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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江少宾  2020年09月17日09:53

作者:江少宾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7月 ISBN:9787559828392

塌陷的胸腔

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怎样,因为我们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蕾切尔·卡逊

 

堂哥病了,肺癌。癌细胞侵入脑部,手术无法切除,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保守治疗的结果无法预估,天宝在电话那头一直哭,他接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我违心地安慰天宝:生老病死,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这话太轻也太苍白了,堂哥劳苦了一辈子,刚刚含饴弄孙,无情的病魔突然来袭,留给他的日子,不多了。

天宝没有告诉堂哥真实的病情,作为堂哥唯一的儿子,天宝将父亲带到了合肥。“有病就得治啊,”天宝说,“合肥的医生,或许还有法子……”我叹了口气,肺癌患者的存活率实在太低,更何况,癌细胞已经扩散,再高明的医生,恐怕也无力回天了。堂哥躺在病床上,满头华发,笑盈盈地握着我的手,仿佛只是偶感风寒。堂哥最明显的症状就是感冒,一直好不了,先是到枞阳县医院,然后又到安庆市医院,最终确诊为肺癌晚期。奇怪的是,堂哥始终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病痛,即便四处求医问药,他也像往常一样在田地里忙活,只是劳碌的间歇,偶尔会袭来一阵阵胸闷。病床上的堂哥有说有笑的,根本不像一个肺癌患者,甚至不像一个病人!堂哥的表现让我非常意外,我甚至怀疑,这是一次离谱的误诊。当天下午,我辗转找到一位熟悉的医生。“唉,肺癌是一定的,也没有了手术的可能。”他同样建议保守治疗,“在没有明显病痛的情况下,某些特殊体质者可以与癌共存——当然,这是小概率事件,但也并非没有可能。”我将医生的建议转告给天宝,天宝被堂哥的表现迷惑住了,在他看来,父亲既然没有特别的感觉,就应该乘胜追击,尽快治疗。

天宝最终选择化疗。生死关头,医生更愿意尊重家属的选择,家属一旦自主选择,就意味着同时承担了风险。一个疗程之后,堂哥的病情急转直下,脱发、恶心、虚汗、咳嗽,胸部隐隐作痛,夜里睡不安稳……这时候的堂哥,终于成了一个典型的肺癌病人。医生向天宝解释说,病人的营养跟不上,先出院,十天之后再进行第二个疗程。将信将疑的天宝只好办理了出院手续,结果,六天之后堂哥忽然极度不适,不得不提前住院。这一次,检查结果令人揪心,癌细胞全面扩散,胸腔积水,继续化疗已经没有意义了。堂哥此时已经无法进食,间歇性地发烧,浑身乏力,双腿浮肿。前后二十天,判若两人,他太虚弱了,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在一阵接一阵剧烈的咳嗽里,堂哥双目紧闭,缓缓地挥了挥手,示意我们离开。

天宝,这个而立之年的乡下汉子,终于后悔起当初的决定。然而,这确实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没有人敢和疾病打赌,更何况,博弈的另一方,是致命的癌症。在医院走廊里的吸烟区,我陪天宝抽了两支烟,他尽力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给乡下的姐姐打了两次电话,再三叮嘱说,父亲的后事,一定要办得体面一些。

体面的后事,其实是办给活人看的。天宝向姐姐详细交代了一切,包括棺木、老衣、道士、祭文和坟地。我想象着那些生离死别的场景,忽然间,流下了一行行热泪。

从病发到去世,前后不到三个月。2013年一个春天的早晨,心有不甘的堂哥含恨离世,享年六十七岁。天国里没有病痛——劳碌一世的堂哥,终于安息了!

肺癌,常常和抽烟联系在一起。然而,堂哥戒烟五年了,他很少喝酒,也没有其他恶习,怎么就得了肺癌呢?这些年,在我的乡下,许多人患上了癌症,肺癌、食道癌、胃癌和肝癌是最常见的四种;其次是白血病,患者主要是少年儿童。还有一些癌症,我甚至没有听说过,它们来势凶猛,前后不过几个月,就夺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日子久了,我惊讶地发现——左右隔壁的村子,只要谁病了,十有八九都是癌,十有八九都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尤其是最近三四年,牌楼先后有多位患者死于各种癌症,他们想方设法地求医,最终人财两空。

而在2000年以前,牌楼没有一个癌症病人,老人大多寿终正寝,也没有孩子患上白血病。比如我爷爷,享年八十三岁,一生没有吃过一粒药。齐大爷八十高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冬天的,赤着脚,下塘挖藕;还有曾二爷,活了七十九岁,临死前一天,还在地里犁田……如今,落后的乡村,忽然患上了“城市病”。

东成和我同宗、同辈,我一直喊他大哥。东成大哥退休之后回到牌楼,和老妻种着几亩薄田,优哉游哉,享受着安详的晚年生活。谁能想到呢?2011年秋,身强体壮的东成大哥突然病倒了,到安庆一检查,居然同时患上了食道癌、胃癌和肠癌,好在都是早期,还没有转移,那场十个小时的大手术也异常顺利。在和疾病的抗争中,东成大哥是小村牌楼为数不多的胜利者之一。如今,两年过去了,他还好好的——戒了烟,也戒了酒,依旧在田间地头东奔西走。这段死里逃生的经历,严重篡改了东成大哥的心性,那么暴烈那么吝啬的东成,现在既舍得吃,也舍得穿,呼唤老妻,居然也不再吆五喝六了,而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眉眼间泛着一股小淘气……然而,幸运如东成者毕竟只是极少数。治国死于胃癌,享年七十四岁。治国两个儿子都不在牌楼,大儿子在一江之隔的乌沙镇,我二十年没有见过了;小儿子定居会宫,离牌楼不过四十分钟车程,然而,即便逢年过节,他也很少回家看看老父亲。孤苦的治国守着一栋空房子,一天只吃两顿。胃癌确诊之后,治国没有继续求医,依旧抽烟、喝酒,一直到死。还有贤文,在和食道癌搏斗了两年多之后,六十四岁的贤文突然离世。第一天下午,贤文还打了场小麻将,有说有笑的,没有一丝异样。当天下午,贤文照例输液,三瓶水输下去,人就不行了,吐血,据说是输液速度过快,导致血管破裂……我怀疑这种说法,在乡下,输青霉素很少做皮试,“赤脚医生”只负责挂上瓶子,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家属处理。1997年,六十一岁的五叔自己拔掉了针管,在端午前夕的雨夜里猝死。2013年,村支书输液后严重不适,浑身发紫,在ICU里抢救了三天……

贤文家境殷实,但再殷实的家境,也填不满那个“无底洞”。四处求医的贤文最终选择在铜陵治病。牌楼在江北,铜陵在江南,每次去铜陵,贤文至少要住院十天,做完一个疗程。两年多熬下来,家底很快就被掏空了,债台高筑,一贫如洗。

在乡下,许多癌症患者都过着拿钱买命的日子,许多原本很殷实的家庭,又在病痛中归于贫困。也有一部分患者莫名其妙地死了,经济负担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那些翻来覆去的检查(抽血、化验、CT、心电图,如此等等),让患者的畏惧感层层加深,慢慢失去了和疾病斗争的信心。生死只在一念间——咬牙坚持,或许还能活;主动放弃,往往就意味着死。

东成大哥依旧在牌楼养老,两个儿子都搬到了城里。和牌楼的父辈们一样,东成大哥始终舍不下那几亩薄田,丢不开那栋看上去还很气派的房子。土地和房子都是搬不走的,是不动产,也是无法抛弃的根。一生的辛劳都在这里了,谁也不舍得轻易放弃。

父辈们守着的,其实不是一座空荡荡的村庄,而是一路繁霜的人生历程、记忆和情感。儿时的田园景象消失了,残存的,只有贫瘠的土地(良田已经抛荒),营养不良的稼禾(油菜、棉花和小麦,水稻只种一季),村口的小河已经断流(淤塞着各种生活垃圾),那口比我还老的水塘里,常年漂着一层绿釉。村头那条小河,原本绿水长流,儿时的盛夏,小伙伴们时常下河游泳,口渴了,低头猛喝几大口,没有人拉肚子,也没有人生病。冰封的寒冬,乡亲们从河里凿冰取水,担回家,洗脸、烧锅、刷碗。门前的水塘一亩见方,曾二爷在塘里种了藕,荷叶田田,鱼游浅底,还有一种野生的小米虾不甘寂寞,时常“叮咚”一声,惊起绿色的涟漪。塘埂下面砌着几块青石,大姑娘和小媳妇在这里择菜、淘米、洗衣服,塘埂上站着一排胳膊粗的白桦树……这一切,如今都消失了。曾几何时,牌楼慢慢荒凉,一座座房屋失于修缮,成了老鼠、黄鼠狼、壁虎、蜈蚣和蛇的巢穴。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远走他乡,父辈们坚守一生的牌楼,已经沦为一座空村。牌楼在册的常住人口原有一百三十三个,如今还不到三十个,主要是空巢老人、留守妇女和学龄前儿童。

2009年,村民们用上了井水,井水幽凉,喝起来有些涩嘴,水瓶底上,时常铺着一层食盐似的白色颗粒。2014年春节,我在牌楼住了五天,皮肤干涩,面部蜕皮,胳膊上生出了三五成群的丘疹。在生我养我的牌楼,我居然“水土不服”!怎么会“水土不服”?坐诊的是一位胖胖的女医生,皱着眉头,脸上堆满了厌恶的表情:“什么叫水土不服,你可懂啊?简单点说,就是自然环境变了,不适应……”我无法接受,这才几年啊?生我养我的牌楼,自然环境已经变了!医生的诊断当然是对的,表象上的变化我能看见,深层次的变化呢?

比如地下水。我不知道牌楼的地下水有没有被污染,也不知道具体的污染指数。几十年了,没有一个部门进行过环境检测,现如今,即便乡下的癌症患者突然多了起来,也没有人关注乡亲们的生存环境。乡亲们虽然疑惑,但都没有证据,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乡亲们完成不了举证这项壮举。

2015年2月,同事采访了这样一起环境污染事件:老汪家吃的是井水,春节前,井水突然变了味,颜色浑浊,闻上去有一股淡淡的咸味。老汪的房子前后两进,临山而筑,五百米远的山坡上有一家金属材料厂。老汪怀疑,就是这家专门在夜里生产的金属材料厂污染了地下水。老汪在环境监测站里找了一个熟人,对井水做了鉴定。结果显示,其中三项指标超出饮用水水质的最低标准,尤其是氯离子和砷含量,分别超标五十一倍和一百一十七倍!然而,职能部门并不认可这种未经授权的检测结果,企业更不承认。对于媒体突然来访,职能部门闪烁其词,地方政府推三阻四。职能部门和地方政府给出了同样的理由——对于这种招商引资进来的企业,没有当地宣传部门的许可,他们不能擅自接受采访……同行的摄像记者刚出大学校门,无法接受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他试图进入那家金属材料厂,但两名手持电棍的保安将他挡在铁门外面,态度强硬,扬言要砸掉摄像机。“你敢?”年轻气盛的摄像拍打着铁门。“你试试,看老子敢不敢!”眼见冲突即将升级,同事赶紧拽住摄像,两名保安这才骂骂咧咧着,扬长而去。

采访无疾而终,其实,这样的结果早在我们的预料当中。老汪一家不得不批来一桶桶矿泉水,用矿泉水洗菜和做饭,用井水洗衣、洗碗。居民们开始背井离乡,有的投亲靠友,有的只能在集镇周边租房子。不难想象,这座名叫“汪家集”的自然村,最终必将走向衰亡。大地深处,匍匐着无数个类似的寂寂无名的村庄。

2009年4月,《凤凰周刊》讲述了我国百处癌症高发地。同年,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孙月飞在题为《中国癌症村的地理分布研究》的论文中指出:“据资料显示,有一百九十七个癌症村记录了村名或得以确认……中国癌症村数量应该超过二百四十七个,涵盖中国大陆的二十七个省份。”2013年春,一张由公益人士制作的“中国癌症村地图”(China Cancer Village Map)在互联网上热传,图中“中国癌症村”的数量被认为超过二百个,每年的死亡人数约在一百五十万(数据来源:武警北京市总队第三医院肿瘤科)。

每年,一百五十万人死于癌症!面对这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我久久无法平静。在地方经济发展和环境污染博弈的进程中,这个数字或许还是保守的,实际的“癌症村”数目以及年死亡人数,或许更为触目惊心。这些所谓的“癌症村”,病变源于诸多污染,像工业污水、生活污水、农药和化肥,或许还要加上不再洁净的空气——经常光顾的雾霾。私家车的数量以几何级数攀升;城郊接合部,一根根黑烟囱乌云翻滚。十年前,牌楼隶属的小镇来了一家大型水泥厂,噩梦随之来临,附近的村民白天不敢开窗户,味道呛鼻子,喉咙有灼烧感;夜里睡不安稳,机器彻夜轰鸣……水泥厂投产第二年,周边的庄稼开始减产,近处的禾苗都烂了根;第四年,田畴沉寂,水蛇死了,青蛙死了,泥鳅死了,稻子不抽穗,小麦不扬花……村民们慌了神,找水泥厂交涉,迫于各方压力,水泥厂提出这样一个解决方案:五十岁以下的成年男性自愿进厂,做临时工,按月拿钱,不签合同。在经济利益的诱惑下,村民们忍气吞声,最终选择拿钱买命。我们当然有理由怒其不争,但静下心来想一想,这群失去土地又身无长技的村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前几年,水泥厂附近的一个村子,十多位村民先后患上癌症,以肺癌居多,其次是食道癌和胆囊癌,患者都不到六十岁,都在水泥厂里打过工。水泥厂附近的另一个村子,七八位村民先后患上尘肺病。这些苦苦挣扎的乡亲,同我堂哥一样,辛辛苦苦熬了大半辈子,到了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安享晚年时,凶恶的疾病突然降临!没有人为他们买单,还会有更多的人因此而牺牲——短期内我们根本无法消除污染源,更可怕的是,被污染的环境和生态,往往长时间无法逆转,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一种有效的治理地下水污染的技术,也无法承受昂贵的地下水治理成本。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有资料显示:在个别大中城市,恶性肿瘤已经超越心脑血管疾病,成为第一死亡原因。恶性肿瘤攻击的不仅是城市,在乡村,恶性肿瘤其实更加致命。有人预言,十年后的中国,三大癌症将会困扰每一个家庭,肝癌、肺癌、胃癌——肝癌,是因为水;肺癌,是因为空气;胃癌,是因为食物。雪崩来临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这个预言有些危言耸听,但面对这场或将来临的危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深刻反省。

前天夜里,我毫无预兆地梦见了堂哥(愿堂哥在天堂里安息),他躺在病床上,裸着上半身,挥舞着树枝一样干枯的手臂,似乎是在骂人……我和天宝站在床边(洁白的棉花一样柔软的床单),束手无策,面面相觑。在堂哥的骂声里,我注意到他的胸腔已经塌陷,像一小块幽深的洼地……醒来后,我久久无法入眠,披衣下床,但见东方欲晓,一两颗星星,挂在高远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