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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0年第9期|胡竹峰:击缶歌
来源:《山花》2020年第9期 | 胡竹峰  2020年09月15日23:48

《击缶歌》之缶,指的是瓦器,古人用来盛酒浆。《说文解字》上说秦人以缶为乐器,“鼓之以节歌”。古代民间多好叩盆拊瓴,相和而歌,怡然自适。农人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息于瓴缶之乐。一剑长歌坐榕荫,三杯击缶生豪气。

遥想当年,一些身着兽皮的先民,围坐篝火堆,一边断削树枝竹竿,一边唱着《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太阳在山与山之间来来往往,从东头到西头。一众先民也在林下来来往往,弯弓搭箭走进山林。归来后,卸下刚捕杀的野物,不顾一身腥气,重新燃起将熄未熄的篝火,切开那野物投入火堆,不多时,香气四溢。老老少少越发意气风发,再一次齐声高唱《弹歌》 。

最初的戏词在部落之间回荡,族人们一次次尽欢而散。时间往下,胡笳长笛伴随着击缶之歌在历史上空经久不息。

岁月码头上,权谋崇峻,兵法险诈,粉墨深厚,黑箱内幕一场场。击缶之歌,到底太柔太轻,常常被金戈铁马淹没了,慢慢离我们越来越远,时间遥远,空间也远。但好在击缶之歌不绝,在兵马退去后,一次又一次响起。

吴昌硕的画,有这样的题识:“有花复酌酒,聊胜饥看天。扣缶歌呜呜,一醉倚壁眠。酒醒起写图,图成自家看。闭门空相对,空堂如深山。”

贫寒岁月里,扣缶歌呜呜。自得酒意自得醉意,宣纸上百花盛开、林木妖娆、瓜果飘香。一回回听戏的时候,心境也近似吴昌硕。恍惚里,辽远而深邃的击缶之歌一下子可望可即可触可摸。礼乐盛世的风景,跃然眼前:

“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

这是纯洁浩荡的清平世界,也是幽深凉意的清风明月与美轮美奂的古代中国。

戏文如水。多少回,夜幕垂下,多少回,街巷假寐,只有远山薄雾如细水长流,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夜空里明灭幽暗透亮,像是风雨苍黄的旧日河山。

春暖花开,那戏听来是一枝牵引着春风的梅花。

夏天的时候,戏词仿佛一枚沾着阳光和露水的枇杷。

秋风起,稻谷黄,坚实朴素的男欢女爱越发丰腴肥实。

冬日看戏,一折折曲子仿佛剥开的橘瓣,又甜又香。

世人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其实人生漫长荒凉,不全是这样。戏里时光一瞬而已,现实的一辈子好几十年甚至百来年。那些爱恨情仇是非成败淹没在时间的茫茫烟水里,成了戏文成了传奇成了梦忆。

戏剧是绚丽的灿烂的,如松间明月、石上清泉,近于天籁。粉墨与戏服是往昔的故事往昔的颜色了,手艺的黄昏也或者是手艺的黎明。夕阳与晨光照耀大地,又新鲜又悲壮,人间透亮。

读一部书,看一台戏,可喜处欣然忘忧,即便无味也不会嫌憎,取其一时快意就好。古人感慨:“堪嗟击缶千秋壮,莫道挥毫两鬓星。”清人孙枝蔚赠友诗云:“书空耻咄咄,击缶歌呜呜。不为今离别,焉知昨欢娱?”都有很好的意思。一阕《清平乐》,一曲击缶歌。正是篱下瓜田的本色,其或庶几近之,亦是本怀也。

岳西高腔

它像乡村人的农具,挂在墙上,又像贴在窗上的剪纸,手艺人的工艺品。

岳西高腔,不只声高,腔是关键。有腔不在声高,我听昆曲,细若游丝的声线有蝉翼美。高腔不是这样,高腔有土腥气。春天时,用铁锹一锹锹翻开泥土,蚯蚓蜷舞,土的腥气在空气中飘散。高腔差不多就是这样。

高腔描绘出乡野的风土与人情,也不仅仅限于皖西南。市井,传说,神话,男男女女,吃吃喝喝。

高腔里某些作品,可以用来驱鬼。

高腔里某些作品,可以用来娱乐。

高腔里某些作品,可以用来祝寿。

高腔里某些作品,可以用来庆生。

高腔里某些作品,可以用来祈福。

……

不只如此,不只岳西高腔如此,很多地方里的某些作品都可以驱鬼、娱乐、祝寿、庆生、祈福。

岳西高腔唱《八仙庆寿》《彭祖讨寿》《上朝》等以做寿。贺新屋唱《观门楼》《鲁班修造》《贺屋》。部分演出还有一定的仪式和程序,形成固定的习俗。《闹绣》用于闹新房,敲锣打鼓来到新郎家,先在大门外唱《观门楼》,进大门后过中厅时唱《过府》,至堂轩落座时唱《坐场》,来到新房门前时,表演者即兴编词唱喜庆小曲,房门被成功“唱”开后,表演才真正进入高潮。《闹绣》《贺婚》《撒帐》《成婚》……最后以《点元》完美收官。

高腔是立体的风俗画。

高腔表演分两种形式。一种由五七个艺人围鼓而坐,各执一打击乐器,按剧本分唱剧中角色,以鼓板师领头,一唱众和。最初的围鼓坐唱后来慢慢演变成了另一种形式:化装登台演出,角色设置基本沿用青阳腔体制。艺人分为正生、正旦、小生、小旦、净、丑、末、夫、外、杂十行角色,扮演剧中人物。

同为安庆地区的地方戏,岳西高腔与黄梅戏不同。

最开始的黄梅戏,非常民间也非常世俗。时过境迁,她的民间是梳理过的民间,她的世俗也是美化过的世俗。岳西高腔不是这样,发端之际,更多是文人自娱自乐。随后高腔慢慢变成了残旧的粗瓷大碗——包浆光洁的粗瓷大碗放在摇摇晃晃的八仙桌上,桌子旁的椅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靠背光滑滑的,一把锄头靠在上面,锄根带着在地里锄草的残泥。

岳西高腔起于明朝,给我的感觉,却像先秦的老先生一样,大得古风。高腔不是明朝衣冠。明朝衣冠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民国衣冠见过不少,老照片中长袍马褂有旧时风流。想象先秦人身上的麻衣葛服,高腔就应该那样,有种粗粝美粗糙美。高腔有《愚公移山图》的感觉,是徐悲鸿画笔下那个白头老翁的短服。有些地方戏精细,风流倜傥,像面容姣好的女人用细瓷杯喝茶,高腔则是满脸皱纹的老汉拿陶樽饮酒。

中国戏曲和中国书法、中国绘画、中国文章一样,各有情态。京剧是草书,墨薄而匀,飞白赏心悦目,令我回味;黄梅戏像唐人写经,宁静清新、含蓄淡雅、简洁明快,清幽之气尽洒纸面;秦腔如魏碑,笔画凝重,有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豫剧若唐人大楷,凝练严谨,视觉上清丽而典雅;昆曲仿佛赵孟頫、董其昌的书法,线条安闲、平和,呈现出美好宁静的生命状态。

京剧有明朗美,春天上午的太阳穿过树梢,地上斑斑驳驳的是时光的影子。昆曲有颓废美,这么说玄虚了,实则是美人扶醉的感觉。醉也不是真醉,而是气息上的醉意。黄梅戏有绿叶之美,早春枝头的嫩芽与绿叶。高腔有浑浊美,秦腔也浑浊,秦腔的浑浊如黄河之水天上来,高腔的浑浊是小溪涨水、泥沙俱下。

岳西高腔的衰落,在我看来,是因为逐渐摆脱了农耕,其艺术形式不适合表现现代文明。声色迷离的世界容不下粗瓷大碗。在今天,很多民间艺术基本没有生存的土壤。农耕文明逐渐衰落,若农耕不复存在,农耕文明将无所依附。

看过几次高腔,说是老谱新编。那时候年纪小,没看完全场就走了,至今耿耿于怀。中国很多地方戏里有种老成深厚的光辉,新改良的不行。古董的包浆要靠把玩摩挲,而不是人为快速做旧。

听过一些地方戏,地方戏给我的感觉——没有内心。也就是说地方戏的风格是虚心的,虚心得什么都可以接纳,这样一方面成全了地方戏,一方面毁灭了地方戏。

岳西高腔中还有种雅调,我没看过,记一笔备忘,他日补记。

以上是旧作,写于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五日,以下补记:

多年没见过大雪了。

合肥的雪不同中原,更比不得燕赵慷慨之地。楼头远望,冰封山河,中正婉约,白色无声无息地遮盖了一切,风裹着雪乱纷纷飘,莽莽苍苍的气象到底出来了。

傍晚时,雪越下越大,忍不住一头撞进去,在街与街之间走,在楼与楼之间走。风起时,把人穿透,冷冽如坠冰窟。

这样的风雪天,最好有三五好友围炉把酒。尽管如今几乎不碰酒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风雪中酒杯碰在一起,是温暖的世情,有古人诗意。

想象晚明或者清朝的某一天,天寒、山远、雪大、屋贫。天地肃杀中一声犬吠遥遥入耳。犬吠不绝,循音而去,老宅堂轩里一众人围鼓坐唱。炉火烧得正旺,是深山栎树的炭火,真舒服。归客自屋外顶着一头雪花推门而入,搓搓手,从火塘里端起一盏温热的米酒,几口下肚,清寒渐去,身子骨慢慢暖和起来。

窗外漫天大雪簇簇而落,一朵朵肥硕如白牡丹,一群人扬声坐唱岳西高腔。高亢的声音激越嘹亮,响彻屋顶。婉转的声音如流水潺潺,或如浪花飞溅。一人唱,众声和,有人敲锣有人打鼓,锣钹响起,有人手舞之足蹈之,撩开衣襟,张口便来。那是岁月码头的守候也是农闲时光的安息,跌宕自喜,中有陶然。

岳西高腔演出剧目分为喜曲和正戏两类。正戏多为明代传奇剧目,因大量运用灵活自由的滚调,感染力倍增,如《荆钗记》《白兔记》《拜月记》等。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个唱《拜月记》的女子,声音轻柔,唱词优美,身姿曼妙,盈盈软语令人如痴如醉。

相比之下,乐韵陶陶的喜曲俚俗多一些。

高腔里的喜曲,现存七十余目,凡赐福类、庆寿类、灯会类、贺婚类、送子类、家教类、点元类、进宝类、贺屋类、酒令类。或坐唱,或走唱,或彩唱。台上台下,一唱百和,盈天的喜气似乎能荡平一年劳苦的心茧。十类喜曲,还有十八曲代喜曲。既为喜曲,图的是吉祥与喜庆。

喜曲唱词大抵通俗易懂,多有劝善的意思。如《九世同居》里所唱的:

忍字心头一把刀,为人不忍祸先招。君若忍,执掌朝纲。臣若忍,常伴君王。父若忍,子在身旁。子若忍,孝敬爹娘。兄弟若忍,家兴旺。妯娌若忍,不分张。亲戚若忍,长来往。朋友若忍,耐久长……

最普通的道理唱将出来,是戏人的上善若水,也是戏人的宅心仁厚。

岳西高腔的喜曲如喜鹊闹梅,像是风雪中老梅枝头的那抹大红,声调几近犟直的北方话,梗着脖子般,声调高锐,腔滚结合。而伴奏的云锣、铙钹、牙板,紧跟着跳跃翻飞,一唱众和,古朴喧闹,更有南曲的委婉。《大赐福》:

乐陶陶,意畅快;喜滋滋,心开怀。笑盈盈,百福骈臻;闹喈喈,天官赐福来。

岳西高腔高古,高也没有多高,是水长山高的高,有山水的意思;古也不见多古,是明人笔墨。宋人山水多是工笔,工整细致。明人笔墨放诞,下笔多写意,明四家如此,董其昌也如此,活泼泼的大写意,又简练又老到又文气。

岳西高腔是明朝嘉靖、万历年间风靡全国的古青阳腔的遗脉,明末清初由文人商儒传入岳西,先是乡士在私塾教习,慢慢组班结社,四处演出。清光绪年间,青阳腔全面融入境内各民间灯会,与本土民俗文化相结合而成自家腔调。

岳西高腔保存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三百多出剧目,摊开来,也是一幅明清浩瀚深阔起伏跌宕的山水画。

旧年岳西凡宗祠必设戏台。宗祠落成、族谱出谱,万年台雕梁画栋,首演采台,唱谱戏。关帝会唱《坐场》《降曹》《过府》等夫子戏。娘娘会、刘大仙庙会上,信众酬神还愿,唱《戏连》《大度》《小度》《思春》《思婚》等香火戏。贺新屋唱《观门楼》《鲁班修造》,新店开张唱《财神进宝》《贺店》,老人做寿唱《八仙庆寿》《彭祖讨寿》,学子赴考、高中唱《点元》《报喜》,官员升迁唱《封赠》《大金榜》等。正月灯会中,则唱《天官赐福》《财神下界》《数八仙》《戏采茶》《庆贺上元》,或《蟠桃会》《盘丝洞》等单出高腔戏,载歌载舞,戏舞结合。

岳西高腔的表演,花团锦簇,盛开如乡人的祈愿。那曲调有慈爱有温暖,更有家常气,和人比邻。若干年后,那方贫瘠的山水中果真也儿孙绕膝,求不来财源茂盛,求一个人丁兴旺,一代代人在大山里休养生息日出日落。

岳西高腔的表演,有舞狮、舞马、踩高跷、旱船、蚌壳精、赶犟驴之类,这些名字里有乡野人的赤真。乡野人的赤真,本色见性,仿佛光赤着身体走进大雨里。后来高腔演出渐渐配有狮子拳、梅花拳、倒挂金钩、燕子衔泥、过铁板桥等技艺杂耍,观者看了痛快。歌、舞、戏、曲、乐缺一不可,恬静安乐。《十二月花神》锣鼓伴奏,众人帮和。高门大嗓唱高腔里的山歌,砍柴时候一声高似一声,满山都是野腔野调。采茶放牛唱一段小调,悠闲自得。田间薅草不妨也来一曲高腔,此唱彼接,遥遥相和。

春日的岁月,日暖风和,更求一个政通人和,姑嫂和,婆媳和,兄弟和,姊妹和。天地和美,人间大道。天地和美,人间喜乐。

岳西高腔是人间喜乐。

看过一回岳西高腔小剧《龙女小度》。龙女奉观音之命变为村姑,试新罗国僧人金乔觉道心佛性,以酒色逗引他不去天台修习。金乔觉不为所动,龙女最后现身,才知度化之功。此剧说金刚之法力定力,乡下津津乐道的却是生动有趣的人情世俗。有戏俗有民风有人情,岳西高腔之美也正在此间。

婉转悠扬的芳菲古韵中,流淌着一辈又一辈艺人的血液。

高腔并非岳西所独有。湖北有沔阳高腔,湖南有辰河高腔与常德高腔,浙江有西安高腔、松阳高腔、瑞安高腔。川剧、湘剧也各有高腔,各见风韵,各有声腔,不变的是家和万事兴的祈愿。

庐 剧

忘记是哪天的事了。大概是同治某年三四月间,正当春光烂漫之季。安庐滁和道庐州府衙外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地伸展出去,直通西门。出西门不过百里,有一座圩堡,更楼、四合院、炮台、曲桥、抱鼓石,还有皂荚、玉兰、梧桐、银杏、桂花等掩映其中。庐州春日稍迟,真不及江南早春花发。此时,圩堡内业已姹紫嫣红,一派锦绣了。

过了那圩堡外河,是一建构甚是宏伟的仿徽派宅第,左右立两尊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石雕狮子,形象生动,刀工细腻。阳光大好,照在石狮身上,奕奕若活。高宅朱漆木门,两个茶杯大小的门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上写着“诗书传家”四个金字,左右一联:“解甲归田乐,清时旧垒闲。”

大门上有门楼,用青石和水磨砖混合而建。门楼横枋上有砖雕《百子图》,百个顽童形态各异,神韵毕现。柱两侧配有巨大的抱鼓石,高雅华贵。

进门,大厅正堂挂有《松鹤图》,两侧中柱上也有一联,说“名士无妨茅屋小,英雄总是布衣多”。语言倒是朴素。厅内陈设有条桌,桌上东边放一花瓶,西边摆一古镜,中间是自鸣钟,寓意平安。

大厅里能听见锣鼓声,原来后花园戏楼正在演戏。几排长凳上,分坐着男男女女,个个腰板笔挺,到底是将门子弟,显出一股虎虎生气,生气中不失儒雅贤淑。台上演的是明传奇《玉簪记》。说开封府丞之女陈妙常,避靖康之难,与母亲失散,入金陵女贞观出家。观主之侄潘必正应试落第,耻于还乡,借住观中,见妙常貌美,生爱慕之心,妙常也很留情,各以琴声诉心意,终成欢好。后观主发现,对潘必正严加训诫,逼他早应会试。无奈之下他只得乘舟而去,陈妙常私雇小船追上,以玉簪相赠,潘必正则回以鸳鸯扇坠,相泣而别。潘必正至京会试及第,做了官,始回金陵与陈妙常成婚。

台下一劲装少年,十八九岁年纪,眼神炯炯,左顾右盼,神色甚不耐烦,似有心事。《玉簪记》正演到追舟一节,只见几个一色青布短衣的汉子在侧门探头张望。那少年再也按捺不住,悄悄溜出门去,骑上一匹红马。早有仆人开了大门,放下吊桥。胯下红马昂首长嘶,纵身出了圩堡,在大路上冲将出去,奔向庐州城。劲装少年将头上辫子甩至项间,皮鞭在空中虚击一下,啪地一响,那红马扬起铁蹄,跑得更快了。

《玉簪记》是明人高濂所作之传奇,庐剧化为己用,遂成传统剧目。庐剧,旧称“倒七戏”,俗称“小倒戏”。旧称由来无考,因其盛行于安徽省的皖中地区,此地古属庐州,一九四九年后定名为庐剧。

民间的说法,小倒戏、倒七戏是倒七倒八,难登大雅之堂的意思。张恨水先生说,出台要唱七个字为一句戏词,唱完了,掉转身来,面向台下,开始倒步唱七个字,所以叫“倒七戏”。

庐剧是劳动人家的民歌戏,反映着日出日落的喜怒哀乐。山水间的俚歌就是山水间的流水,高亢而激越,沿着山道流淌,然后蓦然回来,挥挥洒洒出了山,向远方而去,向平原而去。

庐剧分皖西、皖中和皖东三路,艺术特色稍有不同。西路唱腔高亢,假声较多,称为“山腔”;东路婉转抒情,称为“水腔”;中路明快朴实,介乎西、东两路之间。庐剧唱腔不断用假声,称作“小嗓子”。

庐剧的表演朴素而活泼,打击乐却丰富,几乎是一戏一套锣鼓,身段舞蹈吸收民间花鼓灯、旱船舞等形式。唱腔来自古庐州门歌、秧歌、莲花落、搭汗巾等民间小调,还有大别山山歌与巢湖渔歌。落板时常用帮腔,满台齐唱,称为“吆台”。当舞台上的演员唱到特定的桥段时,一众演员齐声帮唱,高亢辽阔,烘托剧情,增强舞台气氛,风格明朗。

过去庐剧演员身兼数角,未形成固定的角色体制。艺人轮番替换,还要兼打锣鼓,所谓三打七唱。演出时由三个人手执打击乐器伴奏兼帮腔,七人登场演唱。庐剧从前无女艺人,旦角多由年轻稚嫩、嗓音甜脆的少年男子扮演。班社开始进入城市,剧目不断丰富,角色行当也相应增多,分为花旦、小生、青衣、老旦、老生、小丑六行。

最初,庐剧演唱不用胡琴,全是锣鼓伴奏,称之为“大小过台”。因为太单调,有人尝试着在演唱时用胡琴伴奏,效果更好。

庐剧是村戏,又名“板凳戏”。两人清唱,一人伴奏,敲敲打打。男演员扮演老生、须生、小生、娃娃生之类,女演员演老旦、青衣、花旦、彩旦、闺门旦之类。

京剧音调铿锵,黄梅韵味清甜,花鼓嘹亮清脆,庐剧流转婉然。不同于黄梅戏的优柔清丽,庐剧在起源之时就与如泣如诉的寒腔结下不解之缘,既有生的悲凉又有活的跌宕。寒腔类似哭音,与欢音相反,善于表现悲凉、哀愁的情绪,以哭板相伴,唱法稍快,一个字追着一个字。 有人说庐剧像诗里的绝句、散文中的小品。

民间传说在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礼上,李鸿章唱了一首家乡小曲,也就是后来的庐剧。在各国使节注视中,李鸿章霍然站起,清了清嗓子,用他沙哑的嗓子唱庐剧小调,高亢、苍凉又很悠扬,全场一片寂静。唱完后,掌声不断。事情不必当真,道理情有可原,其中自有传奇。

李鸿章日常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起早摸黑,东奔西走,迎来送往,像大海里的一片孤帆,疲惫地远游,做着帝国裱糊匠。庙堂之上的李鸿章,人羡慕得享高位,实则不过一只风筝,一只被权力的长线紧密地连着朝廷的风筝,一只被思念的长线紧密地连着家乡的风筝。人总是“眷怀家国,未尝一日忘”,所以“意郁郁不欢,恒思归耕故乡,卜居于莫厘、邓尉之间,筑三椽之屋,拓五亩之园,藏书数万卷,买田一二顷,徜徉诵读其中,优游卒岁,以没吾齿”。

庐州有人任上海道台,每年母亲做寿,老太太的要求是看一回家乡小戏,这小戏就是后来的庐剧。

离乡多年,独在异地的李鸿章偶尔也会想起老家吧。岁月一天天过去,有时候突然觉得苦了累了,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家,想起乡音,想起地方戏。大概是戏文朴素,能慰藉乡愁。乡愁从来不论贵贱,无关年龄。

李鸿章的同时代人王韬就在文字中说,某一个月夜,望着窗外的晴空, “隔墙忽有曳胡琴唱歌者,响可遏云。异方之乐,只令人悲”!这样的心情,大概谁都有。那时候的李鸿章,不由自主会哼唱几声庐剧,也说不定。

清新秀丽的庐剧乡音,是宦海沉浮中的清凉剂。清风起时,悄入李鸿章的耳畔,一曲寒腔洒在心上,那是庐州一片月。心头想起李白的《子夜吴歌》,念出来的时候,长安变成了庐州。“‘庐州’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书房里几个幕僚清客一愣,彼此相望,低下头来沉思不语,托起茶杯的手住在空中,到底各有乡愁。

庐州是包拯的家乡,二百多年来,庐剧绵绵不断地上演包公戏。《干旱记》《卖花记》《乌金记》《包公审驴》《荷花记》《真假包公》《琵琶记》《秦香莲》《阴阳扇》《狸猫换太子》《陈州放粮》等,唱的是青天白日的故事,演的是对朗朗乾坤的向往。地方戏永恒的主题是惩恶扬善、才子佳人。戏词里别有天地,商贾云集,才子坎坷,佳人命薄。香风吹进马头墙,阁楼小姐心鹿乱撞。

我看过庐剧《秦香莲》,移植了京剧、梆子风格,对伴乐与唱腔也做了改革创新。陈世美有恃无恐、骄狂傲慢、藐视律法:“纵然有人把我告,你把我当朝驸马怎开销?……”包公义愤填膺:“漫说你是驸马到,龙孙凤子我也不饶……不铡你陈世美我就不姓包。”台下顿起欢呼……这时,老国太上场。

“你若放了陈驸马,管叫你官爵往上加!”

“贪官污吏天下骂,枉在朝堂戴乌纱。”

“难道你让我女儿她守寡?”

“这不是皇宫是南衙,皇家女儿怕守寡,难道说百姓的冤屈就不管他?”国太怒:“先王立下现国法,哪有庶民告皇家?怒冲冲坐在大堂上……谁敢斩驸马我就先斩他!”有年演《秦香莲》至此时,有观众入戏太深,怒极而起,意态不平,高声大骂打死老国太!

台上国太推开刀斧手:“本宫站在大堂上,哪个胆大敢动刑?”包公唱:“龙国太与我作了对,猛虎偏敢斗蛟龙,头上乌纱我不戴。”摘下纱帽,脱去蟒袍,右手拉住国太,左手托着乌纱帽,高声唱道,“天大的祸事我担承!”国太怒极大吼:“先斩哀家,再斩驸马!”包拯不为所动,声若雷鸣:“先斩驸马,再斩包拯。刀斧手,开铡!”观众一时目眩,鼓掌不息,喝彩不绝。

看包公戏总是痛快,梁祝的故事到底凄绝。庐剧里的梁山伯,在一片凄凉清冷中娓娓道出最后的心曲,一榻一人一扇,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生死永随梁山伯,一个墓穴两人眠。这是情爱的咏叹,也是令人心痛的剧场。 大幕落下,观众许久回不过神。一些人靠在座席上痴痴许久,才起身鼓掌。

在我的故乡皖西南,有种黄黑相间身带花纹的大蝴蝶。小时候常常看见它们,雌雄一对,在田间地头花丛山谷出没。两只蝴蝶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偶有顽童捉到一只,另一只却不离去,绕人而飞,有不舍意思,赶也不走。老人称这种蝴蝶为“梁山伯,祝英台”。据说苏杭湘西一带也如此称呼。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梁祝故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男女的深情,第一次知道世间的哀伤和不幸。

距我家百里的舒城有梁祝古墓,乡间流传着这样一首关于梁祝的《蝶恋花》词:

彩蝶翩翩花感慨,月色黄昏、一片朦胧态。万卉芳菲呼醉客,真情切勿商量买。最是人间男女债,跪赏梁祝、千古深深爱。毓秀龙舒山水好,传奇代代溢清霭。

关于庐剧,旧时有“锣鼓响,脚板痒”一说。农闲时分,戏腔一开,万人空巷。四乡八邻蜂拥而来,板凳一字排开,人坐其上,津津乐道,随剧情或喜或悲或叹。戏台上,家长里短的民间传说、市井故事,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一一呈现。

地方志上说,前村庙会戏刚刚歇鼓,后村的人意犹未尽,想请戏班子开锣。家家户户谈好价钱,穷苦人家虽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一些,也爽爽快快凑出份子。演戏那天,男女老少里外几十层地把戏台子围了起来。台上轻歌曼舞,台下长吁短叹。脚底下的菜地和秧苗都被踩得乱七八糟了,大家也全然不顾。

热闹红火与吉祥喜乐的戏台下,像庙会一样,街市嘉年华,古村嘉年华,农人嘉年华。傍晚时分,戏散场了,人还沉浸在剧情的悲欢离合中。

古庐州的圩堡里,年久的老戏台,给人陈旧、空洞、荒芜的感觉。一些明清风格的桌椅、匾额、摆设,冷冷清清,没有人间烟火供养。一到下午,夕阳西下,台前的人被建筑的阴影压迫住。时间丢落了戏台,当年台上台下的人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演绎过多少故事传奇,经历了多少春来秋去,戏台无言。

在戏台边喝茶,泡的是庐州茶,隐隐白毫,嫩绿的芽头在水里逐渐舒展开来。香气细腻婉转,而口感更柔和丰富。这大概还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风物。耳畔有庐剧的声音隐约传来:

牛郎星,织女星,一条大河隔当中。每年七夕才相逢,一年会一面,令人心不平……北墙一幅画,观画甚周正,画子画得好,爱坏女多娇,画子画得能,爱坏女佳人。上画红牡丹,颜色多鲜艳,青枝和绿叶,富贵满人间。

恍恍惚惚,古戏服风姿绰约的背影并未走远。

含弓戏影

又来含山了,还是油菜花开的时候。距上一次隔了八年。在街道上闲逛,想找寻八年前的记忆,什么也没找到。

记忆是靠不住的。

在含山公园边走边想。

这一次过来看含弓戏。一听到含弓戏的名字,脑子里就想起杯弓蛇影的故事来。说有人饮酒,见杯中有蛇,喝了那酒后,即生了重病。实则只因墙壁上挂着一张弓,弓的影子映入酒杯中。此人得知真相,解开心头疑团,方得病愈体安。

人生难免疑神疑鬼,自相惊扰。干脆放下,看看书,听听戏,其中天地自有大乐。人自寻烦恼,人自得其乐。

听了几段含弓戏折子戏,忽有所感,提笔在《含山文化丛书·含弓戏卷》扉页上记下:“二〇一九年三月二十二日,含山县城看含弓戏。民间生动俏皮灵巧在焉。地方戏之美,大抵还在乡野礼赞,滑稽之间生气勃勃,生机勃勃。”

戏毕乐止,闲看窗外,棚户区斑斑驳驳。一侧菜地油菜花黄,间或种有葱蒜椒茄,颜色青翠,绿意雀跃。再远处,云归天外,湿润清新的空气,如同江南。含弓戏里亦有春景,况味在范仲淹“春和景明”“渔歌互答”两句。

昨日过青阳,遇滕子京墓。四面皆水田,中间立一土丘,郁郁葱葱,长满了树。其地高不过丈许,方圆半亩,如倒扣的大碗,名为“抱珠墩”。下车谒之。想起二十年前在故乡山路上念诵《岳阳楼记》的情景。

看了《含山文化丛书·含弓戏卷》一书,似乎可以写一段小说笔法的随笔:

四野连天飞雪,呵气成雾,满地冰霜如刀,以大地为砧板,众生皆是鱼肉。

雪未住,风犹在,路边的苇草被冻住了。正是民国初年腊月光景,含山城外的乡路上,一众瞽目艺人背着二胡、牙板、长笛,迎风冒寒,向南缩肩而行。脚靴踏在冰雪上,咯咯有声。一白发老者,两三个中年人,身着长袍,戴瓜皮帽,后面还跟着几个二十来岁的男女。

离官道数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孩子见状甚奇:“爹爹,那些人做什么呢?”那文士回:“他们都是我们含山有名的艺人,外出唱戏。”小孩又问:“天这么冷,也要出门吗?真是辛苦。”文士道:“唉,人要吃饭,哪管得了天气冷热?老百姓的生活向来就不容易。”小孩说:“爹爹,你前几天教过我元人张养浩的《潼关怀古》,那曲子里说:‘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见这百姓难逃一个‘苦’字。”那文士甚是欢喜,点了点头道:“正是。你懂得生活辛苦,真是好孩子。”

眼见那一众瞽目艺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文士拉起小孩的手说:“外面风大,先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回屋。

那文士姓庆,名承文,字西琴,本是含山县环峰镇人,早年中过秀才,深感科场腐败,无心出仕。后因家境贫寒,为谋求生活,光绪年受聘在李鸿章长子公馆做启蒙师。李家藏书甚丰,中医典籍尤多。庆承文得以饱览群书,开阔眼界,每于课读之暇,潜心研究中医药典,乐此不疲,颇有所得。归家后庆承文一心悬壶济世,勤学不辍,好善乐施,为乡人所敬仰。

回得屋内,庆承文从墙壁上取下二胡坐下,径自拉了一曲。孩子在一旁听着,只听他父亲开口唱道:“茅草屋天晴住着容小可,逢天阴或下雨屋漏成河。”说不尽的恓惶苍凉。曲终,庆承文丢开二胡,走到窗边,向田野上望去,只见暮霭苍茫,天色沉沉,似起雪意,叹道:“下起雪来,这些人一路上少不得要多受一些苦了。”

忽见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疾步而来,到得近处,认出了面貌。庆承文大喜,道:“是金龙兄、凤英嫂。”快步迎将出去,叫道:“金龙兄、凤英嫂,今日怎来到此地?”

右首一人身形瘦小,亦是瞽目,颏下黄须稀落,一张铁锅脸,歪戴着瓦楞帽,身上穿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左首一妇人也小且瘦,面目黝黑。正是艺人黄金龙、汪凤英夫妇。黄金龙道:“承文贤弟,明日去城里唱堂会,天色渐晚,想在贵处借宿一晚。”

当下庆承文让妻子下厨整治了一桌饭食,乃是猪头肉、公鸡、糟鱼、火腿,还有两盘青菜,又暖了半壶酒。几个人吃喝闲叙,是夜无话。

天明,黄金龙、汪凤英夫妇匆匆用过早餐即拜别。

地方志说,黄金龙、汪凤英是含弓戏前辈。时隔太久,事迹散佚,生卒不详,像梦一样。在江南一带演唱的含弓戏艺人还有张银春、吴从斌、徐老五、袁小芝、俞少春、黄昌源、陶金春、黄素英等,他们的生平也都如烟云一般消散在岁月码头,无从寻觅。

那些锣鼓,那些丝竹,绕梁三日之后,穿过瓦缝穿过窗户穿过人群,风吹来,消失在历史的田野,再也找不回来了。

含山,地处长江下游北岸,位于皖中。志书说:“在含山县西三十里,崔巍雄峻,群山列峙,势若吞含,唐因以名县。”《太平寰宇记》又说:“以县境众山所含,故名‘含山县’。”

含山胜迹繁多。春秋时伍子胥为报楚王杀父之仇所过的昭关就在含山境内,王安石所游褒禅山距今日之县城极近,还有凌家滩新石器遗址。历史和文化生生不息,这是一出地方戏的地脉吧。

含弓戏因起源于含山县,以弓弦(二胡)为主要伴奏乐器,故名“含弓”,也叫“含弓调”。

含弓戏早期是在含山瞽目艺人操弓卖卜兼唱滩簧的形式上逐步演变而来的。所谓滩簧,是代言体坐唱曲艺,兴起于清朝乾隆年间,《霓裳续谱》中有“南词弹黄调”一说。

乾隆、嘉庆年间是滩簧的早期阶段,在坐唱曲艺风行南北的影响下,由南词说唱演变成一种代言体的坐唱形式,形成滩簧。不少瞽目艺人在占筮卖卦的同时兼唱滩簧。一代代艺人拖家带口,也可能只身一人,在江南芜湖、当涂一带卖艺。

县志上说,清道光年间,连年灾荒,含弓戏盲艺人迫于生计渡江南下,大多集中在水陆繁华的芜湖。在此期间,含山的商会找人组成含弓调戏班子,经常聚会,在一起切磋技艺,与当地艺人竞争角逐又相互交融。偶尔还出去唱堂会,场场抛彩,气氛喜庆热烈。

晚清时含山出了一个叫晏道海的人,歌喉清亮,久唱不衰,人称“金嗓子含弓晏”,他一生收徒百余人,声名遍及县内外。

民国初年,一些班社所传唱的含弓调仍然兴盛。遇有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或举办迎赛会的村镇,就去唱堂戏。这种卖唱,大多是清唱,偶尔以二胡伴奏。很长时间里,民间称它为“清唱含弓”。

当年的清唱留下了两句评语:

引弓如流水,启齿若鸣泉。

一代代含弓戏艺人踏遍了官宦相聚的场所,也踏进了豪富人家的门楼。逐渐有文人雅士参演学唱,含弓调日益时尚而风行。

在民歌基础上,含弓戏吸收昆曲、徽调的某些曲牌和板式,加工演化而成为具有表叙功能的成套唱腔,终于从曲艺的泥坯里脱胎而出,形成了自己的主腔和杂曲两类唱腔。含弓戏广采博撷为己所用,民歌小调弹词皆有,唱腔日益丰富且独具特色,再使用含山腔,大量方言土语妙趣横生。

含弓戏的大段抒唱,可快可慢,能抒发角色内心活动。又有将日常生活中的哭、叫声加以提炼而成的唱腔哭调、叫板,色彩浓厚,风格独特。此外,主调一分为二,其一以典雅见长,宜为庄重文静的大家闺秀怨、悲、吟、诉时演唱;其二则以活跃见长,宜于小生、花旦在玩赏游乐或互吐思慕之情时演唱。

含弓戏的曲唱起源于南曲。姚剧中的杨柳青调和含弓戏的杨柳青调同胞一曲。含弓调之前又受海盐腔影响,后来在余姚腔、昆曲盛行的年代,和其他曲唱一样,再次受到熏陶,形成了与余姚腔相似的典雅、古朴的艺术风格。

含弓戏的内容,最开始也是移植而来,如与白娘子有关的传奇《祭塔》,还有《纯阳戏牡丹》《白楼恨》之类。依旧是宣扬忠孝节义的旧事,表现上,还是喜怒哀乐的规范。高歌低唱,高歌则圆润嘹亮,低唱则沉吟委婉、缠绵悱恻。风花雪月的故事、似有若无的轻舞、声情并茂的情绪,全是旧式文人的生动和晴耕雨歇的美好。

戏中人金风玉露一相逢,戏外客胜却人间无数。

在含山看含弓戏。古人活过来了,在依山傍水的布景里饮酒喝茶写诗作画。一个个鼓点,一句句唱词,一声声唱腔,一条条水袖,恍若花影也恍若画影。花影画影的色泽是古中国的青绿。戏台上的粉墨下依稀看见饱经风霜的沧桑与不惊不喜的天真。

在含山住过两夜。夜里沿着街巷行走,两侧灯火,幽暗中看来,像陈年旧事,也有戏文的味道戏文的色彩。路旁老院古宅大门上锈蚀的铜环,仿佛能摸到才子佳人与帝王将相的前世来生。乳燕衔春的瓦墙上,一株青草递来一段新绿。因为戏文,景物一新。

平安戏

清水一名“泠水”,又名“清弋水”,发源于黄山,汇石台、太平、旌德、泾县诸水,河身渐广,春暖水涨时,竟也波涛汹涌,故曰“江”。

青弋江浩浩碧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芜湖城中流过,汇入长江后方才归于大海。临江土场边上,植有一排数十株乌桕树。南方的秋天来得迟一些,十月天,乌桕叶子才泛红如火烧过一般。太阳渐渐收了通黄的光线,女人孩子们在门口空地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地听戏。演的是徽州府休宁松萝道人的《狮吼记》。

此部传奇说四川眉山书生陈季常惧内故事。

却说陈季常以求功名探父友之名,淹留京城多日,沉醉歌舞,结识了同乡苏东坡。陈妻柳氏闻得此事,气极,写信谎称代娶四个“美人”在家,盼夫速归。陈季常回家,见所谓美人容貌丑陋,啼笑皆非,从此被管制于家中。苏东坡被贬黄州,邀其同去赏花。柳氏疑心同行必有歌伎,不允,陈季常说若有则甘受责罚。柳氏派人打探,果有歌伎。陈季常回家罚跪,苏东坡见状不平欲评理,反被推出门去,陈季常更遭杖责。柳氏心中气愤,拉他去见官。审判官处罚柳氏,遭其妻痛打。又告到土地祠,土地公公同情陈季常和审判官,也遭土地娘娘责打,官司只得作罢。

后来,苏东坡担心陈门无嗣,赠来侍儿秀英。陈季常将此姝置于附近别业,暗中来往,终被发觉。柳氏妒火中烧,绑绳索于陈季常脚上,终日监视。陈季常求助于巫婆,设计使柳氏误以为祖宗动怒将自己变为羊。离家逃得三日闲,归来后,柳氏怕陈季常再变为羊,只得同意纳妾,秀英回到陈家。几天后,柳氏妒火中烧,大闹一场,家中鸡犬不宁。阎王因柳氏罪孽太重,差牛头马面摄去柳氏生魂,严刑拷打,幸有佛印禅师把她度回阳间。自后柳氏尽改性情,一家和睦。

台上男女粉墨登场,说一段,唱一段,引得村民无不眉飞色舞。

戏毕,一垂髫童子托出一只盘子。有人从荷包里拿出两枚三枚嘉庆通宝放入木盘,顷刻间得了六七十文。妇人们一言不发,陆续各自归家。不多时,几户人家的烟囱冒出烟来。

一众男人兀自坐在矮凳上,满脸陶醉,摇着大芭蕉扇一边闲谈,一边挥打脚边哼着飞舞的花脚蚊子。几个孩子飞也似的跑来跑去,或者蹲在乌桕树下玩抓石子。青弋江上驶过几艘渔船,遥遥与熟识的村民高声打招呼。有船靠了岸,以竹竿挑着几尾新鲜的鱼递过岸来,自有买家接过,扭身回村而去。

时间如水,这一幕转眼过去两百多年了。

窗外风冷,长江的风,芜湖的风。

室内温暖,戏词温暖,人情温暖。

一桌人团团围坐,听戏,听艺人谈戏。唱腔如云雀入秋,一声声里寒蝉凄切,又似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让人心里涌起许多故旧苍茫,抬头,青弋江水无声流过。恍恍惚惚里,戏人的长翎划出来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那艺人元气很足,腰背笔直,一声声唱腔云淡风轻,举止投足神采奕奕。年轻时候练过童子功,到底不一样,半个世纪过去,兀自受用。一身老式衣服整洁端庄,乡音徐缓有致。饭桌上和我聊起过去的戏事,戏事与世事相连,笑中有泪,泪中带笑。饮尽杯中的残酒,琵琶弦上弹出的相思分明有苦味有苦意。老太太说了很多陈年旧事,跌宕起伏,说当年下乡演戏如何如何,说剧团命运如何曲折。说起梨簧戏的明月前身,说起梨簧戏的流水岁月。

戏里从来没有平淡,平淡了作不成戏,要的是拍案惊奇。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里戏外注定了几多坎坷几多磨难几多山穷水尽几多柳暗花明,总算欢笑多过唏嘘。逝者如斯,旧日戏台不存。打马看过的长安花早已凋谢,金玉堂上结满蛛丝。

梨簧戏是芜湖的市井戏,在芜湖方言、民间小调之上,汲取二黄、柳子腔和昆曲等的唱腔和音律,形成自己的风貌。史志记载,当涂、芜湖、宁国一带立春日“妆戏到,征女伎”。雍正年间,一知县深得民心,去任时,老百姓沿途供帐,演剧为他送行,那真是民间最隆重的情谊。

芜湖是水乡,农人祈求平安规避风雨,梨簧戏常常用来拜神娱神。旧时芜湖风俗,每逢正月上元灯会、端午龙舟竞渡、秋后迎神赛会,总会请梨簧戏艺人演唱。另外,办喜事、做寿、小孩满月,祈求人寿年丰、四季平安,也要唱梨簧戏。

梨簧戏起自村坊小曲、里巷歌谣,是市井戏也是草根戏,老艺人自养自传。唱的是喜庆,唱的是平安,深受人们欢迎,又称为“平安戏”。内阁大员黄钺道光年间告老回乡,在芜湖作有《于湖竹枝词》,说:“上元龙灯,端午竞渡,罢则演剧。至秋又跨街为台,以报秋社,谓之平安戏。”老夫子觉得平安戏的名字太平白,见江淮春日景象佳美,大地以梨花为妆,人间处处丝竹伴奏,可如孔子感慨的那样,咏而归,遂改平安戏为梨簧戏。

我更喜欢平安戏的名字。

“平安”二字比“梨簧”悠远坦荡。“梨簧”二字佶屈一点,无怪前途曲折,不像黄梅戏、庐剧、徽剧声名远大。

戏名、地名、人名都有命运。京剧、秦腔、昆曲、豫剧,又浩大又亮堂。有人说秦瘦鸥这样凄楚的姓名写小说必是鸳蝴派;“鲁迅”二字正大长远,弄文学注定留名;张恨水这个笔名更适合作家,比原名张心远飘逸。

老派人言谈下笔追求平安,故家门楼边上常有“平安二字值千金”的春联。旧时人连信笺所用宣纸也讲究,浅浅印了“平安”双钩隶书。信笺上印有“平安”二字,辞书上说叫“平安字”“平安信”“平安纸”。

宋人陈与义的诗:“细读平安字,愁边失岁华。疏疏一帘雨,淡淡满枝花。”元代《桃花女》楔子说:“想我河南人出外经商的可也不少,怎生平安字稍(捎)不得一个回来?”那人自是不知李永周之苦:“欲将数行信,无处寄平安。”岑参最好,逢入京使,对他说:“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范梈《福州杂诗》:“家人定得平安字,最念痴儿不解看。”

人求名求利求官位,最难得却是“平安”二字:故人平安,世间平安。

听戏的日子,平平安安。

梨簧戏最初的表演形式为盲人坐唱,道光年间始有职业性梨簧戏班子。后来,徽班和苏州评弹流传过来,为了争取票友,梨簧戏越发本土化、民间化,有人称为“泥簧戏”或“篱簧戏”。泥土篱笆味是焉。

地方戏之美正美在泥土味上,美在篱笆味上。记忆中,乡下一到天晴,风和日丽,篱笆上长满花花绿绿的衣服。夏日里那篱笆上还蔓延了野草,偶尔也有牵牛花之类如长蛇蜿蜒而上。

走在听戏的路上,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婆娑于眼睑。一百年两百年前的日子,那一代代梨簧戏艺人,也这样走在路上,唱戏的路上。戏服盔头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夜里的清风做伴,唱出幽淡的芳香。

撩开江南的面目,大多是从春夜开始的。

春夜喜雨,灰色的屋檐下,雨水滴滴答答像一阕满贮诗意的乡间小调,萦回不去。屋檐下,梨簧戏的声音被雨声锁住,一屋子平安吉庆。“灯船戏罢平安戏,豪竹哀丝处处催。”词中的梨簧戏,丝竹悠悠唱出故乡调。

梨簧戏唱词不要求七字句和十字句,不完全需要合辙押韵,只求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梨簧戏的语言有京剧中韵白的影子,戏中除了韵白之外,口语白来源于芜湖方言。《太平府志》上说芜湖方言“语轻清不如省会,而亦明白易晓”,芜湖方言在外乡人如我听来明白易晓,梨簧戏的唱词也明白易晓。

梨簧戏自民间破土而出,经过艺人的改良,从其他戏剧中取长补短,使其具有完整的生旦净末丑的表演。完整剧目有《安安送米》《清风亭》《长生殿》《白娘子传奇》等等,折子戏有《牡丹亭》的《春香闹学》、《西厢记》的《拷红》等等。

音律上,梨簧戏与民间摇篮曲、芜湖民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这基础上,又吸收了来自昆曲、二黄、西皮、梆子的声腔艺术和音律结构。时至今日,梨簧戏既有昆曲的优雅腔调,又有梆子、西皮、二黄贴近生活的形式。因此有人赞叹“梨园美哉梨簧腔,雅俗共赏渊源长”,又说它“昆曲梆子二黄调,翻出新腔皆入妙”。

“十八岁大姐吃八样瓜,洋糖拌西瓜,烧鸭煨冬瓜,中前午后吃香瓜,青壳鸭蛋汆丝瓜,青大椒肉丝炒茭瓜,酱麻油拌黄瓜,糯米饭蒸南瓜,烫饭童子瓜。”这是梨簧戏里的一段唱词,让我想起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文意入戏,文脉不绝。

戏里相逢,一曲平安。其中俚语,亦有大雅。

窗外风冷,长江的风,芜湖的风。锣鼓声歇了,戏散场了,那些风吹散了梨簧,吹老了一代代戏人。风过如水,不舍昼夜。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