸,楼上的居民不搭理他们,他们就苦哈哈尽量把身子往墙上贴,努力做出一副不妨碍主人走路的样子。谁同他们说一句“我们要去告发”,卖菜的立马会现出一个鲜活的笑来,他们知道安全了,这是反话,在给自己作掩护哩。受人驱赶,又只能死皮赖脸地不走,那是很伤自尊的,一个玩笑让他们卸了戒备,于是笑得也就非常轻松。

后来,很少听到有人喊“来了”。有居民希望它存在,因此“来”的人慢慢来得少了,以至于干脆不露面了。“他们”不来了,这里就热闹了。一条马路开始演变。

两边的菜农菜贩就不断地挪动菜摊,试探着往路中央挪,路就越挤越窄。这大概符合机会最大化原则。占道设摊,主要目的是引人注意,注意了就是机会。接着是从众心理起作用,你去往马路中间了,我不去就会被人忽略,于是大家都往中间挤,抢机会。买菜的人就在这条菜缝里艰难钻行,居民们就有怨言,怀念起有人管的日子。慢慢的,菜摊终于全部来到马路中间。顾客永远至上,这个口号即便不喊,卖家也会永远遵守。菜农菜贩们不用发文规定,很自觉地调转脸面。他们屁股顶着屁股,全部面向买菜的。这样,一条路剖成了两条,把路剖开的,就是中间一长溜的菜摊。

合法性暂且不说,这样的状态在这段偏僻的马路上似乎更具合理性。马路两边的小商店,不再被菜摊子遮挡。那些卖炒货的,卖特色点心的,卖处理品的,卖山寨名优服装的,卖那种碟片的,生活、文体,从物质基础到意识形态,一应俱全。还有形而上学的,看相择日排八字。也有拴一根绳子,拉一个装着轴承的滑板,上面安放着一个半截子的活人,吆喝着乞讨求助的。

一时间,熙来攘往,人声鼎沸,血污遍地,腥臭熏天。早晚高峰时,打情骂俏,哭爹喊娘,强买强卖,连偷带抢,这条无名小街就十分地繁荣了起来。

老石说他喜欢买菜。我们都认为不见得,他是一个懒散人,这么说无非是惧内的达观表达而已。他说了一句马路菜场的通行语——“要死啊”,我们觉得于他彼时也合适。他不会去正规市场,就在此处将就,随大流。我们反对几乎一切的非正常现象,但面对非合法的菜市场,往往也会成为参与者。买菜的都有合理的理由,方便。

每天,买菜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沿着菜摊隔成的过道上挤来挤去。老石必是先走一遍,有个大体概念,看看种类,问问价格,在质量和价格的比较上得出性价比。问得很细,比得具体,却还是不买,转身去走第二遍的时候,隐隐听得背后人骂,“要死啊,问了半天,还不买。”老石是语文老师,听得出其语气不强烈,不像字面意思那么恶毒,因此不回头去看,不计较。

老石说,买菜是一件很有讲究的事情。有甩派头的,看到想买的菜,直着腰用手一指,报个数字。蹲在地里的菜贩,立马直起腰来,一边夸自己菜好,一边手脚麻利地拿菜,夹着黄叶淋淋漓漓地过秤。买的人伸头去看秤花,小贩秤杆一翘,递过去让他看,一般甩派头的买主都看不懂秤。付钱时才知道,数量上翻了倍。这多少有些让人不爽,付钱的时候有人会骂上一句,“要死啊,搞这么多。”

也有不讲派头的,蹲下身,剥去黄叶,抽出老株,甩掉脏水,耐心得像在完成一件需要精雕细琢的杰作。卖菜的心疼,就说要一点不带水,你就只能自己去种。买菜的不理会,只道这些黄叶烂叶不值那么多钱,只顾自己蹲着择烂叶。膨胀开的屁股有时会成为交通的障碍,走路不小心的,会在他们的屁股上误踢一脚,他们就转过头去,吼一声“要死啊!”吼完了掸掸屁股,继续慢条斯理地跟卖菜的谈价钱。这些人是买菜的高手,卖菜的缠不过他们,主要是拉不下脸,有几次城管来时,在楼道里躲,这些居民为自己打过掩护。交易结束,菜摊上就留下了一大堆似乎可吃似乎不可吃的菜帮,心疼得他们不住声地骂,“要死啊,剥掉这么许多。”

买菜时还得时时留心。有时,杀的鸡没杀死,已经扔到开水盆里褪毛的鸡,突然复活了。鸡扑闪翅膀连跑带飞地逃,踏了蹲在地上选菜人的背,扇了大妈看秤花的老花眼镜。鸡一路冲突,弄得买菜的婆婆、妈妈们一身水渍血污。大家都在那里骂,骂声此起彼伏。“要死啊”——“要死啊”。

一条大黄鳝趁乱蹿出水桶,立即就被主人发现了,但她正在收钱找钱。她边处理钱的事,边盯着大黄鳝的去向,连声喊我的黄鳝我的黄鳝,引得旁边的男人们邪邪地笑。黄鳝却一路前行。等她赶上,黄鳝不见了。眼前也是一个黄鳝摊,她说你捡了我的黄鳝,对方死不承认,说你认得出来就拿走。一腔懊恼地回来,仔细盘点,发现刚才的钱多找了,大声骂道:“要死啊!”却不知道骂的谁。

一辆摩托赛车误入歧途,想从人缝菜缝中钻出去。车主后悔已经来不及,倒回去,后面的人已回流闭合,倒车更不易。车主不敢摁喇叭,更不敢轰油门,怕被围攻,只好大声喊叫,喊着喊着就骂起来。卖菜的被杂音噪音这样吵着,只好站了起来,和买菜的凑得近一些,讨价还价的声音随之响了许多。车主骂得乏味了,几乎是顶着别人的屁股往前挪车。两只车耳朵,一只抵住了卖菜人的胸,一只抵在买菜人的胸前,一时不动了。买菜的和卖菜的,交钱的手和接钱的手搭在一起,接菜的手和交菜的手搭在一起,四只手都在摩托车手的头上。车子慢慢挪动,交易双方都认为车子很快就会过去。卖菜的身子缩一缩,买菜的一只脚就探探索索地前进一点,摆出一个将要后踢腿的模样,屏着呼吸,维护好这一姿势,等车子终于挪过去了,一旦恢复成直立,屏着的气就泄了大半,但买卖双方还是都迸出一声骂,“要死啊。”不知是骂谁要死,两人相视一笑。

推推搡搡间,老石的脚被人死命地踩了一下,痛得呲牙裂嘴。于是他也很愤怒地喊了一声,“要死啊!”只可惜这声音是喊给自己听的,他并不知道谁踩了他,踩他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踩了人。老石是个很能宽慰自己和宽容环境的人,他认为这要死和不要死的,骂骂咧咧,其实也是调节剂。语言的另一种形态,调剂了这一个个小小的摩擦,只要不是指着鼻子骂,这一声“要死啊”,也是挺和谐的,最多算个语气词。

马路菜场毕竟还是有它的劣根性。容忍有时会变成纵容,得寸进尺会慢慢变得正常。老石家楼下的马路菜场,就是这样。你容忍了它的公开化,它就俨然合法化。

从此,再没有卖菜人躲进楼道,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把路口塞得满满当当,路口是最招人喜欢的摊位。秩序每天更新重建。再后来要他们让个道,就得哈个腰,赔个笑,还贿赂性地买他们一两把小菜。实在看不过去,老居民有时也发一声喊:“来了!”但没人有感觉。不知谁来了,又有谁不来,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于是,居民们又怀念起了从前的清静。待得路灯亮起,马路上菜摊变成占位的石块,人们就聚集在老张的小店门口,七嘴八舌,想让老张打个电话给城管,他弟弟在那边上班。“要死啊,叫我打。”老张才不肯做恶人。

我们共同研究的恋爱

这是我自己碰到的事。

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我们任教的高中在一个小镇上,学校小,没有名气,家里如果没人读书,就不会知道镇边还有这么一所学校。教师也大多年轻,但年轻的跨度不小,我20岁,老柴可是30了,也有30多的,说年轻是因为尚未结婚。现在看来这年纪确实不大,但那时的政策,男性的晚婚年龄也就26周岁,过了这个门槛还不结婚的叫“大龄青年”。叫法稍稍有点歧视意味,但大家认可,叫得贬些更鞭策人,让人觉得背后马蹄声急。

老柴的年龄偏大,我们都愿意为之提供全力帮助。老柴常常对镜自语,小伙子挺不错,相貌好,人精神,只是稍矮点。

人家为他介绍的第一个对象是邻村的,一对老夫妇的独生女儿,据说长得很漂亮。我们几个年轻同事都很重视,通过家长等途径开展调研。第二天,汇总的信息是,姑娘确实漂亮,白嫩,有气质,像城里人。尽管这还是据说,但大家都这样说,肯定差不到哪里去,公认是一种很高的评价。但姑娘的家人不同意,主要是不满意老师这门行当。做介绍的好心人,不小心透露了对方的一句狠话,老师不行,前几天有人介绍食品公司一个杀猪的,我们都还不肯呢。于是我们一伙人唏嘘不已。杀猪师傅社会地位排名在教师之上,无非是吃香。一个职业要吃香,手中的资源必须短缺,即便富裕也要表现得短缺,这就是权力。杀猪师傅手头有肉,肉有肥瘦,还得凭票,有票还得排队,排队不一定最后买得到。肉有限,即是权力无限。但老师肯定做不到这样,老师们巴不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想尽办法让学生悉数掌握,掌握得少就是教学质量差,就不是好老师。这不是老师傻,而是职业使然,知识这东西藏不住,遇上聪明的学生,它就自然地流淌过去。世上所有老师都做不到知识短缺。老师最大的权力无非排排座位,没有什么制约性。但我们还是非常感激这个介绍人,至少他看到了我们的价值,即我们的学识可以等同于姑娘的青春靓丽,他觉得配得上。我们自信,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民族一定是尊师重教的,不远的未来就是这样。只是老柴对未来等得急了点。

我们的年龄成长了,老柴又获得一次机会。我们更加重视。当时正好寒假将至。学校里要求青年教师做两件事情,一件是把学校的荷塘水抽光,捕鱼;还有一件事是家庭访问。我们觉得都可资利用。荷塘里主要是鲫鱼,因为食物充足,全校师生的淘米水和剩饭都流入荷塘,鲫鱼很白很肥大,都在半斤以上。这年鲫鱼大丰收,我们每人都分到5条以上。伙伴们没有犹豫,大白鲫鱼都集中到了老柴寝室,他正好送女朋友用得上。好鱼应该去到好地方,我们也没个地方可送,这样也算物尽所值了。那时候,学校把对学生进行家访当作一个重要的教学环节。经向学校领导请示,年轻伙伴们的家访对象都相对集中,集中到一个方向,即靠近老柴要去相会的姑娘单位附近。

家访结束,我们一行5人在一个村子的大樟树下汇合。老柴心里忐忑,没有底,提出来预演一下,也就是情景模拟。于是,我们4个成了那姑娘。大家参与的热情很高,老柴也满意,人多想到的问题就多,也全面,预案就会更扎实。情景模拟一对一,你问我答,话题多,有意义,这样才不至于冷场。伙伴中,宋已是校领导,小诸葛,主意多。大家认为,在话题的主旋律上,还是要突出自己的长处,一则驾轻就熟,二则也是价值体现,话题就从读书开始,由此发挥,收拢,适时提出告辞,并约定下次见面时间。保险起见,我们还加大情景难度。假如对方不看专业书籍,就降到文学;假如不看苏联小说,就降到中国小说;假如不看四大名著,就降到文学杂志;假如不看小说,就降到文化生活类,聊聊越剧、样板戏都可以。我们做的准备,就是对方直接、武断地否定一个话题,怎么救场,另起一段再聊。老柴对我们虚拟的姑娘表示不好对付,怪与“姑娘”没有共同语言。我们也给予了及时的批评,练习时做的题目难一点,考试时才不怯场。

我们在路边小吃店吃了点面条。饭后,老柴单骑赴会去了。我们在乡初中一个老师的寝室里坐等,静候佳音。晚上,下雪了,雪很大,只一会儿工夫,地上全白了,厚厚地积了一层。乡初中在一个叫桃园里的山脚,房子没有天花板,门板还漏风。我们就在房间里不断地蹦跳取暖。跳了一会,人不是很冷了,但肚子饿了。我们就在房间里找吃的。这个房间的主人是本地人,平时是回家吃饭的,再加上放寒假了更没有吃的。我们只找到了一包榨菜,还是开了封的。大家都希望辣一点,辣得能出汗的那种,但是一点辣味都没有。榨菜还让我们胃口大开,渴望泡饭。我们内心很矛盾,从肚子、身子的角度,我们希望尽快离开这里,去到同事家里,暖暖地弄点吃的。从老柴的角度想,最好多聊一会,聊得扯不断,意绵绵,我们冷点没关系,可以再蹦。

九点左右,老柴一头白雪回来了。从时间上判断是有戏的。我们一下把他围了。老柴说,题目基本押对,但做不下去。老柴问她平时都看什么书,她说不看。问她为什么不看,她说为什么要看。于是话题就接续不下去了。我们都怪自己没有经验,情况还是估计得太乐观。老柴说,也不是一点没有话题。真聊到了越剧《红楼梦》,姑娘问贾宝玉应该爱黛玉还是宝钗,老柴说爱湘云,他是想展开一下,多聊会儿。姑娘马上打断,怪他文不对题。然后又问老柴年终奖金,那时学校里普遍没有奖金,一定要算的话,就是那几条鲫鱼。然后再没一个话题能聊到三句以上。老柴挥挥手说,算是一个教训,一个实战案例供大家解剖。

这个案例对我们有伤害,自以为傲的学识,在不需要的人面前一钱不值。刚刚长出来的一点点自信的嫩芽,就这样被姑娘无情地掐掉了。

老柴后来不断提拔,到另外一个镇上学校当校长了。职务上去了是好事,但年龄也上去了,这是劣势。

他常常来我们学校走走,说说当领导的感受,大家互相是个鼓励。重要的是谈谈找对象的事。这一点上,我们互通情报,没有什么隐私的说法。

有一次老柴来时,我刚要准备去上课。他跟我们通报了一个新对象。下面一个老教师介绍的,双方还没见过面。姑娘也在他那个镇上,是一家单位的财务,年轻漂亮,聪明能干,而且对老师不反感。这个肯定好,我们都这样认为。一个下属给领导推介这么重大的个人事项,必定经过深思熟虑,在形象、性格、合理性、协调性上都有通盘考虑。大家都给他鼓劲。

那天的事情对我稍有影响,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之后,我们各自努力工作,业务都有起色。老柴有半个学期没来,工作忙,生活也应该变忙了。等他再次来的时候,大家问他那个事情的进展,他却说压根就没开始。原因多多少少与我有关。那天我去上课了,伙伴们告诉他,学校里一个老教师正给我介绍对象,从介绍的情况看,两个人撞在一起了,姑娘就那么一个。老柴从老大哥的角度考虑,觉得这事上不能有竞争,再说对方越漂亮,自己越没有底气,何况我在年龄和其他方面比他更有优势。于是,他就没有开始下文。

大家怪我嘴紧,这段时间一点没透露情况,大家都是兄弟,像老柴这样大大方方多好。我说我也没开始。我跟女方也不认识,也没见过面,形象方面的东西也是老教师口头描述的,没有感情上的来往。我考虑的是老柴年龄大了,这事于他有紧迫性,论资排辈也还轮不到我,再说他是校长,工作上也有必要性,有了家庭可以为他分担一些生活上的杂事。于是,我也没有下文。

晚上聊得迟了,宋已开始在煤油炉子上烧面。这是我们的传统节目,以前都是在老柴房间里进行的。烧洗的事情都由勤勤勉勉的宋操心,他刚找好了对象,正热恋中,有经验输出给老柴。

老柴后来又与我们成为了同事,偶尔我们也拿这些往事相互逗趣。老柴已先于我们退休,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