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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的追寻:论1919年以来的中国新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枣  2020年09月15日14:49

作者:张枣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8月 ISBN:9787541157615

张枣关于现代诗的空白练习

钟鸣

已故张枣先生既写得手好诗,像他谦逊时说的“并不常常”,又远虑母语的变迁,再敏锐反观民族的现代性和书写的可能,由此训练自我平衡——浪漫主义时代被视为综合的精神,迄今回想起来,仍让人感到欣慰。他的论文因涉诗的“现代性”,又涉语言变迁,叙不同时期众多个体,牵扯颇繁,便有些复杂。而我则又属由着兴致胡乱阅读冥想之人,未专门着力于此,也未想耗力到气绝,便觉得黑格尔的话极妙:这里有蔷薇,就在这里跳舞吧!所以,论及故人大著,也只能就知道的,读到的和想到的说说而已,或可做别人的材料。

就诗的写作,我直觉他正想通过一首抵近“史诗”级的东西(指未完诗《看不见的鸦片战争》),并不靠好大喜功的“长度”,而是据更深刻的佯信的世界、丰富的情趣(是由《镜中》和《卡夫卡致菲丽丝》两种样式开始其内在试验的)和高妙的音韵系统来浓缩、容纳我民族多灾多难,既溃泐幻想,也多颓唐、宿弊的命运。他为这积攒情绪和手艺已久,而且,历史和同代语用两种语境(缺一不可),也有助于这点。应该说,这是有涵养和现代意识的诗家,竞相认同也难以回避的渊薮,即旧时所谓“夏夷嚆矢”之变,在我们“生意的中国”(取契诃夫“生意的俄国”)一切都来得太快、湮灭迅猛之际,“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大学》)便成为一个诗家的基本素质。我相信他的诗和内心的演练,支撑我的这些看法,但需另辟篇章来谈。

这篇论文,虽着力新诗跨世纪的“语言实践”,但,拉通看,无非仍是“国语的文学”,但又涉时代变迁和思想反应。所以,据他自身的语言“苗头”(在张枣,表现出“层累性”来),追溯或反省,便孳乳“先验”的一面,既神秘,也不神秘,尤其在他清醒意识到之前就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中时,遗憾的是,他灵动的生命戛然而止。这方面,我是很悲观的,有时会生出“宿命感”来,尽管好意提醒过不少较近的人,包括张枣本人,但“宿命”问题,自我族1840年(道光二十年)被西洋、东洋打败以来,除了“解放”的意识形态,文人诗家,随意给人民灌输得太多了些,孳乳惰性和思想的阴影几多,也未可知,所以,也一直认为,在“自戕”或变形的“独断自讼”文化本有语境中,但凡戳到时代“痛处”者——他特别喜欢这个词(涉生理、性灵、国祚),都会夭折,很少幸免于难,其实,每个人——“无论是坏蛋或正人君子,无论是英雄还是昆虫”,不用“解嘲”的方式,而就着小范围,琐事,直接体验其“湮灭性”,互戕或自戕,或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庸俗和不道德”,就不难理解我说的这番话。在吾民的语境中,这些才是大谜,看他自己是怎么说的:“我有一道不解的谜/是不是每个人都牵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惜别莫妮卡》),尤其,在心魔把我们自己一览无余囊括进乖舛的命运时,立即就会明白那莫名毁灭的力道,很长时间,或被精英叙诸“种族气质”,梁漱溟的“漠视公法之徇情”,“人皆小皇帝”,辜鸿铭之“群氓”,卡夫卡之“实用的精明”,等等,或又因了鲁迅的“聪明人”,溃散为“苦闷的象征”,恰好,张枣这篇论文,由特别的角度,有所叙述,可和诗篇相印证,为破解长期困惑我们民族的迷信,生成不少线索和注解。

有他,有他的诗文行思相伴,那拮据、慌张的岁月,似乎显得不那么慌张,人文转型砥砺下来,人皆伤痕累累,那诗界一向的误读、追名逐利、横蛮,也不显得有多野蛮、荒芜,或惨不忍睹。尽管曾一度相近而活着的人,关于他,或“滴水不漏”,或以为遇了“浪荡子”,或得“妙处”,暗诋也烈,都要看事由。而史家所言“事由”,恰好在他诗中比比皆是。许多效仿者,尽管阴用其言,阳更其貌,明翻其说,暗剿其意,终不得要领,也在于此。并非因他先我们而去,大家心有愧疚——当然,也包括毫无愧疚,我才来说漂亮话,至少在余是没有的,他尚存时,余就写过其专论,屏绝“集体叙述”,是他在世时的首篇。中国人活着时,自惭形秽,遂好强词,说服,对自己,很难恰当,更遑论他者。在他最后为“时代病”(独断的、风流倜傥的)遭遇离间、嗔怪时,也唯余敢做诤友,破坏佳话(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而也讨厌鬼祟小人。好在,总体上,我和张先生都相信诗歌和作者本人,除了生成历史进程中的述说与倾听,没有别的。在不看好自己一代人这点上,余或更甚。所以,某种程度,余绝非这篇论文“佳话”方面最好的诠释者。但我的观点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一代人活着必解决一代人的问题,最好不留遗憾,免得后学再来猜忌费口舌。

我特别这样说,乃因为他是诗人,但更是普通人,他在生活里或意识中犯的错,遭遇的尴尬,不比我们少,染“种族痼疾”也不比谁浅,或更深。“聪明”这玩意,也解决不了人生大多问题,故和所有生者一样,他或也会务实,伶俐,或避实就虚,指东说西,或偶尔撒点善意的谎,也不无遮蔽……但相对而言,他诗的“诚实”程度却是同代人最高的,把自我经验作为诗的“独特性”(这恰好也是他论文的主要特征),正好可让人领略写作的癖性,或波德莱尔以来的“新奇”——或这交融,也就涵盖了一代人的现实感、认知、陋习与虚名,逼迫着调适以迎合威权社会,虽他违逆自己相对较少——乃因南方诗氤氲独特不久,他便开始了自己跨语境的写作实践,较其他人更有运气。所以,在他对别人自我介绍说“我是诗人”时,或书信中呢喃“亲爱的”,不觉得别扭。最幸运的是,就书写形式和内在历练而言,他不光经历了自胡适倡白话诗以来,语言形态的巨大变更,也融入了从古典主义的完整性到“后现代”碎片化写作这一漫长过程,显然,他更青睐前者。这点,“术语形容化的批评”未曾注意到。但从同代的写作感知,和文学与时代的断裂,勿用费劲即可看出,就算从他设定的1919年以来,他恐怕也是自己看好的那帮人——鲁迅、梁宗岱、闻一多、卞之琳、冯至、穆旦(或也包括后来发掘的吴兴华)……最直接的继承者。倒不是因为他和我们一样,一直在使用汉语,或沿民国遗绪写了商籁体,而在于,他刻意要把自己塑造为保持“古典姿态”的“现代诗人”。冷静地想,这在1949年后的语境,固然是一种奢求,但,正是这点激起了我的兴趣,毕竟那是泰西人文和自我教育的结果,而更多,则是数代诗家标新立异带来的问题的复杂性,包括了思想和行动的异化,甚至连张先生也难以回避的“巧智因素”,“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这些,都还不曾进入批评的眼界。

歌德曾言,作诗有两种江湖:一种是忽视必不可少的诗的技巧的人,他以为只要表现了精神与感情,便算是诗;一种是只想借诗的技巧写诗的人,他虽然得到了艺术家的熟练技巧,却没有一点灵魂与内容。他还认为,前者对艺术危害最深;而后一种人,却害了自己。这应该是古典时代,还没出现索绪尔、弗洛伊德、瑞洽慈、阿多诺、福柯、海德格尔、德里达,甚至批评家乔治·斯坦纳、诺思洛普·弗莱、哈罗德·布鲁姆这些人时的化约说法。据R韦勒克之见,那时或还没有“critic”(批评家)这个词。但有了刚提到的这些“现代人”,事情或可反着看:无力表现说教,缺乏吸引力,遭人嫌弃,浪费“好思想”(仍是歌德说法),是害自己;而片面追求技术和最高成就,以牺牲他者(鲁迅时代就概谓“取彼”)为代价,掩饰事由本末,混淆语言现实,动物似的拓其生存空间,满脑壳“虚假意识”,则贻害匪浅。德国史家梅尼克就此曾说过,歌德时代那种较过去“高一级的理性”,在后来的技术时代,很快就被巧智和强人所取代,“神圣自私主义”的换位,生成了“群众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而最有意思的是,“理性”这个词,竟常挂在希特勒嘴边。“理性”的负面(一种算计功能),韦伯也强调过。如果说“在德国,希特勒时代的民族性格之成为可能,是由于自从歌德时期以来灵魂的力量之持续不断换位的结果”,那我们的民族,从孔子时代的礼仪诉求,到周秦霸天下取“蜀荆之材”,从19世纪的“东亚病夫”,再到庚子年的“新型冠状病毒”,一切文化的嚆矢,又经历了怎样的精神换位?至少,由了匹夫眼光来看,吾等社会,哪一代并不重要,还从未像今天这么明显地,在广泛匮乏的基础上,以高技术凸显其力量,造成表面的进步和“技术自恋”,出现了偏差,令人咋舌!而在这一过程中,不幸的是,诗也无独多耽溺“先锋”,让敏锐者注意到“巧智”和“冷酷”的并生现象,早非悠悠空白,净地,也非唯那“醉眼的蒙眬”。旧时被革命和文学动摇着的智识阶级,在今天,也仍被利益和权力动摇着,虽然,新诗曾孳乳的“平民性和贵族”,于景观精英社会有所转换,但由它流露的民族感情,施展的魅力,也未必全是对现代性的健康诠释。

尤其在各位写手,辨识风向,一味迁就着“政治传统中一向弥漫的反智的气氛”这一惯性时,诗学的清高或绥靖,才落了浮光掠影的圈套,愉悦着大家,尽管夸夸其谈就没少过“多元性”“历史记忆”一类。为避免这些习惯,新批评一般还会把文学视为人之身份综合得以揭示的场域,或空间。至于作者和诗、语言的关系,也即和精神样式的关系,甚至包括狭义的意识形态,都该据相同语境不同的视角来判别,概属于斯坦纳说的“奢侈的激情”,奥登则比喻为:“诗人是其诗作的父亲,母亲则是语言。”而这“语言”,更接近自然有机体,庶难拆分,多数时候,会被误解为固定财产似的“个人风格”去了,所以,弗莱才说:“不存在个人的象征主义。个人象征主义这个词没有意义。”日常现实里,余曾时闻“一个人的抗战”“一个人的诗歌”之类,就像说“一个人的天气”“一个人的清流”(美之为美,斯恶矣,没污浊,又如何知清流),“一个人所批的‘武汉糟糠’(乔伊斯语)”,都将遭遇尴尬,或每每和国家摩擦得来生出老茧,却又叙之“和国家没有张力”,等等,都属于悟空金箍棒画出恕难防御的“大话系统”。

诗人的自大,更是耸人听闻,近似玩具,既乏味,又无脑,都侥幸于批评、读者未窥破实质,或有失于公正、良知。诗人表达什么,或自以为发明了什么,其实,都关联先驱者生成的语境,或刺激,好听一点。自哈罗德·布罗姆“影响的焦虑”问世后,有不少诗作的生成和批评叙述,如何理解、阐释,都成为问题,除非不觉。所以,一个诗人,边思考,边写作,若有余力,再考竟源流,知其所以然,结果勿论,也要归于对思想健全的诉求,也符合这篇论文捎带的德国哲学的传统:“现代文化天生就是一种反思性的文化。”尽管稍简陋了些。我一直很好奇的是,在张枣学习德语的过程中,究竟,荷尔德林(他在信里谈过)、里尔克、海德格尔、卡夫卡——甚至是卡夫卡的布拉格外表,这些对他有过怎样的掺杂、熏染,虽说是个颇有难度的话题,但并非没有意义,希望有人来做。特别是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中所叙“关联”章句,包括“俄耳甫斯”或吐出的果核捎带果肉一类,当然,也少不了与他平行的同侪的各种语言神话(这点为一般研究家忽略,张先生也未必看透),这神话,正好延伸着畸形的民族志和解放意识形态下的写作习俗,形成某种偏移。他最出众的诗篇,恰好是在他伴随德语学习和论文的形成之间,也正因为这点,才值得我们今天来咀嚼。这些微妙的组合,带来非同一般的历史循环,和我们可称之为“文学”的结构,不存在外在、内在,而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平面。

因为这篇论文的轴径,是汉语白话诗,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不断通过“主体性表达”而充盈现代性,就必然牵涉“自我认同”一类老话,但也很管用,因为,只要大家声明叙述的是现代性,就不能不置身于一种对话性的关系,而非腾说,“一个人不能基于他自身而是自我”,这也就是我为什么经常嘲笑某些诗人的行径,犹如拧了自己的头发说离开了地面,太多太多了。所以,弗莱说“一首好诗就是一个民主国家”,就是创作行为关系的全部,审视各家诗文之妙,也应在这些方面。恰好张枣的论文所涉(包括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为他构成了这样的关系:通过作者的叙述,能观察今天诗人的历史意识,他采了哪种视角,甚至策略,对过去的什么更感兴趣,或偶然漏掉了什么,或故意回避了什么。虽然,作者避开了难度最大的,“新文体”(谭嗣同、梁启超语)形成之初的变法语境(历史文学双向叙述忒难),即宗白华《新诗略谈》所叙:“中国文艺界发生了一个大问题,就是新体诗怎样做法的问题……或好的真的新体诗?”各种力道汇聚一块,使社会濒临崩溃,就非啻语言文学了。对这些,我们仍有记忆,旧时史家多把“戊戌维新运动”视为近代文学之始,乃因为“时势思潮互为影响”,所以才孳乳了“文学革命”“诗界革命”“独辟新境”“革命者当革其精神”,诸如此类。故张枣所择叙述时间段落不同,也并非没有交错,就像是要来回答这些问题似的,至少是触及这些问题,让“语境效用”稍微清晰。

在他叙述这些“他者”的关系时,聪颖的读者毫不费力,就能察觉作者的观点、思索、意图,甚至隐隐约约的“技术自恋”。他突出鲁迅,嫌弃胡适,即陌生“国故”“学衡”派,也忽略“左翼”一路,尤其是创造社那帮人(和《语丝》派之争,生成了“革命文学”的问题),只在“反派人物似的”叙述中一笔带过。辩证二分法导致解放的意识形态又何止他们,更浅薄和高明的他也没看出来,好在他倒也不是为了擦亮新的“左右”,而是西方现代主义视野下的“语言奇迹”。但把“文学革命”全寄放在语文学上,把“语言鼎革”又单薄寄放在“隐喻”和“象征”手法上(却又略了李金发、徐志摩、朱湘等),哲学思辨托于“我”的衍变(尤其涉朦胧诗部分敷衍最明显),不太合今日社会学和哲学的叙述路径。但总体看,还是讨论的姿态,毕竟不是假精英或伪君子们画地为牢的“门槛”“难度”和成功的姿态等。即便如此,也多蹈袭别人的试验,是狡黠的“无政府主义”和“意识形态互戕”的双面料,其实只泥近权力、“阶级文学”(还谈不上中产)和“威权新八股”。骨子里也还是TS艾略特在《荒原》里叙及的“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