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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9年第12期|刘云芳:隐居在乡间的神
来源:《山西文学》2019年第12期 | 刘云芳  2020年09月11日12:07

1

夏天的一个清晨,电话铃声忽然就把一家人的梦给撬开了。父亲匆忙起来,一看,是在北京打工的青信。母亲抬起脑袋辨别着墙上的挂钟,说,北京的天亮得比山里早?才几点就打电话。

父亲挂完电话,便穿衣服出门,说得去青信家里看看。母亲猜测着,以为青信终于惦记起给他看家的舅舅了。直到父亲回来后,才说,青信让去他家,是要看看堂屋墙上到底供了什么神。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又响了。他急忙对着话筒喊,你们家没有人,你舅舅不知道去哪里了。青信骂骂咧咧的声音便从电话与父亲耳朵之间的缝隙里跑出来。青信当然不死心。他跟父亲说,你从窗户跳进去,我们家的窗户一推就开。父亲腿不好,不愿意再跑。但青信却说,最近太不顺利了,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他寻思肯定是得罪了哪方神明,这几天天天想这事儿,想得都睡不着觉。所以,今天父亲必须得给他把这事办了。他几乎是求着父亲,去吧,我们那窗户松,一推就开,容易得很。

父亲只好又去。可他忙乎了半个小时,窗户也没打开,里边别死了。回来之后,青信在电话里又骂上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破家,还挺当回事!他这回又让父亲把锁给撬掉。父亲说,那不能,把锁弄坏了,家里没个人,我也不能在那儿给你看着,万一丢东西怎么办。

在青信嘴里,这个家还不及一个锁贵重。他又想起,他家的老门已经用了将近百年,往上一抬,门板就卸下来了。父亲实在不想再跑,可又禁不住他死磨硬泡,最后还是去了。

这回,我跟在父亲身后。

上次来青信家,还是十几年前,参加青信爷爷的葬礼。好像这十几年的时间比原来百十年的时间还要沉重,原本完好的大门竟然裂出口子,上边门框中间严重向下塌陷。一根碗粗的长柱子支撑在那里。

满院子都是野草。浓重的羊粪味熏得人能栽跟头。父亲说,他家又没人,放羊的老张头不时就会把他家那两只奶羊赶到这里吃草,没羊粪才怪呢。

青信家的房子好几年里都没住过人。他们不像别的那些在外打工的人,每年都要抽空回来修修房子,清理清理院子。他一回来就钻进别人家里,掰开一块馒头往嘴里塞,一边讲述着城市里的繁华,一边抱怨着家里的寒酸。他们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有洗衣机、有冰箱,有电视,有电脑,虽然都是旧的,但这几样加起来就比老家的房子值钱了。

别人问他,那你还回来干啥?他先是沉默着不说话,好半天,满嘴的馒头咽下去,才说,还是咱这土地种的粮食香!别人就笑他,你小子在村子里种粮食就不是好手!

父亲去推那门,两扇门上贴着已经晒得发红的门神。一把笨重的大锁把两个满是裂痕的门强行拽在一起,里边一股潮湿的霉味直往外扑。记得几十年前,这小院里可是热闹得很。青信的爷爷一年四季总坐在这门槛上,活像一张嘴里最坚固的那枚牙齿。这个老人,一年四季穿着棉袄,冬天是厚棉袄,夏天是薄棉袄。有人问,你就不热?他便神秘地一笑:心静自然凉。

青信没想到自己能那么快继承这个宅院。要不是他叔叔家两个儿子一直没能娶妻,恐怕他是住不进来的。在青信爷爷死后,为争这老宅,没少吵架。青信母亲也跟自己的小叔子放出话去。你们的儿子们只要娶回媳妇来,这房子便让给你们!青信的叔叔自此四处托人找媳妇,哪怕身体有残缺也无所谓。可是儿子们不争气,要么他们看不上那些女人,要么那些女人看不上他们,最后,村里的年轻女人越来越少,找媳妇就更难了,便只能看着他侄儿青信牢牢霸占着老屋。

这门也太沉了!父亲说。父亲让我躲到一边儿去,他蹲下身子从门板和门槛交接的地上伸进胳膊用力托住。再往上一起,他的腿哆嗦着,终于把右边的门板挪离了磨得光滑的臼窝。门板一下子偏了,上半部分倒下来。父亲又用另一只手往上托住,不让它砸下来。

门一开,一只猫忽然窜出来,它站在院子中央的野草间,一边用爪子洗脸,一边往这边看。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父亲辨认了好半天,才说,那是青信他叔叔家的猫。

青信婶婶几年前死了,他叔叔便去河那边的另一个村庄里倒插门,他的儿子们都在外地打工。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老宅竟然成了他遗弃的那只猫的居所。

父亲把门板靠在另一侧。阳光照进来,屋里的尘土便借着光线使劲往外爬。一股难闻的味道不断升腾起来。一旁的灶台上还放着个泡了瓷碗、筷子的盆子。我掀开门帘看里屋,一排破旧的家具挤在屋后,前边的炕上,铺了一层牡丹花的炕革,靠近门口的地方,夏凉被呈一个窝状,好像睡在里边的人,化茧成蝶飞走了似的。

父亲说,他这个舅舅,一辈子没娶,整天就到处跑。一年里边能有十天在这儿住也不错了。

父亲几乎是凭着记忆,直接去了堂屋后墙上去看他们家供着的神。那里只有一个塑料纸的财神爷画像。前边是一个落满灰尘的茶杯,里边的香炷看上去应该是很久之前燃过的。

父亲命我从微信里告诉青信,他家里供的是财神爷。

青信在那儿接二连三发送着语音消息。父亲凑在手机旁边倾听着,像一个听从命令的执行者。他把外边那一层财神画像揭了,下边是一张大幅的女明星画像。再揭下去,是一张巨幅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的分剧情图文解说。这样的东西我们家也曾有过。父亲每一层都凑近了看,哪里有什么神像?但青信在微信里却一再说,他爷爷原来就是在这里供着神的。那时一日三顿饭,都先得供神,就连从井里打出来的井水,也要先倒一杯放到神像前。

父亲继续一层层揭开那些画,像揭开一家人几十年的年轮一般。一直到最后,才显露出一张大红纸来。上边用毛笔写着一些字。父亲辨认半天,确定:这就是那些神的名字了。他们安然地藏于岁月的尘封之中,墨色已经被时间冲淡。父亲让我用手机拍下来,可那些名字却无法在屏幕上显现。屋子里太暗了。父亲只好从旁边找出一个香烟的盒子拆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在一旁抄写起来。这些神第一排是,法王、玉皇大帝、东王天子、 狐仙主子,第二排是通天二郎、千里眼、顺风耳、进宝财神、玄天大帝、黑虎将军,第三排是桃花姑姑、三海将军、颜魂小姐、极魂小姐。这一串名字,有的我们听过,有的完全不知道,像是民间杜撰的,也像是在这方言盛行的地区传来传去,传走样了的。我看着这些字不断猜测,又去网上查,除了几个大家都知道的神名,其他的一无所获。我看着那上边黑色的墨迹,心想,无论如何,这纸上的每一个名字可能都安抚过这家人的内心。

青信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后来,在这间老屋里用斧头砍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有人说,那是因为他有严重的梦游症,也有人说,是因为妻子对他不忠。后来,他获得了娘家人的原谅,没有被告发。但他这辈子没有再娶。那时,村子里的人大约也是防着他的。他可能也在防着自己。但许多年后,岁月将他洗礼成一个温和的老人。当我听说那些故事的时候,每次遇到他,我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企图从他身上找到一些凶残的证据。但他总是和蔼地笑着,并且对着小跑的我说,女娃子,走路慢着点儿。

我把这些神仙的名字将那个老人联系在一起,想他供奉的两位小姐:颜魂小姐、极魂小姐,是否就是他在梦乡里妻子的别名。而他供奉千里眼和顺风耳,是否想在夜里探听更多的声音。他想看到什么,想听到什么呢?我甚至想,一个人供奉的神是否是自己心里无法填补的窟窿、不断伸出的欲求和触角。然而,那位老人也已经离世多年。这老屋成了青信舅舅那个老光棍和一只弃猫的居所。

当我把这些字发给青信的时候,他自己也懵了。他不知道是哪个神不高兴了,导致他现在这么不顺心。

父亲问青信,出了什么事儿,他却一直不说话。其实他不说,父亲也早就知道了。

有关他不顺心的事情,从我回到村子里,就听到了许多传闻。他们虽然在北京挣了些钱,但娶儿媳妇这种事,还是要回到老家来办。他花高额财礼,为儿子娶了邻村一个姑娘。婚后便跟着他们去了北京,儿子成天出去上班,儿媳妇受不了出去打工的种种委屈,成天在出租屋里玩手机,后来,竟跟另外一个同样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好了。如果不是被青信的儿子发现,两个人早就私奔了。

这件事儿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在争论,现在年轻人想的是什么。嫁到青信这样的家庭,直接从山村飞到了北京那样的地方,是山鸡变成了金凤凰。怎么还能跟什么都没有的小混混走呢?也有传言说,那姑娘哭得委屈,她根本不爱财,她要的就是有人能陪着她。

有关青信老婆为啥不想跟他过,村里人传得很离谱,有的说是青信外边有了女人,他老婆一生气,就要跟他离婚。也有的说,青信他老婆做的是保姆的工作,侍候的是一个老太太,那家的老太太没了,老爷子就想把她扶了正……还有一个说,青信跟他老婆在北京一年难得见几次。老婆住在别人家里当保姆,他常年住在单位宿舍。他们那个出租屋,平时也只有儿子和闺女住,后来是闺女和儿子、儿媳一起住。但也有人很快推翻了这种猜测,理由也很充分:出去打工的那些人,哪对夫妻不是一年见不得几次的?不也都过得好好的。

父亲把揭下来的画像卷成一大卷,塞进桌子下边的箱子里。将那碗香灰往红纸的正前方挪了挪。他吃力地将门板装回去,让它还原成我们来时的样子。父亲用力拽了一下门,让它们像一张嘴巴般紧紧闭住。走到院子中间,看到那只猫正卧在土墙上看我们,他又回去把门轻轻推了一把,让门和门之间留出五六厘米的缝隙来,正好容得下一只猫进出。

青信让我拍张他家老屋的照片发他。在微信里,他絮絮叨叨,说着关于老屋的故事。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以前继承了他爷爷的老屋,并为此得意多年。直到现在,他才想到更应该继承爷爷的信仰。但是那些信仰却被一层层掩埋在时光之下,无从追溯了。

我不知道青信在首都北京如何去破解他爷爷在那张红纸上留下的那些神的名字,如何让这些东西护佑他和他的家人,他怎样从某些未知里去寻找一些神迹来解释他在城市里遇到的那些困惑,并安抚好自己的内心。最终,他让父亲给他舅舅捎了一条口信。要他舅舅一定要在初一十五给这些神上炷香。

但话一说完,他就反悔了。

以后再说吧。青信说。

2

在村庄里转悠,我总忍不住去看那些小小的神龛。也忍不住去看村子里的百年老树。对面山顶修建于汉代的古庙里,每天都传来佛音。它漫过山林与河谷,浸入村庄,让天空与大地变得更加慈悲而安详。

每天,都有人往我家门前聚。来的人几乎都顶着灰白或全白的头发,陪伴他们的多是一条狗或者自己的影子。为了我的孩子们回来能有个地方玩耍,父亲特意在门前拉了一张巨大的黑色遮阳网。这回,竟然变成了村里人的聚集地。我七岁的大儿子天真地问,为什么大家都来姥姥家?母亲答,因为别人家都是铁将军把门——锁着门呢。

闲下来,我带着丈夫挨户看,最上边那户人家是神婆家,神婆已经去世。我小时候去过那间屋子,里边供着各种神像,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镜子。后来我才知道,这窑洞在六十多年前本是我们家的屋子,后来十五块钱卖给了从外地来的神婆家。村北,最末端是村里第一个闲置出来的房子。那家的男人死了,女人又招了一个倒插门的男人,几年后,这男人又在一场大病之后,死了。女人顶不住“克夫”的名声,带着儿女离开了村庄。其他的那些人家,基本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去城里打工了。

在人愈来愈少的村庄里,草木却旺盛起来,它们一点点,从田野、地垄上包抄,渐渐进入村庄。它们似乎在狂欢,在各处昭示着自己的野心。就连那些不住人的院子里,也不断冒出高大的蒿草,甚至一些房顶上还冒出榆树或者杨树来。这些草木要齐心协力将这些房子隐藏起来,也把这村庄隐藏起来。

我总是站在村庄里高处的老槐树下四处看。看着看着,村庄几十年前的时光,就从眼前冒了出来。经过这么多年,很多东西在更替,而我们都变成了吹往他乡的种子。

照例,我要去村子里的本家、亲戚家串门。婚后这十年,我往回拿东西的份数越来越少。那些长辈他们渐渐都走了。但我并没有将他们忘记,跟母亲一起择豆角的时候,我们又一起将他们的故事重复了一遍。

那年,你老姨知道你回来,早早就从地里刨了一筐新鲜的胡萝卜,说给你包饺子吃。母亲说。

还有我大奶奶,那年,我都快三十的人了,一进她家窑洞,她急忙到处给我找吃的,之后找来几枚前一年留着的核桃,拿块砖石一个个砸开了口子,还将它们剥开,递到我手里。

……

与往年一样,我和丈夫抱着孩子去舅太奶奶家。还未到大门口,那只黄色的大狼狗便扑着叫起来,吓得我怀里的小儿子一激灵,身边的大儿子也直往后退。门里走出舅太奶奶的儿媳——我的表奶奶来。她一手往里迎,一手拿着棍子去呵斥那条狗。

她逗弄会儿我的孩子,便去里屋看舅太奶奶是否在家。隔着窗户,我看见桌子上一碗开水冒着热气,屋里却不见人。

一只金毛烈犬在桃树下紧盯我们。表奶奶踩着凳子给我们摘桃吃。她一边用笤帚清扫上边的桃毛,一边对我说,这是她孙女的狗,来山里避暑了。她向我介绍狗一天的日子如何奢侈时,我的目光不由得落进舅太奶奶那简陋到让人尴尬的屋子里。我甚至想起舅太爷在世时那充满沟壑的脸,那双因为一生操劳变成枯树般的手。

等不来舅太奶奶,我们便起身告辞。从大门出来是一段下坡路,我怀里的孩子咿呀叫着,不时指向那些高大的树木。最高的那一棵是“神树”,树下还放着一个瓷杯,半杯沙土上边落了一层香灰。这树和对面的土墙组成一个小豁口,豁口里侧曾是我们家祖上的老宅。一百多年前,我们祖上的窑洞就在这里,到现在那些窑洞早已经被时间挤压得坍塌,只有窄窄的缝隙可以看得见房顶上那些铁镐留下的痕迹。在不住人之后,里边曾经储存过草料,放过石灰,还圈过牛羊。门前那棵柿子树依旧生机勃勃,它一年年结满硕果,就是为了提醒亲人们,要回来看看!我从豁口走进去,忽然就看见一个身着白衫、浅灰裤子的银发老人,她静静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拐杖倚在一旁,她正看着眼前的一栋老宅发呆。

我还记得若干年前,我怎样在无数个白天与黑夜挤进那间老宅,只所以说“挤”,是因为那房子里太黑,太暗。而堂屋还放置着两口棺材。那时,舅太奶奶总是将棺材当作储物的家具,从里边找出衣物,或者找一些零食出来。那种怪异的气氛,让我每每从那房子里出来,都会觉得,我是从一口时间的深井里爬出来的。

这一天,我才知道,这是我们村以前地主的房子,归苏家所有,后来,它被分给了穷人李家。那房子上下两层,从大门进去,里边有一个木梯,通往阁楼。我小时候从没有仔细看过这房子的结构,只记得宽大的土炕上躺着两个老人,他们安排好我坐在那里,便去找吃的了。每次见面,他们都会有储存了好久的东西送给我。

从外观看,这房子的砖和门都极为讲究,旁边还有两间厢房。房子的主人早已经搬出村子,不知去向了。这院子本是舅太奶奶和舅太爷借来的居所。但等他们上了八十岁以后,便被接到了儿子的房子里。这院子闲置下来。现在,一个栅栏门阻拦着外人的进入,里边有两只小羊羔相互依偎着,像两团正在睡觉的云朵。四周的土崖上都倒垂着野菜和枸杞。

舅太奶奶猛然回过头来,她的目光好像还陷在老房的年轮里,没有抽出来,她眯起眼睛,轻声问,那是谁?我喊了一声“舅太奶奶”,她有点疑惑地问,是我们芳芳吗?我答应着,向她走去。她摸到那拐仗,站起身。后来,我跟丈夫每次谈起这一幕的时候,他都会说,白衣、白发的舅太奶奶坐在石头上回眸的那一瞬间让他想到了“神仙”。

在村庄里,当人们都向前看,都把心和目光望向未来的时候,她却独自沉浸在过去。她如数家珍般介绍那些树,那些砖瓦、房屋。在它们面前,她似乎是年轻的。那棵神树曾被人砍过无数次,后来,它被奉为神树,又有多少个身影在它的阴影里诉说过伤痛和希冀。舅太奶奶膝下无子,养大了两个抱来的孩子,却没想到后半辈子受尽养子和儿媳的欺凌。这神树当年听过多少她的心声。而在早年我身体不好的时候,她总是把盼望我健康的祈求讲给这棵树听。

现在,几乎没有人再去跪拜一棵树。在年轻人心里,这形式几近愚昧。而相信这树中有神灵的人也已经相继离世。村庄里的人似乎不再向以前那些,把信仰寄托在那些古老的物化的形式上。我不知道,在其他时间,是否也有人在村子里去追寻他们可能已经被遗弃的信仰。

未来几日,她天天坐在山坡下的石碾旁边,那根旧拐杖支撑着她交叠的双手。每过一会儿,她都会侧过耳朵倾听,有没有三轮车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等卖鸡蛋的小贩。往年,我每次回家,她都要送我十个鸡蛋,十个新鲜的鸡蛋是她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可现在,她不再养鸡了。她告诉别人,她走得慢,要是听见小贩再出来,就会错过了。可那几天小贩却偏偏没来,好几天中午,她连午饭都耽误了。

我劝她不必如此,她却坚持着,直到有一天,终于颤巍巍拄着拐杖送来鸡蛋,我内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忽然抻了一下似的,接过鸡蛋的手抖动起来。

我想到那日,舅太奶奶送我们走下那道小坡时,她忽然说,我的时间不太多了。我看见她眼睛里散出的那种特别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光。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能把人人忌讳的棺材当作储物柜的老人。我说,您会长命百岁的。她却说,我已经是村子里最老的人了。她眼里忽然泛出的光,让我忍不住伸手搭在她那双干枯的手上。在她后来找我的时候,我把小儿子放在她怀里,90岁的她紧紧抱着这个九个月的婴儿,她的双手擅抖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多好,多好啊!说完,泪水就从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迂回着流下来。

某一天,我发现家里供了各种神像。问母亲。她却说,你们都远在他乡,没事叨念叨,也会觉得安心点儿。而在丈夫的老家,我们的房间跟婆婆奶的房间只隔了一个堂屋。有天深夜,我忽然听见老人家在祷告。从她的儿孙到亲戚,甚至作为孙媳妇的我的娘家人,都要念叨一遍。这沉甸甸的祝福,让我不敢再像年幼时那样,一脸不屑地去对待。

在他乡,我总觉得我所有的幸运都与那些朴素的祝愿有关。我总是忍不住怀想村庄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个房子和曾经居住在那里的人,而他们,或许都是隐居在我生命里的神。

刘云芳,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唐山市开平区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涯》《散文》《散文选刊》《文艺报》《儿童文学》等报刊。曾获孙犁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双年奖、河北省文艺贡献奖,并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长篇童话《奔跑的树枝马》《老树洞婆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