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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夏周:哀矜之时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 | 夏周  2020年09月13日23:44

入夜后,东大门设计广场的银灰色外墙透出暖黄色泽,造型酷似宇宙飞船,驶进了璀璨星海。草坪上,白色LED玫瑰花灯被点亮,情侣牵手穿行于玫瑰花园之间,难怪有人说首尔是恋爱的城市。

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坐在台阶上的观众起身鼓掌。主唱韩小鱼用韩语向观众致谢问好,我听不懂她具体在说什么,根据现场反应来看,大家很喜欢她的歌声。曲终人散,韩小鱼转身走来,笑容没在脸上停留太久,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低着头收拾乐器和麦克风,身边是乐队成员和她的闺密吕毓桐。我把吉他放进盒子,韩小鱼留意到吉他箱上用马克笔画的一个“C♡P”图形,我看出了她的好奇。前女友留下的。她笑了笑,把目光挪开。

和前女友分手后,我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尹智,他津津乐道着正在打造的新媒体网络直播平台。我不太了解这种新生事物,顺口问了几句。他听说我是酒吧歌手,将剩下的啤酒一仰脖,跑过来搂住我说,来做直播吧,我帮你推广。鉴于对网络秀场的刻板印象,我认为那纯属高颜值帅哥美女在博眼球——背后都有经纪公司的包装运营——相比之下,我一个酒吧驻唱歌手没什么竞争优势。尹智跟我解释,我所顾虑的确实是目前存在的一种现象,不过直播平台除了明星网红,也不乏草根出身的流量博主。直播内容和形式新颖各异,音乐、美食、游戏、搞怪,才艺总会找到绽放的地方。

我说,那么多人做直播,我凭什么成功?

尹智说,也不能保证成功,做的内容不一样,属于平行竞争,互不影响。另外,你在酒吧才几个听众,网上潜在的听众基数巨大,试一下吧,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成功了呢?

在尹智的撺掇下,我在家里搞起了直播,一段时间下来,确实攒了不少粉丝,也不乏几个铁粉。其中有个网名为小鱼的,经常出现在直播间,只点唱《倒计时》——这首歌是我失恋后写的,我似乎没法完全忘记她——不时还给我打赏一些小星星、荧光棒。得承认,自从加入直播平台,收到的“礼物”加上跟尹智签约所获的基础薪资,的确比酒吧驻唱赚得多。当然,我没放弃酒吧驻唱,以防直播热度一过,两头落空。果然,持续一段时间后,直播遇到瓶颈,打赏明显减少,粉丝上涨慢了,小鱼倒是坚持为我打call。我并不担心,因为从未将直播当作正式职业,不过额外收入。

尹智约我吃夜宵。我知道他创业不易,初识时觉得他有点浮夸,接触久了觉得还挺仗义的,一直用手上的资源帮我推广。我告诉他签约到期后,底薪就不要支付了,直播我会继续做,无非是忙时播短一点,闲时播长一点。

一堆啤酒瓶,转眼已是深夜,本有点浅醉,晚风一路吹,到家又精神了。忽有了写新歌的冲动,微醺中拨动琴弦,脑海跑来一段轻佻的旋律,就把谱子记下来,用《所谓狗屁梦想》为歌名填了词,弹唱一遍,完全就是迎合市场的神曲。瞬间有点自嘲的意味,换到以前,肯定不会写这样的歌。

在直播间自弹自唱了《所谓狗屁梦想》,意外大火,红遍网络,成了脍炙人口的口水歌。不少综艺和音乐节目找我去当嘉宾,都是让我去唱这首神曲。

尹智的直播平台筹办了一场年度音乐盛典,除了明星,也邀请了我这样的所谓网红。为还人情,我答应下来。尹智希望我唱两首成名曲串烧。彩排过程中,我邂逅了小鱼,她是个身材纤细的姑娘,身边的人有叫她韩小鱼的,也有直呼她小鱼的。原来她也是一名网络歌手,这次主动提出担任我的合唱嘉宾。休息间隙,我问她,怎么每次只点《倒计时》?她说,歌词很打动我,特别是这几句:倒计时每分每秒 / 情绪下一刻就要引爆 / 为何青春充满遗憾和烦恼 / 承诺在现实面前显得渺小 / 总输给时间和距离的阻挠 / 失去之后才明白你多重要……她语气诚恳,如同在梳理一段心绪,能感受到这首歌对她有着别样的意义。我说,有的故事最后都被写进歌里。

正式演出前,我们因排练见了几次面,加了微信。韩小鱼长得漂亮,又懂礼貌,张口闭口叫我老师,搞得我自觉德高望重起来。可她有个缺点,做事有点马虎,总是丢三落四。演出结束后,她依然常来我的直播间点唱《倒计时》,我们偶尔也会在微信上聊几句,谈谈对音乐的看法。我接连炮制了几首神曲,抱着侥幸和曲线救国的心理,希望通过神曲的热度来宣传真正想做的音乐,结果当然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意栽花花不发。一首歌的走红有诸多偶然因素,成功难以复制,口水歌听多了容易产生审美疲劳。我打算索性放个假,调整一下心情。刚好收到韩小鱼的微信,邀请我去韩国首尔路演,便同意了。

捯饬得差不多,韩小鱼邀我跟乐队一起吃晚饭。我在首尔人生地不熟,就答应了。鼓手因为要和女朋友约会,准备开车先走。我们把东西放上后备厢,韩小鱼说附近有两家不错的食肆,一家烤肉店,一家猪肘店,问我想吃哪家。我表示随意,吕毓桐推荐去吃猪肘,说很久没吃了,怀念那个味道。

路口右转,走进一条不知名小巷。韩小鱼指着白色店招说,到了,就是这家,“满足五香猪蹄”。走近些,一个年轻小伙子冲我们打招呼,安宁哈撒哟。发觉是中国人,马上改口用中文,楼下没位置了,楼上可不可以?我猜他是利用课余时间打工的中国留学生,同时留意到收银台贴着支付宝和微信二维码,这说明韩国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中国游客,电子支付也变得更为普及——我并不热衷于科技带来的快捷感,它导致另一些事物正无可挽回地消逝。

二楼装修简单,墙上贴着韩国明星代言的啤酒广告,是最近正火的IU和宋仲基。韩国娱乐圈常用“大势”来形容当红明星。

加上键盘手,四个人点了五香香辣猪蹄双拼。吕毓桐告诉我,和国内韩餐店不同,这里的餐厅只提供一款主打菜,每家都有特色。另外,大部分韩餐店不提供一人份,起订就是两人套餐。

服务员端上几碟韩式前菜:泡菜、腌萝卜、酿蒜瓣、拌大葱。点燃便携卡式炉,放上一锅饺子年糕汤,汤底一清二白,撒着葱花。这是本店赠送的年糕汤,请享用。小伙呈上双拼猪蹄并附上一盘生菜,猪蹄表面被辣酱及酱油腌制得油亮,肉香扑鼻。韩小鱼让我先动筷,我说大家一起吧。举起具有韩餐特点的细长银色金属筷,夹起一片猪蹄,裹进生菜叶,蔬菜鲜甜爽脆,肉质香嫩软糯,味蕾一下子被激活了。

吕毓桐说,还是当初的味道,小鱼,你再尝尝这个辣的。

韩小鱼搛了一筷说,我们来首尔毕业旅行的时候,第一家吃的就是这个。

韩小鱼注视着吕毓桐,恍惚间,她的眼神似乎想召唤什么。转头问我,老师,你知道为什么我请你参加这次路演吗?

你在微信里说了,想圆青春的梦。

微信篇幅有限,不是故事的全部。

韩小鱼和吕毓桐是音乐学院的同学,一个读声乐,一个学钢琴。因兴趣爱好相同,加上又是室友,自然而然成为闺密。大二学校报到的时候,寝室加入了一名来自首尔的交换生。她长相甜美,和韩剧里常见的女生那样,亚麻色长发扎成丸子头,白背心和浅粉V领落肩针织衫,脖子上戴着精美小巧的玫瑰金项链,皮肤格外显白。

她主动打招呼,安宁哈撒哟,你们好,我中文名叫崔梦然,是音乐表演系的交换生。

韩小鱼和吕毓桐见她瘦瘦小小的,便帮她一块儿收拾床铺。韩小鱼悄悄向她打预防针,寝室原来住四个人,还有一个室友这学期病休没来。提醒你一下,毓桐有点小洁癖,平时不要动她东西。

吕毓桐说,宿舍晚上十一点半熄灯,一会儿带你去公共卫生间和水房。

崔梦然在中韩语之间切换,说,康桑米达,谢谢。

韩小鱼说,你是韩国哪里人?

崔梦然说,我从首尔来。

吕毓桐说,中文说得挺好的。

崔梦然说,之前学过一点点,历史上,韩国语受古汉字影响很大,有三成是汉字。相比学习其他外语,学中文的难度要低一点。

吕毓桐说,我听说,古代朝鲜只有达官显贵才有资格学汉字,加上发音语法不同,导致汉字不容易在韩国普及。

崔梦然说,是世宗国王命学者创制了今天的韩国语,也称训民正音。

韩小鱼说,待会儿收拾完了,一起吃晚饭吧,学校有四个食堂。

崔梦然说,好啊。

吕毓桐说,今天就别吃食堂了,到外面吃吧。

韩小鱼说,喜欢吃什么?

崔梦然说,我喜欢吃辣,平时喜欢吃辣白菜辣年糕。

吕毓桐说,那不如去吃火锅。

崔梦然点点头。韩小鱼说,吃完刚好去超市买洗洁精和餐巾纸。

三人兴趣合拍,就此结下了友谊。情窦初开的年纪,韩小鱼与同班的肖影在一起了,吕毓桐则找了作曲系的秦昭霖。崔梦然虽不乏追求者,却以不想异国恋为由一一婉拒。她宁愿当电灯泡,和两位室友及她们的男朋友周末一起逛街吃饭。

学期结束,崔梦然多备了一个行李箱,将东西一件件塞入,发觉还是不够。这件衣服是吕毓桐帮她挑的,那个兔子公仔是韩小鱼从抓娃娃机里夹出来送她的。空荡荡的房间,感觉自己从没来过似的,拖着行李箱走在校园,路过练声房、舞蹈室、钢琴间……曾经在这里唱歌跳舞、弹琴上课,美好的回忆转瞬即逝,刚适应就要离开了。

韩小鱼他们等在餐厅里,为崔梦然饯行。问起毕业后的理想,韩小鱼和崔梦然表示想成为歌手,吕毓桐想当钢琴家。

崔梦然说,在韩国当歌手艺人很难,很多人从小就接受严格的训练。相比之下,尽管自己是科班出身,年纪上已经吃亏了。

吕毓桐拿出一个水晶球音乐盒说,我们写了首歌给你,叫《水晶球》。这是我们四个人去手工坊亲手做的,我把音源发到你手机。小鱼和肖影演唱,我钢琴伴奏,昭霖作的曲。

崔梦然拆开包装盒,水晶球里飘落着雪花,五个卡通小人坐在音乐教室里,有的弹吉他,有的弹钢琴,象征崔梦然的小人偶站在中央,拿着麦克风歌唱。崔梦然转动发条,抒情的旋律响起,韩小鱼起唱,一桌人都唱起来,三个女生眼眶湿润,哭成一团。

以后来首尔找你玩。

一定,一定。

两年后,韩小鱼在一档选秀节目上看到了崔梦然。她更漂亮了,舞台上整个人在发亮,可说光彩照人。虽然最终没能成团出道,但还是因为不俗的表现被人们所知,成了小有名气的solo女歌手。

此时,面临本科毕业,韩小鱼准备去韩国读研继续深造。因此事,她和男朋友肖影有点儿不开心。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两人还是欢呼着相拥在了一起。没过几分钟,肖影的脸色黯淡下来,韩小鱼眼眶跟着红了。肖影提议陪她去首尔考察,韩小鱼又约上了吕毓桐,当然,也少不了秦昭霖。这次旅行,对韩小鱼而言,一方面算庆祝毕业,另一方面也是提前适应留学环境。崔梦然得知闺密来韩,刚好手头没什么通告,就向经纪公司请了假,尽地主之谊。他们的第一餐就是在这家“满足五香猪蹄”店。

正聊着,韩小鱼接到一个电话,要赶回酒店处理接下来的日程。我提出明天午饭由我来请,虽然之前韩小鱼说承担此行全部费用,可我不好意思总让女生请客。回到酒店,在网上搜到一家名为“土俗村参鸡汤”的饭店,口碑不错,便跟他们约了在那儿见面。

次日晌午,乘地铁三号线至景福宫站,出站直走左转,便看到了“土俗村参鸡汤”店招,食客在褐瓦杏墙木梁的传统韩屋前排队。这家店人气很高,内部庭院有点类似北京四合院,花卉绿植,四周围绕古朴的牌匾字画,镂空木门隔成一个个房间,立在青石板上的罐子里酿着醇香的人参酒。用餐席大多是坐地式,韩小鱼和吕毓桐并排盘腿,我在她们对面坐下来。韩小鱼从泡菜坛盛出小菜,放在离我稍近的位置。一会儿,店员端上参鸡汤和海鲜葱饼,女生饭量小,共享一份。热气还在石锅内温腾,葱花、松仁、葵花籽铺撒在鸡汤表面,鸡肉经过长时间熬制,变得软嫩,嘬一口,里面还有糯米,米粒吸收了汤汁,沾上一点黑胡椒和盐巴,舌尖弥漫着不散的鲜美。

你们的首尔旅行后来怎么样了?

韩小鱼抿了口冰水说,对哦,昨天没讲完,讲到哪儿了?

崔梦然带你们去吃“满足五香猪蹄”。

韩小鱼偷笑说,没想到老师还挺八卦的,那我接着昨天往下说。

……从“满足五香猪蹄”店出来,五个人按原计划来到韩服租赁店,店铺藏在小巷三楼。推开门,店员小姐给每人发一把钥匙,以便放包包换外套。店员介绍不同价位的韩服款式,三件套韩服上身分短衣和外套,下身女式为蓬蓬的长裙,男式为宽松的灯笼裤。价格便宜的色彩清淡,稍贵的华丽大方,也刺有更多绣花图案。店员先为三位女生推荐搭配,裙子鲜艳一些,拍照好看,上衣颜色挑文静一些的。

韩小鱼看得眼花缭乱,说,每件都好看,肖影你过来帮我选一下。

肖影选了一条雾霾蓝的裙子。

韩小鱼说,不错,上衣配什么?

吕毓桐说,你看,人家肖影挑的多好看,你学学。

秦昭霖说,这大红色多贵气。

吕毓桐说,还贵气呢,你确定穿这套?想当皇帝?

秦昭霖说,我当皇帝,你就是皇后,要是多绣一条金龙就更好了。

吕毓桐说,我前面真看到一套龙袍,你要不试穿一下?

崔梦然朝吕毓桐作揖,说给皇后娘娘请安。

大家早就习惯吕毓桐和男朋友打情骂俏的方式,纷纷朝吕毓桐作揖。

吕毓桐也不会善罢甘休,反过来上演对方曾出丑的戏码,很快演化成彼此间的模仿秀。

闹完继续试装,三位女生分别穿着靛蓝、嫣红、黛紫的裙子走出试衣间,店员帮女生编发,佩戴发饰,推荐小拎包。看着镜中的女朋友,两位男生眼神古怪,互扮鬼脸。

韩小鱼说,你们不要盯着我啦,怪不好意思的。

吕毓桐说,昭霖,你眼睛怎么直了,没见过美女吗?

租赁店不远就是景福宫,景福宫原版毁于日据时期,现在这个是韩国光复五十周年之际重建的。理论上,建筑一旦被毁,再建哪怕外观一模一样,也总是赝品了,当然赝品保存的时间只要足够长,比如三百年乃至八百年,就又变成了真古迹。为宣扬韩国文化,凡穿韩服入园一概不收门票。几个扮演成古代卫兵的工作人员在光化门前站岗,走进宫内,脚下延伸出花岗岩薄石铺成的宽阔平地。月台中央,是冠以两层重檐的正殿勤政殿,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十二尊石雕静默于栏杆上。铅灰的石墙,朱红的立柱,悠长的回廊,景深处的树荫,女生在风景前摆造型,互拍完又来拉男朋友合影。

韩小鱼说,梦然,看到你在选秀节目里表现特别好,你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崔梦然说,一言难尽,有些心里话想跟你和毓桐说。

吕毓桐听了,朝秦昭霖肖影摆摆手说,姐妹私房话,不要偷听。

崔梦然说,练习生特别辛苦,从早到晚除了唱歌跳舞,还有形体艺能。饮食也有严格规定,不允许玩手机、谈恋爱。加上定期考核,有时一天只能睡三五个小时,压力特别大。

韩小鱼说,能坚持下来真不容易,以后会走花路的。

崔梦然说,我算幸运,两年就出道了,很多人中途就被淘汰了。

吕毓桐说,这么累,有没有想过放弃呢?

崔梦然说,有时会吧,但跟经纪公司签了合同,毁约金很高的。想想也是为了梦想,咬咬牙忍了,而且有些事你们也不知道……

吕毓桐说,你还好吗?

崔梦然顾左右而言他,说没事,我很好,只是辛苦一点,不用担心。

平时要照顾好自己。韩小鱼安慰道,等我到首尔读研,我们要经常聚一起。

韩小鱼拿起手机,翻出当时的合照给我看——崔梦然在中间,男生一左一右站在女朋友身后。她夹起一块海鲜葱饼,蘸了辣酱,有点儿走神。梦然吃东西总爱蘸辣酱,你看她笑得多开心,这么快乐的姑娘怎么会自杀呢?

……开始走红的崔梦然通告一个连一个,总是忙里偷闲,约韩小鱼逛街喝下午茶。韩小鱼得知崔梦然患抑郁症,是因为有一次约好见面却久等不来,起初还能打通电话,崔梦然不接,再打就是忙音。韩小鱼踌躇了一下还是报了警,警方在江南的住所找到了昏迷的崔梦然,床边是两罐安眠药空瓶——精神科医生说,抑郁不是一种情绪,是深渊,是黑洞,将喜怒哀乐悉数吞噬、撕裂、摧毁。

洗胃后崔梦然醒来,依靠药物治疗控制了病情。休养期间韩小鱼一有空儿就去陪她,她嗔怪道,有什么不开心为什么憋在心里呢,痛苦淤积在心里就像溺水,人会慢慢沉下去。

你说得很形象,崔梦然说,慢慢沉下去淹死的感觉。

有什么不开心,说出来,哪怕大声呼喊几声。

以后再说吧,我榨了果汁在厨房,拿过来一起喝吧。

两个月后,崔梦然复出,相比之前,人气似乎更高了,或者说,关注度更高了。关注度不一定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网上针对她患病的恶评和揣测铺天盖地,导致她再度崩溃。这一次,吞下更多安眠药的她没再醒来。

此前不久,从小把韩小鱼带大的外婆因病去世,还没走出悲伤的她再度被悲伤击中。回望与崔梦然相处的点点滴滴,韩小鱼对好友的死无法释怀,她究竟死于什么?巨大的进取心导致的工作压力,不规律的生活作息导致的失眠,还是网上那些龌龊的评论?

她想起在飞来韩国的航班上,航空杂志里有一篇关于隐私的文章。隐私这个由美国律师Samuel Warren和Louis Brandeis在一八九○年《哈佛法学评论》上首次提出的人伦概念,如今正处于崩溃之中,个人信息在网上暴露,私人生活被摄像头监控,我们甚至来不及真正拥有隐私,就永远失去了它。

韩小鱼喃喃自语地哭诉,花了这么多时间陪你,说了那么多话安慰你,可你还是选择了离开。她泪眼蒙眬,看见崔梦然乘着一只白凤凰飞来,白凤凰化为人形,凝视着崔梦然,似有千言万语,却沉默不言。

崔梦然说,欧尼,不用为我难过,我解脱了,你也要幸福下去。

说完,散落成一笼羽毛,随风飘散。

韩小鱼试图拥抱她,怀里是一片虚空。

韩小鱼恳求白凤凰,求你把她变回来吧。

白凤凰摇摇头,人死不能复生。

看着漫天飞扬的羽毛,韩小鱼说,人生不过是在痛苦中找寻快乐,在选择中面对取舍,在回忆中祈求遗忘。这几年,为了所谓的梦想,我出国深造,牺牲了陪伴家人的时光,外婆临终,也没有机会照顾她。因为长期异地恋,和男朋友也分手了。现在,首尔最好的朋友也不在了,如果我不记得这一切,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白凤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忘记这一切。

真的吗?你确定可以让我忘记痛苦?

如果你确定要遗忘,我可以将你的回忆倒拨回去。

崔梦然的笑容、外婆的叮咛和前男友的温暖一下子拥来,韩小鱼突然有点舍不得。旋即,崔梦然的死、外婆的弥留和前男友的淡漠又攥紧了她,令她痛不欲生。

她犹豫着下定了决心。我确定。

从那天起,二十六岁的韩小鱼记忆每天倒退一天,失忆的她不适应独自在海外的生活,选择了回国。家人带她去医院,却查不出病因。医生说,这是一种罕见的健忘症,可能精神受创所致,国际上也有类似病例。美国伊利诺伊州一名十六岁女孩因头部被撞,记忆永远停留在受伤那天,且每隔两小时记忆就会被重置。

等到二十八岁,韩小鱼的记忆已回到了二十四岁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她靠日记回溯生活。她找到一份只需一副好嗓子的工作——在直播平台上唱歌。

一切似乎踏上了正轨,家人朋友起初感到苦恼,后来发现她比以前快乐,遗忘过滤掉了悲伤和不快,剩下的当然只有快乐。可惜快乐也很短暂,因为很快也会被覆盖掉。

韩小鱼的失忆症在二○一九年十月十四日不治而愈,一则新闻——年仅二十五岁的韩国女歌手崔雪莉上吊身亡——令她的记忆突然得以惊蛰。起初是一些零星片段,就像消融的溪水汇成湖泊,记忆开始流动。

她恢复了记忆,重新有了思考,思考是痛苦的,人一旦失去记忆,也就失去了思考,至少思考的程度不会很深。小时候,死亡这个名词离自己很远。随着年龄增长,身边的人逐渐故去,一次次见证死亡,死亡变得具象,不再是一个概念。韩小鱼上网查崔雪莉、具荷拉的生平,听她们生前唱的歌,音乐列表随机播放。无意间,听到了《倒计时》这首歌,陌生的唱作人,类似民谣的旋律,歌词朴实,触摸到她内心柔软的部分。她重听一遍,想起了崔梦然的笑容,眼泪流了下来。

她给吕毓桐打电话,说记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只是在首尔学习生活时的画面还有些模糊。她想故地重游,顺便做一次路演,唱崔梦然的歌,当作是对她的一场缅怀。吕毓桐说,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挂断电话,韩小鱼搜到了《倒计时》的作者,发现他在同一家平台直播。她常去打call,每次只点《倒计时》,送出一些小星星、荧光棒。后来,两人因为在音乐盛典上合作相识,韩小鱼邀请他当自己的路演嘉宾。

从景福宫出来,沿三清洞步行,前面是北村韩屋村。传统画廊、手工作坊坐落在古色古香的小巷中,攀满藤蔓植物的古墙上,屋檐遮蔽了阳光,投下一块阴影,一只纳凉的小猫咪慵懒地舔着爪子。首尔夏天很热,仍有不少爱美的女生穿着厚重的韩服蹀躞其间,一辆响着喇叭的轿车突兀闯入,撞碎了这片静谧。

韩小鱼触景生情。我想起来了,我们来过这里。

吕毓桐说,讲来也奇怪,前段时间你说要准备毕业旅行,还问我办签证的事情。

韩小鱼说,是啊,已经在首尔了,而且是第二次,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吕毓桐说,我当时听了,其实蛮难过的。

韩小鱼说,那时候大家都还在。

我说,有时候,不记得也挺好的。

韩小鱼说,或许是吧,就像一句歌词,遗忘不是诅咒,是天赐的礼物。

旁边出现一家叫“小赤豆”的甜品店,我给每人买了一份红豆冰沙,站在街边吃。接近傍晚,太阳尚无落山的意思。韩小鱼说,走吧,去南山塔看黄昏。

排队乘缆车上山,树木在云下织成绿毯。抵达半山腰,森林将远处的城市卷成一轴。继续沿着山路往上,有一家卖同心锁的纪念品店,不用猜,两侧栏杆上五颜六色的同心锁均源于此。越往上走,同心锁数量越多。楼台的爱情墙被挂得满满当当,锁上用不同的语言和符号写着情侣的名字。韩小鱼和吕毓桐去找当年留在这里的同心锁,不知是被新锁覆盖了,还是被清理掉了,总之没有找到。她们有点失落,是不是同心锁遗失了,爱情也就不见了?

……韩小鱼说,肖影,快一点,怎么比我一个女生都慢。

肖影说,人多,不好走。

韩小鱼说,牵着我,不要走丢了。走丢了,你不会韩语,就找不到我了。你说,我们在同心锁上写些什么好呢?

肖影说,就写韩小鱼肖影永远在一起吧。

没什么新意。

那你想一个。

韩小鱼握紧肖影的手。写携手同行吧,当初你告白时对我说的话。

肖影拉着韩小鱼的手,坐到爱情椅上,椅子的中央弯成U形。这个爱心造型,可以让情侣自然而然往中间靠在一起。

梦然,麻烦帮我们拍个照。

好的,别不好意思,亲昵一点,比个爱心的手势。

秦昭霖还在纠结在同心锁上写什么。好肉麻,我就画一头狮子一头母老虎。

吕毓桐说,谁是母老虎?

秦昭霖说,这不是很明显吗?你这么凶。

吕毓桐去拧秦昭霖,皮痒了不是。

秦昭霖搂住吕毓桐,谄媚地坏笑说,我需要有人管我。

吕毓桐推了他一下,谁要管你。

检票入塔,穿过OLED媒体艺术隧道,LG显示屏上转换着丹青彩绘和流星烟火,游客可以通过光的渲染全方位领略首尔的春夏秋冬。韩小鱼站在灯影中央,斑驳的光投射在白连衣裙上,有了年轮般的褶皱。在工作人员指引下,一行人来到绿幕前拍照,工作人员说如果喜欢留影,可以去展望台购买照片。

秦昭霖露出拍照专用的假笑说,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样照了,在游客背后P个夜景上去,可假了。

吕毓桐说,我不管,我要买一张留作纪念。

秦昭霖说,一看就是宰游客的,明知道上当还买。

吕毓桐说,有本事你用韩语说,说大声点。

秦昭霖说,我不会韩语,不然早说了。

崔梦然说,别吵啦,快看镜头。

搭乘电梯,顶部搭配了动画显示屏,音乐轰炸出火箭发射的震撼力,随着电梯升高,画面从南山塔底飞向外太空。电梯速度很快,气压的变化让人耳膜刺痛。

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鸟瞰,首尔城外四处环山,市内汉江相隔。山头和江面,一抹好看的渐变色金芒,是晚霞的升起。玻璃上标有不同城市的距离。肖影指着贴有英文北京字样的窗户说,找到了,北京,九百五十一点九二公里。

韩小鱼说,以后朝这个方向,我就可以看到你们啦。

肖影侧过身,仰头吸了口气,幅度很小,还是被韩小鱼发觉了。怎么了?

肖影说,没事。

韩小鱼说,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肖影说,我知道留学是你的梦想,机会来之不易。

韩小鱼眼眶红了。我以为我们都有心理准备了。

吕毓桐几人识趣地走到一旁去了。

肖影说,离告别越来越近了,我准备好了。一人份的餐食,以前常坐的公交巴士,你不会出现在熟悉的位置。

韩小鱼说,毕业搬出宿舍那天收拾行李,看到第一次约会穿的高跟鞋、什刹海溜冰时你送的盲盒娃娃、情人节一起拼的乐高玩具……

肖影说,其实两年很快的,等你回来。

韩小鱼说,希望我们互相成就,想我的时候,我们可以视频通话。

肖影说,可惜视频通话,只能看到你,无法拥抱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淡蓝和橘黄的霓虹交相辉映,肖影搂着韩小鱼,彼此的心事藏匿于街道背后的幽深群山。

这才想起几个同伴走开了,两人循路去找。从一家纪念品店穿过去,韩小鱼被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吸引住了,迷你南山塔雕像、韩服小人手机壳、猪兔子公仔、生日熊钥匙扣……她看中了一张明信片,说这张首尔照得好好看,我要写几句话寄给你,你回到北京刚好收到。

写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不告诉你,否则就不灵了。

那我也写一张,你把学校宿舍的地址告诉我。

不是发给过你,没保存?

截图保存了,这两天照片太多,不好找。

你等等,我也得翻一下。

肖影发觉韩小鱼一直在偷瞄兔子公仔。这兔子挺可爱的,买下来送给你吧。

不用啦,太贵了。

喜欢就买了。

嘻嘻,那好吧。

……吕毓桐从包里取出明信片,递给韩小鱼。当时你不记得了,所以我替你保管起来。

看着熟悉的字迹,思绪涌入韩小鱼脑中,她神情黯然,一定又记起了什么。我似乎理解了她放弃记忆的原因,我当初失恋,也曾借酒消愁,也曾想过遗忘,时间让人学会与伤痛共存,或许这就是成熟的过程。后来我写歌,已经愈合的伤口又被撕开。失忆者是值得羡慕的,遗忘本身就是意义。

我说,难过就不要再看了。

韩小鱼说,不,我想记起更多,我想他了。

我说,如果想他,就再寄一张明信片给他。

韩小鱼说,失忆以后再没联系了。对我来说,大学那会儿还是昨天的事,对他来说过去了很久,可能已忘了我了。

我说,别想太多了,人因为顾虑才胆怯。

韩小鱼点点头,买了一张明信片,拿起笔开始书写。

忽然她抬起头,说算了,不写了,寄的地址都没了。

路演旅程临近尾声,韩小鱼记忆恢复加速,就像涓涓溪水淌向湖泊。能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

她问吕毓桐,上次毕业旅行,我们好像还去了崔梦然的母校?

吕毓桐说,是的,梨花女子大学音乐学院。

韩小鱼说,梨花女子大学,我想再去一次。

我说,只有明天了,后天就回国了。

韩小鱼说,老师,我想明天在梨大再举办一次路演。

我说,我没问题,麻烦乐队抓紧准备吧。

韩小鱼说,我还记得,那天梦然带我们参观校园时穿的衣服。

……崔梦然身穿oversize的白色纪念T恤,T恤上绣着梨花图案,下装是消失风格,显得腿很长,特别青春洋溢。她走在最前面,给大家介绍梨花女子大学。

这是美国传教士斯克兰顿创立的韩国第一所女子学校,原名梨花学堂,主建筑以前是基督教教堂。走下平缓的斜坡,是很现代的复合建筑ECC,左右两侧是建筑主体,阶梯下有通道贯穿两翼。茶色玻璃延伸至另一端斜坡,看上去高耸于地面,其实深达地下六层:自习室、展览厅、食堂、书店、眼镜店……明亮通透,一应俱全。

两名男生没吃早饭,到食堂边的面包店买了面包垫饥。

吕毓桐说,少吃点,马上吃饭了。

秦昭霖说,你不知道我胃口?一个面包而已,我还能吃两大盘韩式烤肉。

吕毓桐说,你是猪吧?

肖影说,你们可得让我们吃饱,不然下午逛街,谁帮你们拎袋子?

崔梦然说,要不我帮你们去买杯子鸡,淋着美乃滋,特好吃。

韩小鱼说,别听他俩瞎说,嘴大喉咙小,昨天的芝士铁板鸡最后还是我解决的,我都胖了。

吕毓桐说,再说,给女朋友拎袋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秦昭霖说,什么天经地义,你别教坏小朋友。

吕毓桐说,本来想帮你买一件衣服的,现在没有了。

肖影说,羊毛出在羊身上。

吕毓桐说,小鱼,管管你家肖影,他们两个学会联手了。

崔梦然说,我们姐妹有三个,不怕,不给你们吃杯子鸡了。

韩小鱼说,你还学得挺快,来,姐姐们罩着你。

不知不觉逛到梨大旁的商圈,服装店、首饰店、小吃店、化妆品店鳞次栉比。有的采用大面积糖果粉,有的走小清新极简ins风。因为目标受众为女大学生,商品价格普遍不贵。三个女生有说有笑,似乎忘记了两个男生的存在。

她们手勾手,走进一家店面,互相询问衣服款式适不适合自己,口红眼影的颜色好不好看。两个男生跟在后面,讨论最新的游戏动漫,聊得比女生还起劲。女生偶尔问一下对衣饰的意见,他们统一口径,好看,好看。惹得女生嘁一声,装作生气转过头去。

片刻又高兴起来,她们发现了一台自助摄影机,门帘后叽叽喳喳,她们在讨论滤镜和表情管理。我眼睛闭起来了。再来一张。梦然,你脸小,靠前一点。两个男生刚在Line Friends咖啡馆坐下,被她们拉进去当了道具,刚脱身,三个女生又跑到布朗熊和可妮兔公仔前面去拍照了。

户外传来韩流音乐。崔梦然说,这歌好耳熟。

韩小鱼说,是大华刘宪华的歌,韩剧《当你沉睡时》插曲。

肖影说,唱得不错。

吕毓桐说,换歌了,这首我也听过,BTS的Boy With Luv。

说着,跟唱了几句。

秦昭霖说,这么热闹,我们过去瞧瞧。

是个露天舞台,穿着韩式高中校服的四男三女又唱又跳,看起来像来自某个校园社团。一首歌下来,观众热烈鼓掌。表演者抵不过酷暑,脱下外套。忽然有人惊叹,这不是崔梦然吗?人们扭头去看,崔梦然含羞而笑。校园领唱朝DJ示意,很快响起了崔梦然成名曲的伴奏。人群开始起哄。崔梦然盛情难却,拿过麦克风开始演唱。那一刻,她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略带腼腆的女孩,她在舞台上闪闪发光,控制了整个现场。韩小鱼和同伴们看呆了,崔梦然娇小的身体有那么大能量,有一种调动观众情绪的激情,她天生是属于舞台的歌手。

康桑密达,撒浪嘿。唱完,崔梦然对观众鞠躬致谢。

观众发出欢呼,要求再来一首。崔梦然把同伴们请上来,告诉大家,他们都是音乐高才生,可以一起参与表演。同伴们被赶鸭子上架,有点尴尬也有点兴奋,韩小鱼对她耳语,唱什么呀?

崔梦然说,就唱那年帮我饯行时,那首录在音乐盒里的歌吧。

韩小鱼说,《水晶球》,那是一首中文歌。

崔梦然说,没关系,音乐没有国界。

……时间回到此刻,韩小鱼在路演时重唱此曲,唱到一半,她哽咽了,勉强唱出最后几句就跑回后台。回忆越美好,失去就越难以割舍。未完成的梦,最后总会伴随遗憾定格。吕毓桐低声安慰她。我起身,抱起吉他去救场。

起首两句清唱后,弹拨起《倒计时》的和弦:

我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

连室内的空气都显得喧闹

用沉默刻意回避悲伤发酵

脑海中理智与情感在争吵

我们都害怕无法携手到老

却真心祝福对方值得更好

床上的枕头和玩偶都配套

你的发香似乎还没有散掉

淡淡唇印残留在咖啡杯脚

这房间里到处是你的记号

我不敢重温曾走过的街道

那里还听得到我们的欢笑

倒计时一分一秒

相遇这天终于快来到

我四处张望着机场的走道

转身你迎面向我一路小跑

热泪盈眶跌进了我的怀抱

这一刻你的温柔我要记牢

倒计时每分每秒

情绪下一刻就要引爆

为何青春充满遗憾和烦恼

承诺在现实面前显得渺小

总输给时间和距离的阻挠

失去之后才明白你多重要

不知不觉,旅程即将画上句点。我们约好在大堂碰头,韩小鱼昨天可能累了,起晚了一些,她眼睛有点肿,一夜之间,仿佛成熟了不少。第一次见她时,脸上还留有大学生的稚气。现在,她自我怜悯的神情中露出了一丝坚定。她的记忆可能全部恢复了,所有的溪水都汇入了湖泊之中。我不确定这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师早,睡得好吗?

还可以,你呢?

失眠了,一晚上都在想以前的事。原来故事的最后真的只能被写进歌里,就像水晶球,就像倒计时。

全记起来了?有时候,我宁愿听不懂歌词背后的故事。

嗯。对了,午饭去吃安东炖鸡,楼下明洞就有一家,毕业旅行最后一餐也吃的这个。不过当时是晚饭,然后第二天的飞机。

有始有终,人生需要一些仪式感。

将行李寄存于乐天酒店,穿过地下广场的乐天免税店,明洞内各式各样的店铺混杂在各式各样的韩流音乐里。熙熙攘攘中险些错过了店招,倒是吕毓桐眼尖,看到了繁体字“安东”,后两个韩文能猜到是炖鸡的意思。店员安排我们坐下,递上菜单。

……崔梦然说,我要一份中辣的炖鸡。

韩小鱼说,你真是到哪儿都要吃辣。

吕毓桐说,还有重辣、变态辣,梦然不试一下?

崔梦然说,他们家中辣就蛮辣了,特别下饭。

韩小鱼说,再点一份微辣的,肖影他们吃不了辣。

肖影说,看照片分量蛮大,先来两份大家分一下。

秦昭霖说,这几天不是在吃,就是在吃的路上,感觉食物顶在喉咙口了,我还想留点胃给街边小吃。

崔梦然说,我要吃辣年糕。

韩小鱼说,你要保护好嗓子,不能吃那么辣。

崔梦然说,平时没得吃,难得你们来。

两盘热腾腾的炖鸡端上来,鲜辣入味的鸡肉和土豆、萝卜、香菇、洋葱搭配在一起,店员递上了剪刀,方便剪断宽粉。肖影要了一打烧酒,大家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点酒。秦昭霖率先举起酒杯说,兄弟,我陪你喝,走一个。

吕毓桐说,别光你们两个男的喝,大家一起嗨。

崔梦然说,来,算我一个。

韩小鱼说,来,我们预祝梦然以后只走花路。

肖影说,恭喜你考上心仪的学校,祝你研究生生涯顺利。

崔梦然说,这边喝酒有个常玩的游戏,叫记名字抢数字。规则很简单,每人临时给自己取个昵称,比如我叫辣年糕,然后同时开始报数,如果两个人报出同一个数,就要喊出对方的昵称,喊得慢的人罚一杯。

韩小鱼说,懂了,我叫部队锅。

肖影说,我叫拌冷面。

秦昭霖说,你们取得太简单了,一下就记住了。我叫牛肉石锅拌饭配大酱汤。

吕毓桐说,你这是点菜吗?那我叫超级无敌炸鸡啤酒。

崔梦然说,开始吧。

韩小鱼说,一。

吕毓桐和秦昭霖同时喊,二。

吕毓桐说,你叫那个……那个什么拌饭来着?

秦昭霖说,超级无敌炸鸡啤酒。我赢了。

肖影说,喝一杯。

崔梦然说,大家都会了吧,再来一轮,这次换韩国的旅游景点。

玩了几轮,酒量不错的肖影迷迷糊糊睡去,韩小鱼将外套盖在肖影身上,眼角湿了。其他人感受到了什么,敛起了笑容。

吕毓桐说,以后见到你的机会就少了。

韩小鱼说,两年很快的。

秦昭霖说,毕业了就回国吧,别让肖影等太久了。

韩小鱼说,我知道,我会想你们的。

吕毓桐说,在国外照顾好自己。

崔梦然说,我有时间就找小鱼欧尼玩,不会让她太孤单的。

……韩小鱼几乎没动过筷子,曾坐在这张餐桌旁喝酒聊天玩抢数字游戏的人,有的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有的已永远缺席。我想到了我的前女友,想到了之前旅行时听说的其他故事,那一刻,知道了什么叫时过境迁——有人追不上父亲的弥留,有人在意外中受伤分手……印象最深刻的是和前女友在前往伦敦的火车上,听一个男孩讲述他心爱的女孩跑马拉松猝死。返程途中,又听说一个地狱使者与人相恋却爱而不得的怪谈。每当我被身边的人或事打动,就会写一首歌。现实中的休止符,可以在哀矜之时以音乐的形式回放。我又想到了韩小鱼描述的白凤凰,我遽然意识到,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白凤凰的线索,或许造物主在冥冥之中将不同的乐章谱写在了一起。

韩小鱼喊服务员结账,服务员问微信还是支付宝。吕毓桐点开手机二维码,支付宝吧。小鱼你看,以前你留学的时候,手机支付还没像现在这样普及。

韩小鱼说,是啊,我好像错过了好多新鲜事物。

我没参与她们的对话,思绪游离。人类正从信息时代走向智能时代,越来越多新鲜事物的出现,是使世界更美好还是隐藏于更多未知的风险之中?事实上,飞机高铁用速度缩短了距离,视频对话用信号缩短了距离,分离与不舍却不会因此消弭。对韩小鱼和肖影来说,远程视频这种类似神话中千里眼顺风耳的技术,并不能解决相思之苦,两人的感情还是无疾而终。

韩小鱼说,时间差不多了,去酒店取行李吧,该去仁川机场了。

明洞依然热闹,小摊贩吆喝着,好吃的鱼糕棒、辣年糕。路过一家超市,黄色包装的蜂蜜杏仁豆摊在货柜上。韩小鱼说,等一下,这是肖影爱吃的零食,我要去买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