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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9期|糖匪:看云宝地(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9期 | 糖匪  2020年09月03日07:26

01

到最后,他的爱人们才把他的话当真,纷纷紧张起来。

这云上七十九位个体,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哪怕有几位人机耦合,人格都是完整的。和她们交好之前,鹤来都一一验证过。对象必须是人,这是底线。他为人老派,接受不了跨物种的恋情。但这不妨碍他张开手臂拥抱科技带来的云上世界,洁净轻盈的人际关系。情意缠绵,肉身永不相见。交欢媾和,一边云上虚拟世界的翻云覆雨,一边云下现实由各自的抚慰仪器辅助实现,不受性别年龄人种限制,不存在交叉感染,也不存在占有控制,更没有厌倦猜疑嫉妒,各自独立,彼此共享深长温厚的情谊。每个人都是许多人的许多分之一。

和他要好的这些人,交情最浅的也有五十来年——到了一定岁数之后,他就不再加新人。已经足够。再多,记不住,必须借用记忆储存硬件。鹤来觉得那样实在太失礼。所以他体体面面认认真真地和七十九个人交往。真心换来真心。这七十九位都是在云上可以为他不计较付出的人。

即便这样,最初时候,当鹤来遇到麻烦,她们都没有当真。那事太像一个玩笑。谁能想到素来沉稳的鹤来在云上约会时,竟然跑错“房间”,闯入别人的派对。进去时,里面一群人正在开烧烤派对。无人岛场景。碧海蓝天椰影婆娑。凉爽微风沁人心脾。菠萝香甜气息与烟熏火烤后的肉类矜持混搭,香槟光泽经水晶杯器皿切割完美的表面折射。出席的男男女女以及中间性别身着各式睡衣,神情散淡,慵闲,如同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直到鹤来贸然闯入。

“谁呀?”

“嗨,朋友,这是私人派对。”

鹤来落进“众神”目光里,因为是初次,还不懂得自惭形秽。他听见有人在呼叫管理员。一个温和白净的男人顷刻出现,和鹤来一样局外人打扮,V领套头针织背心罩在衬衫外,模样本分可靠。这位管理员穿过人群,把鹤来拉到边上。

“我和朋友见面。我们预定了这个房间——大概一星期前吧。”鹤来解释。

管理员公事公办应对,让鹤来亮出房间密钥。密钥拿出来。一连串数字。前头房间七位数固定密码,全部符合。后面房间隔间区段码,三个里错了两个。

是他进错了房间。

鹤来错愕。云上世界,闯别人房间如裸身冲入陌生人家里。公序良俗的第一要紧就是不做这样的事。人人严格遵守。他竟然坏掉规矩。

“你搞错了。”管理员声音高出三分。

按道理,只要一位数不匹配就进不了房间。想必是管理员偷懒,想着多年来没有人破坏规矩,只设置了前头固定密码,也就是说这一千个房间实际上公用一把密钥。鹤来也不好说破。他悻悻然错开目光,站在那里发窘。

两颊发烫。

烫,烧在肉身实实在在的烫,困在云下无法传递出去徒劳的热度。彼端云下,郊外摩天大楼的套间里,上传器前一张面孔,颧骨颌骨撑起的皮肤下,静脉血管扩张,血液急涌,肾上激素徒劳做功。没人看到。而云上,完全不显。那里的鹤来发窘,也是垂头站着,视线虚扫过围观人群的脚尖。

“没关系,我们也就随便聚聚玩玩。”有人给鹤来解围。

其他人跟着附和,大度原谅。毕竟鹤来闯入时,聚会还没进行到特别私密阶段,不会给人造成困扰。倒是这难得一遇的过错,可以作一阵子的谈资。

鹤来俯首道歉,感谢对方不追究。管理员声称要给鹤来记一个处分,被人求情拦下。他转脸望鹤来,一脸的正直与尽职。鹤来再次调转视线,盯住脚下金色沙滩。

细洁金沙上,只他一双德比鞋特别扎眼。

有人在笑他。半点不掩饰。

鹤来听得心里松动,感激笑声里的不雅,他抬头,恍惚发现他已经在不远处:穹顶壁画大理石地板一排落地镜一直延伸到房间尽头,欧洲宫殿的一个大厅。他站在巨大镜子前,里芬坐在旁边,侧身对他大笑。约的人正是她。

“你进错房间啦?”里芬故意提起。

鹤来嗫嚅回了句什么。他想起管理员正直的面孔,想起他最后急于将自己挪出沙滩房间——那些人大概迫不及待要清场好嘲弄他。

里芬又笑。手掌软绵绵落在他肩上。“对不住,我停不下来。也挺好的。没想到这辈子也能见着你冒失的样子,还是为了见我。”

鹤来深深看里芬,洒脱惯了的人第一次不知道说什么。“你一个人知道就好。”

“那——”里芬拖长尾音,“不好说。”

云上的人,本来轻盈,滤去许多冗余细节。里芬又娇俏。鹤来看得着迷。她那么可爱,要说就说吧。说不定,他的尴尬事此时此刻已传扬开来。

他猜得没错。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误闯房间的视频,病毒一般迅速扩散、复制、经加工恶搞再度传播。毕竟是新鲜事。云上有一半人都在他的窘态里得到快乐。他的笨拙粗心点燃了众人的生活,又在短短几十分钟后迅速被熄灭,被下一个焦点取代。只有鹤来云上的爱人们,才会在意。当然是在她们笑话完他之后。

一天里,好多人跑来慰问确定鹤来现在是否安妥。他回答说没事。里芬就在旁边。她们不再多问,最多简单嘱咐几句就离去。

鹤来向里芬笑,略带歉意。“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手也不太灵便,画的画比刷墙灰还不如。”

“好久不画,手笨了呗。”里芬声音弥散,透出一些忧虑。

鹤来不让她多想,岔开话题。“你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我出糗?”也只是下意识觉得奇怪,但他并非一定要知道。

里芬一踌躇,“啊,我那时在隔壁。”

她那时就在隔壁。鹤来心想。

“啊。”从喉咙深处一个声音滚落出来。上传器前的肉身不小心没有兜住那声音。云上的虚拟像跟着露了洋相。里芬没有笑。

她从刚才一直就停在那里,像是网速不好卡住的画面。也许是真的卡住也未可知,同时操控几个虚拟像就会这样。里芬一心多用,以虚拟分身兼顾沙滩派对和他的幽会。此时此刻,应该还有一个她在沙滩上作乐。

外面下起雨。电子雨从落地窗飘进来,沁入虚拟像,鹤来感到丝丝凉意。心底洇开幽微晦暗的湿印。

那时候,她就在围观人中间,一句解围的话也没说。到底哪一点让他介意。是她的冷漠还是用虚拟分身赴约?

鹤来不知道。

他心里清楚,要不是出糗的事,自己也不会那么介意里芬用分身赴约。

后来,他听人说,里芬背后抱怨鹤来,说他薄情,竟然忘记他们多年私会的房间号。鹤来怔怔说不出话。一时间想不起那个叫里芬的女人长什么模样。

“我不该多嘴的。”告诉他的人露出懊悔。

“没有没有。”鹤来摆手,却右手重拍在左胳膊上。响声清脆。

“怎么了这是?”对方叹息。

“最近有点笨手笨脚。”鹤来笑,是那种脚尖一点,展翼腾云的笑。“想不太起和她见面时都说了些什么。断断续续的。”

言下意,里芬或许当面向他抱怨过了。

面前这位爱人会意。她媚眼如丝,轻易看透他。望着那双眼睛,全世界就好像只剩下这双眼睛。鹤来觉得安慰。

“有空我陪你做个检查吧。我们都有些担心。”她说。

“上次和你们说我手脚不灵便你们都不信。”

她笑,笑鹤来小孩子脾气。他难得这样。到底他自己这次一定有了阴影。向来洁身自好,突然有了污点。别人不记得的污点,还算污点吗?云上的记录去不掉,但汇入浩瀚的数据汪洋也就等于隐匿吧。她挨近他坐下。皮肤的热度传上云端,再经由云传到鹤来的左臂。温热得让人心痒。

“现在都信了,所以加倍愧疚。”她说着用身体深深安慰鹤来。

鹤来一点点激动起来,像被火焰烧疼了,战栗不已,一连串,闪光弹接连爆炸——却没有照亮那个爱人的名字。名字在舌底,在意识世界里始终徘徊在光亮边缘。只差一点。也许还不止一点。

在那后面隐匿在黑暗里的无可言说之物蠢蠢欲动。

02

鹤来不知道羞耻有毒。

从来没有受过辱,内心处子般,在七十八岁时意外折翼。玩笑似的挫折,虽然众人皆知,但也没有多少人费事记得。清平世界,没有利害关系大家都很体面。没有人当面提,但他还是被烫到。一块发红的生铁一直搁在心里。云上云下都在那里,热度总不退去。整个人恹恹的,食不知味。在食料里加了最好的调制剂,喝下去就是干巴巴的糊,因为黏稠,粘在上颚和牙面。

不知道是没有经验还是迟钝,多日后他才渐渐意识到两者之间或许有关联。鹤来在屋内打转,一直转到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变成金黄才停下,望见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急忙瞥过去不看。云上的他也跟着消瘦。

比羞耻更糟的就是被人察觉的羞耻。

不能再这样内耗。他要出门觅点好吃的,不但要吃饱还要打包,一连几天都吃营养丰盛的原始食物,重新回到唇红齿白的纯全模样。鹤来收拾妥当,三步并两步,从阳台跳上外面的悬挂式透明胶囊电梯,眨眼就到了楼下。外面一如既往地安静,像行走在荒岭。没有人。草木鲜艳,正是进入春意最盛的时候,叶子绿得生气盎然,更不用说摇曳的花朵,粉扑扑的,张开蕊,逗引蜂蝶。雀鸟躲在树枝间看不见身影,只有忽远忽近的鸣啭彼此应和。

日光晃晃的,照得外面更加空荡。几米外的垃圾堆里慢悠悠走出一只狐狸,瞧了他一眼,探身钻进灌木丛。鹤来记得小时候还能看到流浪猫狗,凶相毕露地抢夺垃圾。渐渐都没了。只有城外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偶尔光顾。它们不依赖人,也不怕人。

鹤来小时候放养过一只流浪猫。瘦骨嶙峋,脸上都是欲望。黑白花斑驳,一道长疤横穿腹下,伤口愈合不算好,倒丝毫不损它的凶狠好斗。鹤来每天定时定点喂它,换清洁的水看它小舌头频频轻拍水面。一直忍住没给它取名字。后来证明是对的。云上生活如仙境令人沉迷,他慢慢很少出门,很少想起云下还有一个世界。最后,等他再想起那猫,已经有四十多天没去喂。他明白——到这里就是终点了。

这时代,所有事都永不会结束的样子。因为终点连同与之相关的事物一起彻底消逝,不留痕迹。而鹤来人生里第一个终点便在那只流浪猫身上落实了。

他再也没养过猫,在云上也没有。

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为什么突然翻出这些旧账。鹤来长出口气,折进花园小径。暖熏熏的香气,绿色稠密浓郁,许多岔路在脚下蔓生,按照法国宫廷的树墙迷宫修剪,脚步兜转来去,从空中俯瞰其实不过是同心圆。他们小时候还喜欢室外玩耍,对路径烂熟,记忆留在身体里,几下穿过花园,站在街边等红绿灯。

为万一中万一,坚持工作百年的交通灯,和花园一样,被迷你机器照顾得很好。他们定期打理外面的世界,按指定程序有条不紊,绝不马虎,虽然是座空城,却不允许它废弃瘫痪,令它如睡美人般永葆可以无限荒废的青春。

常去的山西面馆没开。他又走出三个街区,停在一家上海小吃店门口——其实是走不动了。

“哎呀,怎么不用代步器。”店员出来招呼,热气腾腾一张芭比娃娃脸。

鹤来气喘。“想走走。”

他靠角落坐下。店堂里只他一个客人。点的菜迟迟不上。小姑娘靠在门上,没有要招待的意思。鹤来拿起筷子,放下,又拿起,好几次。空气又干净又干燥,下一刻就要走电似的。他掏出墨镜搁到桌上,挣扎到最后还是戴上。眼泪慢慢从墨镜下面流出,直到落进嘴角他才察觉,慌忙去擦。

“光线太强了。”鹤来喃喃自语也不知对谁解释。

没人理他。唯一的服务员正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出神。

菜上来了。小笼包的皮比锅贴的皮还硬还黑,油条用麻花代替。水泡熟黄豆当作豆浆。他们连敷衍都不屑。

鹤来苦笑。小姑娘盯着他脸上泪渍看。

“身体分泌物。”她冷不丁开口。

“我上次来,好像不是你。”

“大家都是临时打工嘛。”

大家可不是。大家终日云上生活,大门不出。“你是要挣钱?”

她豁开一道大尺寸的笑。“要钱干吗?”

鹤来摇头。他也想像不出答案。云上有一切。“那是?”

“为了发呆。只要在云上待着,就有好多事找上来。脑子转个不停。我想让脑子停一会。”

只有云下可以。鹤来懂她。然而他们是巴甫洛夫的狗。只要见到上传器,就不由自主将自己传到云端。所以必须走出家门。“在这里,脑子停下来了吗?”他问。

“当然。”女孩一抬下巴,“你看,生意多差。”

03

“那么久?”鹤来愕然。

他竟然在云下待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云上的爱人们将他围在中间,秩序井然地轮流向他发难。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消失?过去二十小时,她们在云上到处找他,不见踪影。想到他可能在云下,于是又纷纷call他,给他留短讯,全部石沉大海。她们觉得蹊跷,正聚在一起商量办法,没想到鹤来却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没事人一样。

鹤来不知道自己离开那么久。他只是出去吃饭,回来睡觉,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清晨。云下世界粉金色的日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身上。他神清气朗,像平日里那样接通云端,刚上来就立即被爱人们围堵质问。

“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整整一天没了影儿。”她们问,“怎么call你都不出现。”

“一天?我,出门转转。”他憨憨地笑。

“云下出门?”有人问。

鹤来看不到是谁,倒听出声音有些紧。“嗯,出门走走,嘴馋,找点东西吃吃。”

“好吃吗?”这次是里芬。

“不好吃。”他坦言,引来一阵哄笑。鹤来在笑声里觉得哀怨,也跟着笑,他向她们形容食物怎样难吃,绘声绘色,套用典故,不吝修辞。他好久没讲得这样尽兴,讲得肉身微微冒汗。

“吃一顿饭要那么久?”穿戴中世纪盔甲的少女不买账。

鹤来也诧异,心里暗自复盘了出门这一趟的过程,中间一大段空白。这不是古代砍柴郎误入仙境的故事。他解释不了,也不想承认。

“我走回来的。没想到还挺远。结果到门口想不起密码,折腾好久才进家,到了家倒头就睡,睡到现在才醒。”细节全部属实。他深夜到家,瘫进椅子里,闷闷坐一会就睡了。

爱人们信了他的话。忘记家门密码也是离谱,但并不比闯房间更糟。

“云下,出次门多累。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少女认定他吃了不少苦头,送上安慰人的笑容后离开。

其他人,说着体贴的话,拥抱过鹤来也相继退出。但不是全部。

剩下六个人,有里芬,有他早年结交的青梅竹马四胞胎,最后一个,他似乎认得,叫不出名字,只觉得眼睛格外好看。

鹤来长出一口气,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怎么了?”

青梅竹马的四个人,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我们觉得担心。”“你最近一直有点糊涂。”“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不过还是要重视。”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说,无缝衔接,流水线上装配般的准确。几十年亲密相伴才有的默契。

“就是最近没什么胃口。”鹤来避重就轻。

“嘴里没什么味道?”里芬问。

鹤来没防备,点头说是。话一出口,感觉房间里掉下一块巨石。那六个人都松了口气。

“没事的。”叫不出名字安慰他。

鹤来苦笑。他知道她们在他心思够不到的地方达成了共识,而他只好等她们向他宣布。他心里灰扑扑的,想起这几天连续出丑,心里发烫的那块生铁已经冷却,只觉得沉,带着他往下坠。他不挣扎了。记得常用的名字和密码,有始有终地想一件事,曾经是多么简单随意的事,现在竟然有心无力。他做不到。好多念头,曾经都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使用起来如同自己肢体一般随意,现在却像蛇一般从手里滑出。

房间真空。那些走了的爱人,他快要记不住她们了。

“没事的。”没有名字的女人抱住他。柔软温热的乳房贴住鹤来的胸口。比乳房还柔软温热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回,“小毛病。没事。医院能治的。”

原来她们六个人私下聊过,疑心鹤来患了ALZ症,于是特意去查了ALZ的病理特征、患病率、治愈率,还找了一家好医院,预约了医生,就在明天。她们纷纷安慰鹤来,不过是常见老年病。治愈率接近百分百,据说一个小手术就可以。

鹤来不作声,只听。她们对他太好。

他本以为,他一辈子都独立自足,不需要谁对他那么好。

就像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健康。

做检查需要肉身相对。听说云上也有能做检查的医院,诊费惊人,没有必要。

鹤来不在意云下就诊。代步车将他在指定地点放下。小机器人将他引进医院,一步步引导鹤来做各项检查。鹤来没有见到别的人。

毫无意义的消毒水味道在强烈日光下仿佛能显形。他觉得只要自己拿下墨镜就能看见氯分子在空气里写的字句。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仰卧,俯卧,半蹲,正坐,侧躺,脱去什么又穿上什么,筋疲力尽。在电镜成像测试床上,小机器人让他躺下合上眼睛根据指令活动身体,他动了几下,沉到昏睡里。

睡得不深。所以听见了响声:从听见到知道自己听见,最后听出那是皮鞋踩在水门汀地上的响声。

鹤来睁开眼。

“医生?”

“院长。我是院长。”

“院长,你好。”

“哦,坐起来吧。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院长停下来。停顿很刻意,但就像放久了的假古董,反倒有种仪式感。

鹤来起身,等着。

“ALZ症。”院长从随身屏幕里调出鹤来的诊断图,指给他看,“身体其他机能保养得都很好。大脑出了点状况。眼睛扫描图这里,视网膜神经细胞层变薄了。再看脑图,这里脑区的淀粉样蛋白已经聚集,已经有淀粉斑块,倒不算明显。我拿健康大脑对比一下,看到吧,脑沟相对宽。神经再生的速度也不是很理想,我换张动态的你看,树突神经棘有萎缩迹象。再加上你身体运动不协调,健忘,不过还好。现在是早期,刚开始有病理变化,不严重。”

院长收起屏幕和话头,坐进对面转椅里,看着鹤来。两只小眼睛格外亮。

鹤来扭动身体。大脑被眼前这位如肉铺挑肉一般评判、挑拣。病变部位展露人前,比赤身裸体更难堪。做病人真是悲惨,毫无尊严。

“会怎么样?”

“忘记所有事情,生活不能自理。如果不治的话。”

“治!有办法?”他有些急。

“放松,没事的。我们医院治疗这个病很有经验。治疗方法成熟可靠。”院长伸展双腿,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你选好方案没有?ABC三种。”

还有方案可以选,鹤来怔住。

“方案不同,价格不同,你们患者量力而行。医院不硬性要求。”院长解释。这种话他说过不下几千次。但他只好说。虽然医院智能系统可能解释得更准确,不过他还是亲自上马表示尊重。手术虽小,后果不可逆转,好像送一个人去不归路,最后的挥手不好让机器代劳。他润润嗓尽可能讲得详尽周全,有人情味。

治疗ALZ症,最要紧就是保住病人记忆,好比从沉船上抢救要紧货物,无非是把货挪去安全地方。这地方,对记忆和人类一切信息而言,自然就是云。将病人的记忆上传到云上,再建立云和大脑的信息传输反馈就是解决之道。操作不同,效果——稍许有些不同。院长停下,打算喝口水。

“最贵的那个,多少钱?”鹤来问。他不是计较的人,只考虑治疗效果。

“一般患者会选中间那一档。”

“最贵的那个多少钱?”

院长开口,报出一个数。鹤来哑然。他不是计较的人——在他有能力不计较的时候。

“你听我说,”院长说。鹤来听院长说。

院长说:“一开始,最紧要的是把你所有现存的记忆提取出来,整合后放到记忆库。因为已经出现病灶,就必须抓紧,争分夺秒地抢救。这一步,三个治疗方案差别不大。关键是接下来,记忆库里的记忆怎样和你相连,仍旧成为你的记忆,为你所用。

“方案A,用电信号。脑子里放一块超微电极,接受传送大脑信息,调取接受信息。缺点就是慢,也不排除高峰时段记忆信息通道拥堵,那就更慢。

“方案B,在大脑制造记忆印迹,人工激活神经印迹细胞,促使它们形成记忆路径,简单说就是植入已经被忘掉的记忆。你需要使用时,直接从大脑中获得,不必接受外界电信号刺激。ALZ症的病人大脑会不断抹去已有的记忆印迹,我们就定期在大脑建立各条记忆印迹。

“方案C,黑箱操作,方法很复杂,大部分环节都是外包。把你的意识包括记忆完整上传到云上,也就是说造一个云上的你。永远告别肉身。”

“永远告别肉身?”鹤来不明白。他看向院长。

院长眼珠往旁边转,露出两块眼白。

“你的意思是永远不死——永生?”

04

永生。大概就是这样。不断向上。没有尽头。

鹤来心想。电梯通体透明,带着他徐徐攀升,微风从脚底换气机吹来,眼前风景平滑更替,平日生活的城市卷轴般纵向在他面前打开。街对面清一色拉上卷帘门的店面,探出竹篱笆的芍药,联排屋赭褐色的墙面,小型连栋别墅装饰窗户的科林式圆柱,拱廊,办公区的老哥特式大楼上赤陶石像,青铜色工字梁外墙。越过玻璃幕墙,可塑有机蜂墙,锥形顶部和锆尖塔,鹤来被带进澄澈天空的怀抱。天空从未如此晶莹,也从未如此完整,像一块巨大原石。

而他就是原石里被凝固的虫子。

没想到真的有永生。

一直就有传闻,说社会金字塔顶端的那些精英已经全部数字移民,意识上传云端,获得永生。对此主流声音严加批驳,说就算科技能够实现完整上传,上传一个人的数据量是天文数字,至少占用云的千分之一资源,嘲笑只有愚民才会相信。

但原来一直都有。

只是他不知道。

就像贯穿视野的这条地面线。他在云下从没有见过这样完整的地平线。鹤来心里咯噔。不对,他家在四楼。

又是“咯噔”一声。这次是电梯。此时金属门上下两边滑开,强劲温暖的气流灌进来。鹤来靠在扶手上。他到了顶层。难道是刚才口误,报错了楼层?鹤来两腿发软。他从来没上过楼顶。连念头都没有过。无意从透明地板看下去,街道细小得看不清楚。鹤来受了惊吓,下意识迈步逃离身体悬空的假象。他跳出电梯。先是左脚落地,右脚随后跟上。即使站定后,仍觉得身体有一部分还没跟上。

鹤来倒抽一口气。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也可以选择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如果他同时相信这两者的话,就必须要接受这么一个事实。

在这个摩天高楼楼顶,竟然有一座像模像样的假山。

又是一桩他从来不知道的事。

假山不小,几乎占满整个屋顶,两三层楼高,可供人上下攀爬。主假山峰峦起伏,两侧衬有造型简洁的叠石,半抱碧绿色池塘,由电频玻璃制造出水面一样的倒影和波澜。还有——在没有真正望见它时,他似乎就已经看见了它。它一直都在,藏在他大脑沟回的某一处——那座亭。

果然是亭。

绿色琉璃瓦,黄色琉璃瓦件饰檐、脊,四角攒尖顶,也不畏惧高寒,风姿绰约地立于楼顶之上的山顶,一角悬空在外,危而不倒。他远远望见它,并不得全部,就已经忘了是来做什么,只是惊叹。清清爽爽的惊叹,没有多余,苍苍清风般沁入心脾。身体跟着轻快起来。鹤来沿蹬道蜿蜒攀爬,脚下生风,不,或许是风托住他,将他往上送。最后一道转口,终于无遮无挡见到了亭。

它和他想的一样。完全一样。见到的霎那,鹤来恍惚间分不清是见到了它,还是在脑海里想到了它。两座亭的样子叠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鹤来疑惑,他曾经几时,又为了什么,想像了一座亭。

远处传来乌鸫的叫声,呖呖婉转,雪片一样莹莹,被风吹成丝丝缕缕。周围更静。

鹤来走进亭中。安白石坐凳栏杆把他围在中间。他向南而坐。外面,云海翻涌,无边无垠。

“啊,什么声音?”女人问。

“风。”鹤来回

“现在外面大风?你在哪里?”

“我在——”强劲温暖的风打得鹤来衣服乱扑。他一点也不恼。电话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女人盯着他问问题。他也不恼。“我在看云。”云真白。

“去看医生了吗?”

鹤来想起来这声音是谁——那个被他忘了名字的爱人——也是她坚持要鹤来出门带上移动电话,方便到时候联系。鹤来大致把医生的话转述给她听。风大信号不好,说得断断续续,但意思都讲明白了。那边听了沉默一阵,大概是在等鹤来再说点什么。鹤来没话要讲。

“你刚才说你在看云?”

“不是那个云。”鹤来看了看电话来号,知道她现在正在云上。应该要知道她名字的。他对她心怀内疚。“是真的云,天上的水汽与灰尘。”

说法不一定对。他尽力描绘了。

“在哪里?你还在云下?”

“下次带你来。”

那边沉默了。两个人都没能顺利接住话。鹤来随口一句话,眼看就要打破“爱人肉身不见”的禁忌。她最好拒绝。鹤来心想。但她没有。

“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我挂了。”她说。

鹤来点点头,收起手机。他忘了这里不是云上,她看不到动作。不过不担心。默契在那里,就像他明白她答应了他。抬眼,亭外的云还在那儿,大团大团银白色之物,变幻身姿翻涌,在日照下显出强烈的实感,瞬息间又成了另一形态,实感仍然强烈,轮廓体积清晰,不知道在下个瞬间又会是什么样,无限种随机的可能,无限种随机的实在。

鹤来的心落进云里。他看不厌倦。每一个瞬间都在他的经验外。他的经验外是那么广阔无垠。起初的欣快和着迷渐渐散去,和叫做鹤来的这个男人一同散去。也就是说,连同他肉身的那点残缺也要散去。

像看到隧道尽头的光亮一样,鹤来预见到自己完全弥散于无形,他平静地等待着。时间或长或短。没差别。他可以等。

再次被响声侵扰。云瞬间退回到亭外天空。这次不是手机铃。有什么在动,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鹤来拧转头,重新对焦,已经慢半拍。一道影子没入亭右后方太湖石灰黑色的褶皱里,倏忽又从石头堆叠形成的孔洞里闪过。鹤来愣了一下,不太情愿地离开已经温热的白石凳,离开亭子找过去,已经没了对方的行踪。视线穿透假山缝隙孔洞,望到的只有精心雕琢的空白。他一连打了几个冷战。风里的暖意已经不再。日头西移,光线柔和下来,快要黄昏的样子。鹤来往回走,转身但找不到回去的道。明明没走出亭子几步,却已经看不到回去的路。四角亭不见了。他身陷在七窍八孔的仙石中,脚下的道蜿蜒不知去向哪里。但只有走,认准返身的方向,石径几步上几步下,左右不时出现可疑的洞穴,似乎可以通向哪里,又有岔道令人迷惑,横生在脚下。鹤来在每个岔口前惶恐,生怕越来越错。似乎真的错了。两侧叠石交错起伏,肆意变换地挤压拉伸原本属于小径的空间,忽窄忽宽的石路上,鹤来不停地斜横脚步,以不同角度侧身,时而弯腰俯首,钻过空洞,时而转胯抬腿,跨过石槛。久在室内疏于运动的肢体,竭尽全力适应当下,渐渐在踉踉跄跄中获得一点强力。也许因为身体暖和起来的关系,鹤来竟然没有觉得挫折,他甚至有些雀跃。即使在他走到绝径的时候。堆叠起的太湖山天然屏障般高耸面前。走不通了,身上被石头擦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闻到身上热烘烘的汗味。抬头看天。他惊了。

金色的大海倒悬在天上。波浪翻滚,燃烧,在神秘巨大的静默中与他面面相觑。

哦,是云。是傍晚。

金色余晖慷慨地洒向他。他记得昨天的云不是今天的样子。昨天这个时候,他在假山的另一处仰望着另外的云。

这个地方他来过。

就是一瞬间的事,谜一样的云下二十小时忽然可以被理解。其间隐形的十多个小时的空白,有了着落。

昨天中午从饭馆出来后,他羞愧难当地往家走,一路上气自己忍气吞声吃下半数食物,忍受着滞留在口腔中的油腻生腥,就这么闷闷不乐,一心一意地沮丧,等电梯停下,猛然发现自己到了楼顶。接下来的事,和今天一样。

今天发生的,昨天已经发生。因为遗忘,他踏进了同一条河流。

不知道还有多少片段被忘掉。不知道下一次会忘记什么。

仿佛有人一盏盏关掉他屋里的灯。四下慢慢暗下。阴影悄然围近,遮蔽诸多曾经充满他的事物。他应该慌乱,但慌乱不起来,只觉得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