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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5期|岳占东:东山上点灯
来源:《黄河》2020年第5期 |   2020年09月15日09:08

岳占东,1973年9月生,山西五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2014年定点深入生活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黄河》《山西文学》等报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躁动岁月》《今夜谁陪你度过》、长篇小说《厚土在上》、长篇纪实《西口纪事》《黄河边墙》《鲁院时光》。现为河曲县文联主席,忻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走西口研究会副秘书长。

 

东山上点灯,

西山上个明。

瞭见个村村,

瞭不见个人。

                                            ——题记

01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初三,我爷爷这个曾经是我们老家有名的倒霉蛋,正戳着一根红柳棍,跟着他叔父一步一步走上坝梁。

坝梁风头高,西北风啃着黄沙土一泡一泡往过吹,啃少了,迷上眼还能看清路,啃多了,黄土漫天,只能挤着眼瞎走。爷爷佝偻着腰,整个身子斜斜顶着风头,红柳棍每戳一下地,身子就向前挪一步,那样子可比逆水行舟。叔父挑着担子走在他的前面,双臂拃开,使劲搂紧担子两边被风卷起的行李卷,一双大脚扑哧扑哧踩在黄土路上,身后扬起一团团旋转的尘土。

爷爷嚼着满嘴沙土,抖动着干裂的嘴唇问叔父:二爹,甚时候才能上了包头呀?

叔父缩着脖子,满耳朵都是风声,哪能听到他的问话,只顾趔趄身子赶路。

爷爷只能对着风沙诅咒一声:日他先人哩,这风!

坝梁上黄土漫漫,草木稀少,了无半点生机。从我们老家到后套,当年坝梁是必经之路,我爷爷跟着他叔父走出村子时,叔父就告他,上包头紧七慢八,路途艰险,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我爷爷听着叔父悠悠话语,一双泪眼回看我家那间人去房空的破屋,使劲点点头说:我不怕!

从过黄河算起,爷俩足足走了三天路程,时间接近一半,可遇到这种黄毛大风,他们的步子不慢也难。

三天路程磨破了他们的脚掌,爷爷第一次尝到走路的艰辛。头一天夜宿古城长牙店,掌灯时分他俩才扣响长牙店门环。长牙店主将爷俩领到顺山大炕前,炕上横七竖八睡满人。爷爷心上忽扇:这炕上哪还有睡人地方?长牙店主肯定是让他俩在炕沿旮旯里凑合一夜。谁曾想,长牙店主对他爷俩哼哈一番,说:有地方睡,肯定让你们有地方睡哩!说着就从水瓮里抽出根湿漉漉的红柳根,像撬石头似地,将炕上赤条条的客人轻轻一撬,熟睡中的客人感到红柳棍冰冷,本能一缩,滚到一边。长牙店主诡异地向他扮个鬼脸,如此左撬一下,右撬一下,炕上便空出他爷俩睡觉的地方。躺在店里拥挤不堪的顺山大炕上,尽管那一夜一想到长牙店主手中冰冷的红柳根,不免心生寒意,可想一想他命大逃脱了家乡那场瘟疫,又有叔父收留,便不觉走路艰辛。

第二天,他俩走到半夜,才赶到纳林城下。那时城门已关,进城住店显然已不可能,叔父领着他在城外找住处。一路上叔父左一声大爷,又一声大娘地叫,也没人家愿意收留他俩过夜。俗话说,二八月小寒天,这种节令露宿荒野,冻不死,也会冻僵。爷俩好不容易叫开一户人家的门,主人却是一个门扇一般宽大的蒙古大汉,叽哩呱啦一通话,让他听得心惊肉跳,幸亏叔父会讲几句蒙语,乞讨一番,终于让他俩在牲口圈过夜。一天下来,尽管饥肠辘辘,可躺在臭气熏天的牲口圈,他还是无怨无悔酣然入睡。

走上坝梁,两天前那种匆匆逃离的感觉渐渐消褪,跋涉在这种黄毛大风中,我爷爷觉得自己就是这梁上的一株枯草,心里黑窟窟的,没有任何向往。回首坝梁南边的山梁,家乡已隐没在群山褶皱里,那里虽然殁了爹,殁了妈,殁了哥,殁了姐,却有他们的魂魄。在他毅然决别半年苦熬的日子时,那种曾经的痛楚又一点一点弥漫上心头。

二子,甚也别想,坝梁上经常有土匪叼人,天黑前咱赶紧走脱这地方哩!叔父换了一下肩,回头看着他哭丧着脸,不觉叮咛一句。

我爷爷看到叔父一脸尘垢,眼窝肿胀不堪,眼角下满是泪痕。他知道,那是风吹的,也是心中苦熬的……

民国三十二年春,我们老家巡检司一带开始传人。“传人”就是官话说的瘟疫,瘟疫流传,甚嚣尘上。巡检司的瘟疫刚开始,距此不远三岔堡、神池堡的传人已闹得人心惶惶。老辈人都说传人从东边来。三岔、神池均在巡检司东边,沿着长城余脉,这三处正好是进入山陕峡谷的官道,古代长城上调兵运粮,近代人们跑口外,都走这条官道。

巡检司的传人先从镇上一个骡马大店开始,最早是一个过河到麻镇贩卖牲口的马贩子得了寒热病,住在店里一病不起。店掌柜樊六请了镇上好几个郎中为其把脉诊断,煎了十几副药也不见好。后来寒热症加重,脖子、腋窝生出许多肿块,疼得马贩子躺在店里终日嗷嗷大叫。到第七天头上,一大早樊六听到叫了一夜的马贩子没了声息,以为睡着了。可等他挑水回来,进门倒水时,却发现马贩子早已气绝,十个指头都是黑的。将马贩子入殓,放到三官庙后院的土窑洞里,以待家人来认领。还没出一天,樊六就病倒了,也是忽冷乍热。樊六老婆也请镇上郎中诊治,郎中请了一个又一个,开出的药方一模一样,汤药喝了十几碗,也未奏效。更为惊奇的是,樊六病了没几天,他老婆突然也感到浑身发软,高烧不退,到最后父妇俩人和马贩子病症一样,脖子和腋窝下生出许多疼痛难忍的肿块,没过几天都不治而亡。巡检司最红火的骡马大店不出半月连死三人,一向身强体健的店主夫妇也不幸罹难,一时让整个巡检司人心惶然。镇上邬阴阳那里传出话来,说是那个马贩子暴毙,转成了“墓虎”,吃了樊六夫妇。最早这话只是传言,吓得镇上街坊邻居每天黄昏早早就关门闭户。可在樊六夫妇下葬没几天,紧邻骡马大店好几户人家全家人都得了寒热病,没过七天,无一例外病故。这下邬阴阳的话不再是传言,镇上富户找来邬阴阳禳治,将马贩子棺材抬到黄河滩焚化,邬阴阳像模像样做了一场法事,才让镇上的人稍稍宽怀。谁知寒热病仍在镇上蔓延,沿着骡马大店街巷,一直向外扩散,富户们这才警觉,想到早已传闻神池三岔传人消息,他们知道巡检司开始传人了。

我爷爷第一次看到传人的恐怖场面,是他亲眼目睹十八岁的姐姐在痛苦的呻吟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年秋季,传人已从巡检司传到了东山,原本官道上已路断人稀,通往各村的要道也被人挖断,村里人除了下地劳作,很少有人外出,可传人还是像饿狼一样悄悄溜进村子。我家那年原本应该是双喜临门的,我爷爷父母守着二亩薄田,拉扯大爷爷兄妹三人。为了给爷爷的哥哥娶亲,我爷爷父母也就是我太爷爷和太奶奶,硬是将爷爷的姐姐留到十八,按老家乡俗,张罗着为爷爷的哥哥换亲。秋收后姐姐将远嫁他乡,哥哥将把对方的女子娶回来。家里要添丁进口,我太爷爷那一年卯足了劲受苦,领着二十岁的哥哥和我十六岁的爷爷,成日在地里劳作,那样子似乎要将地里每一粒遗漏的粮食捡回来。太奶奶媳妇熬成婆,更是欢喜得小脚也能跳起来,院里院外,屋里屋外忙乎。儿女都要当新人,扯布缝制新衣是头等大事,太奶奶也不指望太爷爷赶上毛驴驮她到巡检司置办,而是拉上十八岁的闺女,自己赶上毛驴去了巡检司。村上早有传人的传闻,而且出村的路也挖断了,可这些都阻挡不了太奶奶的小脚,她声音铿锵地喝一声毛驴,又转身对骑驴的闺女说:他们是传人,咱是添人,咱家喜气硬着哩!

太奶奶如此高调行事,太爷爷这般卖力持家,可传人还是像饿狼一般尾随着我家的毛驴,第一个扑向了爷爷的姐姐。那天从巡检司置办好婚嫁的东西往回返,爷爷的姐姐将太奶奶扶上毛驴,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向太奶奶打问未来女婿的模样,是白,是黑,是俊,是丑,这些揪心的东西将十八岁春心荡漾的姐姐撩拨得满脸通红。太奶奶骑在驴背上怀里搂着大包小包,知道她心里猴急急的,就故意逗闺女。

听你大(爹)说,那后生有些黑。太奶奶故意将话说的慢,好像藏着掖着些什么。

黑的?爷爷的姐姐警觉地抬头看太奶奶。黑成个甚?咋也没灯盏黑哇!?她一脸疑惑。

你大说,也没那么黑,就是那天天阴,你大连个眉目也没看出来。太奶奶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

爷爷的姐姐一惊,一下子噘起嘴说:那还不黑,天阴倒看不出眉目了,还要黑成个甚了?!

太奶奶又说:你嫁过去,不要让他打炭烧火就行,要不这么黑的女婿跌进炭堆里,你可寻不见呀!太奶奶说着终于憋出了一腔笑声。

爷爷的姐姐半是羞来,半是气,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们就为愣小子想了,为换亲就给我寻下个这……(她说的愣小子就是爷爷的哥哥。)

太奶奶见闺女当了真,这才说:我咋能让我老闺女受制呢,妈戏你哩,你大说,你那女婿生的粉红似白,可是个袭人后生哩!

爷爷的姐姐这才知道是太奶奶故意逗她,羞得蒙住了脸,也撒娇跺起了脚。

谁曾想那天夜里,爷爷的姐姐就发起了烧,脸烫得比路上太奶奶逗她时还红。太奶奶以为闺女着了风寒,忙颠着小脚熬姜汤。折腾了一夜,到鸡叫头遍,才退了烧。家中三个男人受乏了身子,一晚上鼾声如雷,太奶奶一双小脚扭出扭进也没惊醒他们。清早下地前,太奶奶告诉太爷爷闺女病了,太爷爷却说:地里的黑豆早熟了,再不趁清早露水大收割,怕是豆荚全要蹦开了。他心中只想着地里收成,话中没有一点为闺女请医问药的意思。还没到晌午,爷爷的姐姐又烧开了,太奶奶扭着小脚到地里叫太爷爷,太爷爷这才觉得不妙,忙指派爷爷的哥哥到邻村请郎中。晌午时哥哥回来了,郎中没请到,却带来了郎中的话。郎中说,爷爷的姐姐像是得了传人的病,这病无人能治,就看本人造化了。爷爷的哥哥一路哭着回来,进屋时看到妹妹不烧了,却是浑身冷得瑟瑟发抖,脸白得没一点血色,知道郎中说的八九不离十,就抱住头一屁股圪蹴在灶火圪崂里,无声地哭了。太奶奶被吓傻了,扯着闺女的被角一个劲地唠叨:不会哇,不会哇……等太爷爷和我爷爷从地里回来,一家人几乎到了绝望的境地。

太奶奶第一反应就是将我爷爷推到屋外,又转身将爷爷的哥哥从灶火圪崂里拉起,也一把推出屋,然后抱住太爷爷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他大,你打我哇,是我害了闺女呀!太奶奶用头顶着太爷爷的肚子,声泪俱下地哭嚎。

太爷爷脸色灰白,长长叹出一口气说:这就是咱的命,也是娃的命呀!

太奶奶仍旧长嚎了止:我要不引闺女去巡镇,也就没这事了——

太爷爷再叹一口气:咱不是作梦都盼着人丁兴旺吗,儿娶女嫁就在眼前,谁能防着老天爷会给咱这一手呢!命,都是命,传人哩,谁知道传到谁头上呀!

太爷爷被眼前的祸事打了个措手不及,面对闺女身染恶疾,他只能仰天长叹。

我爷爷站在门外,太爷爷的话听得真切。他曾躲在被窝里听到父母为给哥哥姐姐换亲无数次地合计,好不容易找到了两家儿女都可心的婚配,太爷爷太奶奶喜得又无数次地唠叨,他家有了媳妇,也有了女婿,再过一年半载,生下孙子,也会生下外孙,家里要添丁进口,人丁兴旺了。

我爷爷被眼前变故吓得浑身像筛糠似地颤栗,他不会想到,眼前的祸事才刚刚开始。十六岁那一年,他和亲人们在鬼门关上分手,那一年会影响他整整一生,会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无师自通早熟起来。

我老家的村子在爷爷的姐姐病倒没几天,又有几个人得了和她一样的病症,那几个人并未离开过村子,也未来过我爷爷家。这让我太太奶奶一直强烈自责的心情稍稍放缓了一点。不过由此对我爷爷和他哥哥兄弟俩的担忧与日俱增。太奶奶先是让兄弟俩与她们的屋子隔开,每天的饭食也是从窗户孔里往进送。

爷爷的姐姐病情一天天加重,由忽冷忽热转成了剧烈咳嗽,咳嗽声由轻脆变得粗重,到最后爷爷听到他姐姐的咳嗽声像一个老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从屋子传出,伴随着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一齐撞击着他的耳膜。那种恐怖气氛一点点蚕食着爷爷的心灵,让十六岁的少年从此跌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02

从老家去包头我爷爷跟着叔父走了整整七天的路程。这七天的路程,后来被巡检司一个同样跑口外的二人台老艺人编成了一首曲子。

头一天住古城,走了七十里整。

路程不算远,跨了三个省。

第二天住纳林,碰见几个蒙古人。

说了几句蒙古话,甚球也听不懂。

第三天翻坝梁,两眼泪汪汪。

想起家中人,痛痛哭一场……

我爷爷在坝梁的风沙中,想起家中相继离世的亲人,不觉悲从心生。

爷爷的姐姐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停止了咳嗽和呻吟,就在她吐出最后一缕气息时,一直守候在她身边的太奶奶昏厥在地。太爷爷和太奶奶在同一天病倒,一直和爷爷躲在另一屋的哥哥,只能走出屋子,照料爹娘。病中的太爷爷和太奶奶让爷爷的哥哥不要管他们,带上爷爷赶紧跑,跑出传人的地界。爷爷的哥哥没有这样做,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里,他破天荒地将爷爷藏到了院外对面山沟里的菜窖里躲起来,每天将饭放在窖口,让爷爷自己来取。

为了让爷爷不出窖口就能得知家中的情况,爷爷的哥哥在正屋的窗台放了一盏油灯,一到黑,爷爷的哥哥就将油灯点着,告诉爷爷家中平安无事。爷爷每天晚上爬到窖口远远看着油灯亮着,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邻村太爷爷的姐姐,也就是爷爷的姑姑闻讯跑来探望,她不敢进村,隔着沟喊太爷爷的名字,问家中的情形。躲进菜窖中的爷爷听他哥哥向他姑姑哭诉。他姑姑几乎每天隔着沟问一遍,最初他还能听到哥哥与姑姑的对话声,十几天过后,爷爷再没听到任何声响传来,他从菜窖口上看东山上的自家院子,那盏油灯却一闪一闪亮着,白天窖外总会放一碗饭。

躲在黑漆漆的菜窖里,那盏油灯成了我爷爷内心深处惟一的亮光。每天晚上他泪流满面,轻轻唤着爹娘,叫着哥哥姐姐。在忐忑不安中睡去,梦里他梦到全家人红光满面,似乎哥哥姐姐均已成亲,炕上坐着哥哥姐姐的孩子,窗户上映出嫂嫂和姐夫模糊的面容,他家的窑洞亮堂堂的,满屋子都是灯和人。

我爷爷一个人在菜窖里足足呆了半年,等到村里没有传人的迹象,等到他姑姑跑到菜窖口叫他时,他才知道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二子,你命硬哩,跟上二爹到口外闯世事也是九死一生啊!叔父十几岁开始跑口外,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不免发出一声长叹。

我不怕!我爷爷仍旧是离开村子时的那句话。那句多少带点豪迈情绪的话语,一直伴随了我爷爷整整一生,哪怕是在杭盖梁上,面对成群的饿狼和土匪的生牛皮桶子,他的眼前仿佛总是闪动着那盏油灯的亮光,看见闪烁的灯光,他都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坚强。

第八天头上,我爷爷跟着叔父第二次跨过黄河走进了包头德胜魁的油坊圪卜。油坊圪卜是我们老家的人跑口外在包头落脚聚集的第一站。这里开了十几处油坊,有上百号老乡在油坊里扛活。我爷爷的叔父是杭盖梁掏根子有名的锹头,他每年冬季在油坊圪卜榨油,春暖花开后,他会领着几十号老乡到杭盖梁掏根子。

二子,娶媳妇了吗?

我爷爷刚进入油坊,那些在作坊里忙得手忙脚乱的老乡们总爱逗他。

你要没娶媳妇,咱俩合娶一个,怎说?逗他的是麻子王五,王五正在炒锅上挥动着手中的炒板。

我爷爷低着头烧火,火焰映红了脸膛,那一刻,他脑子里迅速掠过了他哥哥姐姐的身影,心一下子悲凉下来。

正在踩革的几个光棍汉哄堂大笑。踩革是将磨好的胡麻在锅中蒸熟后,放在石盘上用脚踩,将其中的油脂踩出来,以便包在稻草中榨油。这是一件相对轻松愉快的活计,几个伙计听到王五逗我爷爷,也乐在其中。

众人见我爷爷不作声,更来劲了。一个说:不娶媳妇难存活呀,要不就像你二爹,找个相好的,暖暖脚也行啊!

说到叔父,众人又笑开了。叔父正在调试榨油的油梁,听到众人捎带着戏耍他,一团草绳扔过来,众人笑得更欢了。

我爷爷识趣,也能经得住别人玩笑。他知道这是众人拿他寻开心,就自顾做手中的活。油坊内的气氛像炒锅中的胡麻籽一样活跃,连石磨上的毛驴都打着响鼻。跑口外的光棍汉们在劳作中苦中作乐,用油滑的舌头渲泄着他们身体中的欲念,用肆无忌惮的笑声抚慰着他们内心的寂寞。这里只有劳动的协作和无邪的嬉闹,没有西口路上的风沙,没有家乡传人的恐慌。我爷爷蹲在炉膛前,看着闪烁的火苗,心中便又亮起了那盏灯。

太爷爷经常对我爷爷哥俩说一句话:男儿十五夺父志。我爷爷仅读过两年书,自然不会对夺父志有太深的理解。在他看来,太爷爷起早贪黑不辞辛苦为一大家子劳作,就是父志。

二子,等你哥你姐成了亲,下一个就给你娶媳妇。太爷爷的声音仿佛仍旧回响在耳旁。爷爷记得那是一个日落时分,太爷爷挥动着手中的镰刀,将最后一束庄稼割倒后,声音饱满地对他说道。

爷爷完全弄不懂娶媳妇意味着什么,但从太爷爷坚定的表情中他能感觉到娶媳妇肯定是人生大事,肯定与太爷爷经常讲的夺父志有关。当他顷刻之间变成无父无母无兄无姊的孤儿时,他才突然明白,太爷爷声音中像谷子一样饱满的信心,全都化作了乌有,他所面临的未来,并不是要去夺父志,而是他必须像父亲那样不畏劳苦才能活下来。

在他们上包头第六天头上,他和叔父进入茫茫的库布齐沙漠才知道,相比库布齐沙漠的飞沙走石,坝梁上的风沙也就是微风和煦。若不是跟随成日闯南走北见多识广的叔父,仅靠他一人是万不能走出这茫茫沙海的。

二子,做甚事也得学会忍哩,忍不了一时苦,享不到一世福呀!

沙石飞起,刮蹭得脸热辣辣地疼,似乎血肉也被沙石刮出来了。我爷爷第一次横穿沙漠,眼前茫茫,心中也茫茫,不觉泪眼婆娑,声音呜咽。叔父卸下担子,将半片苇席裹在爷爷头上,将所有的绳索解下来扎在他们腰间,然后叮咛爷爷将红柳棍横握在手中,踩到流沙就将红柳棍横档在身下,防止身子陷下去。便拉起爷爷的手,在风沙中踉跄前行,嘴里不住地说:忍一忍,忍上半天就出去了!

我爷爷听出,叔父那话不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我爷爷在德胜魁油坊圪卜做了两个月杂活,从此开启了他跑口外的人生历程。用现在的话讲,德胜魁的油坊是爷爷迈向社会的第一个学堂。在这里,他不仅从叔父和那群光棍汉身上感受到了绝处逢生之后劳动的乐趣,还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跑口外揽活的套路。比如,他知道德胜魁圪卜的油坊每年霜降过后才开工,到第二年清明前后关门,榨油的时间仅在冬季。清明一过,包头街上的驼队便开始启程,那群光棍汉们便拉起骆驼一路向西而去,将粮食茶叶红糖驮到宁夏青海或者更远的地方,又将那里的皮毛青盐驮回来。夏至刚到,后套河滩上的麦子开始成熟,刚刚解开驼队缰绳的光棍汉们又到那里开始拔麦子。除了这些受季节影响的活儿,还有卖大苦的营生,如到临河磴口挖大渠,到杭盖梁掏根子。

叔父告诉爷爷,拉骆驼是个遭大罪的营生,一旦拉起骆驼的缰绳,就有走不完的路,受不尽的罪,遇上土匪,还会丢了性命。挖大渠尽在工头眼皮子底下干活,箍得死死的,能活活将人受死。只有掏根子,虽说苦了点累了点,但活儿是自己的,掏多了挣多,掏少了赚少,拎一把锹走遍杭盖梁,谁也管不着。

叔父是我爷爷跑口外的引路人,他言语中透着精明,让我十六岁早熟的爷爷懂得了受大苦也需要动脑筋,懂得了为啥在坝梁土匪的刀枪下,在库布齐沙漠中会有那么多累累白骨。

那一年的清明节还十分寒冷,包头城破烂的城墙豁子里伸出的歪脖子柳树微微泛青,黄河里大块的冰凌在刚刚消融的河道中刮蹭得格格作响,就在这初春季节,我爷爷再次戳着那根红柳棍,跟着他叔父踏上了西去的征程。他们目的地自然是杭盖梁,那是一个被爷爷的叔父描绘成一个有蓝天、白云、草原、河流、山峦和树林的地方,那里不仅景色迷人,应该居住的人也和善可亲。我爷爷不清楚,那里是否真有一个可为他叔父暖脚的女人,但听到他叔父嘴里如此念叨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听到那群光棍汉们哼唱那首《喇嘛哥哥》的小调,我爷爷十六岁男儿的心似乎早已飞到杭盖梁。

上房瞭一瞭,瞭见了王爱召,

二小妹妹捎了话话哟,要和喇嘛哥哥交。

喇嘛哥哥好人才,花眉生眼秃脑袋,

骑上白马打远来,腰里系上红腰带。

喇嘛哥哥心眼好,喇嘛哥哥嘴又牢,

来得迟呀走得早,为三十年朋友谁也不知道。

……

跟着我爷爷的叔父上杭盖梁的有二十多号人。麻子王五和那伙爱逗我爷爷的光棍们自然不必说,令我爷爷惊喜的是他们结伴而行的队伍中还有一对母女。女人叫梅秀,一直在油坊圪卜的大灶上做饭,长得不丑不美,体格丰满健壮,一个人将热锅上的豆面饸饹床子压得吱吱作响,从不用别人帮忙。女儿叫莺草,和我爷爷年龄一般大。在油坊圪卜吃饭时,看到梅秀婶忙碌的背影,我爷爷就会想到太奶奶,想到太奶奶颠着小脚走路的身影。梅秀婶没有裹小脚,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从口里跑到口外。应该说,在太奶奶她们那茬人眼里,梅秀婶这种大脚女人,绝非是人们眼中的好女人,可在我爷爷眼中,梅秀婶大脚小脚已无足轻重,他只有看到莺草欢欢地跑向娘,不经意间噘起嘴撒娇时,就会感到梅秀婶身上那种母性的温暖。

梅秀婶掌着大灶上的勺头子,对我爷爷格外照顾,时不时多添一勺饭,或者在衣兜里偷偷塞块黄干馍馍,让饭量猛增的爷爷觉得梅秀婶分外地亲。莺草已到了害羞的年龄,也短不了怂恿爷爷在油坊里偷胡麻革馋嘴。油坊里光棍汉忙乎起来,上身脱得精光,露着赤条条的脊背,嘴里还爱哼唱一些酸溜溜的曲子,莺草不敢走进油坊,就央求爷爷给她偷偷攥一把胡麻革。爷爷颇受梅秀婶照顾,乐于为莺草效劳,当然他更见不得那伙光棍汉对着莺草一个黄花大闺女唱酸曲,就攥一把或两把胡麻革给莺草解馋。他拿的胡麻革是刚刚从小毛驴拉得石磨上磨出来的,他绝不拿那伙光棍汉用光脚踩过的。他偷偷告莺草说:光棍汉不洗脚,那被踩的革有脚汗臭。莺草笑盈盈地将胡麻革塞到嘴里,就哧哧地笑。我爷爷看到莺草红润的嘴唇上粘满了胡麻革,就用指头去拭。莺草仍就哧哧地笑。我爷爷闻到胡麻革扑鼻的香味,不觉咽着口水。这时油坊的破窗户上却传来光棍汉哂笑的歌声——

芝麻油,白菜心,

要吃豆角抽筋筋,

三天不见想死个人,

呼儿咳吆,

哎呀我的三哥哥……

这首名叫《芝麻油》的古老民歌后来被改编成一首豪迈的革命歌曲,传唱大江南北。我爷爷当年在部队上将这首革命歌曲唱得最溜,只不过,爷爷当时听这首《芝麻油》时,并没觉得这曲子有多么豪迈,只是觉得脸颊热辣辣的,有点烫。

自那以后我爷爷心中的那盏油灯由一盏,变成了两盏。

03

走上杭盖梁,塞北的春天才算真正来临。

我爷爷第三次横渡黄河时,河岸上的柳树已吐出嫩芽,杭盖梁上的野草也已泛青。河道里的泥腥味一点点向上升腾,已不是二月天气站在冰面上那种刺鼻的寒气了。我爷爷知道,这个季节正是我们老家在黄河里捞开河鱼的时候。巡检司河滩上,沿河人家正穿梭于河岸回水湾上。经过一个冬天蜇伏,临水的红柳树根下窝藏的大柳鱼养得鲜嫩肥美,最大的足足有一人多长,还有金尾鲤鱼,在开河的季节里,都显得特别笨拙,拿一根红柳棍就能在河边打闷一条鱼。我爷爷记得跟太爷爷在河边捞鱼的情景,可惜在他跟随他叔父走过巡检司时,那里已家家闭户,人迹稀少,一场传人让整个镇子冷清许多,河滩上也许不会有捞开河鱼的人流了……想到这些,爷爷就觉得自己心中涌动的暖流渐渐结成一块冰。

想到家乡,我爷爷心情陡然低沉,三个月时间无法抚平爷爷痛失亲人的伤痕,可想起东山上自家院里那盏油灯,想到梅秀婶和莺草,爷爷心中的那块冰又会慢慢融化。

我爷爷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叫杭盖淖儿的山凹。这里北临黄河,东西两边是一望无垠的草甸和田野,南边是树林和山峁,再往远则是黄沙漫漫的库布齐沙漠。我爷爷惊奇地发现,杭盖梁临河地方与家乡相差无几,这里有砍不尽烧不烂的红柳脖子,有寸草不生的泥淖,也有唱不尽诉不完的山曲儿。

甘草厂子就座落这处天然大牧场。我爷爷和他叔父掏根子,掏的是入药的甘草。这里土壤沙化,气候干冷,适宜甘草生长,历经漫长岁月更替,杭盖梁上长出的甘草最粗的足足有小椽那么粗。

我爷爷的叔父安顿一大帮人住进甘草厂,我爷爷和叔父住一间土屋,梅秀母女住一间,其他人三五成群分着住几间。梅秀婶仍旧为众人做饭,只不过走上杭盖梁,每一个掏根子的光棍汉每天最多只能吃一顿饭,其余时间只能在山梁上掏根时,每人提一件布兜子,装上炒米,灌上冷水,边干活,边一口炒米一口水当一顿饭。

梅秀做饭少了,呆在甘草厂仿佛成多余。我爷爷一直弄不明白,梅秀母女为啥非要跟着叔父一伙男人吃苦受累到这荒郊野外受这份罪,呆在包头城里,一个女人找活干要比杭盖梁上方便自在许多。我爷爷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他从来不多嘴问一句,十六岁的家庭变故,已让爷爷养成了将话憋在肚里的习惯。

可话还是传进了爷爷耳朵里。他隐隐约约听那伙光棍汉闲聊,说梅秀每年上杭盖梁都是为寻找自己失踪多年的男人。原来莺草的爹失踪了,怪不得在油坊圪卜,莺草从没向我爷爷提说过她爹,还那么不爱见油坊里的男人。不过莺草曾告诉我爷爷,他家是八门城的,八门城离巡检司仅五里地。说这话时,莺草嘴里正嚼着爷爷偷给他的胡麻革,她噘着粉红色的嘴唇圪蠕圪蠕大口咀嚼,那样子让我爷爷有一种份外亲切的感觉。他早听过村上大人们说的一句话,叫“八门城的闺女不用看”。莺草就是八门城的闺女,莺草的爹自然是八门城走出的男人。

来到杭盖梁第二天,我爷爷的叔父从厂子里给每人领出一张铁锹,半片苇席,准备让人们上梁掏根子。铁锹是掏根子的工具,半片苇席用来干什么?我爷爷看着和他一样的光棍汉们咧着嘴,扯开毛毛茬茬的半片苇席,不禁心生疑窦。

麻子王五拍着我爷爷的肩膀,呵呵地笑着,自嘲道:这半片席子也裹不住咱呀,咱挖个坑埋了自己也用不上这东西呀!

叔父一脸肃然,低声喝王五道:别胡说!

叔父在这些光棍汉中威信极高,王五见叔父拉下脸来,便不敢大咧咧了。有人就顺着叔父的意思数落王五,说王五没开工就说这样的丧气话,不吉利。我爷爷在包头城就听过一句话,叫“杭盖梁掏根子自打墓坑”。掏根子的人最担心掏根子时土塌下来埋了自个,因而也最忌讳说这种倒霉丧气话。

王五知道自己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尴尬地搂住我爷爷的肩膀,一副讨好模样,说:二子,可别小看这半片席子哩,掏开根子,梁上荒无人烟,这席子累了是炕,瞌睡了是房,用处大着呢!说着撩眼皮瞅一下叔父。

叔父见王五这样教我爷爷,就没再说什么。这二十多号老乡跟着叔父上杭盖掏根子,完全雇用于甘草厂,与叔父并无半点利害。他只所以在众人心中威信高,完全是因众人禀服他的才干,这一点在油坊里做工我爷爷就能看得出。

我爷爷的叔父是杭盖梁有名的锹头。这把锹头就像猎人的眼睛狐狸的鼻子,能嗅到杭盖梁上沙土下深埋的根子粗细。只要叔父锹头瞅准的甘草,下面的根子肯定错不了。所以一天下来,同样的地方,别人掏根子也就二三十斤,叔父却能掏七八十斤,运气好一点,能掏上百斤。而且叔父掏得根子根根粗实,运到河北安国药材市场,是抢手的上等货。据那群光棍汉传言,我爷爷的叔父前几年曾经掏到过像椽子粗的甘草王。甘草王一露头,叔父一声惊呼:好大的甘草王!接着天上就是乌云弥漫,整个杭盖梁飞沙走石,远远近近都是马蹄声和人叫马嘶的声音。这种天气足足持续了半天时间,等天气转好,一起掏根子的光棍汉才发现,叔父拄着铁锹呆呆地伫立在梁上,在他的身后,有一个一丈多深的大坑,被叔父惊呼的甘草王不见了,人们看到坑下被铲断的未掏出的甘草根足有锹把粗,可想上面甘草的粗大简直让人无法想象。人们问叔父怎么回事,叔父只是泥胎一般呆立,两眼迷茫,什么话也不说。人们这才发现,和他一路结伴掏根子的朋友不见了。人们原以为那人是掏根子时被活埋了,可人们在原地掏了半天,也未见半点踪迹。问叔父,叔父又只字不答。

据光棍汉们说,和叔父结伴掏根子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曾经也是他最大的对头。那人也是杭盖梁上的一把锹头,却总是稍稍逊叔父一头。那人不服,有一天单找叔父比试,以一天为限,同在一道山梁,若叔父掏得根子不能超过他,叔父从此以后就不许踏入杭盖梁半步。

假如我赢了咋办?叔父见那人成心挤兑自己,不免心生怒气,立眉竖眼问那人。

那人只想通过比赛赶走叔父,却从未想过自己会输,一时却说不出赌注。

叔父说:假如你输了,我也不好赶你离开杭盖梁,这是一家人吃饭的活计,我不想因你我斗胜,害了家人!

那人道:那你想怎样?

叔父说:假如我赢了,你让我亲你老婆一口!

叔父本是一句玩笑,以此发泄他心头愤恨。当然叔父知道,整个杭盖梁上只有这人带着家口,平素里掏根子的光棍汉看见梁上冷不丁冒出一个女人来,都会唏嘘半天。有骚情大的还会唱几句酸曲:头一天眊妹妹,你不在,你老汉劈头给了哥哥两锅盖。光棍汉骚情,叔父也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骚情机会。叔父见过那人老婆,除了从背后看长得结实丰满,眉目都长得普普通通。

那人也不恼,想着自己能胜,便叫其他人作证。

那天,春光明媚,山清水秀,整个杭盖梁弥散着泥土的清新气息,连北边黄河里的流水也变得清澈透明,间或有一群野鸭子飞过,关关而鸣,让空寂的山梁和草甸更显出几分灵动。

叔父与那人从一座山梁的中间向背而行,开始掏根子比赛。那人力气大,逮住每一株甘草都要深挖细刨,不一会儿将掏好的根子一捆捆码了一地。叔父却不紧不慢,只能看到他深藏在坑里往外扬土,看不到掏下的根子。评判他俩输赢的几个光棍汉一会儿跟着那人跑,一会儿又跑到叔父这边看。他们眼见着那人的根子一阵比一阵多,而叔父这边除了掏下的坑多坑深外,却看不到一摞码起的根子。有好事的,就悄悄告那人,叔父没掏下多少根子,这次输定了。那人自然心中窃喜,便放慢下来,悠着力气掏。

叔父一直不紧不慢,他脖子两头分别套着炒米袋和水袋,饿了抓把炒米塞到嘴里,渴了抿一口水,累了还眯着眼从腰间摸出旱烟袋,悠然自得地坐在土堆上抽上一锅,然后才从容地挥动着手中的铁锹,像山梁上一只孤独的鼹鼠,一会儿站在平地上,一会儿又钻在坑里,至于掏好的根子何去何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那一天山梁上跑来许多看热闹的,就连平素仅在自己草甸上放牧的蒙古朋友也跑来凑红火。还有那人被作为赌注的老婆,也被多舌的人告诉了实情,红着脸跑来看自家的男人究竟是和怎样的能人打赌。当她看到身材魁梧,花眉生眼的叔父后,脸变得更红了。这个男人赢了自家的男人,想亲她一口,就是亲她十口,只要自家男人愿意,她肯定依从。脸一红她便不再担心自家男人输赢了。

比赛从半前晌一直比到太阳西垂。那人掏下的根子够成年男人抱两抱,评判的光棍汉仅凭眼劲估量,也不下百斤。人们纷纷叫好,就连那几位蒙古朋友也竖起大拇指叫“巴图鲁”。叔父这边仍旧不紧不慢地往回掏,他每到一个挖过的坑边,便能从土中刨出几捆粗壮的根子,他将每一捆根子默默抱到山梁中间,等太阳快要落山时,叔父抱到一起的根子简直像堆起了一座小山,如若让叔父一个人将这些根子背回草厂,估计他得跑两趟。

评判他俩输赢的光棍汉们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他们无论如何弄不明白叔父从哪里捣鼓出这么多根子,而且根子粗大结实,多数根子赛若锹把。

这狗日的,神了!肯定是有神灵帮他哩!那人弄不明白自己卖着大苦卯足劲掏了一天,却为啥掏不过一天里看不到一根根子的人。

那几个蒙古朋友跑过来,看看叔父的根子,又不相信似地跑到叔父掏过的坑里查看。最后他们很认真地在坑里比划半天,从坑里爬上来,就“伊赫赛音!伊赫赛音!(真捧)”地大叫,又情不自禁抱住叔父说:赛拜奴!巴鲁图!

蒙古朋友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他们仔细查看公正评判,让那人和那些充当评判的光棍汉们无半句话可说,只得乖乖认输。

输了就输了,作为赌注的女人也在眼前,光棍汉们吞咽着口水,眼巴巴地等着叔父亲那女人一口。叔父却不提赌注,在蒙古朋友的帮助下,往草厂背根子。那是叔父在杭盖梁掏根子最多的一次,也是叔父声名远播的一天。从那以后,叔父的锹头不仅在草厂里的光棍汉中名声大噪,就连认识他的蒙古喇嘛也知道杭盖梁上有个掏根子能人。

那人认了输,又不见叔父兑现赌注,知道叔父说的赌注是一句玩笑话,便心生悔意,觉得对不住叔父,也愈加佩服叔父,将叔父请到住处,说死说活要和叔父结拜。他女人没被叔父亲一口,见到叔父反而脸倒更红了,言辞愤愤,说不清是数落自家男人技不如人,还是数落叔父技艺超群。不过从那以后,那人与叔父却成了出出进进相跟着的弟兄,直至叔父掏出甘草王,那人在黄风漫天飞沙走石人叫马嘶中诡异失踪,叔父才又回到一个人行影单吊独闯杭盖梁的境地中。

莺草听到那些光棍汉说我爷爷叔父的过去,不好意思地拽拽我爷爷的衣襟,让他不要听光棍汉们添油加醋瞎说。

莺草红着脸告诉我爷爷说:那男人就是我爹,我爹叫邬板定。

04

我爷爷跟着他叔父扛着铁锹,背上炒米和水袋,拎着苇席走上杭盖梁的山坡才知道,他们叔侄俩露天席地的日子从此才刚刚开始。

真如王五所说,那半片席子在野外还真有大用处。叔父在掏根子前已踩好点,方圆二里地都是荒坡,这里没有蒙古牧人的草甸,也不是喇嘛庙和蒙古王爷的领地,荒坡上只要有甘草,他们都可以放心掏根子。叔父就在坡上打个地窨子,将半片席子盖在上面遮风避雨,余下半片铺在窨子里。

我爷爷站在地窨子上面极目四望,整个杭盖梁川道茫茫,地平线上隐隐可见白墙黄瓦的房子。叔父告诉他,那是萝卜召。萝卜召是干啥的?叔父说住喇嘛的。爷爷听那伙光棍汉唱过喇嘛哥哥的曲子,知道喇嘛哥哥真不赖。叔父说,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咱掏咱根子,刨闹咱的生活。以后看见生人要低下头走路。爷爷问为啥?叔父说:为活!爷爷又问:梅秀婶不做饭不掏根子,吃啥?叔父说:给人家掏沙蒿压羊圈。爷爷又问莺草干啥?叔父说:撵羊!

爷爷还想问,叔父将最后一锹土压在地窨子上面的席子上,说:走,掏根子去!

爷爷咽了一口唾沫,将最后一句话压下去。爷爷是想问:梅秀婶真的是找她失踪的男人吗?

知道梅秀的男人叫邬板定,也就知道梅秀的男人与叔父是结拜过的弟兄,爷爷就很想知道邬板定失踪的事情。可刚打开话匣子,就被他叔父一锹土盖了回去,看一看那张紧绷的脸,我爷爷又陷入了那种黑不窿咚的沉闷中,任心中摇曳的那盏油灯如何升腾他再不敢去问邬板定的事情。

话是不敢问,可爷爷心中却一直惦念着梅秀和莺草。一清早,梅秀炒了一大锅糜子,又和莺草一起将炒米在饮羊石槽捣碎,给每个上杭盖梁的光棍汉装到布袋里。爷爷对梅秀和莺草有点依依不舍,莺草说,你晚上回来,我等你吃饭。

爷爷盼着天快点黑,盼着能看到满天星宿和夜晚灯光,就像他躲在菜窖里盼着东山上自家院里那盏油灯一样。

他叔父在几十颗甘草下面挖了几锹,作为一天要掏根子的标志。还教他如何辨别甘草苗子下面根子粗细。这是叔父多年积累的看家本领。若不是亲侄儿,断不会教他,爷爷有点吊儿郎当,叔父也不催逼。地上的人影由长慢慢变短,爷爷每挖一锹土,就能挖住自己脑袋的影子,脑袋一晃,躲开了锹头,一锹土就嗖地一下飞过了头顶。根子一点一点变长,爷爷却一点一点陷下去。叔父说,挖坑要舍得挖土,将坑挖大了,才能挖深,根子才能全掏出来。爷爷陷下去的身体仍旧能在坑里活动,这是按叔父的意思挖的,要不四周的土就会塌下来。爷爷当年不懂得生活哲理,叔父所说的舍得舍不得,在日后爷爷给我讲这些时,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二太爷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哲人,将生活哲理提炼得那么光滑可鉴。

爷爷却没那么多感受,他只盼望早点回到草厂,早点看到莺草。眼看人影拐到了另一个方向,叔父坐在土堆上吧嗒吧嗒抽烟,冒了几个烟泡后,就说,二子,到窨子里取水和炒米去。爷爷从坑里爬上来,望着四野白光光的日头,朝窨子走去。爷爷一路数着他们挖过的坑,有十多个,当然大多数是他叔父挖的。

嘴里嚼着炒米,爷爷就觉得寡淡。叔父就递一把海红果给他。爷爷一脸惊喜,问哪来的。叔父说:临走时,你梅秀婶塞了一把。爷爷就又开始想梅秀和莺草,想她俩做的饭。叔父又说:二子,你不用掏了,把前晌掏的根子先背回草厂。爷爷早想回草厂,高兴得直点头,咽下最后一口炒米,就猴急急地去土堆下挖掏好的根子。叔父告诉他,将掏出的根子埋到土里,根子水份不会流失,才拽秤。爷爷这才想到人们神奇叔父转眼间能搂出一捆大根子,其实叔父并不是故弄玄虚,仅仅是脚踏实地的生存之道。

我爷爷背着甘草根子一溜眼小跑往草厂去。根子除了硌脊背,似乎分量也不轻,可爷爷心中轻松,刚起身就大步流星,没走出地坎,居然小跑起来。杭盖梁上的沙土淖脚,踩在软绵绵的土上,跑几步脚就拔不动了。可爷爷心里想着莺草,想着她在草厂周围拦羊的模样。爷爷常说,人想人不由人。这句很简单朴素的话,包涵了爷爷十六岁时多少艰险坎坷的个人体验。那天,爷爷只身走在杭盖淖儿野外,四野黄绿相间,天地苍茫,间或有百灵鸟嗖地从眼前飞过,灰不溜球,像横飞的土坷垃。爷爷眼中看不到鸟儿,也看不到四野的勃勃生机,他心中只有梅秀和莺草。

爷爷的一双大脚,扑哧扑哧踩在沙土上,比黄河里的船浆都快,身后飞起的尘土像拖着一条尾巴。叔父远远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和那泡飞舞的尘土,心中就嘀咕,是块受苦的材料。我家门上一直出受苦人,从太爷爷那一辈到我爷爷,再到我父亲,他们都是修理地球的好把式。爷爷那时已长成大后生,脚大,手大,身板大。叔父打第一眼,就从心底喜欢这个侄儿,加之自己没有子女,爷爷成为孤儿后,他更是视若己出。一路跑口外走过来,他眼见爷爷除了泪眼婆娑,行动上丝毫没有半点娇气,心中更有说不出的感慨。叔父觉得我们家有爷爷这样身强体健的人,香火永远不会倒。

爷爷嗖嗖往前走,他不会想到叔父站在山梁上正满含深情地注视他。他用眼睛一直盯着草厂的方向,仿佛能一眼望穿山野尽头,一眼能看到翘首期盼他的莺草。

那天晌午,爷爷满天大汗跑进草厂,将甘草一下子撂到土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急火火地跑向梅秀母女的土屋。院子里一片静谧,只有白光光的日头和微微吹拂的轻风,爷爷能听到他跑步的脚板沓沓敲击地面的声音。就在他急切地想推开梅秀母女那扇紧闭的门时,他听到屋里有窸窸窣窣拉扯的声音。

能不能?

不能!

我看能哩哇?

我说不能就不能!

他要来,你保准能。

那你管不着!

好妹子,就一回,我把半年挣下的银钱都给了你!

谁稀罕你那银钱!

真不能?

不能!

爷爷屏住呼吸听屋里人说话,一个是梅秀的声音,另一个是爱混说的王五。爷爷弄清他们说能不能指的是什么,但从梅秀的口气中,他能听出梅秀对王五充满厌恶。爷爷听到自己砰砰心跳的声音,就从门缝里悄悄往里瞄,他看他王五伸手去拉梅秀,被梅秀一下子甩开了。王五还想动手动脚,梅秀语气硬碰碰地说:你再这样,我可喊人了!

王五嘿嘿地邪笑:你喊吧,你喊破嗓子,也没人会听到,这院里现在只有咱俩!

梅秀冷笑道:骚你妈屄的!

王五说:就是,就是骚!说着又来拉扯梅秀。

梅秀哎地一声尖叫,手脚并用推开王五。王五听到梅秀的尖叫,火烫般缩回双手,一脸慌张地向门上张望。倏忽间,又嘿嘿地干笑:我说没人么,你再喊也喊不来人!

爷爷听到王五这么说,知道梅秀正被王五欺负,也不知那里来勇气,一脚就将门哗地一下子踹开了。

王五和梅秀失声叫了一声,他俩委实没听到爷爷大脚板敲地发出的沓沓声。

王五吓得险些跌倒在地,梅秀见是爷爷攥着铁疙瘩一般两个拳头冲进来,哈哈地笑得前俯后仰,一脚将王五蹬了个趔趄,骂道:还不滚你妈的蛋!

王五一脸死灰,脑袋耷拉到了裤裆,也不敢多言,只有嘿嘿地傻笑,走出了门。

梅秀捋了捋头发,将后脑勺上发髻往上推了推,又将簪子篦上说:二子,这么早倒收工了,你二叔呢?

爷爷说:没收工,我二叔还在梁上。

梅秀哦了一声,说:这个灰王五,就能跟人灰说,他戏我哩!

爷爷看到梅秀眼神有点慌乱,完全不是刚才那种硬碰硬的表情,就问她莺草哪去了。

梅秀告诉他莺草还在草甸上拦羊,太阳落山后才能回来。

爷爷悻悻地往外走,梅秀在后面却叮咛他:二子,不要将王五的灰说告诉别人,要不别人笑话呀!

爷爷嘴上应着,心里却犯嘀咕:梅秀明明被王五欺负,她却为啥还这样遮遮掩掩?

爷爷想去草甸上找莺草,可想到刚才碰到的事,想到梅秀叮咛他的话,他便默默地向梁上走去。

等爷爷返回掏根子的地方,叔父又掏下了好几个深坑。爷爷也不说话,按照叔父的指点,跳到坑里,吭哧吭哧往外挖土。叔父问他根子放好了,他嗯地回应一声,叔父又问他草厂谁在哩,他就不作声。他想把刚才遇到的事告诉叔父,可想到梅秀的叮咛,想着心中那盏摇曳的油灯,他又将话咽了回去,说:厂子里没人。

叔父也自言自语说:都上杭盖梁了,这大好天气不下苦,人就都瞎了!

叔父喜欢受苦人,尤其喜欢下大苦刨闹生活的人。他只所以让爷爷将根子提前送回草厂,就是想让爷爷亲眼看看全杭盖梁上的人都没歇着,人们都在安心做自己的营生,跑口外的人没一个懒汉。

那天晚上,天上出了星宿我爷爷才背着根子和叔父一起回到草厂。叔父说这是近地方,要是走远了,他们就住地窨子。爷爷住过半年菜窖,他知道住地窨子的感觉,那是数着星宿睡觉的日子,那是让一颗心掉进黑不窿咚深不见底的日子。爷爷庆幸自己又回到了草厂,又见到了梅秀和莺草。

莺草在他面前不再腼腆,扑猛跑到他面前倒像个男孩。莺草给他讲在草甸上拦羊的事,还讲牧民召纳什图家羊群被狼袭击的事。

莺草问我爷爷,见过狼吗?

爷爷说,不只见过,还和狼面对面盯在一起过。

莺草一惊一乍说,真的,你不怕狼吃了你?

爷爷看到莺草一脸惊诧,就给莺草胡谝海侃。他将过去在村上遇到狼的事,添油加醋说一番。

爷爷说,那年我到地里给我大(父亲)送饭,刚出村,就看到梁上卧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我以为是谁家的狗,还哟哟叫了声。谁知那东西却站起来朝我张望。我也不理它,顺着山路往地里跑,那东西望了一会我,就偷偷地跟了过来。我看到它拖着尾巴,才想到大人们说,拖着尾巴的苍狗子,不是狗,是狼。我也没怕,张开嘴就唱山曲,一嗓子喊出去,那东西却停了下来。我边唱边晃动着手中的竹篮子,心想着它要跑过来,我就一篮子砸过去。那东西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到地里,看到了大人,回头再看时,那东西不见了。

莺草一直屏气凝神,瞪大眼睛听爷爷说话,听到最后就不无赞叹道,你真胆大,也不知道跑!

爷爷说,可不敢跑哩,狼是小人,专捡胆小怕死的吃!

莺草吐口舌头说,要是我以后遇到狼咋办?

爷爷说,狼遇到人,先是示威,将尿撒到尾巴上,往人身上甩,人要是怕狼,狼就会扑过来。狼还会偷偷地跟在人后,立着身子,将前爪搭在人肩上,人要回头,狼就一口咬住人喉咙。

莺草的脸色煞白。

爷爷说,以后要是觉得有人拍你肩膀,千万别回头,你就拿鞭子直接往身后抽,要是真是狼,狼也不会咬住你的喉咙。

莺草说,要是狼跑来向我示威呢?

爷爷说,你就站着别动,攥紧鞭子,高声唱曲。

莺草哈哈大笑,说,估计我早吓得尿裤子了,嘴抖的还能唱出曲来?!

爷爷也嘿嘿地笑,笑完了,就悄悄地用一只手搭到莺草肩膀上。莺草回头看爷爷,爷爷喊了声,狼!说着用手挠莺草的脖子,莺草吓得妈呀一声,蹦起来。爷爷诡计得逞,笑得前俯后仰,告你不敢回头!

那个夜晚,爷爷和莺草坐在草厂院子里嬉戏。掏了一天根子的光棍汉有的早早回屋睡觉,有的三五成群坐在门槛上抽烟,一杆烟袋轮流在几个人手中转,这个抽一锅,那个抽一锅,烟袋一明一灭,烟锅子敲得门槛嘭嘭作响,他们议论着根子粗细和沙土软硬,将一声声叹息都化在了闲聊中。

那个平素爱耍笑爷爷的王五却再没出现在院子里,爷爷想起中午遇到的事情,又看着一脸无邪的莺草,便将目光投向了杭盖梁茫茫夜空中。

05

就在爷爷跟莺草坐在院里嬉戏时,叔父却坐在梅秀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烟。

梅秀在油灯下补一只粗布手套,这是她掏沙蒿压羊圈的必备工具。每年草甸返青后,召纳什图家的羊圈都会被跑青的羊群屙尿得海海漫漫,召纳什图都会雇人掏沙蒿垫羊圈。梅秀母女除了早晚为掏根子的光棍汉炒米或做饭外,平素无事可做。召纳什图是叔父结识的蒙古朋友,就介绍梅秀母女做这种轻营生。梅秀每天到野外掏回沙蒿垫羊圈,莺草则到草甸上拦羊群。营生倒苦轻,可沙蒿秸秆坚硬,毛刺多,没有手套根本无从下手。

叔父吧嗒吧嗒抽了一锅又一锅,梅秀的针线密密匝匝地缝了一针又一针。这种节奏,在外人看来枯燥而沉闷,而对于叔父和梅秀却成了一种温馨的交流。爷爷和莺草曾经冷不丁闯入过这种彼此沉默的环境中,他俩无从走入大人们的内心世界,自然无法感受这种吧嗒吧嗒声和轻柔穿针引线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但很多年以后,当爷爷仍旧像他叔父那样悠闲地抽着旱烟,将每一个吧嗒声从嘴里释放出来后,我看出他对那段生活的回味一直是那样醇厚。

他叔,你说他今年会回来吗?梅秀将针在头发上篦篦,抬头看看灯影下的叔父问道。

叔父仍旧吧嗒吧嗒抽烟,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不来呀,都三年了,要是能找到甘草王,他们早放他回来了。

梅秀说,这甚时才是个头呀!她的声音有点哽咽,让空寂的屋子更加沉闷。

叔父说,这都怪我,当初要是抓走我,你们娘俩就不会遭这么多罪了。

梅秀说,这不怨你,是他逞强,他就是那么个人,你是好人!

叔父还想说什么,终没说出来,只将话又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梅秀放下手套,走到灯影下,轻轻地将手搭在叔父的肩上说,是我们娘俩拖累了你,我也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叔父说,你不要说这些,这样做对不住板定兄弟。

梅秀的手从叔父肩上滑了下来,她背过脸去,无声地哭了,你就当你的好人吧!

那天夜里,直到繁星满天,叔父看着草厂院子里的灯光全都熄了,才悄悄走回土屋。爷爷已在炕上鼾声如雷,他叹一口气,慢慢躺下劳累了一天的身子。

我爷爷在杭盖梁掏了十几年根子,作为男人他最大的感触不是过度劳累,而是身居荒野那种无法名状的孤独与寂寞。当然爷爷在我这个晚辈面前,说这些感触都是半遮半掩,最多说一个我们当地的方言:哨的!

哨这个词应该与我们老家自古为边防要塞有关。边塞必有哨兵,哨为警戒,放哨的人必定担负许多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如情感孤独、生理需求。久而久之,一个哨字便等同于孤独寂寞和害怕。

我爷爷说他们在杭盖梁掏根子哨得不行、在我理解,应该是想女人想疯了。

爷爷自从那天遇上王五骚扰梅秀后,自己的身子像遭到了诱惑一般,突然之间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过去想莺草,是那种朦朦胧胧之间的亲近,自那日之后,却变成了烦躁与冲动。睡在土炕上,硬邦邦的身体压在硬邦邦的炕板上,下身也无师自通地硬邦邦起来。梦里也开始变得花花绿绿,一会梦到梅秀,一会梦到莺草,一会又梦到病故的姐姐一双如笋的小脚,反正睡梦中他有时会突然惊醒,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感到心突突地跳。

在梁上掏根子地方已越走越远,为了相互照应,人们三五个相跟着朝一个方向走,人和人之间最多隔半里地,有甚事吼一嗓子就能听到。人们大多想跟叔父走,叔父也不言语,谁愿跟着他走,他不反对,谁愿领上人去别的地方找更多更粗的根子,他也赞成。

王五说死说活要跟叔父一起走,有人背地里奚落他,说相跟上叔父这样的锹头掏根子,好根子都无法逃过叔父的锹头,哪还有别人掏的份。王五却笑话那人眼窝子浅,只顾眼前,不知道从叔父身上学窍门。叔父仍旧不言语,扛着铁锹向杭盖梁的西南走去,那是一片与库布齐沙漠相连的荒坡,别人都以为寸草不生,可叔父知道土质干燥向阳的地方,必有好根子出现。

自从王五和梅秀的事被爷爷撞上,一段时间,王五很少在众人面前油腔滑调,也很少和爷爷照面。掏根子再走到一搭,王五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见到爷爷还吹口哨,嗞嗞地吹着小调,用眼神挑逗爷爷。那样子仿佛是说:你个嫩娃娃,你能知道女人的好处哩?!

爷爷倒有点害羞,他想起了自己硬邦邦的身体,也想起了花花绿绿的梦境。王五更放肆了,边走边冷不防朝爷爷大腿根上摸一把,看爷爷究竟是硬的还是软的。爷爷夹紧双腿,呵呵地笑,王五还想摸,爷爷力气大,一把拤住王五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

王五不敢再挑逗爷爷,就扛着锹头,边走边吼——

皮鞭子一绕离后套,

不怕大青山石头抛。

挣下银钱买了头驴,

骑上了毛驴回山西。

上了那渡船过黄河,

卖了那毛驴娶老婆。

……

众人一阵喝彩,鼓动王五再唱一曲,王五却不唱了。他凑到爷爷身旁,讨好似地将手搭在爷爷肩上。

王五问,二子,你说咱受死受活掏根子为甚哩?

爷爷想起叔父说的那句话,为活。

王五又问,活着又为甚哩?

爷爷眨巴着眼答不上来。别人帮腔道,为吃穿哩!也有起哄的,为出气哩!

王五再问,吃好穿暖为甚哩?

爷爷仍旧答不上来。别人又帮腔道,为娶老婆哩。

王五仍旧问,娶上老婆为甚哩?

众人就骂王五混蛋,说王五想老婆想疯了,等掏根子挣下银钱赶紧买上头毛驴回口里娶老婆吧。

也有人起哄,娶上老婆为生娃娃哩。

接着又人哄笑,生下娃娃为甚哩?

别人接着道,为人人烟烟叫大大(父亲)哩!

人们也不管王五再问什么,一个劲地大笑。

爷爷却笑不出来,那一刻,爷爷情绪一落千丈。他又想到了离世的亲人,想到即将成婚的哥哥姐姐,想到东山上自家院里那盏油灯。

十六岁那年是爷爷的坎,那一年留下的伤痛整整伴随了爷爷一生,即使在青春发育期,当所有美好的事情像天女散花般飘溢在心间,那种伤痛也会像一粒微尘悄悄落在花蕊上,让爷爷莫名地心中一沉,不知不觉中发出一声叹息。

王五在杭盖梁上骚情,让原本羞涩的爷爷变得格外深沉起来。那一阵“人人烟烟”这个词像一层薄霜蒙在爷爷心上。在我们老家,“人烟”对于一个家庭就是香火绵延,对于一个家族就是人丁发旺,对于一个村庄就是兴盛繁华。民国三十三年的传人,让我家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对我爷爷而言,无疑成了灾难之后仅存的一棵独苗,我家能否再人人烟烟香火绵延,一切都维系在爷爷身上。当然爷爷当时不会这么想,他只感到心中黑洞洞的,看不到一点人烟,只隐隐约约看到黑魆魆的山梁上一盏摇曳的油灯。

在临近库布齐沙漠的阳坡上,人们仍旧是先挖一个地窨子,然后以地窨子中为中心向四周掏根子。地窨子不仅贮存东西挡风避雨,关键时刻也是保命的所在。杭盖梁上狼多,若遇上饿极了的狼群,人只能躲到地窨子里与狼周旋。为了晚上相互照应,两人或三人共挖一个地窨子,地窨子距离也就几百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叫声。

白天大家都忙着找苗子掏根子,只能远远地看到人影一会在地上,一会消失在土堆里,偶尔有几声人声传来,也是凄凉的山曲的声音——

……

青山绿水一座城,

撂不下村村撂不下人。

不大的小青马多喂上二升料,

三天的路程两天到。

……

晚上星宿出来后,众人才背着一天收获的根子回到地窨子。人们有坐的,有躺的,有叫苦的,有咒骂的,有干脆钻到地窨子里不吃不喝呼呼大睡的。大多数人忙着将背回的根子在地窨子周围挖个坑埋了,然后才坐下来吧嗒吧嗒吸口旱烟,也有的一天没吃一顿饭,拣干柴烧个火堆,将白羊肚手巾子浸湿,再将糜子包好淋上水,在火堆上烤,边烤边淋水,一会儿火堆上便散出了蒸米的清香。

爷爷和他叔父仍旧吃炒熟了的糜子,一天三顿炒米,借着火堆用唯一的锡盒滚点水,晚上终于算吃上了口热饭。吃罢饭,叔父坐在火堆旁一锅接着一锅抽烟,爷爷则钻到了人多的地窨子里。

里面的光棍汉都在过嘴瘾,讲一些道听途说的绯闻,道一些男女之间狗苟蝇营的事情。王五在里面又成了主角,他爱讲荤段子,讲得绘声绘色,经他嘴里噼里啪啦讲出来,人们仿佛不是在听,而是能看到实实在在的画面,撩拨得光棍汉们两眼呆直,啧舌垂涎,似乎触手可及。王五讲听房,讲小叔子挎嫂嫂,这些后来被一些跑口外的老艺人编成了打玩艺曲目,在穷山僻壤里广为传唱,以此招揽看客,行乞糊口。我常想,人的生存到了最极致的时候,大脑和身体才会本能地达到高度一致,身体的所有需求会毫无保留地从大脑里反映出来。一群光棍聚在地窨子里,他们并不下作,一群老艺人走村窜户,也并非流氓,他们嘴里说出或唱出的,是生活在最下层穷苦百姓乐于听到的。

王五讲到兴头上还模仿故事里的情节,他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引发人们阵阵笑声。比如他讲小叔子挎嫂,说一个二流子,看上了他嫂嫂,每天拿银钱引诱嫂嫂上勾。他嫂嫂最终抵抗不了诱惑,跟上小叔子私奔。小叔子想套上驴车,拉嫂嫂逃到外地。驴却是公驴,看到如花似玉的嫂嫂,也不能自持。小叔子左套右套,驴就是不肯钻到辕里,反而发情似地的嚎叫。王五讲到这里,就开始学公驴发情,猛吸一口气,伸长脖子,青筋暴起——儿咴,儿咴叫得真切。

在火堆旁抽烟的叔父也被他模仿的声音骗了,以为附近有赶毛驴的经过,还一个劲地问:哪里来毛驴?

毛驴嚎叫过后,传来的却是王五的唱词——

小叔子挎嫂嫂,

顶如吃饺饺。

你走口外我在家,

你打光棍我守寡。

那一阵人们都听到地窨子外传来阵阵狼嚎的声音,人们说,那狼是王五学驴叫招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