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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光镜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曹永  2020年09月17日08:02

公路还算宽敞,但冷冷清清。早些年,这条路随时有车经过,自从修通高速,这条路就算荒废了,几乎看不到来往车辆。路面的泥土和细砂被雨水冲走,道班也不再填补,到处裸露着拳头大的石块。

林东明驾着那辆蓝色的双排座,拉着蜂箱往前走。刚刚爬出山坳,就远远看到一人走在前面。那个人身体单薄,戴着顶藏青色的鸭舌帽,背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听到有车,他扭头看看后面,闪到路边,继续往前走。

林东明眼睛不错,他已经看清楚,前面是个脸形削瘦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这辆双排座买来没几年,但经常走这种烂路,跑起来就咣咣响。声音吵耳朵,让林东明听得有些烦躁。刚要跑过,那个少年突然伸手拦车。林东明懒得停车,踩着油门继续往前跑。

连续几天,晚上落雨,白天就出太阳。车辆跑过时,路面总会卷起一股灰尘。林东明胡乱朝反光镜瞄了一眼,看到少年扯衣服捂着鼻子,把头扭到一边躲避尘土。林东明长年在外跑车,没少碰到这种拦车的人。偶尔,林东明会停车把他们捎上,但更多的时候,他懒得搭理。

路面尽是坑洼,两边的沟里长着野草。林东明打算找到蜜源就把车停下来,附近满是褐色的岩石,有的地方虽然长着杂树,但看不到多少花朵。再往前走,竟是一个废弃的砂石厂,已经削掉半个山体,四周堆着石块和碎沙。拐过山梁,突然听到噗哧一声。林东明有些懊丧,把双排座慢慢挪到路边,踩紧刹车。他打开车门,刚踩到踏板上,就听到前轮噗噗漏气。

林东明抬脚往轮胎上踢,发现它在慢慢变瘪。他提出千斤顶,准备架在前轿上,但地面不平整,连弄几次都没成功。林东明最怕碰到这种情况,这些年,他没少遇到这种倒霉事。他找件脏衣服穿上,顺着路面,慢慢挪进车底。他拿着钢管使劲敲打,撬出几粒石砂,总算把千斤顶塞进去了。

林东明转身取备胎,忽然看到那个少年,戴着鸭舌帽,从后面走来。林东明回过头,把备胎推到前面。他装上套筒,握着加长杆使劲往前拽。螺丝太紧,他把全身力气用上去,也没听到半点响动。林东明索性扶着车头,站在加长杆末端,用力往下踩。硌噌几声,螺帽终于松动。少年背着包走过来,默默蹲在路边,用手撑着下巴,看他换车轮胎。林东明没说话,少年也没说话,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套筒和螺丝硬碰硬的声音。

林东明换好备胎,钻进驾驶室,拧钥匙把车启动。少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埋头往前走。林东明驾车跟过去,打开车门。少年站在路边,眨着两只眼睛。林东明朝他招手,示意上车。少年抓着把手,钻进来了。

林东明说,你怎么走这种荒凉的地方?少年没言语。林东明说,你要去哪?少年仍然没吭声。林东明说,哎,既然搭车,总该告诉我,究竟去啥地方。少年伸着目光,到处打量。林东明说,莫非还怕我是坏人?

少年侧着脸,没说话。林东明说,不瞒你说,我是个养峰的,啥地方有蜜源,我就往啥地方跑。少年的脸颊有点长,嘴唇上有一层毛茸茸的胡须。林东明说,要想多收蜜,就要随时转移蜂场,走南闯北,追着花期跑。

少年挪动屁股,似乎在找舒服的姿势。林东明说,我舅早年养过蜂,我做这行就是他教的。少年坐在那里,显得很老成。林东明说,你甭小瞧这些蜜蜂,如果没有它们传授花粉,庄稼会绝收,高山地带的许多植物,也会慢慢消失。

少年胳膊搭在车窗上,把头伸出去。林东明说,这些年我到处乱跑,迷过几次路,蜂蜜从来不迷路,它们有这个本事,就算采蜜时飞出几十里,也能凭着阳光准确找回来。少年戴着鸭舌帽,风吹着他两边的头发。

林东明说,活在世上,想做成什么事真不容易。少年坐那里,像没听见。林东明说,它们采蜜时,总把花蜜存在嗉囊,要把那里装满,最少得跑上千朵花,都说长征二万五千里,蜜蜂飞二十五万里,也难得采够一罐蜜。

公路像条烂草绳,胡乱搭在山腰上。少年伏在车窗上,看路边的树。林东明驾着车满世界乱跑,啥都不怕,就是闷得慌,有时想说话也没个对象,他皱眉说,哎,你这个人,我在跟你说话哩。少年缩回身体,伸手取头上的鸭舌帽。林东明说,蜜蜂还嗡嗡叫哩,你闷不吭声。少年低着头,拍打上面的灰尘。林东明说,看你风尘仆仆的,应该走很远的路了。少年拍打几下,把鸭舌帽重新戴在头上。林东明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肯定是跟父母吵架,跑出来的。

好像有灰尘掉到眼睛里,少年伸手在那里揉。林东明说,看你年纪也不大,还是回家去吧,外面真不是好混的。少年抬起胳膊,还在揉眼。林东明缓缓说,这个鬼世道,有时候想,我们活得还不如一只蜜蜂。少年用两根手指,从眼角拈出什么脏东西。

林东明说,每群蜜蜂都有一只蜂王,职责是产卵,还有指挥蜂群。少年摸出纸巾,擦自己的指头。林东明说,有时碰到胡蜂侵犯,它们打不过,或遇上什么别的灾难,蜂王就率领大家逃难。少年把纸巾揉成团,顺手扔出去。林东明说,这些蜜蜂各有分工,雄峰啥也不做,专门负责跟蜂王交尾,这种事情很耗精力,有时在半空交配,马上坠地死了。

公路破旧,他们的双排座像只兔儿似的,蹦蹦跳跳地往前跑。林东明担心蜜蜂受到惊吓,尽量放慢车速。他握着方向盘,努力绕开路上的坑洼,嘴里说,工蜂成天忙着采花酿蜜,吐蜡筑巢,它们啥都做,非常辛苦。少年仰着脸,把脑袋靠在后面。林东明说,你晓得蜂王是怎么产生的?少年靠在那里,很懒散的样子。林东明说,有的精卵命好,被产在王台上,它们还是幼虫的时候,吃的就是蜂王浆,破茧出来马上就当王。

天上划过一只老鹰。他们抬起头,透过挡风玻璃看。那只鹰飞得很高,看不清楚。林东明收回目光,说蜂王本来跟那些苦命的工蜂没啥差别,只是它们生在好地方。少年低着头,帽檐挡住眼睛。林东明说,不少人都这样,家庭条件好,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

少年坐在那里,随车摇来晃去。林东明发现少年鬓角卷曲,头发有点长,他不满地说,你真是怪模怪样。少年靠着座位,眼睛盯着前边。林东明嘀咕说,跟你说老半天话,好歹吭个气。少年不响。林东明开着双排座继续往前走,他多少有点晦气。远远近近全是山。公路就像一道裂出来的口子,粗暴地搭在山腰上。林东明伸着脖颈看路,他想,早晓得这样,就不让少年搭车了。

他们翻过山梁,进入一道陡坡。左边是陡峭的山岩,上面的树,枝叶交叉,紧紧挤在一起。右边是悬崖,看不到有多深。路边摆放着许多条形水泥墩,算是防护栏。其实在这种地方,真出车祸,那些水泥墩根本顶不住。

他们好一阵没说话,耳朵里全是车辆摇动那种咯吱的响声。走到半坡,林东明忍不住说,这里是死亡公路。少年闭着嘴,眼睛看着前面。林东明说,原来修路,有个当官的贪污,把路面缩减半米,这条公路就经常发生交通事故,悬崖下面,也许还能找不到少车辆废铁。

少年轻咳两声,开始蠕动喉咙。林东明说,我想不明白,钱又没法带进棺材,贪污这么多到底有什么用处。少年把脑袋伸出车窗,张嘴吐痰。林东明抱怨说,现在风气这样糟糕,就是这些狗东西带坏的。少年伸出手,抹着嘴角。林东明说,他们像风,百姓像草,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少年缩回身体,保持原来的姿势坐着。

林东明说,你肯定在想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怪道理,告诉你,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到处赶花,什么都听过,什么都见过。少年像个闷葫芦,沉默不响。林东明说,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少年坐在那里,仍然没吭气。林东明说,跟你说话也不搭腔。少年看着公路,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林东明开始疑惑,暗想,半天没动静,莫非他耳聋?

林东明开车跑一阵,又扭头打量少年,发现他还像半截树桩似的坐在那里。眼看就要

跑到山脚,远处山崖上,竟然挂着几块土地。也不晓得地里种些什么,只见里面绿油油的。林东明抱着方向盘想,这家伙肯定是个哑巴!

他们穿过峡谷,远远看到一个小街。那个街道像稀泥似的,糊在前面的斜坡上。林东明感到耳朵有点难受,于是腾出一只手去抠。终于,他从耳洞抠出一团脏东西。就在林东明弯起指头,把脏东西弹出去的时候。少年突然探起身问,我们去哪?

林东明蓦然扭过脑袋,惊愕说,你不是哑巴?少年说,你才是哑巴。林东明埋怨说,差点把我吓死。少年好像有些惊慌,说现在去街上?林东明说,当然要去街上。少年说,赶时间就甭去了。林东明说,还要跑很远的路,总得把备胎补好。

少年犹豫说,要不然,我在这个地方等你。林东明说,不回来了,弄完直接从那边走。少年说,我不喜欢上街。林东明说,在街口找个修理厂,补好轮胎就走。少年说,我有点不想去。林东明说,你叫啥名字?少年嘀咕说,你问这个做什么。林东明说,你真是稀奇古怪。少年微皱眉头,没再吭声。

林东明驾着那辆蓝色的双排座,顺着公路朝前跑。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射进来,有点晃眼。终于,他们在街口找到一个加气补胎的地方。林东明把车停在路边,一个满身油污的光头探出身来,问他做啥?林东明说,帮忙补个轮胎。

林东明打开车门,绕到后面取漏气的轮胎。林东明推着那个坏轮胎,把它滚到胖子面前,然后拉条板凳坐在门口。街口有点冷清,几个娃娃在前边玩耍。公路对面是两间没有封顶的楼房,看不到工匠,只有几堵墙壁竖在那里。墙脚是两堆砂石,有一个黄头发的青年,还有一个胖子,像拉屎似的蹲在上面,嘴里不知争论什么。

周围弥漫着柴油的味道,不怎么好闻。光头拿着工具,使劲撬轮胎上的钢圈,他弄出许多灰尘。林东明拍拍屁股站起来,仰脸看自己的双排座。突然,他发现驾驶室空荡荡的,没见少年的踪影。林东明有点诧异,他估计少年已经走了。

补好轮胎,林东明打开车门,却看到少年蜷着腿,侧身躺在座位上。林东明感到莫名其妙,他钻进驾驶室,开着车,像甲壳虫似的往前跑。没跑多远,他从反光镜看到,公路对面那个黄头发的青年站起来,蓦然抬脚往胖子的脸上蹬。胖子猝不及防,身体后仰,像团什么似的顺着砂堆滚下去。

前面有条减速带,轮胎碾上去,双排座颠簸不止。林东明赶忙把目光收回来,认真看路。风吹在玻璃上,呼呼地响。林东明说,你看到没有?少年眨着眼睛,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林东明说,刚才路边蹲着个黄头发的家伙,他抬腿朝人家脸上蹬。少年低着头,没接话。

林东明说,看得出,他不是啥好东西。少年仍然沉默,他在捏弄自己的几根手指。林东明说,你这个人,真没什么劲。少年抬起头,朝他脸上看。林东明说,跟你说话哩。少年说,我不怎么想说话。林东明说 ,最怕碰到你这样的人。

林东明懒得再讲话,只顾开车往前。翻过山垭,突然看到一块盆地,里面黄澄澄的,全是油菜花。林东明有些兴奋,他在路上耽搁几天,以为已经错过花期。没想到,这里的油菜花仍然开得旺盛。几百亩地,一片金黄。

林东明找宽敞的地方把车停住,打开后车门,喊少年帮忙搬蜂箱。他们只抬两箱,少年的额头上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林东明说,这东西重吧?少年说,嗯。林东明说,一个人更麻烦,它妈的,这两年都是我自己搬来搬去。少年取下鸭舌帽,站在那里抹汗水。太阳像刚刚洗过似的,亮晃晃地挂在天上。林东明说,这地方油菜花开得好,起码在这里停留两三天。少年瞪着两粒眼睛。林东明说,你赶时间?少年摇头。林东明说,你搭车,也不说去啥地方。少年走过去,埋头做事。

他们把蜂箱并排摆着地梗上,接着开始搭帐篷。忙碌一阵,他们在草地上休息。风徐徐吹来,周围飘着淡淡的香味。少年似乎有些疲惫,他仰面躺着,把鸭舌帽扣在脸上。天空高远,山野空旷。好像有东西从顶上飞过,林东明抬起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林东明说,跟你在一起真难受。少年把鸭舌帽揭开一条缝,从里面看他。林东明说,简直像个哑巴。少年没说话,他重新把鸭舌帽盖在脸上。林东明把那顶鸭舌帽掀开,说你信不信有来世?少年坐起来说,没想过这个问题。

林东明看着远处说,我相信有轮回,可能是我前世作孽太多,所以才会遇到这些事情。少年说,你尽说些听不懂的话。林东明说,早几年读书,由于偏科,我没考上高中,本来想去当兵,没想到体检时发现有肝硬化。

少年在扯地上的草,听到这话,手停住了。林东明说,那几年到处治病,差点死在医院。少年张着眼窝,有点吃惊。林东明说,医生说我脾脏肿大,必须做切除手术。少年忍不住说,要把脾脏割掉?林东明说,要命的是,手术太危险,顶多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医生不敢做。少年竖着两只耳朵,听得认真。

林东明坐在那里,顺手扯根草茎塞到嘴里,咯噌咯噌地嚼。他边嚼边说,开始爹娘瞒着病情,后来看到医生叫他们,我就悄悄躲在门口偷听。少年侧着脸,等他嘴里的话。林东明说,医生发现后,赶忙跑来开导,让我一定往好处想,说他们会想办法治疗的。少年看着他,似乎有点同情。林东明说,谁都不会理解那种心情,闭上眼睛休息老半天,我才慢慢缓过劲来。少年试探说,最后怎么弄的?

林东明拧过脑袋说,你晓得普通的蜜蜂能活多久?少年坐在草地上,满脸困惑。

林东明说,过冬的蜜蜂可以活六个月,春夏季节是采蜜的高峰期,工蜂太劳累,差不多只能活四十来天。少年说,你突然说这个。林东盘着两条腿说,你肯定想不到一只蜂王的寿命是多长。少年说,你讲话跳来跳去。林东明说,它们生活优越,自幼吃的就是峰王浆,营养非常好,身体至少有工蜂的两倍,通常来说,一只蜂王的寿命可达三至五年。少年说,我们在讲你医病的事。

林东明吐掉嘴里的东西,他看到那泡口水绿茵茵的,里面全是碎渣。他抹着嘴巴说,如果家庭条件好,我慢慢保养,可以不冒风险多活几年,但我在医院没住多久,家里就到处借钱,要是长期住下去,就只能倾家荡产了。

少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沉默,看得出他很感兴趣。林东明说,我不想再连累家里,要求尽快做手术。少年说,真想不到。林东明说,不管是死是活,我只想尽快了结。少年说,啧啧。林东明说,起初医生不敢做手术,怎么乞求都不行。少年看着他,迫切地等着后面的话。

林东明说,后来软磨硬泡,折腾几个月,医生终于同意。少年闭着嘴,不敢打断他的话。林东明说,做手术那天,爹觉得我活不成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我就自己推着平车去手术室。少年滚动着喉咙,没弄出声来。

林东明说,医生看到平车空荡荡的,问病人在哪,我就侧身躺上去。少年似乎在想当时的情景。林东明说,别的病人都是家属推进手术室的,就我生龙活虎。少年说,莫非你身上不痛?林东明说,从头到尾没半点感觉,偏偏说我得重病了。少年说,啧,你还碰到这种事。

林东明说,从我肚里割出来的东西,有半笼猪肝大。少年惊愕说,你看到的?林东明说,我醒过来后听说的。少年思索道,噢,噢噢。林东明说,让他们找来我看,也没找到,估计被扔掉了。少年说,你算是从鬼门关逃回来了。

林东明说,我喜欢音乐,从医院出来,想以后跟人组个乐队,但爹不理解,看到我抱着吉他,就破口乱骂,说不做正事。少年低着头,似乎还在想前面的事情。林东明说,家里买来一辆农用车,我晓得爹的想法,在乡下,开车算是一门不错的手艺,以后饿不着肚子。

少年伸着脖颈,听说他话。林东明说,我身体不好,记忆也差,不是忘记加油,就是忘记加水,要命的是那辆车老出问题,太遭罪了。少年忍不住说,实在不想开,你就别开。林东明说,你想得轻巧,农用车已经买来了,总不能让它放着当摆设。少年说,但你明明不喜欢做这种事。

林东明顺手捡起块泥疙瘩说,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责任,谁都不能白吃饭,再说家里还欠着满屁股债。少年说,我有点搞不懂。林东明说,我身体不好,实在承受不住,就央求我爹,让他请个驾驶员。少年追问说,后来呢?林东明说,他说过几天就请,结果几年也没见到驾驶员的踪影。少年说,啧啧。

林东明说,你没法想象山里的路到底有多烂,农用车随时抛锚,有时还会碰到生命危险,有一次晚上进山运煤,农用车陷到泥坑里,我把几吨重的东西卸到路边,然后像瞎子似的蹲在地上,只用手到处摸索,要是找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简直比捡到金元宝还兴奋,赶紧填到泥坑里。

太阳已经没有先前旺盛,风也在慢慢变凉。林东明说,轮胎还在打滑,我只能把衣服脱下来,铺在地上。少年说,确实有点造孽。林东明说,饥饿和疲惫就不说了,最主要的是,一个人在深山里面,四周漆黑,说不出的荒凉和恐惧,就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少年说,真想不到。林东明说,我把那辆农用车开成废铁后,以为可以解脱了,没想到爹接着又买一辆。少年满脸惊讶。林东明说,我们吵起来,他说你身上穿的衣裳,还是老子买的,脱下来远远的滚。少年坐在那里,半张着嘴。

林东明把手里的泥疙瘩扔出去,他看到那团东西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随即消失在前面的草丛里,接着说,我实在承受不住,几次想着车冲下悬崖。少年鼓着两个眼睛,没弄出半点声响。林东明低沉说,摆脱农用车时,算是跟我爹彻底闹僵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没跟他说过话。少年说,听起来,确实有些糟糕。林东明说,最痛苦的不是这个,而是被最值得信赖的人一直欺骗。少年想安慰几句,但不知该说点什么。

林东明缓缓说,得到这个病的,镇上死掉好几个了,我不晓得自己还能撑多久。少年吃惊说,你的病还没治好?林东明说,这种病要慢慢调理,但早几年开农用车,饮食不规律,身体遭罪。少年挪着屁股,好像有点不安。

林东明捂着肝部说,这个地方感觉越来越强烈,有时像针戳似的。少年鼓眼说,这种情况,你还拖着蜜蜂满地球跑?林东明说,工蜂虽然只能活几个月,但蜂箱很难看到它们的尸体。少年说,好端端的,你突然说这个。

林东明说,工蜂死的时候都离开蜂箱,通常不需要别的蜜蜂送葬。少年说,我们在说你的事情。林东明说,养蜂需要到处赶花,能够看到世上最漂亮的景色。少年说,就怕路上有啥三长两短。林东明说,所以趁还活着,要尽快多走几个地方,最后看看这个世界,什么时候病死,我就什么时候停住脚步。

风呜呜怪响,听起来有些悲凉。他们坐在那里,突然哑巴似的沉默下来。太阳失去活力,像枚图钉似的,被按在西边的山头上。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它们在惶惶移动。

第二天上午,太阳依然明亮。林东明坐在驾驶室,把胳膊搭在窗口胡乱看望。近处的地梗上,是那排整齐的蜂箱。远处是油菜,花蔟拥挤。蜂蜜划着弧线,在眼前来回往返。少年在前面的树林边撒尿,他双腿排开,脑袋微仰着,仿佛在看树上的什么东西。

林东明从反光镜里看见,山后腾起一股尘土。接着,一辆摩托车从山垭冒出来。林东明凑过去,远远看到一撮黄色。随着摩托跑近,他看清那是一个顶着黄头发的青年。那辆摩托已经跑过去,似乎想到什么,又从前面调过头来。黄头发青年把摩托车停在路上,然后朝这边走来。林东明认得这个人,昨天在街口补轮胎,他看到这个黄头发青年,突然抬腿朝一个胖子的脸上蹬。

黄头发青年走来说,你们有蜂蜜卖吧?林东明看到有生意,赶忙钻出驾驶室。黄头发青年说,我想买蜂蜜。林东明说,你要买多少?黄头发青年说,总得让我先尝尝。林东明取出半罐蜂蜜,连调羹递过去。

黄头发青年舀出半调羹黏稠的蜂蜜,放到嘴里品尝,他抿嘴说,味道还不错。林东明说,你买多少?黄头发青年说,随便来两瓶。林东明取来两瓶说,这是柚蜜,香甜浓厚。黄头发青年说,什么蜜最好?林东明说,各有味道。黄头发青年接过蜂蜜,边从裤兜摸钱,边问说,多少?林东明说,两瓶二百四。黄头发青年把手顿住了,瞪眼说,你说多少钱?林东明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黄头发青年说,咦,你还想讹诈?林东明说,真是这个价。黄头发青年说,我上次买才八十块钱一瓶。林东明说,这是正宗蜂蜜,没添加白糖。黄头发青年冒火说,你们这些外地来的狗东西,也不打听我是什么人。林东明说,你怎么张嘴乱骂?黄头发青年说,它妈的,在这个地方,从来只有我敲诈别人,没想到还有人敢敲诈我!

他们争吵起来。随即,黄头发青年扔掉蜂蜜,轮起胳膊就打。林东明没想事情会这样,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拳头就带着凉风,重重砸在脸上。林东明脸部扭曲,脖颈拧到一边。黄头发青年接着又是一拳,朝反方向打来。林东明连挨两拳,脑袋刚甩过来,接着又甩过去。疼痛之中,他猛然扑上前去。他们紧紧搂着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林东明身体稍弱,很快就被按在身下。黄头发青年压在上面,抡起拳头猛打。林东明伸手抵挡,但招架不住。

蓦然,嘭地一声钝响。黄头发青年停住胳膊,伸手往后脑勺摸,他摸到一把鲜血。他慢慢转过头,看到一个少年戴着鸭舌帽,提着石头站在后面。黄头发青年惊讶地说,你打的?少年没吭声,挥起石头又往他脑袋上砸了一下。

黄头发青年翻起身来,说它妈的,居然敢拿石头打我?少年说,打的就是你。黄头发青年说,你晓得我是什么人?少年狠狠地说,你再不滚,老子砸死你!黄头发青年惶恐地往摩托车跑,边跑边说,你们不想活了,有种给我等着!

林东明顾不上痛疼,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少年收拾东西。他们把蜂箱搬到车上,然后开起车跑。两个多小时后,林东明才把车速慢慢减下来。前面是一片杜鹃树。杜鹃花零零碎碎,还没完全盛开。远远看去,像谁把颜料,乱七八糟地涂抹在山上。

旁边有一条岔路,比较狭窄,不知通往什么地方。林东明扭着方向盘,把车开上去。他将车停在路边,抹着额头说,应该不会追来了。这里是三角形的斜坡,他们蓝色的双排座,就停在上面。斜坡砌着石坎,下面是那条破旧的公路。

这时候,太阳有些炎热,让人无端感到压抑。他们把蜂箱搬到路边,随后钻进树荫乘凉。林东明说,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敢下这种狠手。少年坐在那里,神色沉重。林东明说,你手重,要是把人打死就麻烦了。少年沉默半晌,说我杀过人。林东明有些吃惊,差点就发出声来。少年抱着两个膝盖说,我叫王桂阳。林东明张着嘴,没说话。

这个叫王桂阳少年说,我爹是云南来的,他来这边打矿,认识我娘。林东明顺嘴说,噢。王桂阳说,我娘性格火暴,他们老吵架。林东明叹气说,都差不多。王桂阳说,后来,我爹重新认识一个女人,就搬出去了。林东明说,事情有点复杂。王桂阳说,有一次我爹回来,他们先是吵架,跟着就打起来了。林东明说,这种事,真不好说。

王桂阳像很冷似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缩着脖颈说,那年三岁半,我亲眼看到娘拿着一把铁锤,朝爹的脑袋上砸。林东明觉得他腔调有些变,不由得侧脸去看。王桂阳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抖动嘴唇说,她把我爹活活砸死,我现在还记得,满屋都是血。

林东明坐在那里,鼓着两只眼睛。王桂阳说,就这个事,我娘在牢房里蹲了十二年。林东明说,这些年,你跟谁过?王桂阳说,我回云南,跟爷爷奶奶过。林东明说,还好有去处。王桂阳说,去年,她从牢里出来了。林东明说,她去找你?王桂阳说,娘不想跟我们一起过,但没办法,她舍不得我。林东明说,你爷爷奶奶没把她赶出来?王桂阳说,爷爷奶奶虽然啥也没说,但我晓得他们不好受。林东明说,弄成这样,再跟你们一起生活,你娘肯定不自在。

太阳猛烈,地上的野草顶不住暴晒,只能努力蜷缩叶片。林东明看到王桂阳的模样,觉得他像这些焉巴的草,有点可怜。王桂阳说,在云南住几个月,娘就把我带回来了。林东明说,归根结底还是过不下去了。王桂阳随手在地上抠,边抠边说,我心里矛盾。林东明说,怎么矛盾?

王桂阳说,本来不想认她,但在世上,我只剩这个亲人了。林东明说,啧啧。王桂阳抠出一块蚕豆大的石子,说如果认她,我又老想起爹临死的样子。林东明感到局促不安。王桂阳说,我不想住在那个地方,还记得爹血淋淋的,就躺在墙角。林东明说,所以,你就跑出来了?王桂阳没说话,他嘴里在嚼什么。

林东明细看,发现他手里的石子不见了,惊讶说,哎呀,你怎么吃这种东西。王桂阳鼓着腮帮,嚼得喀嚓响。林东明慌忙伸手,捏他的嘴。王桂阳歪着脖颈避让几下,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了。果然是那粒石子,上面沾着许多啐沫,还有血丝。林东明说,你真吓人。王桂阳说,我就想吃点什么。林东明说,总不能吃石头。王桂阳埋着脑袋说,我忽然有点难受。林东明说,你简直疯掉了。王桂阳说,你好歹还有父母。

这些年,让林东明最煎熬的不是身体问题,而是跟家里闹翻。突然之间,他有些想念父母。他记得爹的头发,白得像柴灰一样。还有娘的脸上,挤满皱纹。林东明鼻梁酸楚,他坐在那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太阳像个什么东西,诡异地悬在头顶上。王桂阳说,我现在想,把她一直关在牢房,也许还要好些。林东明说,这样不好,毕竟是你亲娘。王桂阳说,她以前还好,坐牢出来,身体变形了,胖得吓人。林东明说,有些人,就会慢慢变胖。

王桂阳说,性格也变得古怪,老说些莫明其妙的话。林东明说,我认识几个坐牢出来的,也变得不像原来了。王桂阳说,每天晚上,她都半夜三更溜到床边,紧紧盯着我看。林东明说,确实有点怪。王桂阳说,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差点被她吓死。林东明说,啧啧。

有风吹过,山上的杜鹃摇来晃去,树叶弄出一阵细响。王桂阳说,我家附近有个菜市场,她给人家卖菜。林东明说,有事情做,她也许就慢慢好了。王桂阳说,有个卖肉的,经常跑来看她。林东明说,这种情况,跟外界多沟通可能是好事。王桂阳咬牙说,我恨死这个狗东西,每次来我家,他都嬉皮笑脸。林东明说,噢,噢噢。王桂阳说,那天晌午,我从外面回来,听到娘的屋里有动静,我很生气,就坐在沙发上。林东明听出端倪,有些不自在。

他们坐在树荫里,阳光漏下来,奇形怪状。王桂阳说,后来,那个卖肉的就提着裤带从里面钻出来了。林东明挠着后脑勺,表情尴尬。王桂阳说,本来也没什么事情,但他狗日的偏偏走过来,伸手摸我的脑袋。林东明说,这种鬼事。

王桂阳说,我说不出的冒火,顺手拿起水果刀往他身上捅。林东明瞪眼说,你把他捅死了?王桂阳摇头说,我不晓得。林东明说,你怎么不晓得?王桂阳说,我把水果刀插在他的肚皮上,就转身跑了。林东明说,如果把那个人杀死,警察肯定在找你。王桂阳说,所以,我到处躲藏。林东明说,你不如去自首。王桂阳说,我害怕坐牢,不想自首。林东明说,你还年轻,也许再过几年就出来了。

王桂阳低着脑袋说,我娘坐牢出来,就完全变了,我不想变成那样。林东明说,这样东躲西藏,总不是办法。王桂阳说,我知道躲不过去。林东明说,那你还跑?王桂阳说,趁着现在自由,我想到处看看,以后坐牢,哪里也不能去了。他们开始沉默,坐在那里,就像两截树疙瘩。

近处是山,远处也是山。仿佛这个世界,就是用山拼凑出来的。那些山上有岩石,有土地,更多的地方,长满野草杂树,看起来花花绿绿。林东明的目光落在前面的蜂箱上,他看到许多蜜蜂从里面钻出来,随后振着翅膀飞走。骤然,他发现王桂阳脸上怪怪的。林东明抬起头,看到十多辆摩托车,往这边狂奔而来。他吓了一跳,急忙拉着王桂阳往双排座里钻。

林东明开着车跑,岔路不知通往什么地方,不敢贸然进去。他准备调过头,顺着公路跑。没想到,双排座还没倒过来,那些摩托就跑近了。二三十个穿得花里胡哨的青年,拿着刀棍铁链之类的家伙,气势汹汹地朝他们冲来。慌乱之中,林东明踩死油门,前面是一道石坎,差不多有人高,双排座凌空飞出去,只听咣咣几声巨响,重重落到公路上。

他们从座位颠簸起来,脑袋撞在铁皮上。挡风玻璃也被震碎了,像块湿布似的落进驾驶室。林东明把身上的碎玻璃掀开,顾不上疼痛,慌忙开车逃命。那些青年没想到他们这样疯狂,居然开着车从石坎冲下去,纷纷弯腰捡石头。林东明从反光镜里,看到石头像蝗虫似的密匝匝地飞来。随即,在车上砸出一阵嘭嘭的响声。

他们跑出几公里路,才慢慢缓过神来。林东明抹着额头上的细汗说,幸好没翻车。王桂阳坐在那里,仍然有些惊慌。林东明说,要是翻在路上,我们两个也许活不成了。王桂阳说,我第一次碰到这种阵仗。林东明说,这种事情,谁都碰不上几次。两边是茂盛的树林,满眼青绿。

他们开着那辆蓝色的双排座往前跑,这条被遗弃的公路,异常冷清。挡风玻璃被震碎了,风迎面灌来,呼呼地响。王桂阳说,哎呀,你的蜜蜂。林东明说,顾不上了。王桂阳说,你不要了。林东明的情绪本来有点低沉,经过这件事,反而舒畅起来,他说,现在的情况,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舍不得的?王桂阳低着头,帽檐盖在脸上。沉默一阵,他突然取下鸭舌帽,顺手扔出车窗。

曹永,1984年生于贵州威宁。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天涯》《江南》《山花》《芙蓉》《长城》等刊物上发表,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权威选刊转载,还有作品被译成俄文。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贵州省第五届乌江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