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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独白》:你未曾了解的海上钢琴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09月16日09:09

绿逸读书会由北京外国语大学负责意大利当代文学的副教授魏怡老师召集并指导,参加者是意大利语专业的研究生和本科生。成员共同阅读、讨论意大利的现当代文学作品,既聚焦卡尔维诺、埃科等大师的经典,也关注“斯特雷加”文学奖等意大利最新的文学现场,希望能利用语言优势在中国推介、研究意大利的文学作品,并鼓励更多的读者在阅读中了解意大利的历史传统和当今生活。

《1900:独白》,意大利文版,1998年


《海上钢琴师》是一部家喻户晓的电影,讲述了1900传奇的一生。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它是由意大利作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的剧本《1900:独白》改编而来。作为被遗弃在头等舱的弃婴,1900由船上的水手收养并按年份为其命名,他逐渐展示出无师自通的钢琴天赋,在船上听过他演奏的人,都被深深打动。1900的一生都在海上度过,尽管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他却从未踏上陆地,最终随着因废弃而被引爆的“弗吉尼亚人号”一起永远地消失了。此次读书会将从文本的多个角度深入解读这部短小精炼却引人深思的经典作品。

@周子涵:1900是游离于正常社会的“隐身人”

1900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有限的空间中,他生活的范围是可数的、能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对他而言,广阔无垠的大海之外的世界是格格不入又截然不同的。当人遇到未知的事物时,第一件事就是先在脑海中迅速寻找类似的模型,因此1900想到了有始有终、只有88个键的钢琴。而世界却与钢琴不同,他把世界比作上帝的琴键,这使他不知所措、不安恐慌并想要逃避。“我眼中的整个世界,美丽而可怕。太过美丽。恐惧带我后退。”这种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使他与陆地产生了隔阂。他认为这是他无法驾驭也没有资格驾驭的部分。

从社会层面来看,没有身份象征的1900是个游离于正常社会的“隐身人”,但他的存在却建立于他的音乐之上。在音乐中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挥他的才能,获得生存的价值,体味生存的意义。囿于音乐不迈出脚步,就是懦弱的躲避吗?他又何尝没有在音乐中获得充沛的内心满足?尽管最终1900接受了自我毁灭的结局,但他的存在永远镌刻于那架钢琴的琴键,他弹奏的动听音乐永远萦绕在船舱内。

@金惠莹:“弗吉尼亚人号”里的社会与悲欢

“弗吉尼亚人号”就像一面镜子,它洞照着欧陆文明的垂垂老矣,也洞照着美国新大陆的冉冉升起。在工业时代的浓烟与火花中,每个渴望改变命运的平凡人都显现出一种无可掌控的渺小。然而和芸芸众生的悲欢相比,1900的世界又像是世界之外无比式微的一个点,长久地静止在时间和空间交错的维度中。而每向前一步,他的身影便在庞大的“弗吉尼亚人号”前,越变越小,这是一种真正的渺小,更是1900与这个世俗世界的不可调和。

“弗吉尼亚人号”已数不清往返的次数。成千上万的人在1900的音乐中得以相遇,获得共同的片刻使灵魂得以喘息,然而音乐停止,他们随即毫不犹豫地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1900却依旧平静地生活在这些道路的平行线上。在这尘世中不为人知的隅落,他窥见世事变迁众生百态,经历文明的衰落与崛起,而他始终一个人,伴着一架钢琴,栖居在一艘好像将要湮灭的巨轮上,漂泊于一片望不见来处与尽头的蔚蓝间。

@谭钰薇:现实与理想,此岸与彼岸

“只要你还有一段好故事,并能向某人讲述它,那你就不是在瞎折腾。”如果1900就是那个美好的故事,其知心朋友、小号手Max则是这段美好故事的见证者与讲述者。Max赞赏朋友的才华,从开始就曾劝说他尝试去过船下的生活。Max和1900并非一路人,前者不堪生活重压,但还选择回归世俗,后者则宁愿在局限却完美的天地里去寻找上帝永恒的音符。现实与理想的化身在“弗吉尼亚人号”上匆匆交汇而又各奔东西。后来,现实为理想动容,理想初心不改。1900和陆地最近的一次距离,穿着Max的驼绒大衣,永远地留在了第三级舷梯,或许正是这次“失败”的登陆尝试,让Max看清了他的朋友在彼岸,而他在此岸。Max生来是陆地上的人,他最终也回归到陆地。船上的Max醉心于每一个音符,甚至会流下眼泪,而船下的他,面对战争觉得吹小号一点用也没有了,身陷囹圄,他将回忆视作救赎。再后来,当现实致敬理想,虚幻行将消散。

Max也许只是工业化时代与战争中的众生缩影之一,他们心中仍存有着对于纯粹与美好的信仰,那个信仰或化作人形,或化作流淌的旋律,也许有一天,他们不堪重负,告诉自己:“站起来走吧,结束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周卓靖:音乐与生命

无论是在小说中亦或是在电影中,音乐都是故事情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不仅能烘托气氛、推动情节的发展、展现人物心理,还能营造出情景交融的意境并将人物形象勾勒得更加立体生动。

在巴里科的剧本《1900:独白》中,主人公1900一生与音乐和大海为伴,音乐是他认识和了解陆地上的世界并与之交流的独特方式,88个黑白琴键交错时流淌出的旋律,便是他生命的全部旋律。可以说音乐是1900感情的寄托和精神的依靠,也是整部作品的灵魂所在。1900通过他人的音乐来感知外面未知的世界,又通过钢琴声来表现自己脑海中构建出的世界。与此同时,作为一个被抛弃在船上不知身份、不知来处更不知去处的人,1900的生命就像是一段虚幻缥缈的经历,除了船上的人,世间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存在,但随着钢琴流泄出的琴声却又实实在在地承载着他存在过的痕迹,一个个或高或低的音符便是他生命最好的见证。

@潘晨:多重意义的空间

在西方文学中,海洋孕育神话与谜。传说里没有终点的航行,搭载的总是失去家乡的“疯人”。1900的出生地就是大海,蓝色是他人生的底色,碧蓝的航线上却找不到他旅程的终点。大海无边无际,充满着未知,令人恐惧。巴里科却在这片无限的空间里,为1900构造了一个有限的国度——“弗吉尼亚人号”。这艘船将1900紧紧包裹着,给了他安全感。海上的风浪是1900演奏的背景,就连甲板上的大雨也一同变得诗意起来。与此同时,1900眼里的陆地更像是常人眼里的大海,“陆地是一艘太大的船”,物质太过丰富,选择太过纷繁,现代文明将人束缚。

除了陆地、大海与“弗吉尼亚人号”外,文中还展现了主观意义上的空间。有限的琴键是一把打开音乐世界的钥匙,也就此打开了1900广袤无垠的精神空间。《1900:独白》中,巴里科将有限与无限、抽象与物质的空间形成对比,1900在这其中是一个异类,因为他对大海、陆地的认识异于常人,并拒绝融入现代文明。只有“弗吉尼亚人号”能盛下1900的精神世界——这艘船是他出生的摇篮,也是埋葬他的地方。当他一步一步走下扶梯又向上折返时,他与陆地的联结彻底断开,死亡的结局也就此埋下伏笔。

@向施臻:现实移民潮下的寓意——陆地与海洋的选择

20世纪初,大量移民奔赴美国。与此同时,工业革命使得美国农业机械化水平大幅度提高,无法在乡间找到一席之地的新移民们纷纷涌向城市。在工业革命与移民潮的共同作用下,美国迅速从传统的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然而,新移民如何在急剧的社会变化下顺利融入美国社会也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尖锐的社会矛盾与文化上的不相容都是横贯在新老移民之间的鸿沟。

文中的1900从未涉足过陆地,更何谈拥有融入社会所需要的种种身份证明。以外界的标准看来,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抛弃了自己的社会身份;而现实社会中的新移民们在面对如何融入新社会之时,何尝不曾经历过1900内心的煎熬与彷徨。不过背井离乡的他们唯有孤注一掷,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在这片新大陆上扎根,否则便是退无可退,被逼入绝境。传统社会的迅速更迭与完全陌生的社会环境是当时移民大潮下每一位新移民不得不面对的困境。而文中1900对于现世的疏离与格格不入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新移民们的困窘。

@刘斯璇:巴里科——讲故事的大师

巴里科是讲故事的高手,他把作品里的“妙”都摆在了明面上。

几乎在每个故事里,作者都会塑造一个异质人物,他们具有的特质各不相同,但都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一个异质空间,时间是停滞的,异质人物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恣意徜徉着,它也因此变得深厚、宽广,但终将会走向毁灭,例如《1900:独白》里“弗吉尼亚人号”之于1900,《愤怒的城堡》里水晶宫之于奥赫,《一个人消失在世上》里画室之于格温。根植在一些真实的历史碎片之上,再加上天马行空的想象,巴里科讲述的是一个个现代童话,看似荒诞离奇,却充满着温情和美好。

值得一提的是,巴里科本人是一名多重跨界者:他毕业于哲学系,曾在报社担任音乐和文化批评专栏作者,创作小说、剧本,也制作过电视节目。这些丰富的经历不仅在他的作品里可见一斑,也帮助他构建了一种独特的文本形式,充斥着哲学思辨、音乐、评论、诗歌、摘录、想象等多种元素。其中,音乐当属巴里科独有的杀手锏。在《1900:独白》中,音乐不仅具有深刻的内涵,乐声的加入也让整个故事更有张力。

巴里科的故事篇幅短小,语言简洁明快,充满了诗意,读起来也毫不费劲,这既达到了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提到的“轻盈”、“速度”的文学标准,也很契合当下流行的“浅阅读”。尽管如此,巴里科笔下的主人公却有一个明显的特质,那就是追求缓慢的生活节奏,或者说专注于每个简单、精准的动作,这也是他们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一个主要原因。因此,读者在快速地读完一个个短故事之后,留下的却是对“慢”的思考。

@吴陈洁娴:巴里科写作的戏剧化特征

《1900:独白》其实是一部文学剧本。从描写的角度来说,巴里科用精准的语言建立起了一个与现实社会相隔甚远的世界,富有戏剧的张力却又并不复杂。作者赋予了1900一种极致的自由,那就是他永远不必为了成为别人口中的“正常人”而选择妥协。

独幕剧本身就是一种很“孤独”的戏剧类型,与1900这个人物有着惊人的重合。在这部作品中,艺术的形式与内容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在独幕剧人物少、不换布景、情节简单的基础上,巴里科成功地吸引到了读者:他的语言富于文学性,无论是流畅的台词,还是对人物心理起伏的精准描摹,这些都成就了演员的演绎。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巴里科也考虑到了戏剧所需要的灯光、布景,因此《1900:独白》中描绘的环境其实是简单纯粹的,“弗吉尼亚人号”成为了作者创造出的“乌托邦”。

在之前的作品《城市》和《大洋与大海》中,巴里科也同样热衷于创造一个空间、时间相对独立的地方来展开叙述。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浪漫的故事构造一直延续到了《1900:独白》的写作中。然而,自2018年以来,《马忤斯》《一个人消失在世上》《三个黎明》和《年轻的新娘》这四部新作却展示出了更加具象的故事:不再是像《1900:独白》中那样用与世隔绝的空间感来体现故事的轻盈,而是采用了一种更接近现实的形式,展示了作者对于生活的感悟和思考。

@张馨元:电影与剧本的碰撞

导演托纳多雷对剧本《1900:独白》的还原度和完成度是非常高的:相对于文字来说,电影更能带给观众视觉、听觉上的冲击力。以经典片段1900与爵士乐发明者莫顿“斗琴”为例:托纳多雷不断地切换镜头,交叉挥舞着双手的1900、面露愠色的莫顿和掉落假发的女观众等等,电影显然更加饱满。就剧本而言,巴里科在行文时态、用词方面有独特与巧妙之处。另外,相比略显干涩的电影旁白,剧本更能给人以代入感,并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

电影中还加入了1900和一位女孩的邂逅,这也成为他决定下船的原因之一。在剧本中,爱情仅仅存在于1900与音乐之间,巴里科没有过多交代1900下船的原因,虽略显突兀,却令1900的人物形象更加不入凡俗,整个故事也更富传奇色彩和想象的张力。而在电影里,爱情元素的加入更突出了1900留在船上的决心、以及他对单纯的守护和对现实社会的厌恶,故事情节显得相对完整连贯。电影更注重情节的连贯性和感官的冲击力,而剧本则更富文学性和传奇色彩,二者各有千秋,都称得上是优秀的艺术作品。

(本文发于中国作家网与《文艺报》合办“文学观澜”专刊2020年9月16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