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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助人们清洗心灵 ——读郭文斌小说集《瑜伽》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 | 杨剑龙  2020年09月16日16:34

内容提要:郭文斌的小说集《瑜伽》在立足乡土故事中,呈现出民间的丰富性。在善中呈现忧伤,儿童视角的叙事,佛教意味的救赎,成为该小说集的基本特征。郭文斌既传承了鲁迅的写实传统,又秉承了废名的抒情风范,他将写实与抒情融汇起来,形成了其融写实与抒情于一炉的温馨忧伤的独特风格。

关键词:郭文斌 《瑜伽》 忧伤 救赎

从乡土走出的郭文斌始终立足于乡土,从民间成长的郭文斌始终关注民间,记住乡愁、寻找安详成为郭文斌文学创作的关键词,引申为用文学创作点亮心灯,以文化传统拯救精神,这成为郭文斌创作的力度和深度,这成为郭文斌创作的努力和企望。郭文斌的小说集《瑜伽》(中华书局2015年11月版)在立足乡土故事中,呈现出民间的丰富性。在善中呈现忧伤,儿童视角的叙事,佛教意味的救赎,成为该小说集的基本特征,也成为郭文斌小说创作的倾向与特点。

郭文斌在谈到文学创作的忧伤时认为:“从总的生命色彩来看,它是忧伤的……因为它的构成材料是‘情’,而情这棵大树不可避免地要结成忧伤这个果实,这是一个自然过程。”①他认为以“情”构成的生命必定离不开忧伤。郭文斌笔下描述的情窦初开之情、男女之情、伦理亲情,常常在人物的交往与命运书写中,呈现出不如意甚至悲剧的命运,让作品回荡着一种忧伤的旋律。

情窦初开的懵懂羞怯充满着青涩真挚,在充满诗意的向往与期盼中,蕴蓄着淡淡的忧伤。《陪木子李到平凉》虽然讲述“我”陪伴木子李去平凉的经过,却回眸一个情窦初开的故事。“我”在中学时遇到胸脯高挺、身体水直、明眸皓齿的漂亮姑娘,她成为“我”暗恋的对象,立志考上大学可以配得上她。“我”读高二那年她消失了。“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乡下中学任教,邂逅在县城招待所做服务员的她,知道了她的名字“那红玉”,便经常去县城招待所接近她。小说并没有“我”与那红玉情感的发展,却让开茶馆生意火红的那红玉服毒自杀了,在悲剧的结局中让作品洋溢着忧伤。《我们心中的雪》以“我”去见小学同学杏花为引子,刻意回忆当年一起玩耍、一起上学回家、一起趴在炕上写作业的岁月,尤其描绘他们俩在雪天两小无猜亲昵的场景:他们俩一起在下雪天伸长舌头舔雪,甚至杏花用舌头点“我”的舌头。杏花在初三那年春天被人领走了,现在她已生了两个女儿,“我”成为了一个作家,似乎漫不经心的交代中,沁出浓郁的忧伤。小说结尾:“抬起头,正迎上杏花甘甜、满足而又潮湿的目光。心就变成一个舌头,一个童年伸向天空的舌头……”在诗意的描绘中萦绕着浓浓的忧伤。

男女恋情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动力,郭文斌写男女之情,常常写男女之间的隔阂与疏离,就使其笔下的描写常常蕴蓄着忧伤。《睡在我们杯里的茶》讲述电视台播音员徐小帆的婚恋故事,却沁出嫁非所爱的忧伤。电视台主持农业节目的徐小帆经常收到署名“理工科”的人送的鲜花,两人一起去看电影。婚后丈夫不愿陪她看电影了,丈夫经常彻夜不回家,徐小帆与有外遇的丈夫离了婚。后来徐小帆与省畜牧局宣传处蒋方舟同居,“她觉得,熟睡在自己怀里的蒋方舟,就是一泡茶”。“徐小帆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喝茶,喜欢月光洒茶杯里的那种感觉;丈夫却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做爱,做完爱就睡觉。”有浪漫情调的徐小帆与只注重现实的丈夫格格不入,成为他们产生距离的根本。《今夜我只想你》讲述李北烛陪大学同学左春玫和她的导师去塔尔寺和可可西里的故事,作家把游记美景描摹和情感故事融为一体。在路途中,左春玫询问李北烛与路红的婚事,读大学时路红曾为李北烛在窗下朗诵诗歌而跳下二楼,李北烛却因路红不跟他吃素而郁闷。在宝银的餐馆吃饭时,左春玫买了6斤一级保护动物湟鱼,到青海湖时她把湟鱼放生了,李北烛有把左春玫揽入怀里的冲动。小说在写李北烛与路红的隔阂时,写出左春玫的善良和真情,也隐现出李北烛内心隐匿的情感。

郭文斌写男女之情,并不关注欲望的涌动、床笫的细节,他更关注人物内心的情绪波澜与感情涟漪,关注男女之间的隔阂与隔膜,关注男女情感交往过程中的故事,常常在不如意的男女情感矛盾中,呈现出或浓或淡的忧伤。

郭文斌是一位特别关注伦理亲情的作家,传统的父慈子孝谦和温爱是其真诚的理想境界,在他的小说中常常描述伦理亲情的故事。

《剪刀》中的男人编竹席想方设法给病重的妻子治病,女人住院七天就用了五千元,女人说不治了,钱供儿子上学、娶媳妇。男人出门去卖草席,女人用一把剪刀了结了自己。在这幕悲剧中,是妻子和丈夫之间的关爱和体谅、亲情和奉献。《水随天去》描述乡村中学教师父亲的故事,父亲有睡午觉的习惯,他让学生从外面锁门,祖父和妈妈都曾经被关在门外。老家的人常常向父亲借钱,有的却始终不还。父亲曾领一个乞丐回家,他们谈得很投机,父亲不仅留他吃饭,还留他住宿。在父亲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人生境界中,充满着伦理亲情。《清晨》描绘六月清晨的梦境中,是“等我将来娶了媳妇,让她像娘这样做针线,我呢,也像爹一样坐在炉火边读经”,一幅充满着伦理亲情的温馨境界。《草场》中读书人的娘从城里回来,娘说她不是病了,是脏了,她告诉女儿桃花在山里做个羊倌挺好,让桃花嫁给地生,因为他安心种地。在城乡对照中,表达对于乡村伦理生活的推崇。在《开花的牙》中,牧牧的爷爷去世了,家里为爷爷办丧事。在《生了好还是熟了好》中,家里给去世的爷爷烧纸,明明、阳阳觉得好玩,他们放鞭炮、吃蜜饼。在充满地方色彩的民俗场景中,洋溢着浓郁的伦理亲情。

郭文斌对伦理亲情的描写,常常在对于家庭伦理的描绘中,在对于民俗民风的描写中,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写出,在其小说营造的伦理亲情氛围中,呈现出温馨和美的人伦境界。

郭文斌在谈到小说叙事的儿童视角时说:“……事实上,儿童和成人也是一个分别,如果我们的心是没有经过污染的,那成年也是儿童,如果我们的心是经过污染的,那儿童也是成年。”“……儿童的心是清静心,就像一盆水,只有在它非常安静时,我们才能看到映在其中的月。”②郭文斌期望人心都如儿童一般纯洁,因此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他常常采取儿童视角,让他的小说读来常常如同一首首充满童趣的抒情诗。

在关于情窦初开故事的叙写中,郭文斌常常以孩童的视角叙写。《雨水》的开篇写道:“傍晚时分,雨停了。扣扣拿着刃子和竹篮,绕过门场上狂欢的人群,到韭菜地里割韭菜。”整篇作品就以扣扣的眼光和心态叙事,让“扣扣的思绪在雨水中穿行”,回忆与地生、双晴玩“赶集”游戏,地生、双晴搬离了,扣扣觉得村子空了。爹想给女儿招女婿,都给扣扣拒绝了。小说以孩子扣扣的角度叙写故事,语言间充满了孩子的真挚和稚气,也蕴涵着诗意。在此类作品中,《我们心中的雪》以“我”的视角回忆当年与小学同学杏花一起玩耍、一起上学回家、一起写作业的情景,充满了童趣。《玉米》以三年级插班生红红的视角,描写她与同学东东一起玩游戏、一起扮结婚的往事,洋溢着童贞。《门》以男孩如意的视角写情窦初开的故事,如意对杏花说“我想在你的奶上暖一下手”,充满着童心。在关于伦理亲情故事的叙写中,郭文斌也常常以孩童的视角叙写。《清晨》以男孩六月的角度叙事,他读经书场景的想像,呈现充满伦理亲情的境界。《水随天去》以第一人称孩童视角,叙写乡村中学教师父亲的故事,勾勒了父亲的安贫乐道随遇而安的性格。《草场》以牧羊女桃花的角度,讲述娘的告诫:在山里做个羊倌挺好。《开花的牙》以孩子牧牧的眼光写爷爷的丧事。《生了好还是熟了好》以孩子的视角叙写家里给去世的爷爷烧纸,明明、阳阳觉得好玩。

在郭文斌小说的儿童视角叙事中,从天真无邪儿童的视角观照与叙写,在与成人心理和观念的距离中,展现出童贞的情趣与抒情的诗意,从而也表达了对于功利世界的不满、对于物欲社会的揭露。

在当代小说创作中,郭文斌是一位积极入世的作家。他曾经说:“希望我的文字能够唤醒沉睡在人们心底,或者说潜意识层中的那一份生命力。”③他强调文学存在的理由:“文学与文字在一定意义上来讲它是帮助人们去清洗心灵灰尘的这么一个载体,这是文学在‘本来面目’上的一个意义。”④唤醒人们、洗涤心灵成为郭文斌的创作动力和追求,他将弘扬与阐释中国传统文化视为文学创作的救赎意义,在融入儒释道文化传统中,呈现出其对于佛教文化的钟情,在其小说创作中就表现出佛教意味的救赎。

小说《瑜伽》可以说是郭文斌佛教意味救赎的集中表达,作品通过祖孙三代之间的对话,表达佛教意味的救赎。在作品中,父亲从事慈善事业,母亲信佛教,爷爷奶奶念佛,作品在对话中探讨如何达到超越者的人生境界:看破和放下,虽然作品中也融入了老庄哲学、儒家文化,但是更多的是阐释一种佛家的境界。儿子和父亲的对话的共识:要做一个超越者,最关键的是真能放下一切。孙子与爷爷对话提出:除了阿弥陀佛,心里再什么都不想。儿子和父亲的对话提出生命的意义在于提高生命的层次,首先要把人做好。儿子提出:“一个人要把亲情放下,等于把世界放下,也等于把自己的心放下。”儿子提出:“但要点亮别人,首先要把自己点亮。”这都是作家郭文斌对于当下社会充满着物欲和功利的不满,因此在《瑜伽》中就提出通过看破和放下达到超越。

在郭文斌的小说中,有对于这种看破和放下的表达。在《水随天去》中,成为作家的“父亲先辞去了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继而拒绝了几家杂志社专栏作家的约请,不再在公开场合出头露面,娱乐场所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一有时间就回老家”,小说设计了让父亲如托尔斯泰一般离家出走,彻底看破与放下。《清晨》中,作家设计了“爹坐在炉火边读经,娘在做针线”温馨的场景,让爹老是读《五灯会元》,“因为它能擦人心上的灰尘”。《草场》里桃花的娘居然把放风筝的线松开了,让风筝飞上了天。她看中了安心放羊的小伙地生,让桃花嫁给地生,因为“村里的小伙子差不多都到城里去打工,就他安心种地”。在郭文斌的这些小说中,人物无论遭遇到怎样的磨难与不幸,他们都以一种看破和放下的心态,呈现出超然静穆的心态和随遇而安的姿态。无论作品中人物是否信仰佛教,无论是否皈依佛门,他们面对不幸和坎坷的姿态,仍然让我们感受到人物的看破和放下,《睡在我们杯里的茶》里,徐小帆决意与情不投意不合出轨的丈夫离婚;《今夜我只想你》中,李北烛依然未与路红完婚,甚至有把左春玫揽入怀里的冲动。《上岛》里,程荷锄应约与李小鸥去上岛听音乐,李小鸥吃了一礼拜的素,程荷锄给她唱《心经》。李小鸥问程荷锄“准备什么时候剃度”?程荷锄说:“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洋溢着佛教的精神。

有学者评价郭文斌的小说:“主旨在于探索传统儒道文化在日益欲望化的当代城市生活中的精神救赎意义,同时也考察生命的隐秘欲望与时代意识形态话语的交互关系在城市知识者精神成长中的意义,为其无根的漂浮状态寻找最具诗性的栖居之地。”⑤无论是关怀城市,还是描写乡村,郭文斌始终关注文学的救赎意义,他将传统儒道文化视为救赎的思想资源,佛教文化也成为其推崇和救赎的精神宝藏,在与民间文化民俗文化融汇中,郭文斌小说创作呈现出独特风格与文化品位。

人们在评价郭文斌的创作时,有学者认为他的创作秉承“京派遗风”,将他誉为“北方的汪曾祺”⑥。我们将中国现代乡土小说分为以鲁迅、王鲁彦为代表的乡土写实,与以废名、沈从文为代表的乡土抒情。其实,郭文斌的小说创作既传承了鲁迅的写实传统,又秉承了废名的抒情风范,他将写实与抒情融汇起来,他的小说有写实传统的不幸与忧伤,也有抒情传统的人情与人性。郭文斌的小说即使写不幸与忧伤,也是淡淡的、幽幽的,常常好像在不经意间道出人物的不幸遭际与悲惨命运。郭文斌的小说即使写人情与人性,也是真情的、伦理的,常常在民间民俗中写出雏子之情、男女之情、伦理亲情。郭文斌的小说创作已形成了其融写实与抒情于一炉的温馨忧伤的独特风格。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图像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6ZDA188)与上海高校高峰学科建设计划资助“中国语言文学”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③⑥田频、郭文斌:《最可怕的是假醒——郭文斌访谈录》,《小说评论》2016年第3期。

②郭文斌:《文学最终要回到心跳的速度——答姜广平先生问》,《瑜伽》,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98-299页。

④小荔、郭文斌:《寻找文学存在理由》,《文学界》2010年第2期。

⑤李兴阳: 《中国西部当代小说史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8-249页。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