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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秋临
来源:光明日报 | 沈轶伦  2020年09月16日07:00

那个父亲模样的人,低头对小孩子说,你听,什么声音?

那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孩子闻言,果然就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听。

轰隆隆一阵巨响,小孩子倒是不显得害怕。每几分钟底下地铁开过,地铁站里都被这轰鸣充斥,人也被轻微震动,但久而久之大家习以为常。等这声音平静下来,便传来进出站台的人流交杂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也平静下来,站厅的什么角落里,有节奏而清亮的声音持续传出来。唧唧唧唧——

不是机房的声音,不是广播里站务通知的声音,也不是站台里工作的机器人滚动巡逻的声音。那些声音孩子大约都熟悉。他辨认着陌生的“唧唧”,小孩子不明所以,拉动父亲的手,示意不知道。那个父亲模样的人,就笑着说,有一只蟋蟀跑到地铁站里来了。蟋蟀啊,知道吗?小孩摇头。

因为看到这对父子停下脚步,所以我也放慢脚步出站,在那一个短短的瞬间,侧耳倾听到蟋蟀的鸣叫。这是夜晚将近九点的光景,满载一天的地铁,现在刚过晚高峰,站厅里也安静下来。因此我们在一座城市最最没有自然景致的地方,听到了传出纯属于自然的奏鸣曲。

无数的人写过上海,写过这里繁华的商业、移民的奋斗、写过地面上人类建造起的漂亮的建筑、传统的和现代的桥、写过街巷的转角、写过一砖一瓦屋檐下的历史和水泥森林见证过的人事变化。但却很少有人写过上海的动物,这座城市除了有人居住,还切切实实有其他物种共存。

飞禽走兽、草木生灵,也一样生活在这片区域内。他们感知城市里时光流逝的方式和我们不一样,对城市的空间分布的认知或许也不一样。它们在大城市生活,和在乡间田头生活的亲戚有何异同,它们也会面临适应都市生活的种种难题吗?它们会因为在上海扎根下来,而略感骄矜,同时也略带迷茫吗?

在美国作家乔治·塞尔登的小说《时代广场的蟋蟀》里,久居城市的猫和老鼠,已谙熟城市的道路交通规则,也熟悉人类的生活方式,它们早已能在车水马龙的世界里,熟练穿梭并为自己谋得餐食、住所,甚至暖气和安抚。直到它们在地铁站台里听到一阵异响,和此刻的我一样,它们听到了不应该属于地铁站的蟋蟀的鸣叫。

蟋蟀柴斯特,住在康涅狄格州的乡村小溪边的树桩里。几个来草地上野餐的人,在溪边敞开餐盒,柴斯特垂涎欲滴,跳入餐盒想大快朵颐,不料来野餐的人却正好收拾餐盒,走去坐车又转车,直到纽约最热闹的曼哈顿区的时代广场的地铁站,柴斯特才找到机会跃出餐盒,落到了在地铁站里开报摊的小男孩玛利欧手里。

一个乡下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骤然进城,又落到了全世界最热闹的公共交通枢纽——这个被称为“世界的十字路口”的地方。楼顶上是纽约时报、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百老汇的交汇地点,眼前的五光十色和人来人往,真是叫柴斯特无所适从。好在地铁站里的老居民——猫和老鼠,成为柴斯特熟悉城市生活的朋友。当然,连这新朋友的组合也叫柴斯特诧异,毕竟在乡下,猫和老鼠应该是势不两立才对。

报摊男孩玛利欧对柴斯特的宠爱,也使蟋蟀迅速解决了在城市会遇到的最大难题——住房问题。它住进了报摊,有一只火柴盒作为卧室,但半夜醒来,或许是初来乍到新环境的应激反应,或许仅仅是因为饥饿,它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下,啃掉了玛利欧一家辛苦积攒的存款——钞票是纸,而纸的味道多么像家乡的草叶。

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柴斯特在猫和老鼠的鼓励下,决定用自己唯一的擅长——奏乐,来弥补玛利欧一家。它在时报广场开了一个演奏会——它扇动翅膀,演奏了莫扎特,演奏了意大利歌剧,演奏了它在报摊收音机里听到的大家爱听的美国歌曲。它的音乐会吸引了地铁站里人们的驻足,吸引了媒体的关注,也稍稍弥补了它啃掉的玛利欧一家的金钱损失。

“在这个繁忙的城市里,从来还没有发生过像这样的情况。大家都心甘情愿地停在那里,就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在乐音持续的这几分钟里,时代广场静得就像傍晚的草原一样。只见偏西的太阳照在那些人的身上,微风吹拂着他们,仿佛他们只是长得高高的野草!”

可当触手可及的出名的诱惑和金钱——这些城里人普遍最在意的东西接踵而至,最真心爱蟋蟀的小男孩,最先察觉蟋蟀的不快乐,这位演奏家不仅仅因为频繁的演出感到疲倦,也因为秋天的到来感到疲倦。当看到纽约的第一片落叶旋然而下,柴斯特告诉猫和老鼠,它想家了,想念乡下的土拨鼠和兔子,想念小溪和柳树。

猫和老鼠,从未去过乡村,也从未想过要去乡村,就像它们从不觉得自己应该对立一样,它们对都市生活引以为豪,也像个城里人一样互不干涉,边界线分明,它们在这城市里,离开所谓出人头地的上流社会很远,但对一个初来乍到的蟋蟀,也不吝于展示一点城里人的优越——它们充当柴斯特适应城市生活的向导和保护者,最后,也是它们义无反顾穿越平时不会涉足的人类的站台,帮助新朋友坐上了返回康涅狄格州的列车。在小说的最后,因为送走朋友而久久没有入睡的老鼠对猫说,“也许明年夏天我们可以到乡下去。我的意思是,到康涅狄格州的乡下去”。

在大学上儿童文学选修课的时候,老师读到这段,曾经解释说,蟋蟀难以过冬,柴斯特看到报纸上的日期显示九月开始,自知寿数将尽,它想要落叶归根。但作者不忍将死亡展现在儿童文学里,因此让蟋蟀坐车回乡,是最完美的安排。

在上海的这个夜晚,地铁站里的这对父子在听到蟋蟀鸣叫时,各自又会想到什么呢?

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小男孩应该会和玛利欧一样,从未在已知的生活经验里见过这种小昆虫。而那父亲呢,若是这城市的老居民,或许会记得小时候放学后和伙伴在上海石库门弄堂的花圃里捉蟋蟀的往事,那时候上海还不是这么高楼密布的场所;若他是这城市的新移民,此刻会不会也有一点思乡呢?像柴斯特思念土拨鼠和兔子、小溪和柳树一样,他会不会在牵着儿子的手的时候,想念童年故土风物?

柴斯特这样向猫和老鼠解释自己的心绪:“想我只是有点儿九月的忧郁。就快到秋季了,这正是康涅狄格州最美的时候。所有的树都在改变颜色,每天都是晴空万里,一望无际。只有天边偶尔会出现一点点烧树叶时升起的缕缕轻烟。这时,南瓜也快要收获了。”

人类时间里的一个季节,对一只蟋蟀来说,就是半生。

几天后,我差不多还是在夜晚的同一时间经过这个地铁站台,那只蟋蟀依旧在鸣叫。但是尽力寻找,空荡荡的站台,空无一人,唯有鸣叫持续发出,一切像一个梦一样。这是属于蟋蟀它一个“人”的演奏会。而循着长长的扶手电梯来到地面,夜晚的风已经带着凉意,上海的秋天已经降临。

(作者:沈轶伦,系上海市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