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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0年第4期|白小云:第十二遍(节选)
来源:《芳草》2020年第4期 | 白小云  2020年09月09日07:58

“夏迎迎脸上的血迹是斑纹,橡皮擦擦掉后纸面留下的痕迹是斑纹,说过的话被删除的痕迹是斑纹,我们内心颤抖的惊慌、好奇、恐惧、得意交替形成的漩涡是斑纹,爱与恨、丑与美,斑纹无处不在”,徐飞说,安静的教室,有所禁忌的环境刺激了他的才华,磕磕巴巴消失了,他一气呵成,声音低沉而优美。

“我们的教育应该引导孩子的思维,进行真正地学习”,教育家的话迅速跳出在高何的脑海,他懊丧地承认,他对徐飞的偏爱,来自自己舍不得放弃的部分,徐飞像学生时代的他自己。把这个善恶强弱的问题拿出来问,也许是太危险的一招,在思想的险峰上容易成就飞翔,也容易丢失性命,此时此刻,高何惊讶地发现他对徐飞的思维能力和可控性都缺少必要的了解。

“很精彩,徐飞同学不但事先做了充分地预习,还进行了独立认真地思考,是的,肉眼可见的斑纹和不可见的痕迹,构成了斑纹世界的全部内涵”,高何再次挥手示意徐飞坐下,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无处不在”,就此结束讨论。

等他转身过来,徐飞还站着,远处墙上黑影和他一起站着,不离不弃。

“你可以坐下了!”他绅士地笑着,耐心示意站着的学生。这示意可以理解为,新的环境里学生太紧张投入,不知道回答完问题可以坐下。

“如果今天的课因为我失败了,你会生气吗?”他似乎忐忑不安问道,执意站着。教室里格外安静,学生这样真诚地照顾老师的心情,这样的场景不多见,在这样的公开课上从未有过。大家急切地想听他下一句。

“当然不会,你说得很好!我们的语文课堂就是因为有你这样善于思考的人才精彩,答案是不是准确标准,不是最重要的”,高何安慰他,他希望他赶紧坐下去,今天他怎么了?他要切换到下一个话题上去了。教学目标的几个部分,占时比例、讨论的充分程度、启发性、考点落实……考量一堂课的若干标准,课堂的节奏必须把握在老师手里,而不是某个学生。

“老师,当一堂课上到第十二遍的时候,你的忍耐和追求有没有形成一个斑纹,刻在某个时间上?”徐飞说。

教室里一阵惊呼声。为这句话,还是为台上故作轻松的老师?学生们惊讶地看着徐飞,又惊恐且担心地看着高老师。老师们在后排窃窃私语。

“这种精致的形式主义,会不会也是某种实力不够?我们乖巧配合,它形成的恶的力量可能会摧毁我们的真实思考,于是我必须假扮恶,以坏学生的面目出现质疑这堂课”,他慢慢吞吞、坚定不移地说道,“请老师原谅我,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不明白,今天这么多专家老师在场,也许有人能给我答案。”

“当然,你也可以当我在开玩笑,”徐飞又轻飘飘地补充一句,“大人总是习惯回避他们不想面对的事实。”

所有的潇洒都消失了,老师在讲台上假扮游刃有余、才华横溢,这是精致地做假!这是恶意地表演!满足于展示老师的技巧和能力,违背了教育的初衷。

他的头一阵眩晕,脑海里垂头丧气的那个小子几乎占领了他,他前后左右踱了几步,想要甩掉那个失败的人。头顶的灯光忽然有点刺眼,随着高何在讲台前的移动,他的影子一会儿拉长压在学生脸上,一会儿缩短踩在自己脚下。他移动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上,不受来自光的压力,窗外的天空在逐渐醒来,而室内人工制造的耀眼让这舞台有点梦幻,一群人挤在教室里接受灯光强行醒来的召唤——已经是明媚白天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目光聚集在演讲台中央的他身上——左手还插在裤兜里,右手也插进了裤兜,藏在里面发抖。

窗外树影欢动,大丛的慈母竹和芭蕉树挤在阶梯教室尽头的窗边随风摇摆,一会儿探进脑袋、一会儿侧身离开,影影绰绰好像也忙着对教室里发生的剧情议论纷纷。

他镇定地站着,保持着脸上理解的笑容,“徐飞同学提出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他说,像是自言自语。上帝厚爱,又抛给他一个全新的复杂环境,他要接住。课堂又回到了第一遍时,那时他因为捍卫某个答案的标准和设定的流程而未能照顾好提问的徐飞。这一次,下面的程序不再至关重要,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要面对的是一个疑问未解的学生和自己,教育真正的节奏在哪里?“你总是弄不好”的关键又在何处?

他表演潇洒,的确是想掩藏紧张。他回避学生的问题,是因为这些问题他也深怀不解。他置师傅的警告于不顾,热爱冒险,这与现在的徐飞何尝不是一样。但此刻,所有的现在,都回到了过去。所有的老师,都回到他们的学生时代。所有逃脱开的,又都变幻面貌聚拢过来,只要白骨精不死,老爷爷、老奶奶、美少女都有可能是它。从前他来不及想的,现在需要想想,包括“每逢大考必犯冲的预言”。

“今天是我上这堂课的第十二遍,”他昂着头,老实承认,“每一遍都有进步和收获,在许多老师的意见下进行新地调整修改,我想把最完美的课堂呈现给大家,这是精益求精的完美主义,我相信在座的各位老师和同学都明白,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他胸有成竹地说,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毫不怀疑自己的实力遭到质疑,也不担心他的信徒们由此失踪。

“承认自己的不足,是前进的基础。这十二遍是十二个外形相同而内容千变万化的符号,构成我个人事业斑斓的一部分,确实如徐飞同学所说,是一块斑纹,并且在我看来还是一个精彩的斑纹!”

“有的同学会问,上第十二遍的课还有真实性吗?难道不是在弄虚作假吗?”他停顿下来,环顾全场,自己也在思考,学生们老师们都聚精会神,类似的疑问他们也许亦深怀已久而无暇思考,这意外忽至的课堂真是生动新鲜。

“精致的练习与真实不相违背,相反通过不断练习,当技术成熟到一定阶段,更有助于真正的‘真实’到来,”他停顿一下,给自己和大家时间消化,“事实上,即便已经上过很多遍,在场的所有人经历的还是第一遍,包括我,因为课堂品质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台下,有学生点头,表示赞同。

“如果没有前面十一遍的熟能生巧、深入思考,今天这堂课,我也许无法回答徐飞同学的提问;徐飞同学也不会有这样深刻的质疑,所以正是因为这第十二遍引发的思考,才有了今天真实的提问与回答。感谢徐飞同学送给老师的问题,这顺滑课堂中忽然停顿的一块斑纹,是我通过努力收获的一枚勋章!”他缓缓抒情道,弯腰鞠躬感谢在场的所有人。

“斑纹无处不在,就像我们有意修饰并损害的生活,”他声情并茂,有点哽咽了,“也像我们努力追求并维护的理想!”

真诚的表演者——舞台中间自带聚光灯的教育热爱分子,好心的学生、老师们不愿意破坏气氛,他们也被感动了吧。把真诚用易于被接受的方式表演出来,多么艰难,众人面前的演绎无论怎样都会遮盖底下的真实,这样的惯常推论使无论多么真诚的讲述都好像是刻意的说教。冒着这样被误解的风险展开动情述说,这动情本身就是真诚了。

“装假的艺术”,他羞愧地想,但沉浸其中确实觉得一切发自内心,真有点不知所措,情绪来得太快、弥漫得太深,已经无法退出了。他停顿着,让自己适应、稳定,等待自己真实的下一句。他拿出所有对教育工作的热情来陈述某个关于“斑纹”的辐射理解,深知自己还没有长大,他所真正面临的、羞愧的、担心的、不齿的问题,不是学生此时此刻的为难,而是自己的着急匆忙、不成熟,许多问题他和学生在同一起跑线上,他不敢承认。现在,他成为自己曾质疑的老师、社会的一部分站在台上,同时另一个他藏身在台下人群里观看,难免会觉得台上的那个在装假扮演——当他情动于衷,怎么也摆脱不了对自己的怀疑和嘲笑。

“他在为自己辩解”,似乎有一个声音说。高何对这个神秘的说话人摇摇头,“不,表演是教育的一门艺术,大师是首先骗过自己的人”。他鼓励自己,甩掉脑海里虚无主义的探讨者。

“如果一辈子教高三,这篇课文不变,我会至少教它三十遍,现在我只是把三十年的工作提前来做”,他顺着激动的感情,又说出一句,眼睛红了。他的确太想赢了,拯救自己每逢大考必犯冲的人生。但现在,不成功便成仁,这堂课不要也罢。

“最好的好人,都是犯过错误的过来人”,他说。这是莎士比亚的话,感谢自己此时此刻想起它,“记忆的斑纹、情感的斑纹、许许多多抽象的印记构成我们的成长,感谢同学们陪伴老师的第十二遍!”总算又拉回到主题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