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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0年第9期|左小词:大象灰
来源:《当代人》2020年第9期  | 左小词  2020年09月11日07:42

1

清子是披着落日的余晖敲开家门的,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皱巴巴绞缠着的怪味,于是一张口便错了,她喊妈妈。而母亲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母亲遗言希望她能常回来看看宗应颉,她放心不下他。纸上没写放心不下清子。若不是保姆打电话,她都忘了这些,或者是逃避吧,反正跟宗应颉又不亲,谈不上必然的牵挂,甚至连偶尔的想及都难。保姆说宗应颉拿单拐抡她的胸口,她疼得倒地,她没有报警,后来她丈夫找上门来,宗应颉就交出了清子的手机号码。清子表示没空当什么调解员。保姆说,你母亲让他有急事了找你,你不会真不管吧。既然母亲都抬出来了,清子只能狠狠地说,行,明天都在家等着。于是临时买了高铁票,一路飞奔而来。

保姆开的门,一见清子反而有些不自在。这保姆清子是见过一回的,大概在母亲的葬礼上,又或者是葬礼之后。保姆的丈夫也在,他开门见山直接上来谈条件,说都在这儿干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是没有感情,但总不能打人吧,这完全跟家暴一个样,能上瘾,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能放任不管。清子说那让打人者也出来讲讲吧,你们可能还得对簿公堂。保姆的丈夫说,我们之所以找你来,就是不想告他,也不是要讹你们,他说给医药费,也说要公开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动手,可他的条件是让你做个见证,怕是担心我们说话不算数,这怎么可能,我们又不是过错方。保姆小声接话,我们也不是要故意撕破脸的,我还得继续在这儿做下去,再说他平时也不这样。

既然双方都已谈妥,自己无非是一个见证,那何乐而不为。清子同意。

接下来的事情在十分钟内就完成了。保姆的丈夫临走拉着宗应颉的手说,大哥,你可说话算话,要不然我们真不干了。宗应颉说,今天提前下班吧,茹姐早点回家休息。保姆说,还不到七点半,我还是按时按点吧,我去给你做饭,还是煮西红柿细面吧。宗应颉说,不用了。保姆看看清子,说,也好,孩子回来了,让她陪你吧。保姆和丈夫轻手轻脚地离开。

家里只剩下清子和宗应颉,清子无所适从,以前回来看母亲,都是三个人在家吃饭,尽管那时候她和宗应颉也不怎么谈话,可有母亲在中间搭桥,彼此也不会太过尴尬。如今,必须有一个人先开口。清子深吸一口气,问,你要吃西红柿面条?宗应颉说,我不饿,你饿了吧?突然,风呼啦一下子把窗户刮开了,浅灰色细纱窗帘鼓起一个包,像扭捏的臃肿舞者。

半年没下楼了。宗应颉声音一出,即被灰色细纱裹住,沉闷,无力。但清子听得清楚。

要不出去吃?清子问。

宗应颉说,不用,点外卖吧。附近有一家叫箜篌居的小饭馆,挺干净,饭菜口味也不错,尤其是那个芋头炖排骨。你妈芋头山药总分不清,老对服务员说要山药排骨。

清子笑了笑,她不知道这些。她从包里拿出手机,重新下载了一个外卖APP,旧的三个月前被删除了,为了减肥,如今一日三餐讲究水煮和少油盐,水煮西兰花、菠菜、胡萝卜、生菜,水煮龙利鱼、狭鳕鱼、牛肉卷,捞上来,放点薄盐酱油,挤几滴柠檬汁,有时候再浇上一小勺橄榄油。清子也不算胖,只是突然间就莫名奇妙地厌倦起了自己的饱满多汁,近乎偏执地追求起极瘦形态,像那种未经发育的女孩的平板身体。

清子点了芋头排骨、葱油秋葵、白灼菜心。订单提交后,继续浏览附近的店家。

宗应颉还是干干净净,跟母亲在世时几乎一样,只是眉眼没有那时的明朗,总像隔着一层细纱般的薄雾。他将轮椅摇至餐桌前,从隐形抽屉层里抽出蓝白格亚麻桌布,仔细铺好,不平整的地方还拿手掌去压了压。餐桌的四个桌腿都是早前就被锯短了的,统一矮了十厘米左右,餐椅却还是老样子。

等餐送到,清子也从沙发上转到餐桌前,她坐下来,在宗应颉的对面。轮椅上的宗应颉的高度足够自如地拿起碗筷,而清子则需要俯身,塌下整个腰背。她还是显得太高了,整个一副滑稽状。她都觉得自己是蠢笨的,那些饭菜也就更不想入口。

宗应颉没找话,清子也没有。窗外有孩子的尖叫声,传上来就如同裹了一层油纸。

有人敲门,宗应颉连眼皮都不抬,似能料想是邻居的恶作剧。清子还是快步冲过去,门口站着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年纪的男孩,抱着一只足球,隔着门缝往里瞅。清子刚要问他找什么,那男孩就跑了。

差不多隔三差五来敲敲门。宗应颉对一脸疑惑的清子说。

认识他吗?清子问。

不认识。宗应颉摇摇头。

清子走到窗户前,关了半扇窗。外面已经彻底黑了,楼宇间的璀璨更加深了夜晚的深重。

十一楼也不算高,在长沙我住二十九楼。你可以去我那里看看。十一楼也不方便,要不,卖了换成一楼吧。你觉得呢?清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这是你妈认认真真装修的房子,不卖了。再说,我哪里也不想去。宗应颉说。

那如果以后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谁帮你处理?我回来一趟也不算近。不过,你要愿意跟他们谈谈,我可以帮你。我是说他们,他们也都还住在这城里吧?

没有回应。清子扭头,发现宗应颉已经回卧室去了。

清子去敲门,问需不需要帮忙。宗应颉说不用。其实清子也不确定能怎么去帮助这个老男人,她只是希望他可以不太费劲地将自己从轮椅上挪到床上。

夜里总睡不踏实,床单散发出一种怪味,像人的皮屑和陈年织物的战争,纷纷扬扬,挑战着一向嗅觉敏锐的清子。日间在旅途中喝多了白水,起夜也更频繁。好几次起来上完卫生间,清子都绕到宗应颉的门口,侧耳听听,其实什么动静也没有。

2

大鱼水产店的门口聚满了人,吵架声一波高过一波。清子从最边侧挤进去一些。

一个干瘦的中年女人叉腰叫骂,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干瘦的手中握着一条开膛破肚的鲤鱼的中年男子,两人并排,像是一个阵营。只是那男人面无表情,似不在现场。他们的对面是身着花衣裳的壮硕女人。仔细听来,渐渐有几分眉目浮现,那壮硕女人的儿子今天清晨从这里进货,买了二十多条草鱼,没想到刚近中午就全部翻肚了。壮硕女人说酸菜鱼今天一盆没卖出去,她不能用死鱼砸了自己饭馆的生意,但是她必须用砖头砸了干瘦夫妻俩的黑店。

干瘦女人说壮硕女人的儿子本来买的就是快死的低价鱼,也不是买一次两次了。她说她有收款单为证,她让男人去找,干瘦男人像是没有听见般纹丝不动。她一脚踢向男人腿弯处。壮硕女人不依,坚持让她出示证据。干瘦女人推开一旁的男人,冲进昏暗的门市内间,转瞬握着一把砍鱼刀跳出来。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清子看清干瘦女人的手中之物也是吓了一跳,她刚要呼喊制止,却被几人裹挟到了更边角处。那壮硕女人也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脚地拉开,拖走。

人群也就散去了。

干瘦男人坐回到门口的小矮凳上,继续刮鱼鳞。

没种,你个没种的宗杨树。干瘦女人冲到男人耳旁大声吼骂。

干瘦女人再一抬头,望见清子,脸上的表情迅速跳转,努力挤出花朵。她热情地问清子买什么。

清子想了想说,我买干货吧,瑶柱。

有上好的深海原生干贝,没漂白、不加糖、不加明胶,也没有防腐剂。炖汤、炒菜、熬粥都特别好,还能直接当零食吃。一斤一罐。女人语速极快。

要五斤吧。清子说。

女人应着,赶忙去备货。

清子看向干瘦男人,喊,宗杨树。

男人正在专心地拿剪刀剪一条黑鱼的肚皮,并未理睬。清子提高了声音,喊,宗杨树,你好。

女人从屋内走出,摆摆手,说,他听不见,你得这样。

说着女人快步走到男人身边,弯腰曲背,冲着男人的侧脸大吼:宗——杨——树。

男人满手污血,抬头问,干啥?

女人指指清子,用正常音调说,你妹妹来了。

男人似没听见,只瞥她一眼,又继续低头挖鱼鳃。一枚银色勺子一样的挖腮工具被扔到地上。

清子惊讶地看向女人。

女人说,嫂子小姑子哪儿都没有亲的,没那么多讲究,都没有血缘关系嘛,所以,尽管他们不相认,我还是乐意听你叫我一声嫂子的。那些买鱼的天天喊杨树嫂杨树嫂,我也不差你这一声叫。

清子问,你怎么认识我?

你不在这个城市生活不假,可你不是也回来过吗,你回来又不是真空包装,外界也能瞧见不是?你妈过世时,我见过你。我去殡仪馆给亲戚吊唁,他的灵堂和你妈妈隔壁。我看那些女子里就你没哭天喊地,也没哭着唱离曲,只傻乎乎地站着,眼袋都快掉地上了,我就觉得这个是亲闺女吧。

哦,嫂子,你好。清子重又打量了一番这个干瘦女人。

女人把装了干贝的塑料袋子递给清子,说,三百六十块,这是三斤,就剩这点存货了。

我想跟宗杨树谈谈。清子说。

谈什么?他听不见,不过你要能有我这嗓门,你就谈。我告诉你他真听不见正常话音,这两年越来越差了,你就是学我吼也未必管用。小时候感冒发烧,烧到四十度,烧了三天,吃药吃差了中毒了,药物中毒,耳朵也废了。左边那只全废,右边那只本来是能听见声响的,现在可能也有毛病了。

要是写字给他看,能行吗?清子问。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的,但我保证他要是听见他爸爸的名字,一定会把手里那条鱼砍个稀巴烂。干瘦女人一边说一边做出砍刀挥舞的动作。

看出清子的紧张,女人却又笑了,说,不是我吓唬你,他们家的事,复杂着呢,我十九岁跟他结婚,这都多少年了,他都不允许我过问任何事情,问急眼了就死不搭理你。不过,我啥都知道,我打听过啊,他爸爸再婚后没几年就去了外地,听说在一家学校教书,退休后才跟你妈妈回到的这里,也不知道俩人还回来干什么。

清子说,那我能跟你谈谈吗?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

女人说,那可不行,我得看店,再说了,我不想掺和。不过呢,你要是想知道得更多些,去找宗梧,找宗桉。他们理不理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年以及长大后非要坚持跟老爷子断绝关系的是宗梧。他们兄妹仨,也就宗梧混得好,有本事就有话语权嘛。

那你再给我拿一些海参吧。清子说。

女人问,海参?

清子说,干海参或者即食海参都行。

女人撇撇嘴,说,我早说上货上点海参,宗婴不让,说没人来我们这破店买这么高档的东西,这店也估计快拆了。哦,宗婴是我闺女,我介绍你认识啊,她就在前面那个粉色楼房的小区租了一个车库开艾灸馆,你要是想保养身体就去她那儿看看,不贵的。

女人掏出手机,打开一张图片,非让清子扫二维码,说扫二维码入群再消费可以打折,还送艾绒肚兜。清子赶紧说如果需要她会直接去店里。

清子看到一直忙活的宗杨树的脚下丢满了各种开膛破肚的鱼,大大小小不等,凌乱地堆在一起。像个小土丘,不,应该是鱼丘。

女人顺着清子的目光看过去,问,要不要?给你带点吧,我不收钱。这些鱼都是这两三天里新死的,放大料瓣辣椒段炖一锅也不难吃。天热了,就是今天早上新死的也不好卖了,不好卖,咱不卖,自己炖了补充蛋白质,老话说臭鱼烂虾治百病。不过,我猜你应该不爱吃这玩意儿。

清子尴尬地笑笑,起身告别。

清子走到宗杨树身边,阳光晃过来,刚好落在宗杨树肩膀上一小撮缠绕着碎毛发的鱼鳞上。清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宗杨树猛得弹跳起来,这般迅速,倒是把清子吓了一跳。宗杨树脚下的一堆鱼也被他踢开老远。

清子说,对不起啊,你衣服上粘着东西。

宗杨树并不看清子,径直朝露天鱼池走去,边走边拍了拍自己的两只肩膀。

3

清子临时报名参加了宗梧开办的舞蹈班。清子是坦荡荡去的,反正自己又不亏欠他们兄弟什么,他们父子的恩怨与自己无关,如果必须有关系,那就是他们的父亲和自己的母亲后来组成了新的家庭。如果不是她跟随自己的生父在外地求学,如果他们都在这个小城生活,在一个新组的家庭中,他们便是兄弟姐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但是没有如果,当年她没有选择母亲也没有选择父亲,而是在他们两人间流转生活,多了自由,自然不觉得委屈。

见宗梧前,清子百度了他的资料。个人网页上,找不到一张正脸照片,多是活动现场随机的合影。也有个别指导学员动作的照片,而这往往是侧身或背影。看得出他身材不错,健硕之下还有一股子奇怪的颓废的阴柔之美。清子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幅画面,那是昨晚刷手机刷到的纪实短视频,一只怀孕的大象,耸着瘦脊背,长久地站在水里。之前她因误闯进村,被人骗吃了菠萝,而菠萝的里面却塞满了炸药。炸药在她的嘴里以及肠胃里炸裂,她疯跑至此,痛苦地将鼻子和嘴巴浸入水中。清子忍不住又去刷那条视频,却怎么也打不开。试了三四遍,才放弃。

清子去上了第一节课,才知道宗梧不带学生,他是这个舞蹈培训中心的总教练,只在赛事和大排演活动中才出现。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在下午来中心走一趟,便不再管其他琐事了。清子听说,他忙着谈恋爱。这次应该是动真格的了。一位短发女助教告诉清子,宗梧老师的女友是卫生局局长的女儿,长相甜美,又温顺,俩人牵着手来过好几次。

清子问短发助教,宗梧下午几点过来。助教说一般三点左右,但最近两周他一直没来,大概在陪女友逛家具城,有学员在家具城停车场碰见过他们。

清子从助教那里要来宗梧的手机号码,拨打过去,无人接听。下课后,清子再拨打,对方手机语音却又提示暂时无法接通。清子向助教讨要别的联系方式,助教说没有了,还说宗梧就是这么神秘,偏偏这神秘劲儿还挺招女孩子们待见。

清子看一眼讲话的助教,发觉她的眼神从亮晶晶变至雾蒙蒙又变回亮晶晶,便也猜出几分意味来。清子进一步询问,从哪里可以找到宗梧。助教盯着清子看了几眼,就笑了,问清子不会不甘心吧。清子赶紧解释,说误会了。助教说她也不清楚哪儿能找到宗梧,除非去他家小区蹲守,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好办法,他常常不回家过夜。助教又问清子为什么找宗梧,清子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继续用浅笑来搪塞。她不得不重新思考来找宗梧的目的。就如助教所问,纯粹是找宗梧吗?

不,她在这杯“水”里加了沙砾。那是小时候历经的火山爆发之后遗存的沙子,它们压在记忆深处,时间久了,跟生活这座山体的腐蚀物一起,隐退再浮现再隐退再浮现。

事情发生在十一岁那年,应该是夏天,是的,炎夏,若非炎夏,怎么会穿短裙?可若是炎夏,怎么还要上学,不是该放暑假的吗?清子突然被时间打倒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应该耿耿于怀的事,就这样在一次回首观望中失去了时间的精准刻度,背景竟然是模糊的。不管怎样,那天的天色她还是记得的,她不止一次在油画习作课上涂抹过那种颜色的天空,也因此她最厌恶画天空。下午放学,她和两个或几个同学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们应该是欢快地唱着歌,大概还挽着手,蹦蹦跳跳。一个少年在她们身后吹哨,或者是几个少年在她们身后吹哨。然后,有人拿石块攻击了她,从背后扔过来,砸到她的后背上。再然后,她的裙子居然绷开了扣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落了。她越是惊慌,越是抓不住它。而除了一条小内裤,她再无铠甲。她感到羞耻,继而是恼怒,再是委屈,竟嚎啕大哭起来。她忘了是怎么回到家中的,陪她的小伙伴的脸孔比她的都烫,整个脑袋低垂,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因此她恼羞成怒当下跟最要好的朋友翻了脸。那天的天色发红,她一再确定,那种红是一种不正经的红。

她将自己关进洗漱间,将自己沉在大澡盆中。水的颜色居然也在变红,她惊慌失措地跳起来,粉红色的水溅了一地。她闻到了一股将死的血腥味,她的身体的某个部位在流血,而她并没有割破它们。红晕像失效的万花筒里的单一色调,越来越混沌。她飞奔而逃,母亲守在门口,母亲拽住她的胳膊。她浑身发抖。母亲却笑了。这让她更是羞恼,使劲甩她。母亲还是笑。她抬腿朝母亲踢,血顺着大腿流下来。更让她惊奇的是一向暴躁爱发脾气的母亲竟然没有斥责她。也是这一天,代表她提前成为了少女。

一个星期后,她回到学校,失去了她的同桌,那个会背诵宋词三百首的男生。她一直觉得是男生主动跟别人调换的座位。她就更加怨恨那个朝她扔石块的人了,可她不敢打听那个人是谁。她只能把怨恨埋藏在心里,一遍遍地在心中杀死他。就在大家都快要忘掉这件丑事时,她居然从那个绝交的好朋友的口中听到了两个字——宗梧。宗梧,城郊的小混混。

就是他,我想就是他砸的你。好朋友说。然后她们就和好了。好朋友说,要不要找宗梧报仇,可以让哥哥们出手。清子想了想,摇头否定。她再也不愿意跟之前发生的事情有任何瓜葛,她怕再失去新同桌。那是一个安静的女生,她有许多漂亮的课外书。

那个宗梧到底是不是这个宗梧?清子不是没有想过。从她的母亲和宗应颉结婚的那天起,她就开始坚定地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

助教和同班的几名学员都收拾好东西准备要离开了,她们朝清子挥手。清子也换好了鞋子。清子的手机在震动,号码显示归属地为本地。

电话接通。对方问,你找谁啊?

清子说,你是谁?

对方说,是你先打的我的手机,干什么问我是谁?打错了的话,我就挂了啊。

清子说,我今天只打过一个电话号码,是给一位舞蹈老师,但是没有拨打你的这个号码。

对方哈哈笑了,说,原来你找宗梧啊,他留在培训中心的手机号码是小号,而主号是我现在用的这串数字。他把手机落我这儿了。

清子说,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对方问,你是谁?什么重要的事?找宗梧办活动吗?如果是,我可以帮他定费用。

清子顺势说,我得谈谈,不如你帮我联系到宗梧?

对方犹豫了一下,说,有事你就跟我说吧,他最近心情不大好,估计不想接你们的活儿。而我,我可以说服他。

清子问,那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你?

对方说,不用找我,电话里也能聊。

清子想,如果见到这个打来电话的女人,也许就能找到宗梧,说不定她就是宗梧的女朋友。清子坚持说最好面谈。

对方不悦,声音里带出几分不耐烦,说,真啰嗦,这样吧,一个小时后,你去新百货大楼南门等我。

4

宗桉手里提着一堆小型购物袋,冲清子跑过来。

今天商场做活动,买了十几支口红,死亡芭比粉都给我拿到了。宗桉兴冲冲地说。

清子也是在几分钟前才在第二通电话里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姓名。

宗桉说,太热了,我们就在旁边这家麦芽咖啡店聊聊吧,你买单哦。

没等清子答话,宗桉已转头朝麦芽跑去。清子只得紧随其后。

只剩下最墙角的一处两人位还空着,宗桉坐到靠墙的椅子上,将一堆购物袋放置于小方桌。她伸手招呼清子。清子走过来说,这些袋子带着不麻烦吗,你可以拆了它们。宗桉赶紧说,不行,不行,我就是要靠这些包装袋工作呢。清子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宗桉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我是要直播这各个热门品牌的最新色号口红的开箱视频的,一层一层地剥去它们的外包装,一层一层地揭开我们的欲望,这个过程很重要。当然,之后我还得弄一些口红试色视频,粉丝都说我的试色最准确,因为我不开那么足的滤镜,也就不显得那么假了,但也不能一点儿滤镜都不用,那你就真成全网最丑的人儿了,不是我不自信,是大家都这么干,明星也一样,掌握一个尺度的问题,所以满屏的大长腿,小尖脸,肤质赛粉团。

看清子在倾听,宗桉继续说,你也可以粉我,我的粉丝量马上冲到六位数了,我不乱放广告的,我发的那些链接都是真货,拼团便宜而已。

那么多口红用的完吗?清子一边伸手招呼咖啡店侍应生一边说。

用不完送人啊,还能当抽奖的奖品用。我会隔一段时间搞一次抽奖活动,就是给我的粉丝们发放的福利嘛,不过就这些口红哪里够用,跟我合作的微商会经常提供一些礼品,比如丝巾和化妆棉片之类的。宗桉说,哦,对了,我要香草味的冰咖啡。

清子又点了两块芝士蛋糕。

清子问,不想知道我是谁吗?宗桉说,不是找宗梧的吗?通常找宗梧的女人都不需要通报姓名,因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过去式。清子笑了笑。宗桉说,瞧我这记性,你是找宗梧有演出活动商谈对吧,我把你也当成宗梧的女友们了。不过也不怪我,你长得也挺好看的,你俩有点般配,我是说外表啊。不过,再好看,最终他也看不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清子说,我仅是在他的培训中心报了短期桑巴学习班。宗桉笑了,说,扭胯啊,学得怎么样了?清子说,插班生,今天第一天上课。宗桉说,说正事吧,看你大概也不是要商谈什么活动,不过,有你的咖啡,我也正好无事,我就不在乎你骗没骗我了。

侍应生把咖啡和蛋糕送上来。宗桉对侍应生说,减肥呢,你把我这份蛋糕打包。清子说,打包两份好了,我最近也不吃甜品。宗桉偷偷撇撇嘴,没有说话。

清子喝了一口咖啡说,宗应颉最近不太好。清子仔细查看宗桉的表情,但是徒劳,宗桉竟自如地答话,说,我知道,他一个人,腿脚又不方便,可他有退休金还能请钟点工,倒是不用太发愁。清子又喝了一口咖啡,她等着宗桉问她问题,她觉得宗桉一定好奇她为什么谈论宗应颉,就是不好奇也要问问原由吧。宗桉将咖啡杯上的盖子掀开,把吸管连同盖子拿掉,嘴对着杯沿,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掉一大半。宗桉一边咀嚼吞到嘴巴里的冰块一边说,他还过得去,这我知道。

如果你能常去看看他,我觉得会更好。清子试探着说。

我不管你是哪家猴子派来的救兵,我就实话告诉你,这不太可能,我怎么能去跟他走动呢,我哥不让。对了,你不是找宗梧吗?你找宗梧不也是为这事儿吗?那你回头跟他讲好了,他定的规矩,谁敢破啊。再说了,老爷子当年不是也同意断绝关系的吗,不能老了老了反悔吧。对了,最近一段时间,你联系不上我哥,他刚跟新女友分手了,一般情况下只要他结束一段恋情就会闭关一段日子,闭关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某一家旅馆的某一个房间吧,反正不在家。

清子说,其实跟你谈谈也好,你能说出宗应颉的近况,说明你也是在意的,对吧?

我该回去了,如果你正减肥,我把这两块蛋糕都带走好了,浪费掉多不好。宗桉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清子说,等等,其实我是……

走了走了,我还得去幼儿园接我女儿,今天争取第一名,还从来没有第一个接过她。宗桉提高了嗓门,挤掉清子卡在喉咙的话,又从椅子上挤出身体,她穿的黑白斑点蓬蓬裙太占地方了。

5

回到家,晚饭已经上桌,茹姐也已经下班走了。宗应颉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像刚刚洗过。清子不想吃饭,就谎称在外面吃过了。

清子坐到靠窗的一只单人沙发上,翻看着手机上的资讯。男友没发一个信息也没来过电话。清子想,这种状态是最好的,说好彼此清净一段时间,就不用每日互问安好。

宗应颉给自己盛了一碗粥,拿小勺慢慢地喝。清子说,我妈生日快到了吧。宗应颉放下勺子说,是,下周五。你住几天?清子说,我只有七天假期,还是调休的年假,订了后天晚上的车票。宗应颉说,回去吧,你妈生日我会让茹姐做一桌她爱吃的。你妈爱穿的那件旗袍,我也让茹姐拿去干洗了,你妈这个人,爱美,柔和,不与人争强好胜,一辈子就跟自己的过往比个高低,不允许自己比年轻时邋遢。说到底也还是跟自己较真儿了。清子说,柔和吗?我没觉得。清子说完有些后悔,在宗应颉面前,她该是站在母亲这一队列的,怎么就能随便吐露心声呢。清子改口,我是说我认为我妈是有性格的。宗应颉说,其实她很温和很温和,从没对我发过脾气。清子弹跳起来,她不接受宗应颉的最后一句,她可以任由他对她赞美,但是不允许他杜撰。她的母亲怎么会不随意发脾气,凭什么单单就不对他发脾气?要知道,她的母亲的脾气火爆程度,她和她的亲生父亲那可是频频领教过的。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认为母亲已经厌弃了他们,她横竖看他们不顺眼,如果刚好父亲犯了什么小错误,家里必定暴风骤雨,她必定被牵连,通常这时候,她和父亲就成了母亲口中的窝囊废。实际上,她也慢慢知道母亲咒骂的只是父亲一个,她说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做老虎,她是被逼的。父亲爱喝酒,常常大醉,她去外面找,一找就是大半夜,找不到怕他死了,找到了又咬牙切齿地恨。维系他们关系的橡皮筋是她,她就常常怕自己绷不住,一下子断了。于是她每天小心翼翼,甚至偷偷想过,如果自己不小心死掉了,是不是他们就解脱了。直到有一天,母亲去找父亲的路上,失足跌进缺了井盖的下水道里。满身污泥和血渍的母亲被人送回家,父亲也刚好回来。母亲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原来你也可以自己回来啊。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的那个傍晚他们一边炒菜一边谈话,厨房油烟弥漫,她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内心无比轻松,甚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他们分开了,她最高兴,为了庆贺她还偷偷吃掉了一大盒黑巧克力,那是母亲打算给父亲单位的领导的女儿送的礼物。她把锡纸壳团起来,再用卫生纸包住,然后塞进垃圾桶的最深处。结果,一个月后,母亲在储物柜里没能找到她的巧克力,暴跳如雷。父亲虽然走了,去了别的城市工作,但她丝毫没有因此收敛她的脾性。她还是痛骂了一顿,又依旧数落了他的种种不是。她还是像一只狮子或者老虎一样吓人。她从内心里怕她。这些年,就算她回到她身边探望她,陪她,也不能彻底放下警惕,她时刻像小鹿一般,随时做好了逃离的准备。而今天宗应颉居然说她是柔和的,柔和的女人,柔和的母亲,那还是她吗?清子努力回想,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吧。她开始觉得自己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的母亲,那宗应颉呢?这世上,谁又会完全地了解他人呢?就像自己的男友,他说她不答应他的求婚,却偏偏跟他一起生活了七年,这说明她恐婚,要么就是不够深爱他。他甚至自以为是地说她因为父母婚姻的破败而惧怕结婚。这,绝对不是,她不惧怕婚姻,她怕的是自己的身体,七年来,她和他的身体重叠,她全力以赴,她爱得火热,却还是丝毫没有领略过小说中描述的和闺蜜们私语过的那种属于女人生理上的高潮。她并不确切地怀疑起自己。她无法启齿,男友的追问下她只有沉默。她也不太了解自己。

想到男友,颇有些尴尬。清子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泡了一杯茶端给宗应颉。

清子重又坐回窗前,捏着水杯,轻声说,我见过宗杨树和宗桉了。

宗应颉抬头,说,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清子说,没有,宗桉不认识我。宗杨树的水产门市生意不怎么样,好像快拆迁了,还听说他女儿开了一家艾灸馆。

艾灸馆?小婴学手艺了?好,很好啊。宗应颉说,你见过宗婴吗?她太胖了,我都担心她走不动,开了艾灸馆好啊,先给自己调理调理。

宗杨树的耳朵不太好,他听不到正常声音,好像冲他大声吼也不怎么管用。清子说。

你见过小婴吗?她都快二十岁了。宗应颉好像只对宗婴有兴趣。

清子想,既然自己在帮他挽回家庭关系,就是时候摊牌了。清子决定说狠话。清子说,我们今天必须谈谈你的三个儿女。你也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没有义务这么做,我只有责任对你尽我的那份孝心,不管是不是为了我妈妈。你也不用回避,我们必须谈谈你不愿意谈的事情。

宗应颉说,我从来没有回避,你多心了。

清子觉察到自己的强硬态度对宗应颉构成了某些不必要的侵犯,她起身将窗帘拉开。她说,你看今天的风,今天的风……

今天没有风。宗应颉说。

是啊,没有风,刚才还有风,你为什么总是紧闭窗户拉着窗帘呢,明天我要对茹姐说,让她多通风。清子说。

你不是问杨树的耳朵吗?早些年,我跟你妈给他寄过许多次钱,计划着给他换一个人工耳蜗,我们甚至咨询了上海的医生,让他去做检查,他不听,他对他的舅舅说宁愿做个聋子,这样就能让我愧疚一辈子了。他舅舅告诉我,让我不要管他,我怎么能不管?可他不听话。他这是跟我赌气,还是跟命运赌气?那些钱,他倒是收着了,他拿去给他那个赌鬼老丈人还债。他理所当然地从他舅舅那里借钱,他能不知道那些钱是我存放在他舅舅那里给他做手术用的?宗应颉说。

宗桉是不是来看过你?她好像清楚你现在的状况。清子说。

没有,她没来过。宗应颉说。

那宗梧呢?你见过他吗?清子问。

没有,没见过。宗应颉说。

清子发觉宗应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问他是不是该吃药了,虽然她也不知道他每天具体吃哪些药物。

宗应颉喝了一口水,说,没事,你看还是你说对了,外面起风了,你关了窗户吧。

清子将他的水杯蓄满水,就去关了窗户。

其实,宗桉是抱养的,当年他们的妈妈嫌家里只有两个男孩,就坚持从老家抱回来一个闺女。如果在别人家,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在别人家,她应该过着另外一种生活吧,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宗应颉说。

她说她听哥哥的话。我今天跟她聊了一会儿,她看起来气色不错,也很忙活。清子说,我打算劝劝她,如果她能过来坐坐……她有一个女儿。宗梧没结婚,最近失恋了,听宗桉的口气宗梧不愁女朋友。

要不,我明天再去找找宗桉吧,她很好说话。清子说,需要我捎带什么话吗?

不用了,你带来了他们的消息,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宗应颉说。

那么,如果我坚持请他们过来坐坐,你不会反对吧?清子问。

他们不会来的。宗应颉说,我觉得头痛,如果你能待到你妈妈生日那天,我很高兴。你也可以改签车票,明天启程吧,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清子说,我明天再去试试,我去找宗桉,也许宗桉能联系到宗梧,除了他,我都见过了。

6

一件打折的品牌大衣,花费了清子半月工资,交换来一条重要线索。宗桉告诉清子,宗梧在他常去的那家餐厅喝酒。清子打车赶到,宗梧和三个男人正在推杯换盏。

仅从侧面,清子就认出了宗梧。清子走上前,说找宗梧有事。宗梧抬头看她,她递给宗梧一张纸片,那纸片上是宗桉的直播间账号。在这样的场合,清子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告知宗梧,她也不算陌生人。

宗梧拍拍身旁的空桌位,清子本不想坐下,可又怕他们继续这样喝下去,宗梧或醉掉或走掉,她就再难找到他,她没有太多的时间。

同桌饮酒的人给清子倒酒,清子没来由的起了胆量,三杯白酒咕咚下肚。他们鼓掌,说宗梧女友好酒量。宗梧斜眼看了看清子,说,不许再喝。同桌的人不依,起哄,更热闹地劝酒。宗梧把新倒的三杯替清子喝了,然后起身说,今天到此结束。

宗梧将车钥匙扔给清子。清子跟在他身后说,我不行,没有驾照。宗梧说,那我开。清子说不行,还是找个代驾吧。宗梧说,我这台电瓶车可是新买的,我不能让它仅来一天就失去主人的宠爱吧。清子这才明白,宗梧扔过来的是一辆电瓶车的钥匙。清子说,那好,我开。

在餐馆门口,宗梧拍着一辆车子告诉清子,就是它了。清子这才看清,眼前的竟是一辆三轮带车兜的电瓶车。在清子的印象里,这种车子多是老年人的出行工具。

会开吗?宗梧坐到车兜里问清子。

清子说,试试吧。宗梧说,你别急刹车,我车上还有伙计呢,不能吓着他。清子向后看了看,除了宗梧,再无他人。清子就当他是醉话,尽管觉得他的状态还不算醉态。清子可是领教过父亲的酒疯的,那时候她能清楚地分辨父亲的酒醉程度,也顺便预测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级别。

按宗梧的指挥,清子骑行在一条沿河小道。有几次清子想要停下来,跟宗梧说几句话。清子刚刚要减速,宗梧就在车后喊,你别耽误我的事。宗梧指明了拐弯之后的另一条道路,经由旧工厂改造区,进入宠物市场。他要买蛐蛐。清子说,那么到达宠物市场之前,你得给我十分钟时间,我需要跟你谈谈,当然我也会告诉你我是谁。

宗梧让清子将电瓶车停在旧厂区附近,说就这儿吧,你想干什么?

清子说,你对我找你这事,一点儿也不好奇?是不是宗桉提前告诉你什么了?那我也直说了,没错,我是想说说宗应颉的事。我想你不至于生气吧,不至于像你大嫂说你大哥那样听到宗应颉的名字就会把鱼砍得稀烂吧。我见过你大哥大嫂,见过宗桉。他们大概都听你的,可见你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在你和你们父亲的关系上,我不便多发表意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也不算什么旁观者。

宗梧将后座上一件迷彩防晒衣扯开,端出一只鞋盒大小的有孔玻璃箱。

清子下车,转到宗梧跟前。

啊,这是什么?清子尖叫,不由向后跳开。

宗梧哈哈大笑,说,来见见我的“剑首”,它叫剑首,其实是蜥蜴,蜥蜴没见过吗?这只是豹纹守宫。颜色不错吧?这家伙拒食了两个月,皮包骨头,谁知道又活过来了。

清子有些怕,又向后退去几步。这样一来,两人的对话就不得不调高了分贝,听起来可真像谈判。

它爱吃蜘蛛,不好找啊,我去给它买蛐蛐。宗梧说。

清子说,我刚才跟你讲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宗梧说,你觉得我跟这剑首有什么区别吗?

清子说,我不觉得你是冷血动物。

宗梧说,知道我上一只豹纹守宫怎么死的吗?吃了大量的沙子,肠道阻塞。它把它箱子里的沙都吃了。

清子说,宗应颉老了,他好久没有下过楼。

宗梧说,再上一只绿鬣蜥,死了死了眼睛都闭不上,可吓坏我了,这是人类那种死不瞑目吗?

清子说,你觉得人应该一直生活在怨恨之中吗?

宗梧说,都怪我给它吃多了包菜,我上网搜了,这导致了它甲状腺肥大。

清子突然说,你吃过绞糖稀吗?东城小学大门旁那个花仙娘娘卖的绞糖稀,她有许多模具。别的地方没有。

宗梧顿了顿,说,吃过糖稀。

清子说,那么有一天下午放学时,你经过了那里吗?你记得吗?

宗梧说,没有。

清子说,是一个夏天啊。

宗梧说,那儿早拆了,我没去过。

清子咬了咬嘴唇,说,你能正面谈谈你跟你父亲的事儿吗?

宗梧对她招手,说,你近前来,我嗓子疼,我都快渴死了。

清子从小怕毛毛虫,她觉得那只睁着大眼睛的蜥蜴的神情和毛毛虫太相似了,尽管她从来也没仔细看过毛毛虫。

宗梧察觉出她的恐惧,于是挑衅地说,你摸摸它,如果你摸摸它,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清子头皮发麻,她的恐惧点在扩散。她不敢,她承认她惧怕这小小的动物。可她还是走到宗梧跟前,伸出手臂,闭上眼睛,朝那只打开的玻璃箱摸去。

宗梧抓起蜥蜴放到她手臂上。她惊叫一声,惊慌地跳开。她听见宗梧的笑声,带着几分干燥,像是快要脱水了。她稍微调整一下气息,再走回到电瓶车前,从背包里掏出一小瓶矿泉水。

喝吧,就这一瓶,一会儿我再去前面买。清子说。

其实,我最恨人撒谎,从小他就教我做人要诚实,不能欺骗。他是怎么做的呢?那天我被老师罚站,就翻墙头提前溜走了。那几天我妈在医院照看大姨,听说她快病死了。我打算从家中那个破冰箱里偷点冰糕吃,用绿豆水和冰糖加藕粉做的那种。我就盼着冰箱没有罢工,希望冰糕成型,否则那些汤水喝起来实在没有意思。我推开院门,将书包一下抛到半空,结果就挂到枣树枝上了。我只得脱了鞋子去爬枣树,我家那棵枣树太大了,我费了好一把力气,这主要是因为我起床太晚了早饭没来得及吃的缘故。我爬到树上,摘下书包,不经意地往屋内看了一眼。我以为我眼花了,又以为我妈提前回来了。我喊了一声,嗨。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迅速松手,我看到那个女人惊慌失措地跑出屋子,从我的脚下穿过,打开院门逃走了。那个女人戴着头巾,但她不是我妈,我能认得清楚,因为我妈跑起来不是那个样子。然后,我就看到他跟着出来了,他让我从树上下来,让我回屋里写作业,他没对我解释一句。讲到这里,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离婚。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他和你母亲也根本不是离婚后才认识的。宗梧说完,盯住清子的眼睛。

清子说,你又没看清楚她的脸。

宗梧看向远处,说,看那边,那个老酒厂也要拆了。

7

清子把宗梧放在了野地里。宗梧说他要在那儿睡上一小觉,他的电瓶车兜足够当床。

清子给宗桉打电话,告诉她在哪儿能找到宗梧。宗桉说,不用管他,他睡醒了自然就回家了。

宗桉问,你说动他了吗?他肯去看老爷子了?

清子说,我不知道。

宗桉说,他帮我还了一部分房贷,所以我不能不看人家的脸色嘛。当然,你买的大衣也不错,我收下了,拍完视频,展示完毕,我可以还给你,对我来说拍完视频之后的物件都意义不大。

清子走到大路上,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她告诉司机去有许多粉色楼房的小区。又补充,就在大鱼水产门市附近。司机说知道那个小区,但是不清楚她说的卖鱼的门店。

清子很顺利地找到了婴宁艾灸馆,这个店名让她联想起《聊斋志异》与王子服,还有那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清子轻轻叩开纱门,方寸小店内只有两个人,均穿着浅粉色中式亚麻盘扣衫和同色系七分宽腿裤。清子看过去,那个肥胖女孩自然就是宗婴了。

我想买些艾绒保健品。清子冲着宗婴说。

另一个女孩插话,您可以先体验一下我们的艾灸项目,最近这天气适合做祛湿健脾灸。

清子笑笑,看着宗婴说,你可以推荐一些吗?

宗婴点点头,从展示柜里取下几个盒子,打开,一一讲解给清子。只是她的语速太慢了,旁边的女孩多次忍不住插嘴。

清子买了一个艾绒枕和一个褥子。宗婴问,要不要办一张储值卡,能做艾灸项目也能购物。清子环视了一下艾灸馆里的四张床铺。宗婴赶紧说,我这几天找到房子就不在店里住了,店里就更宽敞了,你看那个拉帘后面,等我搬走,那里再放一张床。拉帘换成能折叠的那种屏风,效果更好。

清子问,储值卡最大的面额多少?宗婴说,有两千的和五千的。另一个女孩赶紧说,您也可以考虑一下我们的会员金卡,优惠力度大,我们下月做活动,面额两万送八千。宗婴慢吞吞地说,金卡制度不是还没考虑成熟吗?清子笑了,说,五千的吧。清子在客户资料上填了一个英文名,电话没写,只写了邮箱号。

回到家,清子将艾灸枕头和褥子交给宗应颉,宗应颉又转交给茹姐。

今天茹姐带了一个小孩过来,说是她的外孙,周末放假进城来玩,没人照看只能带在身边。清子进门的时候,那个小孩睡着了。

茹姐在煮梨酱,满屋子飘着一股微涩的甜气。

清子将宗应颉的轮椅推进书房,轻轻掩上门。

宗应颉像是做好了准备,对清子说,开始吧。

清子说,从哪儿开始呢?我先问一个问题吧,你,你和我妈也给宗梧的妈妈寄过钱,对吗?算不算赎罪?

宗应颉说,离婚两年后她又结婚了然后又离婚了,这时候她才开始疯癫的,更何况她也有家族史。

清子说,那就与你们没有关系吗?

宗应颉惊讶地看着清子,说,与你的母亲没有关系!你肯定是听信了什么。

清子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信。

宗应颉良久没有说话。

到底怎么样啊?清子更像是自言自语。

宗应颉叹了口气,说,也许这都不重要了,活着不都这样吗,谁也脱不了干系吧。

关于头巾的问题,清子没有问出口。

彼此沉默。她掏出手机看时间,竟打开了与男友的微信对话框。她敲了一行字:每个人都站在他处看别人。无真相。她没有点击发送键。她猛然意识到,与相伴了七年的男友的某些冷战阶段,她与母亲的相像。

你几点的火车?宗应颉突然问。

清子答,晚上,九点五十八分。

宗应颉笑了,说,你看你跟我一样,都没有什么幽默细胞,若是你妈妈在,她可不会让空气也变得冷冰冰的。

是吗?我的妈妈?我从来不觉得她懂幽默。清子说,不过谁知道呢。

好了,我简单收拾一下,就要去车站了。清子说。

这么早?宗应颉问。

我怕塞车。清子找了一个理由出来。

宗应颉点头。清子将一个纸条放到书桌上,说,这是宗婴的电话,你可以打给她。

清子告别了宗应颉,一个人晃荡出门。在小区门口,她又碰见了那个抱足球的少年,她冲他摆摆手,那少年竟也挥挥手,似两个熟识的人。

从家里到火车站,只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而距离发车还有两个多小时。候车厅空荡荡的,等车的人一撮一撮地聚在一起。这是小城的特征。

清子跑到候车厅二楼的一间收费临时休息室,要了一杯茶水,躺到角落里的一张软椅上休息。她环视四周,只有她一个人。店主昏昏欲睡,递给她的茶水没有一丝热气。

实在无聊,她带上耳机,点开了宗桉的直播间,宗桉今天画了一个清淡的咬唇妆,穿一字领条纹衫,白色短裙,说话轻声细语,真像一个宁静的姑娘啊。宗桉说今天给大家带来的开箱视频是她的第一只爱马仕包包,二十五寸的Birkin大象灰,金扣。宗桉抱出一只橘红色的大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再揭开白色包装纸,取出一只防尘袋,然后刻意放慢了速度,郑重地从防尘袋里掏出一只包。她说,这个尺寸的大象灰太难买了,她太喜欢这个颜色了,这也讲究缘分。清子盯着屏幕,听她讲大象灰。大象灰,这个名字多好听啊,清子忽然想到,那鼓风的灰色细纱窗帘。

清子给宗桉的直播间留言:真好听。

宗桉还在热情洋溢地讲解这只大象灰使用时需要注意的细节。清子退出。

清子的手机震动,接通,竟然是宗桉。宗桉说,喂,那个留言的是你吧?我就知道是你,还附带两杯咖啡图片,不是你是谁。我的第六感没错吧。清子说,你说出的这个词语挺好听。宗桉哈哈大笑,说,这哪是我发明的啊。你就说,我今天的造型怎么样?不错吧?我想我得调整一下路线,重新设定人设了。人设?清子问。宗桉说,是啊,人设,网络上讲究这个。我告诉你,那个包包是高仿的,真货我可买不起。如果让宗梧知道了,还不打死我。清子说,他还好吧?宗桉说,我开玩笑呢,他有时候就那样,神经兮兮的,可能是遗传基因的问题吧,不过,这话可不是我讲的,大嫂说的。大嫂那人爱唠叨,大哥就不理她,他又不是真聋子。算了,不提他们了。给你说个正事啊,那天你来我家,我女儿听到我们谈话,知道她还有个姥爷,非要找姥爷玩,闹了一下午,这孩子怕是得了孤独症了吧。

你答应了吗?清子问。

我说明天要是下雨,就带她去。不过我可没看天气预报,宗桉说。

清子说,知道了,知道了。

清子赶紧从休息室里跑出来,冲到一楼。隔着大厅的巨型落地玻璃,抬头望去。因为雾霾,什么也看不清晰。

左小词,八零后,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邯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下一个天亮》《我的名字叫蓝》《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青年作家》《今天》《小说月报》等刊。编剧并执导电影短片《会飞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