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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若迪基诗歌中的“爱的风景线”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 | 马绍玺  2020年09月16日15:53

内容提要:鲁若迪基的诗歌是改革开放以来新生的普米族作家文学的代表。他的诗是他用一个人的歌喉唱出来的一个民族的爱,真切地表达了对祖国、民族、故乡、亲人、生命强烈的爱。这些情感构成了他诗歌爱的风景线。他的诗朴素、自然、亲切,充满了健康的生命意识和向上的力量。

关键词:鲁若迪基 诗歌 爱的风景线

把诗歌视为是“长在故乡土地上的另一种作物”的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是当下中国诗坛的重要诗人之一。他的诗歌代表了普米族文学到目前为止所取得的最高成就。他说:“一个诗人,只有把自己的诗歌种植在适合它生长的土地上,它才能够茁壮成长。对我来说,故乡是我诗歌最好的土壤,那里的人、歌谣、民风民情、山川河流,是我诗歌最好的养料……我的诗是长在那片土地上的另一种作物,有洋芋的甜、荞子的苦,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②就像一位勤劳的农夫,鲁若迪基在故乡小凉山的土地上耕耘着他的诗歌。他的“庄稼”不算丰产,但粒粒饱满金黄。因为独特的芳香和品质,他已经出版的诗集《我曾属于原始的苍茫》《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一个普米人的心经》《时间的粮食》《母语唤醒的词》《鲁若迪基抒情诗选》(英汉对照)等③,获得了诸多读者的喜爱,也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两次)、第三届徐志摩诗歌奖等重要奖项。

鲁若迪基说:“诗人是爱的代名词,即便是恨,那也是因为爱。”④的确,在鲁若迪基诗歌的所有养料和芳香中,“爱”是其中最重要的养料和芳香。正是布满他心灵深处的浓郁的爱,让他的诗歌像苦荞、洋芋、青稞一样,从大地的胸膛上长出,长成滇西北高原上灿烂的爱的风景线。

鲁若迪基深爱自己的祖国。他知道,正是崭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给了他原本弱小的民族新生的希望和可能。正是在这个伟大的国度里,人口较少的普米族才有了蓬勃发展的生机。他这样歌唱心中的祖国之爱:

当别人把钱当作祖国

我却乞丐一样

把祖国当作一枚金币

揣在自己心怀

——《祖国》

简单的词语,简短的诗行,简洁的对比,不用激越的抒情,但是,字字铿锵雪亮,情感斩钉截铁,对祖国母亲的爱金子一样闪闪发光。面对汶川大地震这样的国家灾难,鲁若迪基把悲悯的歌唱给受难的母亲:

……

眼睛

从没这样模糊过

一片片废墟

几乎让我失明

胸口

从没这样痛过

那么多死难的人

几乎让我窒息

——《窒息》

但是诗人没有被悲伤的洪流击倒。他走上街头,义卖诗集,募集善款赈灾。因为爱,每一个关情的细节都敲击着他爱的心灵:

……

那7角钱的零头

像一滴血

久久让我感动

那是一位乞丐

用乞讨的手

颤抖着

献上的爱心

——《一滴血》

他知道那是爱的行动,是爱的力量的凝聚:“是的,汇聚/只要汇聚/我们就是珠穆朗玛/只要汇聚/我们就是长江黄河/只要汇聚/我们就是万里长城/只要汇聚/我们就可以向世界/爆一声——/我们是中国人”(《汇聚》)。中华民族是最知道团结的民族,诗人的爱和他们笔下的诗,从来就是这股力量洪流的先遣浪花。面对猝不及防的武汉新型肺炎疫情,有感于国人勠力同心、众志成城、迎魔而上的民族精神,鲁若迪基写下了在大灾大难面前国人的拼搏与牺牲精神:“没有人例外/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个死神//如果不曾转身/与之搏斗/你永远不知道/它长什么样”(《死神》)。鲁若迪基的这一类诗,像他其他的诗歌一样,没有高昂的语调,没有高蹈的词语,但是每一字每一行出自他的内心,素朴中自带千斤之力。比如,下面这首名为《小小的心》的诗,与其说写的是诗人自己一个人的心,不如说写的是蕴满爱的中国人共有的“中国心”:

微信里

有几个武汉朋友

每天早晨

我都情不自禁

一一找到他们

点个赞

让那颗小小的心

越过千山万水

——《小小的心》⑤

这些诗里闪烁的,是真正的中国精神,是在灾难中锻造出来的血肉相连的同胞之情,是每一个中国人对祖国母亲的深深的认同和爱。著名爱国诗人闻一多曾说过:“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⑥鲁若迪基深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他的这些诗,传承了中国诗歌长河中激越、深沉的民族意识与爱国情怀的传统。

鲁若迪基深爱自己的民族。这个给他血肉之躯的民族,至今只有三万多人。在过去的历史长河中,这个民族虽然勇敢地生活着、创造着,但是并没有赢得历史的尊重。当他在俄国人顾彼得写的《丽江1941—1949:被遗忘的王国》里看到普米族被妄言为“没有希望的民族”时,他流下了悲伤的眼泪。他立志要用诗歌来证明:“在这个伟大的国度,每个民族都拥有着希望。”他坚信:“我的诗就是这个民族希望的证明。我的诗就是这个民族记忆的一部分。”他立志要用“朴素的情感和现代的诗句,表达我的民族的现在与未来”。⑦他说:“我的终极目的就是成为一个民族文化的‘守护者’,用自己的诗歌为人类文明留住一份由3万多普米人共同创造的、如今依然在中国西南的崇山峻岭中鲜活存在着的普米族文化。”⑧于是,他写下了这样的诗歌自白:

我要像山一样

站起来

我要像河一样

淌尽自己

我要成为时间的粮食

喂养历史

我要让一个古老的民族

重新出土

——《自白》

正是这份深切殷实的,为了一个民族的未来的情怀与抱负,让鲁若迪基的一部分诗歌超越了个人小我的情感范畴,成为了“为民族”的写作。“三江并流”的滇西北高原,是普米族集聚的地方,也是鲁若迪基的故乡。那里崇山峻岭,江河奔腾,文化多元,居住着包括普米族在内的发展相对滞后的诸多民族。鲁若迪基把自己的爱尽情洒在这座高原上,他要用自己的诗歌浇灌出普米族在新时代的历史与未来。

在一首名为《三江之门》的诗中,他一方面抒写了作为现代诗人的“我”的出现对自己民族的意义和价值——所有的历史都向“我”打开,都将被“我”重新书写;一方面尽情抒写了作为普米族人的民族自豪——我们是天地间站立的一个民族。该诗情感雄浑,境界开阔,用俯瞰的远距离视角来观察和抒情,让读者看见了普米族生活场景的全景图,感知了普米人的民族自豪感:

谁守护着那里的山

谁守护着那里的森林

谁守护着那里神秘的一切

我来了

他们像打开一本书

打开了一条叫金沙江的门

他们像打开装满粮食的柜子

打开了一条叫怒江的门

他们像打开陈年的酒坛子

打开了一条叫澜沧江的门

他们就这样打开着

一扇扇通向大海的门

他们也用黄酒和古老的酒歌

把我的心门打开

让我自豪地说

我是天的儿子

我是地的儿子

我是天地间站立的普米人

——《三江之门》

对土地的爱和对民族的爱是没有办法分开的。就像艾青把对土地的爱和对中华民族的爱融汇在一起一样,鲁若迪基也把这些繁复的、千丝万缕的爱融汇在自己的诗歌中。在诗歌《以树的名义》中,他把自己隐喻为一棵滇西北高原上的树,用树与土地的关系来表达自己对民族的爱:“我以树的名义/生长在滇西北高原/相信这片土地/能收获语言/——我扎下深根/相信这方星空/能孕育美的意境。”一个诗人的成长与成熟,跟他的民族和他脚下土地的滋养关系跃然纸上。

鲁若迪基深爱自己的亲人和故乡。亲人和故乡是古往今来诗歌的永恒题材,被无数诗人反复吟咏,很难出新。但是,鲁若迪基这一类诗歌中的一部分却写得独特新颖,读后给人控制不住要惊叫的冲动。比如这首《选择》:

天空太大了

我只选择头顶的一小片

河流太多了

我只选择故乡无名的那条

茫茫人海里

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伍斤的男人

做我的父亲

一个叫东尔拉姆的女人

做我的母亲

无论走在哪里

我只背靠一座

叫斯布炯的神山

我怀里

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

——《选择》

这首诗把现实中的“别无选择”写成了诗人的“主动选择”,这就是创新,就是艺术的力量。诚如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言,人的存在是一种“被抛入的存在”,完全是偶然的⑨。一个人何时出生,出生在何处,由谁来做父母,是任何人都无法选择的。但是,鲁若迪基偏偏要在别无选择处主动选择。正是这份精准的主动选择,展现了诗人对故乡和亲人的爱的真挚和痴情。诗中“我只选择……”的句式的不断重复,更是强调了爱的执着与痴情。人们在写诗的时候,通常不会把父母、家乡的名字老老实实地写出来,鲁若迪基则一反常情,真实地写出父母、家乡、村庄的名字,这就是创新和创造。他对故乡、对亲人的爱与痴,也在这种真实的呈现中得到酣畅淋漓的表达和落实,给人诗语动人、诗情惊心的审美享受。

因为对母亲怀有深深的爱,鲁若迪基的一些写母爱的小诗,或寄情于景,或因物起兴,或缘事抒情,写得清丽素雅,意味隽永,温暖人心。比如:

恬静的山寨

母亲开始呼唤

晚归的孩子

那声音

在我眼里

渐渐长高

最终支撑起

那一黑色的天幕

——《爱》

再比如这首《悬崖边的母亲》,诗人由自己想念母亲,进而体会到母亲“爱子心无尽”的母爱,把母亲对儿女们无时无刻不在的揪心之爱写得形象真切。全诗虽然写得含蓄委婉,但是母爱的温暖跃然纸上,尤其是“悬崖边”的意象的提炼和使用,让读者记忆犹新:

有了儿女

母亲开始了

一生的牵挂

怕风吹着冷

怕雨淋着湿

怕雪下着滑

……

就这样

她提心吊胆

仿佛坐在

悬崖边上

——《悬崖边的母亲》

鲁若迪基善于抓住一些最能牵动情怀的细节和意象,在口语化的叙述中,不经意间让情感在某处爆炸,或者给读者一种意想不到的审美,或者给读者的情感重重一拳。比如:

日子的尾巴

拂不尽所有的尘埃

总有一些

落在记忆的沟壑

屋檐下的父母

越来越矮了

想到他们最终

将矮于泥土

大风也无法吹散

我内心的伤悲

——《无法吹散的伤悲》

这首只有十行的小诗,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紧紧抓住“屋檐”“矮”“尘埃”“大风”“泥土”这些表现力极强的意象,写出了在川流不息的时间河流里的人的宿命:死亡终将降临,即使是我们最深爱着的、最不愿意放弃的父母,也无法因为我们的爱而逃脱这种命运;死亡并不因为人间的爱与亲情,也不会因为我们的恐惧与祈祷而放弃一切。这首小诗把人的时间的有限性,放在浓浓的亲情中来书写,充满了尖锐的现代性体验,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催人泪下的审美效果。

鲁若迪基流传较广的诗歌《小凉山很小》,是他把民族之爱、故乡之爱、亲人之爱完美融合的成功之作。“爱”是这首诗的骨架、血液和肌肤,“小凉山”是故乡和民族的象征: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

我闭上眼

它就天黑了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的声音那么大

刚好可以翻过山

应答母亲的呼唤

小凉山很小

只有针眼那么大

我的诗常常穿过它

缝补一件件母亲的衣裳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拇指那么大

在外的时候

我总是把它竖在别人的眼前

——《小凉山很小》

虽然爱得浓郁,爱得热烈,但是鲁若迪基把这份爱写得明朗简练。写故乡和民族,别人常用的是夸张,放大,鲁若迪基跟别人相反,他用贬抑,缩写。他接连用眼睛、声音、针眼、拇指这些小的事物来作比,极言小凉山的小。可是,“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诗中的缩小所达到的效果,恰恰是真正的放大,向读者强调了诗人心中永远恋着母亲、永远怀着故乡、永远靠着民族。

鲁若迪基深爱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种生命。他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所有的生命岁月静好。他这样写妻子给家带来的祥和温爱:“这是周末/女人起床后/站在院内梳妆/发源于她头上的瀑布/刚刚从黑夜中醒来/无声地流过她的双肩/我泡了杯清茶/等待阳光穿过墙/把她照亮”(《无题》)。有爱,有情,有院子,有茶,有阳光的生活,像诗一样温暖。他关爱泸沽湖边日争寺的那群喇嘛,跟他们分别时,不舍的目光像温暖的夕阳,洒在走上了山坡的喇嘛们的身上。他的这首诗,虽然写的是喇嘛这样一个特殊的宗教群体,但是诗中祥和的叙述和温暖的情感,彰显的恰恰是不同宗教文化之间的和谐和人心之间的相通:

泸沽湖西

绿树掩映着日争寺

年轻的喇嘛们

在寺的四周

种满了花草树木

把寺庙装扮得花园一样

他们颂经祈福

也会听听流行音乐

还把玩一下手机

他们接听电话

虔诚的样子

让人疑心那个电话是

释迦牟尼佛打来的

有时,他们到村里来

同我们打篮球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

再把年轻的笑脸

裹在袈裟里

沿着斜坡

缓缓消失

——《日争寺的喇嘛》

鲁若迪基关爱生活中的每一个普通者。他希望每一个生命都被珍惜,被呵护,都活出自己的境界。在一首名为《路遇》的诗中,他借雨后在路上与蛙群相遇的经历,思考了一个生命应该如何在自己活好的同时,也让更多的生命活得更好的问题,读来让人掩卷长思:

雨后

指头那么大的蛙

满地跳来跳去

我走在路上

小心翼翼

怕不小心要了它们的命

有时,不得不停下脚来

仔细辨认那灰色的一点

是不是小蛙

如果有什么

从我们头顶走过的时候

也能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

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

——《路遇》

在另外一首诗里,鲁若迪基继续着这种生命情怀,写雪地上“没有家/没有东西吃”而“蜷缩成一团”的鸟儿,它们的命运,并不因为环境的恶劣而得到人类更多的同情与关怀。那弥漫于诗中的生命之爱,让读者在文学审美中反省人类文明之不文明的一面:

……

它们的眼里

世界是那么的小

小得没有它们藏身的地方

雪还不停地下着

它们已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而拿弹弓的孩子们

正悄悄地向它们靠近

——《雪地上的鸟》

鲁若迪基是一位有文化之根的诗人。从诗歌的题材选择、诗意营造、语言风格、抒情方式等诸多特征看,鲁若迪基都是一个深深扎根于普米族文化和现代生活的诗人。这位会讲几种少数民族语,会唱几百首民歌的诗人,深得民间文学的精髓。他诗歌所呈现的“天真气质”,就是民间歌谣对他的滋养和指引。他诗歌所使用的简单率真的语言,素朴的抒情方式,就是民间诗歌的生命力在他身上的延续。在大多数诗人都习惯于复杂的思考,把诗歌写得越来越玄学的时代里,鲁若迪基却在那些最简单最日常却又不被人们言说的地方,用聪明人最始料不及的简单破解了一切复杂的机关。他诗歌中爱的情怀和健康的生命意识,让他的诗歌生长出了宽广的天地和向上的力量。这些都是他诗歌的魅力源泉。

鲁若迪基所属的普米族是一个人口较少的民族。但是他的诗一点都不“小”。他的诗是他用一个人的歌喉唱出来的一个民族的爱。

注释:

①本栏目系与《文艺报》合作主办。

②④⑦鲁若迪基:《诗的证明》,《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序》,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③《我曾属于原始的苍茫》,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一个普米人的心经》,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时间的粮食》,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母语唤醒的词》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鲁若迪基抒情诗选》(英汉对照),香港天马图书出版公司2006年版。文中所引诗歌除单独注明出处的,均出自这些诗集,不再单独注明。

⑤鲁若迪基:《体温表(外二首)》,《光明日报》2020年2月14日。

⑥闻立雕、杜春华:《闻一多图传》,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2页。

⑧鲁若迪基:《守护人类文化多样性》,《人民日报》2010年1月21日。

⑨ [日]今道友信等:《存在主义美学》,崔相录、王生平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页。

[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