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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新世纪小说中的危机意识与修身自救 ——以短篇小说《七天》为中心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 | 周雪花  2020年09月16日16:40

内容提要:铁凝的短篇小说《七天》是一篇关注生态危机的作品,这部作品以巧妙的结构传达出对现实生活和社会病症的敏锐观察,对人类命运的寓言式书写。小说的故事内核是关于饮用水被污染后导致身体变异的灾难性事件,水污染不仅导致各种疾病的发生,还会直接带来世界的毁灭。铁凝在其新世纪作品中透露出关于自然和人文的危机意识,给出的治愈方式是修身自救,即通过人的道德修养对自我欲望进行省察与约束,以达到天地人的生态和谐。

关键词:铁凝 《七天》 危机意识 修身自救

铁凝的短篇小说《七天》发表于2012年,这一年的12月21日是玛雅寓言世界末日降临的时间。摄制于2009年的好莱坞灾难大片《2012》给予了影像化的情景再现:全球气温升高,海啸从天际汹涌而来,天地崩裂,楼宇坍塌,人们四处奔逃。新世纪以来,中国作家对生态问题的关注日益增多,表现出他们的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但评论界对这一主题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心,这似乎缘于中国人浓重的历史情结,以及对未来有意无意的忽略。铁凝的小说《七天》是关注生态危机的作品,是一篇被评论界忽视了的优秀短篇小说。小说在看似平淡中却包裹着丰富的内涵:对现实生活和社会病症的敏锐观察,对人类命运的寓言式书写,对危机——救赎的独特思考,以及小说的多层叙事结构和题目本身所蕴含的象征意蕴。本文将着重对《七天》进行分析,同时返观铁凝新世纪短篇小说集《飞行酿酒师》及近年来内地的生态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无疑会带给我们关于社会关于人类的更为多重的生命与文化启示。

一、生态:水及其他

小说《七天》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七天里的故事,看似写实却带有极强的寓言性。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北京的一座别墅,主要人物有女主人阿元和两个保姆——负责做饭的年长的冯妈和负责打扫卫生的不到18岁的布谷。小说以阿元的视角进行观察和叙述,将大量的社会信息和思想内含浓缩在了一个具有循环意义的时间——七天之中。小说选取了第一天、第四天和第七天三个时间点,分为五个小节,由看似松散却环环相扣的三个圆形故事构成。

外环故事:阿元和嫂子在中俄边境度假,住在一个号称安装了人体感应服务的现代化酒店。但是人体感应器并不能完全地感应人体。为了弥补缺憾,嫂子提议去额尔古纳河畔的喀秋莎俱乐部,但是并没有成行。

核心故事:保姆冯妈打电话告诉阿元,新来的保姆布谷一天长一寸,还特别贪吃,快把冰箱里的食品吃光了。阿元赶回北京的别墅,在七天的时间里见证了布谷的贪吃与疯长,并辞退了布谷。

内核故事:布谷疯长的原因是回老家的时候饮用了被工厂污染了的河水,不仅布谷,布谷的两个姐姐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在这三层故事之外,小说还有一个尾声: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和参加夏令营的儿子回来了,他们并不相信阿元讲述的真实性。此后,阿元生活中增加了两项内容:一是听见布谷鸟鸣叫就关窗,一是每天贴到墙上量身高。

在时间的长河中,七天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时间段。但是,从象征意义上来看,七天又具有了特殊性。在《圣经》的“创世记”中,上帝用七天的时间创造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铁凝的小说《七天》无意于比附上帝的创世神话,却有着创世记的隐形结构,而且是对创世记神话的解构,“七天,可以创造世界也可以毁灭世界”①。在《读铁凝〈七天〉有感》一文中,作者敏锐地注意到了小说《七天》与上帝创造世界的契合处。是的,一个世界可以被创造,一个世界也可能被摧毁。创造世界的是“上帝”,毁灭世界的将是人类自身。人类以自身的发展为由,毁坏着赖以生存的空气和水,灭绝着与人类共生的动物植物,最终人类将丢失自己的栖身之处。

《七天》叙写了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的水。布谷的疯长与贪吃就是因为喝了家乡被污染的河水,污染河水的是村子附近新建的工厂。贺绍俊在评论铁凝新世纪短篇小说时认为:“铁凝这一阶段的小说中,不仅《咳嗽天鹅》涉及到生态问题,另一篇小说《七天》更是将环境污染带来的恶果作为小说的核心情节。”②

水是生命之源,是人类文明之源,因此水资源的污染将会对人类的生存产生极为严重的影响,作家们敏锐地注意到了水对环境和生存的危害。对这一点有清醒认识并书写的作家很多,早在1960年代,美国作家冯尼格在其小说《猫的摇篮》中就叙述了一位科学家发明了能使水结冰的晶体,一小块晶体就能使江河湖海凝结成冰,整个世界成为冰雪世界。在2012年,国内书写河流的就有韦如辉的短篇小说《代价》、余一鸣的中篇小说《江入大荒流》、葛水平的散文《一条河流的两岸》等。

不单是在2012年,新世纪以来涉及环境和水污染的生态文学作品也有很多,有的是以水污染作为作品的中心内容,有的是以此作为作品的一个侧面。

发表于2018年的《青山在》(作者老藤,《人民文学》2018年第10期)或许可以为《日光流年》中的水污染做注解。村民们长期居住的山村发现了钼矿,为了挖矿,主管部门要对大山进行大规模地开发。这个 “草丰林密,百鸟朝凤,獐狍成行,虎豹悠闲”的好去处将要在大炮的轰炸下不复存在了。

如果说这些作品直接写到了自然生态的问题,那么莫言的《四十一炮》、格非的《望春风》、阿来的《河上柏影》、李佩甫的《生命册》、迟子建的《群山之巅》、付秀莹的《陌上》、常聪慧的短篇小说《宜居之地》等,则将河流的污染作为小说内容的一部分予以呈现。

在阅读这些叙写水污染的作品时,不由得让我们忆起以往文学作品中的青山绿水以及天人合一的美好图景。从《诗经》开始,一直到1980年代汪曾祺的短篇小说,清澈秀丽的河流带给读者多少的诗情画意。《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雾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蒹葭、白雾、伊人、河水共同构成了一幅优美诗意的画卷。陶渊明《桃花源记》中“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长江水,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小桥流水人家”的乡村田园,现代作家废名笔下的竹林,沈从文小说中的湘西,汪曾祺书写的芦花荡,是美的风景、美的意境,是人与水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美好情致。

二、失乐园:智慧果与人类之病

水草丰美、土地肥沃的地方是人类的栖居之所和生命依托之地。可是,当这些适宜生存的环境被人类亲手破坏的时候,人类将要面临怎样的灾祸?疾病和死亡成为生态文学作品中常见的灾难性主题叙事。

小说《七天》就从一个女孩子布谷的生理病变写起,在写实与虚构中呈现出一个怪诞的生存图景。在七天的时间里,布谷从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疯长成了皮肤像老柚子皮、头发像马鬃、不停狂吃的怪物。小说以细致的笔触叙写了布谷在七天里的病变,主要从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各方面予以观照,这使生态问题变得具象化,其中吃又成为叙述的重点。说到吃,我们会记起铁凝小说中对吃的钟爱与描述,如1980年代小说《东山下的风景》中写到的金灿灿的年糕,《大浴女》中用牛奶做成的“小雪球”,当然也有《玫瑰门》中的生吃大黄猫,不管怎样,这些吃都是带着感情的。然而在《七天》中,吃就是吃本身,并以数量来计算。在回到北京的第一天半夜,阿元在冯妈的带领下来到厨房,看到两屉二十几个包子被布谷风卷残云般吃光了。以后的几天,布谷的食量都大得惊人:一日三餐需吃几锅米饭,十多斤蔬菜,整盘的香肠和腊肉。吃就是为了填充那永远处于饥饿中的肚子。随着贪吃,布谷也在疯长,而疯长后的布谷没有衣服可穿。最为恐怖的是生理周期中的布谷,血腥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在七天的时间里布谷长成了一个虎背熊腰的庞然大物,但那不是巨人,而是怪物,是人类的变种。如果说《七天》中的布谷还是个个案,是一个人的病变,阎连科的小说《日光流年》则写了一个村庄因水源问题而出现的症状,全村人或早或晚都将患上喉癌,寿命超不过40岁。“死就像雨淋样终年朝三姓村哗哗啦啦下,坟墓如雨后的蘑菇蓬蓬勃勃生。坟地里新土的气息,深红艳艳,从春到夏,又自秋至冬,一年四季在山梁上叮咚流淌。”③

疾病和死亡无情地降临到了人的身上,带来这些灾变的是饮用水的被污染,污染水源的是工厂排放的有害物,工厂排放物又缘于人们对物质利益的无限制追求,人在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的时候又为生存埋下了隐患,这成为了一个从人的欲望出发至身体病变的恶性循环。小说《七天》虽然没有将布谷病变的原因作为写作的主要内容,却暗含在了叙事的链条之内。在看似不经意的点染中,不难看出作者对生态链和利益链之间关系的思考。在看似与主要内容不是特别相关的第一小节引子和第五小节尾声中体现出了这种思考。

在第一小节中俄边境现代化的宾馆中,阿元和嫂子二人吃早餐时听到一个女人在大厅里一边走一边大声地打电话:“资金链不能断,资金链不能断!”而嫂子请阿元来度假也与资金链相关,嫂子是做貂皮进出口生意的,她的资金链就来自阿元家,阿元的丈夫在20年前就在北京南郊开设了水泥构件厂,积累了丰厚的资金。在尾声中,嫂子来到阿元家,阿元对嫂子说:“从前你跟我讲过,一件貂皮大衣得用二十多张母貂的皮。人长得越高就越费貂皮,往后全世界的女人都长成布谷那么高,一件大衣就得用五十多张母貂皮了吧?大嫂这对你的生意倒是好事。”④

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链和资金链在故事链中只是一笔带过,但绝对不是闲来之笔,如果将这部分内容扩展开来,就构成了我们通常见到的生态小说的写法:建在布谷家乡的工厂、阿元丈夫的水泥构件厂成为一种污染源,对河流、土地、空气等自然环境和人的生存造成危害,而阿元嫂子经营的貂皮生意,又是以捕杀动物为主的产业。以此来看,这些生意场上的资金链和利益链是以破坏大自然的生态链为基础的,是以致富和发展为名对大自然的掠夺与侵害。

而且这种对自然环境的伤害,不仅反弹到人的身体,还会伤及人的精神。人们在尽其所能地追求更为舒适便利的物质生活时发现,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并不一定带来真正的心理满足,反而会在对物质的极尽追逐中抵消掉精神世界的快感,物欲带来的精神伤害是中国生态小说中一个突出的主题向度。铁凝的高明之处在于她并不直言生态而是将生态问题蕴含在了故事情节之中。铁凝新世纪以来的短篇小说,尤其是小说集《飞行酿酒师》中的作品多数涉及疾病书写,《咳嗽天鹅》《内科诊室》《海姆立克急救》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

《咳嗽天鹅》以互文的方式写了一只天鹅和一个妻子。在镇政府开车的司机刘富要跟妻子离婚,这成了妻子不停咳嗽的病因。在一次与镇长出门办公时刘富带回来一只有病的天鹅,天鹅发出的声音也像是咳嗽。最终,天鹅被送往动物园后被饲养员杀掉煮着吃了,咳嗽的天鹅消失了,咳嗽的妻子又将如何?咳嗽既是生理之病又是社会之病,咳嗽的天鹅与咳嗽的妻子成为一种相互映照,爱的缺失将使她们走向末路。

《内科诊室》中的中年女子费丽去医院咨询自己的体检报告,给她看病的女医生提出让费丽为她量血压,并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费丽与女医生互为表里,互相参照。每个看似健康的人都是有病的,或者是身体,或者是心理。《海姆立克急救》写了一次意外的死亡。妻子艾理知道丈夫郭砚有了一个情人,一直隐忍着没有说破。有一次,妻子去一个小镇旅游,买回当地的特产“石锅烧鸡”。在吃晚饭时,说到郭砚的情人马端端时,艾理突然笑场,此时,一块鸡骨头卡住了喉咙,在送往医院的途中艾理死了,留给丈夫郭砚无尽的悔恨。

咳嗽、诊室、急救,这些与病症相关的术语用在了小说的题目之中,铁凝并没有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对某些行径进行强烈的指责,而是以细腻的手法写出了情感上的忽略与伤害。《内科诊室》叙写了对看似健康人的健康的忽视,《咳嗽天鹅》《海姆立克急救》讲述了丈夫对妻子的情感伤害,尤其是《海姆立克急救》中,为了一些公司的项目,为了一时生理的快感,丈夫全然无视妻子的感受,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内科诊室》中写到费丽在医院门口错将出售的商品“硅霜”看作了“砒霜”:“鲜花,水果,砒霜——不,鲜花,水果,硅霜”,在这里,硅霜与砒霜的置换有着很强的象征喻意:一字之差或一念之差,人的命运就可能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与铁凝的含蓄相比,更多的作家在事件叙写和情感表达上更为激烈和外露一些,莫言在小说《四十一炮》中对利欲熏心的奸商展开直接而猛烈的炮轰。李佩甫的《生命册》表达了弃绝欲望都市重返纯朴乡村的心愿。迟子建在《候鸟的勇敢》中写到偷猎者使用的超强力粘鸟胶粘住了一只仙鹤的腿,最终导致两只相恋相依仙鹤的死亡。付秀莹的《陌上》刻画了村民们在追求金钱时对河流土地和人心的污染。格非在小说《望春风》中写道:“我朝东边望了望。我朝南边望了望。我朝西边望了望。我朝北边望了望。只有春风在那里吹着。”⑤格非以“望春风”的方式写出了一个村落的消亡和面对消亡时的无奈。老藤在小说《青山在》中的追问更为直接:“毁掉元青山,赚了钱又有什么用?”⑥

致使自然生态恶化的最明显原因是大规模地投资建厂,是在工业现代化中对环境污染的无视,而这又缘于人们对财富的贪婪,以及对大自然的傲慢。人类总是相信自己的征服能力,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才华与智慧,殊不知,大自然终将这些征服反弹于人类自身。

生态问题不是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世界的问题,人类的问题。从19世纪,伴随着现代化的发展,美国就出现了反映生态文学的作品,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寂静的春天》中,蕾切尔·卡森从农药等化学药品带来的水土污染切入到环境问题,揭示了农药使用对耕地、土壤和人畜的危害,从而进行论断:高智能的人类为什么宁愿去污染整个环境,给自己带来疾病和死亡威胁,只为了能够控制某几种他们“不想要”的生物?但是,这就是我们的所为!⑦

卡森从农药的使用来谈污染问题,殊不知现在的污染问题更为严重:土壤、水源、空气等都被大范围地污染。作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人类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在科技发展的道路上狂奔,竭尽全力地消除着疾病和痛苦。但是却没有意识到,在不期然中,却以自身的“智慧”和自以为是摧毁了自然,同时也为自己的生存挖下了陷阱。可是悖论也在这里,科技发展给人类带来了恶果,但是,如果人类一直生活在原始社会中依靠采摘果子求生,没有知识的获取,没有科技的进步,人类又会怎样生存?只能在贫穷与愚昧中面临饥荒与死亡。

这是一个关于现代化的悖论。如果没有现代工业和现代科技的发展,社会将会停滞不前,无法提高生产力和物质生活水平,更不要说摆脱贫穷落后的面貌。但如果要发展,就不可避免地要开发利用资源和能源,造成对环境的毁坏,对人类自身健康的伤害。那么,在科技进步与环境保护之间有没有更行之有效的方法?

三、自救与传统文化记忆的唤回

作为人文知识分子,作家们以文学作品唤起和警醒着世人对自然和人文生态的认知。但是,由于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不同,作家们在面对相似的生态问题时提出的解决方案却是极不相同的。

在小说《七天》中,“额尔古纳河”成为了一个想象之地。因为有了在智能化宾馆的不愉快经历,嫂子想请阿元去额尔古纳河边的喀秋莎俱乐部,说那里有小木屋和未被污染的蓝莓果浆。但这一计划终究没能实现。而且阿元清醒地认识到,那蓝莓果浆也未必没有被污染,额尔古纳河也不是久居之地。那么,人将如何作为,使人类在环境保护和社会发展的冲突中走出一条对自然对人自身的有益之路?

在小说《七天》中,铁凝给出了一种方案,即修身自救。在七天的时间里,阿元目睹了发生在布谷身上的巨变,也明了了布谷病症的缘由,同时看到了人们在追求物质利益时对自然和人自身的伤害。但是,她不是一个启蒙者,没有振臂一呼的力量与勇气,而且她的家庭本身也是造成生态破坏的经济链中的一环。所以,阿元能做的就是每天给自己量身高。这种情节设置是一种开放式的叙事结构,一方面表现出面对灾难时的恐慌与焦虑,即作者看到了生态破坏后带给人类的恶果,也看到了各种链条(利益链与生态链)之间的复杂关系,但又不知如何避免这种即将到来的灾难。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反思与自省,在带有某种自虐性的行为中,对自身不断地审视与省察。

如果说在《七天》中自救的主题还比较隐晦,那么,在小说《海姆立克急救》中,铁凝对自救的思考则极为清晰。在《海姆立克急救》中,因为丈夫郭砚的婚外恋伤害了妻子的感情,并导致了妻子的意外死亡,伤心与忏悔中的郭砚找来情人马端端开始练习海姆立克急救法。身心俱疲的马端端说出的一句话很耐人寻味,她说:“你不觉得我们其实连自救都还不会呢吗?”这句话使郭砚意识到,“他在箭一般的岁月里不断迷失着救人的本能,他在很多年里也已不再有自救的准备”⑧。

在小说中,救人和自救被提起,由此,一个问题也值得我们思考,那就是救人和自救的关系。铁凝创作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品也多是关于启蒙的,在其成名作《哦,香雪》,短篇小说《东山下的风景》《灯之舞》《孕妇和牛》,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午后悬崖》《青草垛》《永远有多远》,一直到新世纪初的长篇小说《大浴女》,都有一个担当启蒙职责的叙述者。在《大浴女》中,女主人公最终悟出的人生真谛是:不管内心承受多少痛楚,也要建造一座充满博爱的精神花园。牺牲自我救助他人,传达的依然是启蒙与拯救的意愿。

当然,我们不否认启蒙的价值,这是现代社会进程中所必需的,但是启蒙更多地强调了精英意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布道,并且在对现代思想的传播中逐渐形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道德伦理,最终导致了“他人是地狱”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恶化和人类中心主义的生存危机。在对西方启蒙思想的接受中,不能丢失本民族的思想文化资源,尤其是中和思想下人的自我修养。

新世纪以来,铁凝小说中极为明显地呈现出对修身与自救的思考,如《阿拉伯树胶》《谁能让我害羞》《第十二夜》等作品。在短篇小说《谁能让我害羞》中,因为电梯停电,送水少年从步行梯扛着矿泉水送到了八层女人住的楼房,由于想喝水而不得,少年一时冲动抽出了一把小刀。少年被警察带走了,女主人公总会在内心不断地自问:我要为他的劳累感到羞愧吗?虽然她总是以强硬的姿态否定着自己的羞愧,但内心已经在思考并质疑自己的冷漠了。从《笨花》开始,铁凝更多关注中国传统经典文化中的自修,中和之道是《笨花》中着力提及的人格修养,主人公向中和最后归隐乡间不与日本人合作也是这一品格的体现。那么,当下国人的自修与自救又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在修身自救中,控制贪欲是当前人们道德和行为的首要之选。在21世纪,反欲望书写已经成为这一时段文学作品中的鲜明主题。21世纪与1990年代有着密切的关联,这种关联既是时间上的延续,也是思想行为的接续,更是对以往思潮的反思。反欲望化就是对1990年代消费文化下欲望书写的反省与批判。《七天》中人们热衷谈论的是各种的资金链,而这些资金链是在追求金钱与享乐时对资源和能源的极大破坏。在商品社会中,消费与娱乐成为了终极目标,人的欲望达到了贪婪的程度。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对美国的拉斯维加斯这一赌城所代表的娱乐文化进行了批判,他写道:“这是一个娱乐之城,在这里,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⑨在对“娱乐至死”有了清醒认识后,“反欲望”成为新时代人们的心理需求。

在修身自救中,需要唤起的是人内心的理想与精神信念。在铁凝《飞行酿酒师》这一小说集中,多部作品中存在着潜文本的写作模式。潜文本是对以往事件的追忆,这些过往的故事与当下进展中的故事构成互文性书写,并以过去的理想精神解构当下的物质欲求。在小说《风度》中,一群曾经在黑石村插队的知青在C市最贵的酒店法兰西餐厅迎接从法国归来的成功人士李博,在等待李博到来的时间里,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知青生活,谈论着与李博有关的趣闻逸事。在叙述者程秀蕊的记忆中,当年那个在乡下艰苦环境中意气风发永不言弃的少年李博才是最有风度的。在《飞行酿酒师》中,成功人士无名氏在华灯初上的时刻,在凯特大厦的豪华公寓里宴请从库尔勒飞到北京的高级酿酒师,当他们一起品味昂贵的红酒和名贵菜品时,无名氏想起了上大学时与几位同学一起品尝“奶油蘑菇浓汤”的场景。面对难以下咽的浓汤,一个外号“高原红”的西北男生大声地宣称“饿(我)吃不惯”,这一宣告说出了大家想说但又说不出口的话。这些关于奋进与纯真的记忆构成小说中的潜文本,与当下的浮华形成一种对照,以此来审视拜物主义下的虚荣与虚空。

2012年并没有如玛雅预言般的成为世界末日,好莱坞灾难片《2012》也成为了历史的记忆。但是,每一次的灾难预言都体现着先知先觉者对人类未来的忧虑,是人类关于自然生态和人类命运的思考与自省。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使自然成为人类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为与人类相伴相生的共同体。在经济和科技发展的同时,依然能享受到天人合一的自然与人文生态美景,这是一个美好的祈愿。

[本文系河北省教育厅重点社科项目“文化记忆与1990年代以来乡村生态小说研究”(项目编号:SD201087)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儆优:《读铁凝〈七天〉有感》,http://blog.sina.com.cn/u6111945722。

②贺绍俊:《短篇小说:铁凝的福地》,《文学报》2017年9月29日。

③阎连科:《日光流年》,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④铁凝:《七天》,《作家》2012年第13期。

⑤格非:《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392页,第3页。

⑥老藤:《青山在》,《人民文学》2018年第10期。

⑦[美]蕾切尔·卡森:《寂静的春天》,韩正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6页。

⑧铁凝:《海姆立克急救》,《江南》2011年第6期。

⑨[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版,第4页。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