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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温燕霞:琵琶围(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 | 温燕霞  2020年09月04日07:17

楔 子

琵琶峰地处峙城县的西南方,山色因季节、光照、时间的缘故,在浅黄、黛绿、灰蓝、褐黑、绛红中变幻。天气晴朗时,峰顶那两块形如琵琶的褐红色巨石直指蓝天,仿佛在叩问上苍为何将其造得如此险峻,以致人们视上山为畏途。它绝美的容颜和峰顶的琵琶围便只有在清风流云和众人的远眺中寂寞着,直至寂寞成月辉下一道神秘的背影,并逐渐成为峙城县许多民间传说的源头。

的确,在峙城县,琵琶峰和琵琶围是一个极为独特的所在。

峙城县多山,环城山耸峰峙,故名峙城。其中,琵琶峰山形最为奇瑰,琵琶峰山腰以下树木葳蕤,山腰以上显筋露骨,龙脊般的石梁皱褶里生长着浓密的针叶林,绿萝般绵延到山顶后,围绕着两块形如琵琶的巨石,挽出一个松松的花边。花边中间那数十亩水草丰茂的盆地,其形也如琵琶,而侧边三条岔路,分别通往闽、粤、赣,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秦统一六国后,于公元前二一四年发兵五十万,分五路南下五岭,其中一路驻守庾岭界,琵琶峰上始设关卡,汉时成为要塞。唐朝开元年间,张九龄建成梅关驿道,琵琶峰因地处通往驿道的要隘,朝廷在此建起了驿馆、兵站,人口逐渐稠密。元末明初,琵琶峰成为通往闽、粵两省的盐米之路上的一座小镇,店铺、货栈鳞次栉比,从粤东、闽西客家地区来的盐商、布商、南货商和江西来的粮商在此地交易,大量挑夫和货物将小镇塞得满满当当。白日,人流如织,货走三方;夜间,密集的灯光似乎在跟星星媲美,酒肆歌楼的猜拳行令声、三角班响亮的锣鼓声和着山风林涛,向人们宣告琵琶镇的繁盛。

明朝洪武初年,琵琶镇已有二百多户人家,靠贩山货起家、累积三世之功的何乃赢终于成了琵琶镇的首富。为防盗贼、保家财,他历时八年,耗银百万,建起共有一百九十九间半屋子的琵琶围。

琵琶围砖石到顶,上下三层,中有跑马楼、顶有夹墙,建有箭垛、开了枪眼,四角炮楼雄峙。围内池塘、水井、菜地、藏兵洞、储粮仓应有尽有,围屋中间堆满足够烧半年的薪柴,天井上方屋脊铺满了铁蒺藜,唯一的石门和围墙一样厚达二尺,时人谓之固若金汤。

然而,防御功能极强的琵琶围却不敌新来的巡检司巡检贪婪的目光。巡检觊觎何氏财产,上任伊始便以贩卖私盐之罪抓走了何乃赢,不久,何乃赢屈死狱中,族人流放二千里外的瘴疠之地。巡检随即又以维护地方治安之名,将镇内居民悉数迁入围内,迁入者视人口多寡交付银钱,巡检由此大发了一笔横财。

似乎是为了惩罚巡检的贪婪,何乃赢死后的第三年,一次地震使琵琶峰通往梅关驿道的山路消失在地震造成的堰塞湖中。前往闽西的小路因山体滑坡变为断崖,只有通向江西境内的小径仍可通行。失去了货运中转站地位的琵琶镇迅速衰败,巡检司撤销,巡检贪腐案发,被剥皮楦草。居民全部跑光,琵琶围成了无主之地。

这之后人世间朝代更迭,自然界白云苍狗,琵琶峰却不改初貌,琵琶围也屹立不倒,并陆续变成书院、寺庙、尼庵、伐木工和烧炭工的栖息点、太平军西征军的驻地。民国初年,几十名被人驱赶、无处安身的麻风病人躲入琵琶围,几年后天雷击中了围内的柴火堆,引起冲天大火,病人们全部葬身火海毒烟。此后琵琶围闹鬼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直到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易守难攻的琵琶围成了红军的兵工厂,金戈之光抑制了亡者的怨气,琵琶围复归平静。一九三四年十月,红军主力北上转移后,中央留守红军某连于次年春天在此和白军激战,红军战士悉数牺牲,鲜血染红了偌大的琵琶围。

一九三六年春天,琵琶峰上半部的石山上,突然不可思议地长出了大片杜鹃树。春风一吹,满山漫坡、恣肆汪洋的杜鹃花海如同飞扬的烈焰,雄壮、陡峭的琵琶峰,仿如披上了红艳的嫁衣,在云遮雾绕中透出圣洁和神秘。

就在那年的某个春日,因受伤变得聋哑的白军士兵石天柱和刚从狱中出来的红属橘子婆,先后穿过盛开的杜鹃花海,落户琵琶围。之后又陆续有近百户人家为躲避挨户团、匪患、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把家安在了琵琶围。到峙城县解放时,琵琶围已有居民三百余口,后成为峙城县琵琶峰公社琵琶峰大队琵琶围村。

斗转星移,转眼到了二〇一一年。封山育林多年的琵琶峰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更加丰姿秀逸,美中不足的是,因前些年邻县和琵琶峰周边地区进行了稀土开采,山林植被遭到破坏,琵琶湖水位下降得厉害。为了解决电力和农田灌溉问题,县委、县政府启动了琵琶湖中型水库的申建工作。原以为三五年内即可建成,谁知因邻县的一次小地震,水库建设的可行性受到质疑,县里只好再次请国家权威部门进行调查论证,加上领导更换、资金筹措、技术设计、库区移民搬迁等问题,直至二〇一六年底,琵琶水库才终于竣工。

琵琶水库建成后,雄峻的琵琶峰摇身变为库区最深处的一座半岛,靠山那面,连接着逶迤起伏、杳无人烟的山脉;三面环水处,是人们出入的通道。由于琵琶峰被水淹了一半,琵琶围村民出入村庄虽然仍需攀爬,却比先前节省了大半时间。往日站在琵琶围的崖头上往下瞧,山脚下纵横的沟壑既像地母的皱纹,又像时间的刻度,那看上去很近却望山跑死马的村庄渺似沙盘,房屋仿佛棋子,人牛如同蚁虫。自从变成琵琶岛后,熟悉的景象消失了,代之的是座座面貌严肃、伫立水中的半截山峰,琵琶围人还不习惯称它们为小岛,仍说那是笠帽峰、那是牛卵岭、那是龙泉岰、那是蝴蝶嶂、那是白云嵯、那是雷公顶。

在村民眼中,那些山峰是相处多年的邻居,可在水的阻隔下,邻居终究还是变成了一座座老死不相往来的孤岛。岛与岛间,绿得发蓝的水无风时像一块块镶嵌其中的蓝玻璃,风来时则波纹荡漾、金粼万点,风若大了则长出朵朵下青上白的茂盛浪花。

然而,这浪头勃兴、平展标致的水并没有给琵琶围的人生活带来多大改变和好处。由于库区太大,琵琶岛又位于库区最里侧,距最近的锅头村有二十多里水路,去乡政府则要走六十里水路,刚脱高山之困又陷水魔之爪的琵琶围村仍是全县交通最不方便和最穷困的村庄。

好在县里的库区移民搬迁工作启动后,跟精准扶贫中的扶贫搬迁结合在一起,工作做得扎实、细致。琵琶水库蓄水的当年,琵琶围的七十八户村民便搬走了六十八户,剩下十户村民因各种原因滞留围中。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儿讲起。

第一章 受命入围

下午下班时,何劲华刚走出单位大门,就见李香树馆长匆匆忙忙迎面走来。他双眉紧皱、表情严肃,心事重重的样子。见到何劲华,暗淡的双目像是烧着的火绒,突然绽出几绺亮光,他的声音里汪出了惊喜:何馆长,我正要找你呢!

几分钟后,他俩坐在了李香树颇有书卷气的办公室。李香树把玩着那只起了包浆、仿佛用透着油光的猪肝做成的紫砂壶,刚才蹙起的双眉松展着,那道深深的川字纹却奇怪地移到了何劲华的额上:李馆长,你是说琵琶围村民小组的石浩财和哑伯石天柱拿着大刀,把驻村工作队的杨明书记和镇里的帮扶干部赶出了琵琶围?

何劲华觉着此事不可思议。他上个月刚刚卸任牛角村的驻村工作队第一书记。在牛角村两年的帮扶经历中,他见过不配合工作的村民,开扶贫调度会时也听过村民闹纠纷的事,却从未听说有谁会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和驻村工作队及帮扶干部对着干。

李香树的声音起了毛茬,刮得何劲华耳朵发痒:这是江局长在今天下午的精准脱贫办公调度会上讲的。

何劲华愣了愣,琵琶围村是文广新旅局的帮扶单位,江局长是文化馆的顶头上司,他的话不可能有假。

这么一想,何劲华眉间的川字纹越发深了:哑伯的脾气很躁,石浩财我不太了解,只晓得他是有名的酒鬼,一口气能喝两斤半,喝了酒就乱打乱骂。杨书记工作很认真,怎么惹毛他俩的?

李香树叹了口气:你在村里待了这么久,你晓得的,扶贫工作好琐碎,有些村民刁钻得很,经常鸡蛋里面挑骨头,跟人讲横理。

李香树烦躁地说了两句,拿起那把紫砂壶,嘴对嘴地吸了两口浓茶,这才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腔调:江局长说那天“两斤半”没喝酒,他和哑伯清醒着呢,逼走工作队的干部后,就用石头堵死了一线天!

何劲华的一对浓眉竖起来:一线天是去琵琶围的必经之路,他们堵了一线天,扶贫队进不去,他们自己也出不来呀。

虽然琵琶峰现在变成了琵琶岛,可坐船上岸后,通往琵琶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快到峰顶时有道一线天,需攀爬一段几十米长、呈七十度角的木梯,胆小和恐高的人畏之如虎。何劲华想不通,有什么矛盾能让石浩财和哑伯跟扶贫工作队如此对峙。

李香树苦笑了一下:石浩财讲,要是工作队敢再进围屋,他们就要打人了!

何劲华深感震惊。在他印象中,哑伯石天柱虽然有时行为古怪,但却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十一岁那年,他初上琵琶围,被窗棂上的蛇吓得要下山,母亲和外婆劝他不住,在闪烁的火光中,哑伯石天柱拿着红缨枪练了一套漂亮的刺杀动作,这才消除了他的恐惧,留他在琵琶围住了一夜。至于石浩财,那时他的母亲还没有嫁过来。

十八岁那年上琵琶围为外婆送葬后,何劲华再也没去过琵琶围,那时石浩财顽劣蛮霸的名声他却时有耳闻。但也听人说过石浩财的好话,讲他精明能干,前些年在广东打工打成了老板,还曾作为打工者代表受到县委的表彰。没想到几年前他却穷困潦倒地回到了琵琶围,还生了一场大病,成为村里建档立卡的贫困户,现在又闹出这等大事!

何劲华陷入回忆的当口,李香树一口气喝干了紫砂壶中的浓茶,又起身往壶里灌满开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劲华注意到李香树神情有异,便说:李馆长,你有话请讲。

李香树充满期盼地看了何劲华好一阵,这才叹口气说:石浩财点名要你和金彩凤去村里解决问题,别人去他们不开门。

何劲华张口结舌地说:李馆长,我和金彩凤又不是县委书记,我们去能解决什格问题?再说了,扶贫工作队还能由着他们点将,那不乱了套?

何劲华不是怕担责,而是觉得琵琶围村并非县文化馆的帮扶村,自己和石浩财又八竿子打不着,就算石浩财点了他和金彩凤的名,李馆长也大可不必用托孤的眼神看着他。

李香树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他语音清亮、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中充满了情感,展示了他作为县剧团曾经的台柱子残存的台词功力:何馆长啊,那个石浩财二〇一五年被评为贫困户,前不久杨书记他们对贫困户进行动态管理时,有人举报石浩财在邻县有一间三十五平方米的商铺,这明显不符合贫困户的条件嘛。驻村工作队要他退出贫困户,石浩财为这事要和工作队拼命呐!

何劲华恨铁不成钢:当穷困户有那么光荣吗?真是懒虫啃了他脑壳!

李香树深有同感地说:我们是扶贫,不帮这种恶汉、懒汉。所以那天我在会上提出,要派出所把这种扰乱治安的人抓起来。我们不强硬,由他们瞎搞下去,这工作怎么开展?

李香树平日性情沉稳,凡事讲个度,今天能出此言,足见他是真的愤怒了。

何劲华忙摇头道:李馆长,石浩财和哑伯这次是有些过分,但我相信他们对工作队的同志不会有真正的恶意。无非就是想逼工作队妥协而已,能疏导通的!

李香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何馆长,你怎么跟钱书记讲的话一样啊?有高度!

峙城县县委书记钱远清是省农大的博士毕业生,政治素养、理论水平高,专业上也有建树,是全省有名的水稻专家。十年前,钱远清以省农大副处长的身份到某县挂职副县长,挂职的两年中表现优异,组织上觉得他是可造之才,就把他留在了县里。二年后钱远清成为县长,三年后升任峙城县县委书记。

李香树继续说:不瞒你说呀,杨明这个第一书记村里有些反映,钱书记的意思是既然贫困户点了你们俩的名,文化馆又属于文广新旅局的下属单位,你们作为攻坚小组成员,要协助驻村工作队解决好琵琶围村小组的问题。

那我们俩算扶贫工作队员吗?

杨明是八〇后小伙子,何劲华比他年长,还当过驻村第一书记,如果这次去当队员,面子上有些难看。

李香树沉吟了一会儿,说:琵琶围行政村的三个村小组,搬迁后分散安置在六个自然村,虽然都在一条线上,但每个村跑一遍,就得六天时间。如果杨明他们还要管琵琶围,上午上山,下午处理事情,得第二天才能下来,时间全花在路上了,所以他们帮扶的任务重。

琵琶湖库区这两年搬迁安置了二万多人,而峙城县明年又要脱贫摘帽,为了人心不乱,政策有延续性,峙城县委、县政府决定,已搬迁村民的户口留在原行政村,保留原村两委和驻村工作队,就是村民分散居住,但其他不变。村民搬下山得益了,却无形中增加了驻村工作队和村两委的工作难度。

扶贫搬迁最要紧的是村民搬下后要留得住、富得起,光这几件事就够驻村工作队和村两委忙乎了。

何馆长,你当过第一书记,晓得扶贫工作的琐碎艰辛。现在最让杨明他们揪心的是,有些村民搬下来了,但生产上不去,弄得不好就要返贫。我听江局长说,杨明和小于这段时间天天跑产业园和扶贫车间,到处给搬迁户找工作。

李香树抬眼看着何劲华:杨明和小于眼下实在很难兼顾琵琶围村小组。可琵琶围行政村年底必须脱贫摘帽,你和金彩凤的任务是确保留在琵琶围的八户年内脱贫和搬下山。

李馆长,听这意思,如果完不成任务,我们就得留在山上?

恐怕是这样。不过你们比驻村工作队好,驻村工作队一直要到后年才能撤。你们只要完成了任务就能回来。李香树说着从办公桌上拿了份材料递给他:这是琵琶围的概况,你先了解下。

何劲华瞄了眼材料,然后卷起收入了包中。由于外婆和母亲的缘故,他对琵琶围的了解比材料上的介绍更详细。

琵琶围行政村的三个村小组散落在山高、水冷、田少、自然条件差、交通不便的深山沟里。包干到户前,村民们生活极为困难。包干到户后,村民的生活状况略有好转,但依然食不果腹。由于穷,村民们偷伐、偷捕、偷猎、打架成风。一九九四年,国家启动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省里有十八个县列入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的贫困县名单,峙城是其中之一。在政府的大力帮扶下,峙城县立足本地山多、石多、矿产多的优势,大力发展以脐橙、毛竹、白莲、烟叶、油茶、石板材、稀土、竹木加工为主的支柱产业,通过十多年的努力,让五万七千人脱离了贫困。但琵琶围村由于自然条件的局限,贫困面貌未得到改变。

二〇一五年七月,琵琶围村被列为省级十三五规划扶持贫困村,接着水库落成,县里将库区移民搬迁与精准脱贫、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规划结合起来,对琵琶围村实施了扶贫搬迁,搬下山的六十八户村民中有二十七户刚刚脱贫的贫困户。根据著名的短板理论,琵琶围村今年能不能脱贫摘帽,就看琵琶围村小组的这八户贫困户了!

在驻村扶贫工作队的基础上加派工作小组,别的县有这种做法吗?何劲华觉得自己这样下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何馆长,每个县的情况都不一样,大家都在摸索和创新工作方法,只要有利于脱贫攻坚,领导都会支持。何况你这小组长还是钱书记点的!

多谢钱书记看得起。何劲华的笑容有些苦涩。李馆长,这事你跟金彩凤说了吗?

李香树打了个哈哈,说:金彩凤刚到文化馆,事情还不熟悉,处理起来手忙脚乱。我见她不得空儿,还冇跟她讲呢。晚上我给她打电话。

李香树见何劲华没有接自己的话茬,顿了顿说:明天早上八点半你和金彩凤赶到琵琶湖码头,琵琶镇的副镇长邱小楠、杨明和村干部会在码头上等你们。你和彩凤了解情况后,给我一份报告和对策。

今年乃何家的多事之秋。何劲华从牛角村回来的第三天,妻子温成仙痔疮开刀,他白日上班,晚上到医院陪护妻子,还得抽空儿过问自家豆腐店的事,感觉比扶贫还累。好不容易温成仙出院了,他刚刚松口气,哪知半个月前,在深圳工作的儿子何甘突然领回一个即将临盆的女孩子,说是他女朋友,名叫袁小雪。

按理说儿子有了女友他应该高兴,让他窝心的是袁小雪生长在单亲家庭,个性叛逆,大学毕业后在深圳的酒吧当驻唱歌手,这是何劲华看不上的职业。更让他和妻子不满的是,小雪和峙城的环境格格不入,大腹便便了还穿着暴露,整日化着浓妆,讲话嗲里嗲气,有时还抽烟。

袁小雪到家后的第六天,生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孩。这个突如其来的孙子,像从天而降的大礼包,在带来惊喜的同时,也砸得何劲华夫妻满脑袋疙瘩:小两口结婚证没打、婚礼没办,如今生了卵鬼,场面上的事该办的还得办。何劲华要上班,温成仙的豆腐店不能关门,虽然有人掌店,温成仙也得张罗和遥控,颇费心神。何甘自小娇惯,不叫他做事还好,一叫他做事,反倒添乱。

去了几趟家政公司,也没找到合适的保姆,这些天何劲华一下班就往家里跑,温成仙更是忙得披头散发,往日井井有条的家乱成了一锅麻粥!

这种情况我要再一走,家里的屋顶都要塌了……

何劲华把家中的情况一一摆给李香树听,但他说:明天早上我准时去琵琶围!

何馆长啊,你不愧是当兵出身啊,做什么事都不讲条件,我要感谢你嘞。

当天晚上,何劲华的失眠从时间长度、失眠深度和他为入睡而做的努力都达到了新高度。

妻子的心跳强健如鼓、稳定有力,一如她开朗坚强的个性。结婚二十多年来,何劲华基本是个甩手掌柜,家中大小事情皆由妻子支应,可她从没叫过苦喊过累,平日还要迁就着何劲华。他说要搞灯彩,妻子就给他买来扎制灯彩的材料;他说要玩乐器,妻子便乐颠颠地陪他去挑笛子和二胡;他说要练书法,妻子上午买菜回来,他桌上便放着笔墨纸砚了。

号称铁算盘的温成仙,只要一涉及何劲华的开支,算盘珠子就拨不动了。

何劲华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是桃江乡有名的靓仔。高中毕业后他到福建当了三年的工程兵,是见过大蛇屙屎的阔眼佬。他家公爹(赣南客家方言,指爷爷)和父亲做得一手好灯彩,得益于这份遗传,他吹拉弹唱、写字画画、扎制灯彩样样来得,是学校和部队里的活跃分子。当兵时上级动员他考军校,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愿,可就在他为考学而拼搏时,母亲得了胃癌,父亲摔断了腿,公爹骨结核病开刀,两个姐姐出嫁了,家人一天打几个电话催他回家。他只好退伍回峙城,机缘巧合地进了县剧团,两年后剧团解散,多才多艺的何劲华第一时间被县文化馆抢走,成为那批分流演员中去向最好的一个。

何劲华干事有股钻劲,到了文化馆后,不管是文化站的指导培训,还是群众文艺活动和各种主题展览的组织,他都干得极其出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当螺丝钉,也要当最硬的那一颗!

当然,要搞好文化馆的工作,除了会当螺丝钉,还要样样拿得起,最好有特长。何劲华吹拉弹唱样样出色,至于他的特长,则是当初吸引文化馆馆长把他抢来的灯彩制作。

峙城县盛行客家灯彩,何劲华的公爹和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灯彩制作、表演艺人。逢年过节,还没有灯盏高的何劲华便跟着公爹和父亲的灯彩队走村串乡演出。那些绚烂的灯彩在点亮乡村夜空的同时,也濡染了他,九岁时他扎制的灯彩就曾夺得全县大奖。

何劲华记得,那时当个灯彩艺人荣耀而实惠,逢年过节到家里来订灯的人络绎不绝。乡亲们拎走灯彩时,有的会留下块把钱,有的则放下瓶茶油、一竹篼鸡蛋或一只母鸡感谢。

为了回馈乡亲们对灯彩的热爱,每年元宵前夕,公爹和父亲都要赶制出几十盏精美的兔子灯、鲤鱼灯、虎狮灯、蚌壳灯送给村里的卵鬼仔闹元宵。

后来,电视机普及了,春节和元宵节时,人们大多坐在家里看各种晚会,加上青壮年都去了外地打工,只在过年节时回来,平日无法参加灯彩队的演练,峙城县盛放多年的灯彩之光逐渐暗淡。偶尔有支灯彩队出门演出,提着蚌壳灯、兔子灯的全是老头老太,往日迎神志喜的灯彩变成了惹人发笑的滑稽戏。

未曾料到的是,何劲华人到中年后,县里又开始重视灯彩了,不但恢复了县灯彩剧团,还一连举办了五届元宵灯彩晚会,每次都是何劲华当编导,灯彩则出自何劲华父亲之手。老人将毕生的智慧与才华倾注在灯彩中,将每盏灯彩都制作得精美绝伦,与何劲华编排的动作相得益彰。峙城县灯彩队在全地区的群众文艺汇演中连夺两个一等奖和两个三等奖,为县里争得了荣誉。何劲华的父亲还因此申报成为峙城县灯彩制作非遗项目的传承人。

为了将灯彩打造成县里的文化名片,县领导亲自找何劲华谈话,要他挖掘祖传的灯彩艺术并编辑出书。何劲华奋战一年多,出色地完成了领导交办的任务,那本铜版纸印刷的《峙城县民间灯彩艺术集成》在当年举办的全省民间艺术文化展上受到高度赞誉。时任县委书记立刻在何劲华送来的那份关于编辑出版峙城县民间传说、歌谣、曲目、剧目、民俗丛书的报告上签了字,次年,该丛书夺得了全省出版系统最佳图书奖。

这几块厚厚的敲门砖,将四十岁的何劲华送上了县文化馆副馆长的位置,一干就是十几年。在前不久峙城县举办的文化名人网络评选活动中,何劲华以最高票当选为峙城县文化名人,名列第二的是这次和他一起被琵琶围人点将的金彩凤。

尽管外婆是琵琶围人,但何劲华并不喜欢琵琶围。琵琶围离他家实在太远了!小时候去琵琶围得走两天,需在琵琶公社的亲戚家借住一晚。一九八九年,外婆无疾而终。他陪父母上琵琶围参加葬礼,路上也花了一整天时间。从两次去琵琶围的行路难中,何劲华找到了琵琶围的部分穷根:琵琶围交通极为不便,即使满围都是金银财宝,要拿下来也费巨力。加上那里山高水冷,沟坎上的百余亩水田全是先辈们用石栋梁垒出来的望天丘,有雨便有水,无雨便干涸,哪怕耐旱的马铃薯、红薯、芋头,也得靠天赏命。更有那陡坡上的眉毛丘笠帽丘,田土面积小,坡度极陡,只能用竹筒背水灌溉。有幸丰产了,挖红薯和芋头时,下面得用石头垒道坎,否则挖出来的红薯、芋头马上就滚下山去,当真艰难。

今天何劲华再去琵琶围,虽然需要坐车、坐船和步行,但也只要半天时间。他和金彩凤刚到琵琶湖码头,琵琶镇副镇长邱小楠就快步迎上前来:哎呀,今天我们琵琶镇好有福气啊,一下子来了两位峙城县的文化名人!

琵琶围的村支书兼村主任石栋梁喜笑颜开,杨明没怎么吭声。说话间,他们上了开往琵琶围的小轮船。大家刚坐下,邱小楠便请杨明介绍琵琶围村的现状。

杨明脸色疲惫、声音沙哑地说:何馆长、金馆长,留在琵琶围的十户人家,除了汪经伦和杨淑英两口子、石生财是非贫困户外,其他八户都是今年年初定下的预脱贫户。这十户人家总共有十五个人,其中二个常年在外,一个下落不明,老弱病残干不动,四肢健全的又是酒鬼懒鬼,等靠要思想严重,反正这些人很难办。

邱小楠怕他说话带上别的情绪,忙提醒道:杨书记,说重点!

杨明这才收拢了话头:我们驻村这两年,主要精力放在扶贫搬迁安置上,也搞了些短期产业,比如养稻花鱼、种丝瓜。搬下去的那六十八户晓得我们是来帮他们的,愿意学,肯下力,后来生产发展了,收入提高了,也都搬下山了。

石栋梁说:杨书记和小于这两年为村里做了很多事。

杨明朝他摆摆手:石支书,讲那些都冇用。那些人要是晓得好歹,就不会把我们轰出来了!讲到这,他有些好心付诸东流的伤感:这剩下的八户贫困户,橘子婆、哑伯太老,石养财身体残疾,朱云飞、朱雨飞大字不识一箩筐,有心无力,他们做不到我都能理解。可石浩财、朱雪飞、许秀珍、石拐好手好脚,平常脑筋活得很,我们同样手把手教,却愣是一样没做成。种丝瓜,烂秧;养稻花鱼,打禾时,鱼都不见了;实在没办法了,我和小于自己掏钱给他们买鸡苗。心想养鸡总会吧?我们给每户人家送了四十只五六两重的脱温鸡,养个半年就能生蛋,卖了也能挣些油盐钱。结果除了橘子婆、哑伯、朱云飞家的鸡养活了,其他几户的鸡不是死了就是吃了。后来又让他们养猪,有人偷偷卖了架子猪换钱,石浩财把他奶奶、他大哥的猪都给杀吃了,许秀珍、石拐夫妻也有样学样。朱家的猪倒是养大了,可有一天大家下山赴墟,猪被人偷走了。后来有人说是“两斤半”干的。这些人要是不改变,只怕十年都难脱贫!

杨明说着又激动起来。何劲华想起李香树说琵琶围人对杨明有意见,大约是指他这种急躁吧?何劲华正琢磨着,杨明突然对他说:何馆长,你要是能接第一书记,我就懒得管他们了,省得生闲气!

杨明是福建龙岩人,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峙城县广播电视局,先当了几年记者,后来转行搞行政,是个有能力、有上进心、个性也很强的后生。他把琵琶围的精准脱贫看成是一场硬仗,琵琶围则是他的阵地,如今仗没打完,他却要从阵地上撤走,他觉得这是一种耻辱,话语中有种口不应心的郁闷。

邱小楠理解他的心情,连忙说:昨天晚上镇里的黄书记跟精扶办张主任沟通了,说明年县里就要脱贫摘帽,琵琶围村的工作任务还很重,最要命的是搬迁以后。

邱小楠这话一出,金彩凤急了:那我们要在山上待多久?

何劲华代邱小楠回答了她:今年年底,直到他们脱贫、搬下山为止。

我的天呐!我还以为就是去几天,给他们劝劝和。这么长的时间在山上,我女儿六月份要高考,我怎么办?这个李馆长也是,核心内容不讲,气死我了!我去不了!

昨晚李香树跟她打电话没讲这些,金彩凤现在有些抓狂,立刻拨通了李香树的电话。她的电话音量很大,大家听见李香树压低嗓门说他在开会……

金彩凤无奈地在船上四处走动,站在甲板上和石栋梁、石钟、大牛讲西天。

他们讲西天的声音很大,把何劲华和邱小楠吸引过去了。见到邱小楠,大牛抓住她的手摇了几摇:邱镇长,多亏了政府的好政策,我们才能落户在樟树岭村的老寨小组。那儿离镇政府只有三华里,进出不用翻山越岭,机耕道上能走解放牌卡车,锅烧红了,到镇上去买酱油都还来得及炒菜,方便得很。

何劲松看得有趣,忙问边上的村民兵连长兼会计石钟:石连长,大牛是贫困户吗?

石钟点点头:是我们村里的贫困户,去年刚刚脱了贫,还讨了妇娘,现在做事蛮积极,就是欠点儿踏实。

金彩凤插嘴道:刚才我听大牛讲,朱云飞三姐妹当初也是想到樟树岭的老寨村小组落户的,可村子里不要她们,这是怎么回事?

邱小楠说:朱云飞的太公是麻风病人,当年烧死在琵琶围。她公爹也有麻风病,琵琶围发天火那日,他正好到山上去烧炭了,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后见没地落脚,便挑着一担炭去了邻县。在那儿遇到一名很厉害的教会医生,帮他治好了麻风病。至于他们后来怎么回琵琶围的,石支书比我清楚。

这一下撬开了石栋梁的话匣子。他说朱云飞的父亲天生没有眉毛,村里人讲他有麻风病,不待见他,但也没赶他走。他聪明能干,后来娶了妇娘成了家,村里人也渐渐接纳了他。没想到朱云飞出生后也没有眉毛,村里便讲他们是麻风病,要赶他们走。不久后,县卫生系统摸底排查麻风病,排查的结果是朱云飞一家没有麻风病,但村里人不相信,对他们多有歧视,不让自家卵鬼和朱云飞聊。

何劲华轻叹道:那些村子是怕朱家三姐妹有麻风病才不肯接受她们?

邱小楠还没开口,在旁边憋坏了的大牛抢着说:唉,讲到这个,朱云飞、朱雪飞、朱雨飞眼涕当尿屙。她们三姐妹人好能干,长得又平展,就因为眉毛淡些、脸色红润,别人就讲她们是麻风病。

石栋梁叹口气说:大牛,这个我比你清楚,现在外村人不愿意接受朱家姐妹,最关键的是嫌她们命不好。朱家姐妹长得不错,但因为头上顶着麻风病后代的帽子,一直嫁不出去。二〇一〇 年,经人介绍,高云山乡唐村的唐有钱三兄弟上朱家倒插门。说来也巧,朱云飞比两个妹妹大十多岁,那唐有钱家的老大也比老二、老三大十多岁,双方年龄还合上了。唐家三兄弟和朱家三姐妹成家后挺恩爱的,只是三姐妹年纪大了,结婚后冇一个怀孕,这辈子她们没自己的骨血,老来无靠呀!二〇一四年,库区开始启动移民工程,当时政府采取的是政府引导、投亲靠友、多方联系的原则,搬迁的移民可以由政府出面联系,也可以自己去联系落脚的地方。唐有钱三兄弟想回唐村老家,但唐村人嫌他们娶回来的是麻风病的后代,不乐意。唐有钱兄弟几个和反对他们回去的人打了一架,唐村人只好同意他们三兄弟在他家原有的宅基地上建房子。朱家姐妹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得发跳!哪晓得老天爷不开眼,二〇一四年夏天,唐有钱三兄弟在雷公顶砍木头,准备拉回去建房子,那天天气不好,电闪雷鸣的,他们三个躲在大树下,被滚地雷砸中,一下就给砸没了!

说到这儿,石栋梁的嗓子突然嘶哑起来。一旁的石钟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润了润喉继续说:唐家三兄弟这一死,唐村人说朱家姐妹是白虎星、扫帚星,克了唐家三兄弟的命,坚决反对她们搬到唐村。其他地方一听到她们的名字,全都闪闪走。

石钟接口道:为了给她们家找搬迁的地方,黄书记、万镇长、邱镇长、杨书记、石支书都跑成罗圈腿了!

何劲华对朱家三姐妹的事情早有耳闻,听到这儿,他问边上的杨明:杨书记,那些把她们当成白虎星的人就是迷信,你们该给他们破除破除。至于有没有麻风病,医院出份证明不就行了?

杨明摇摇头:这个迷信根子在人家脑袋里,不是说拔就能拔出来的。县医院的证明我们随时带着,每次帮朱云飞三姐妹联系搬迁的村庄,都会先给对方看她们没有病的证明。可那有什么用?那次去樟树岭村,我和石支书白泡都讲出来了,好不容易说服了村两委,哪晓得那些村民听到了消息,拿着扁担锄头跑过来要打我们!

金彩凤皱起了眉头:这种事总不能由着村民吧?实在不行镇政府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何劲华拉了金彩凤一把:彩凤,你从小在县城长大,不晓得乡下的复杂。樟树岭村的村民是忌讳朱家姐妹不吉利。哪怕镇里强行让朱家姐妹在村里建了房,只要村民的思想疙瘩没解开,她们在村里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说话间,小轮船已到了琵琶岛。何劲华环顾四周,颇有惊艳之感。只见清澈的湖水倒映出蓝天、白云、青山、绿树,岸边的茅草抽出了淡黄的新叶,像无数把金箭在风中摇曳,野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远看却只有一片迷茫的微红,白色的李花、梨花如粉似雾,野蔷薇喜欢攀缘在土丘、大树上开得热烈,更有丛丛簇簇的杜鹃花从鹅黄盈盈、浅绿间深绿的林中探出脸来,绚丽得扎眼。

天哪,这地方好靓,邱镇长,你们得赶快宣传啊!金彩凤仰头看着被水淹了一大半、身姿依然陡峭挺拔的琵琶峰,发出惊叹。

为了方便工作,何劲华、杨明、金彩凤三人拉了个微信群,另外还有他们三人跟村两委的、跟邱镇长和县委唐部长的微信群。他们约定每晚八点在群里开视频会。

近午时分,何劲华一行站在了琵琶围灰色的高大墙垛下。

何劲华和金彩凤两手在嘴边比成喇叭状,对着那扇青灰色的大门大喊:石浩财,我是金彩凤!石浩财,我是何劲华,你快打开门呀!

他俩响遏行云的声音,搅动了悬崖上那团升腾起的白云,惊飞了那群正在墙顶啄食的小鸟,可落进围屋后,却像雪片融化在热锅里,没有丝毫的动静。

金彩凤有些疑惑了:这是原先那个拥挤热闹的琵琶围吗?

当琵琶围还是座近千人口的村庄时,金彩凤常到琵琶围演出。因山高路远,剧团每次只能来十二三人,除了简单的戏服行头、锣鼓唢呐、灯彩彩扇,每人只带一个装洗漱用品、替换内衣的小包,吃住在村民的家中,走时按餐结算费用,是支名副其实的文艺轻骑队。

金彩凤记得,有一次她们正要开演,琵琶围却突然断了电,村民们从家中取出火吊和油灯,在场地中央摆了一个大圆圈。金彩凤和穿得姹紫嫣红的队员在光圈里跳《春山蝶飞》的扇子舞,二十四把朱红羽扇,将采茶戏中的扇子花舞到了极致,将人们的笑脸描绘在她的脑海中,历久弥新。

所以,与何劲华对琵琶围凄苦、阴冷的记忆不同,金彩凤记忆中的琵琶围是钢蓝夜色中的那团火光,炽热而温暖。

然而,眼前的琵琶围却阴冷森严,拒人千里。

大牛再也憋不住,拉开嗓子吼道:两斤半,你耳朵聋了?

话音未落,忽有一物从围屋顶上飞下,正中大牛头顶。大牛呀了一声,众人担心他受伤,正要上前察看,不料又有东西击中了石钟。

两斤半,你用鸡屎打人,算什格好汉?有本事你打开门来,我们打一跤,看看哪个赢!头顶鸡屎的大牛怒吼起来,石钟倒是好脾气,捡根树枝拨下大牛和自己头上那两坨燥鸡屎,一边自我解嘲:我这两年头发掉得厉害,用鸡屎施下肥,就不用买生发素了。

一旁的石栋梁见石浩财如此胡闹,气得双颊发红,他拉长声调高喊:石浩财,你都三十大几了,莫咯样不成器!养财,你死哪儿去了?你这个村小组长不能当缩头乌龟啊!

见石养财没露面,杨明大声喊道:石浩财,有本事你就打开门来,我们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

石浩财射了几坨鸡屎作为回答。金彩凤看出了名堂,晓得琵琶围人对镇里和村里的干部有抵触,忙劝邱小楠下山:邱镇长,就要落大雨了,再不下去,你们也得留在山上过夜。邱小楠执意要送他俩入围。

何劲华忙说:邱镇长,我是琵琶围人的外孙,跟他们讲得上话。你们放心下山。

邱小楠一行下山后,在何劲华的笛子伴奏下,金彩凤唱起了婉转的灯彩调。

优美的笛声和歌声像水里的鱼钩,稍一用力,便从墙垛口扯起了一排男女。他们俯身看着何劲华和金彩凤,脸如锅底,惊得何劲华的笛子停了,金彩凤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何劲华仰头正要喊话,头顶飘来石浩财的话音:当真是何馆长和金馆长啊。欢迎欢迎!

金彩凤仰起颈脖,拿出她惯常的泼辣劲来:石浩财,你开门放我们进去,我带着风搅雪呢!

石浩财不为所动:酒留着,你们先唱一段《睄妹子》里的《对花》!

何劲华见墙垛上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忙趁热打铁:养财、橘子婆、三哥、三嫂、朱大姐,我是琵琶围的外孙,也算半个村子里的人。我们这次来,一来向橘子婆学唱山歌,二来想听石浩财讲打龙和蛇灯的故事,第三是送文化下乡,教大家学唱采茶调和制作灯彩。这时,被石浩财用绳子绑住手脚、堵住嘴巴的石养财终于在朱雨飞的帮助下获得了自由,他不顾弟弟的拉拽,一瘸一拐地下楼打开了围门。

傍晚的几个大响雷击毁了某段线路,琵琶围断电了。何劲华和金彩凤把带来的手电筒和应急灯送到每家每户,可除了石养财打着了应急灯给石浩财的儿子石成金、女儿石成玉做作业外,其他人还是点油灯,一则舍不得用,二来表示不领情。

何劲华绕着那口不大的月牙形池塘转了一圈,这是他家老祖宗为聚财特意开的抱水塘,可惜事与愿违。何劲华又走了几步,来到猴子崖头的凹槽边,这块凹槽叫倒看西海,只要人头上脚下地往那儿一躺,天空就像一片大海。猴子崖还有一个斯文的名字“心花开”,盖因此地视野开阔,人们只要在此眺望一阵,就会烦恼顿消,心花盛开。

何馆长,我刚才去转了下,这里要是能通汽车,当真是个好地方。金彩凤人未至语先到,深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你看,那边是福建的灯火,这边是广东的灯火,转过身来又是江西的灯火,真是三省通衢,难怪老人说站在这里会心花开。

金彩凤啧啧叹着。何劲华心里却有些沉甸:风水宝地没有出宝啊。

何馆长,你愁心好重。这脱贫攻坚靠我们两个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能做多少是多少吧。走,进屋去。

风停雨歇,鸡犬安眠,在应急灯炽白的灯光里,有雾丝在光里浮动翻滚,这种奇异的静谧把他俩也带入了沉默。

这样的寂静里,桌上那盏应急灯炽白的光显得凄楚,金彩凤起身点着了橘子婆送过来的油灯,关了应急灯,屋内顿时温暖起来。油灯混浊的灯罩上刻着戏水的鸳鸯和海牙花纹,昏黄、微弱的火苗透过结着层油烟的灯罩,在斑驳的石灰墙上留下残缺不全的鸳鸯影子和团团摇曳、多变的阴影图案。

金彩凤打量着何劲华,有些不可思议:何馆长,你这么大个子的人,那段《对花》啷格跳得那么好?

何劲华的思绪飘回了黄昏时分。他和金彩凤刚刚放好行李,石浩财便指着正中那间敞着的大厅说:这里跳《对花》合适。

金彩凤不想跳,何劲华劝了她好一阵,她才从行李中掏出一台使用干电池的小播放机,按响了音乐。

金彩凤从行李中抽出四把大红扇子,丢了两把给何劲华。两人四目一对,何劲华收腹挺胸、舒展双臂,摇着扇子围着金彩凤跳开了,金彩凤嗓子大开,歌声绕梁:正月里花哩花朵开。

何劲华接口唱道:正月里是个什么花哟嘿。

两句唱词刚出,旁边的朱雨飞就跟着哼起来:桃子哩格开花开得怎么样哟嗬嘿。

何劲华和金彩凤齐齐来了个鹞子翻身,迈着行云流水的碎步,打着漂亮的扇子花来到朱雨飞跟前。旁边的石浩财呼着酒气吼道:桃子哩格开花开得哩格满树红!

金彩凤手臂一扬,一道遮日扇伸过去:妹子哩格戴一起,漂亮不漂亮哟嗬嘿?

何劲华以为石浩财会接口唱下一句:妹子哩格打扮实在蛮漂亮咿嗬嘿。没想到石浩财却突然关了播放机,喷着酒气说:最讨厌听这一段了,什么妹想哥、哥想妹,全是骗人的鬼话!

石拐的妇娘许秀珍阴阳怪气地说:你们食饱了撑的,光跳光唱就能让我们搬下山?

朱雪飞抱着双臂,俏生生的脸上泛出冷笑:就是。何馆长、金馆长要是有本事,就帮我在安居小区搞套房子,交一万块钱拎包入住。

石浩财的大哥石养财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吼道:你们莫打乱哇!何馆长和金馆长还冇安顿下来。现在大家听我分配,我带朱家姐妹去扫屋铺床,夜饭到我屋里食。明朝再议派饭一事。

养财,我和石拐气都喘不过来,莫找我。许秀珍说罢,拉着石拐走了。朱雪飞看了看石浩财,两人分头离开。

原本想帮忙的朱云飞见状,嘟哝着说要去喂鸡,转身也走了。剩下朱雨飞和石养财在那儿发急。

对不住啊,何馆长、金馆长!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反。唉,都是我冇得用!石养财讲到这儿,忽然想起自家身上的任务,忙拉着朱雨飞要走。何劲华和金彩凤见村民这种态度,心里有些难受,他俩跟着石养财、朱雨飞一起去布置房间。

刚安顿好,橘子婆过来请他们去食夜。橘子婆穿着阴丹士林蓝大襟衫,花白的头发梳成船形髻,髻上扎着指节般长的红头绳,下穿黑色裤子,系着绣了水头的钟形水裙,是以前乡间常见的老婆婆形象。

去橘子婆家时,何劲华看见哑伯打着火吊一个人在院坪上劈柴,他挥斧时激起的气流让火光闪烁。何劲华忙上前帮哑伯,谁知哑伯看见他来,将斧头狠狠地斫在树蔸上,拎起火吊咚咚咚走了,步伐比县城六七十岁的老人还矫健。

这琵琶围好神奇哦,哑伯和橘子婆九十八岁了,看上去像七十八岁!金彩凤啧啧啧叹着,橘子婆像是听见她在夸自己,拉着他俩进了自家的客厅。

橘子婆家的客厅昏暗、拥挤,沿墙堆满了箩筐、塑料袋等杂物,只有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像样些。五尺凳已经坏了两只脚,用砖头垫着。几张竹椅高矮不等,有的靠背坏了,像残肢。长年的烟熏火燎使房梁、墙壁乌黑。昏黄的电灯下,照见正墙上挂着习近平总书记的画像,旁边侧贴着石成金和石成玉在学校里获得的奖状,一个粘着新老照片的相框悬在旁边。

橘子婆从隔壁的灶间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酒娘煮蛋,石浩财的女儿、十二岁的石成玉懂事地给奶奶帮手,端出捞饭、腊肉炒笋干、辣椒炒菌丝放在桌上,热情地请他俩食夜。

金彩凤、何劲华见石成玉和刚走出的石成金盯着桌上的菜,忙招呼他俩上桌。兄妹俩不顾太奶的呵斥,挥筷吃着,一边说过年都冇吃这么好的菜,听得两人心酸。金彩凤回房取出两包零食给他俩,并按标准给橘子婆结了饭钱。

橘子婆开始怎么也不肯收,何劲华说这是纪律,如果不收,他会犯错误,橘子婆这才接下,说:你们和杨书记像当年的红军呐。那时红军在我屋里食饭要给我伙食费,我不肯收,他们就放在桌边上。要是行军路上挖了老百姓的红薯,也要在地里埋几枚铜板,硬是不占我们老百姓的便宜。

在二〇一八年的春季,听到一位世纪老人这样说起红军,何劲华、金彩凤深感震撼。

如今,坐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听着窗外渐渐响起的山风林涛,何劲华心里沉甸甸的。

彩凤,琵琶围的生活环境比我十八岁来的时候好一些,可跟山下比像两个世界。今年年底他们要脱贫摘帽,我们还真得加把劲。

金彩凤深有同感。看看时间才八点多钟,两人从袋子里取出贫困户的资料,一户一户地开始对情况:哑伯石天柱是村里的五保户,镇里在敬老院给他安排了房间,医保也办好了,到那儿日子安闲得很。好些人想去去不了,可他怎么也不肯去。橘子婆有三个孙子,其中石生财收入还好,不符合县里五保户的评定标准。但因三个孙子和她分家了,她丧失了劳动能力,评上了贫困户,每月还有养老补助费。朱家三姐妹因特殊原因,除了老二朱雪飞略通文墨外,老大朱云飞、老三朱雨飞都是没进过学堂的文盲。她们外地打工去不了,本县打工无人要。朱云飞得了慢性支气管炎和胃下垂;朱雪飞身体健康,脑瓜活络,以前会帮人看相算命,后来不许搞迷信活动了,就没了收入;朱雨飞上山打柴摔断过腿,她勤劳肯干,是家里的主劳力,可靠琵琶围土里刨食,劳作终日,也只能果腹。三人的丈夫去世后,家境越发贫困,经济和偏见使她们没法搬离琵琶围。汪经伦、杨淑英夫妇是非贫困户,他家老三汪敏在北京某部委当处长,老大、老二已经搬迁下山,家境都不错。儿子也很有孝心,他们夫妇俩随便住哪个儿子家中都行,完全出得起搬迁建房的钱,但他俩无论别人怎么劝,就是不肯搬。

石拐夫妻搬不了情有可原,石拐得了骨结核病,妻子许秀珍患有类风湿,夫妻俩不能干重活。许秀珍性格刁钻古怪,石拐重男轻女,和四个女儿关系极为紧张。独子石景山到广州打工六年,前两年还有电话,第三年起再无音讯。夫妻俩痛不欲生,村里、镇里也帮他们向有关部门打听过情况,杨明还带着他们向公安机关报了案,可查无结果,石景山至今杳无下落。石拐夫妇心如死灰,石拐说有钱也不会搬,他们要等儿子回家。许秀珍则跟着石浩财、朱雪飞起哄,说琵琶围不是他们的房子,按照贫困户易地搬迁安置的标准,要求政府给他们这些无房户每人分套交一万块钱入住的安居房。当杨明告诉他们琵琶围的贫困户搬迁只能享受每人补贴八千块,其余建房款自筹的政策时,他们觉得吃了大亏,在石浩财鼓动下,抱团和驻村工作队闹。

从杨明介绍的情况来看,琵琶围现在的村民中,最支持驻村工作队的是石养财和朱雨飞。可惜石养财左腿残疾,行动不便,性格隐忍本分,说话没分量。加上他还要管奶奶橘子婆和侄儿侄女,搬迁脱贫有心无力。朱雨飞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但凡村两委和驻村工作队布置下来的任务,都能积极去做。但她两位姐姐身体不好,家中只有她顶门立户,就算是一块好铁,也打不了几颗钉,故此作用微弱。

两人对了下情况后,心情沉重起来。

彩凤,明天我们先开个动员会,然后分头先上户了解情况,弄清楚大家的想法和需求,再因户施策。重中之重,是要弄清石浩财的情况。如果他真在邻县有店铺,他除了退出贫困户外,骗当贫困户也得受处理。他这根刺头不拔掉,会成为整个琵琶围精准脱贫的肠梗阻。

好。石浩财我以前跟他打过交道。那年县团委开表彰会,我还跟他合唱过,蛮灵光的一个人。哪晓得现在弄成了这样,真是冇想到。金彩凤感慨万分。

何劲华说:他的志气都被酒坛子泡软了。我们要把他拉起来,第一件事是让他戒酒。

何劲华躺在床上睡不着,起床吃了粒艾斯唑仑片,几个响雷从空中碾过,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加上轰响的林涛,屋顶上竟似跑着千军万马。奇的是,这喧嚣落在耳中,竟渗出几许静来。这大约就是有些魔性、能安抚人心的白噪音吧。在这种矛盾的感觉中,何劲华有了迷糊的睡意。这时从隔壁传来了惶急的敲门声和金彩凤的尖呼:何馆长!你快开门!

何劲华开门冲了出去。应急灯炽白的光亮中,金彩凤披头散发,满脸惊恐地拍打着隔壁的房门。

何劲华紧跑两步过去:彩凤,我在隔壁这间屋呢!

金彩凤啊了一声,拉着何劲华就往她的房间跑去:我屋里全是蛇,吓死人了!

何劲华进屋一看,果然有十多条蛇在地上游动。他仔细看了看,安慰她说:冇要紧,都是些冇毒的泥蛇。

何劲华也觉得这些蛇来得蹊跷。但现在深更半夜的,他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原因,于是把金彩凤的被褥搬到自家床上,让她到自己房间休息,又从行李箱里翻出两包雄黄粉,沿墙角、床边撒了一遍,还给了她一包蛇药,叮嘱金彩凤上床后塞紧蚊帐角,免得蛇鼠钻入。他刚抱着被褥走去金彩凤的房间,突然收到了杨明问候的微信,一看表才十二点半。对他来讲还算早,便打电话给杨明,讲了进围屋后的情况。杨明恼火地说:石浩财太过分了,肯定是他放的蛇。他愿当懒汉就让他懒死去,反正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平日就靠捉蛇、抓鲇鱼、石鸡换酒钱。这人你可要看住!

第二章 上户调查

次日早上,何劲华是被日光晒醒的。那道金黄的光带从狭小的石窗飘入,金箔般贴在他脸上,让他脸皮发痒,他迷糊着眼睛坐起,一时竟想不起身在何处。

这时门外传来母鸡的咯咯声、公鸡的喔喔声、小狗的汪汪声、鸭子的嘎嘎声,还有一种奇怪的呼噜声,好像一个老人在不断地吹水烟筒。过了会儿,这声音变高、变亮了,原来是哑伯在呜里哇啦地说话。

何劲华跳下床,看了会儿,把昨晚放进铁桶里的蛇拎到院坪上,转身在房间里仔细地搜寻了好一阵,终于在墙角找到一个隐蔽的洞口。

从方位判断,这洞是通往隔壁房间的,看来的确是事先有人把蛇放在了隔壁的空房间。这种可能性让他恼火和愤怒。

站在坪中央、正对着石养财呜里哇啦的哑伯走过来,白胡子高高翘起,皱纹包裹中的双目充满歉疚。井边洗衣服的橘子婆、许秀珍、朱雪飞、朱雨飞也凑到跟前。

许秀珍和朱雪飞交换了个眼色,笑嘻嘻地说:何馆长,古话讲花猫洗脸,贵客进门。泥蛇进屋,有事相求。

朱雪飞说:蛇有灵性,晓得何馆长临危受命,是来帮我们解难题的。我们能不能脱贫,能不能搬下山,就全靠何馆长和金馆长了!

对呀,何馆长,你带了五十万还是一百万下来呀?前年杨书记来,他们单位给我们村一百万搞什么产业呢,可惜我们冇享到福。

许秀珍和朱雪飞一唱一和来探何劲华的底。何劲华正想着怎么解释,朱雨飞打断了她俩:人家何馆长要去洗面食朝,以后再讲吧。

朱雪飞脸一板:老妹,你莫管我们,食了朝快去镇里找吴医生,我跟大姐都冇药了。

许秀珍和朱雪飞还想再打探打探,这时何劲华接到了邱小楠的电话,他借机回屋。邱小楠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好。

金馆长一早打电话给我,讲她心脏病犯了,下山去取药和替换衣服。她打你电话,你没接,她明天回来,让我跟你讲一声。

邱小楠挂了电话后,何劲华忙把手机从静音状态调至响铃。我就在她隔壁,打不通电话可以叫醒我呀!何劲华猜金彩凤这次临时下山根本就不想跟自己讲,怕遭到阻拦,所以来了这么一手。他开始有些气恼,转念想到金彩凤没带行李,身体又差,又挂念女儿,也情有可原。

这时,眉间揪了两绺红痧、面黄肌瘦、动作轻缓的朱云飞走进来:何馆长,彩凤妹子一早下山看病了,这是她给你的东西。

朱云飞递给他两张纸,一张是金彩凤以前的心脏彩超诊断书复印件,上写她有室性房颤,二尖瓣、三尖瓣闭合不全,心血反流,高血压等毛病。另一张是她的请假条,上面写了几行大而潦草的字,何劲华费了老大劲才认全。

看了这张纸条,何劲华唇边挑起抹苦笑。他拿了脸盆口杯,正要去井边洗漱,许秀珍拎着个竹篮走进来,神神秘秘地说:何馆长,这是我昨天做的米果,你尝尝。

何劲华谢过她,回了她两包方便面和一支手电筒。许秀珍宝贝地放入篮中,瞄了两眼门外,说昨夜金馆长屋里的蛇是那个人放的。许秀珍反身比画了一下。何劲华哦了一声。许秀珍便着急忙慌地掏出张相片塞到何劲华手中:何馆长,本来大家都是邻舍,我不该告诉你的。可我怕你被人蒙,才好心说与你听的。这是我崽石景山的照片,麻烦你帮我找找!搬家安迁的好事,也烦请你关照我些。说罢,她往外张望了一下,拎着篮子急急地走了。

许秀珍前脚刚走,朱雪飞就过来请他去家里食朝:石组长今日派了我们家的饭,你千万莫嫌弃啊!朱雪飞停了停,好奇地问:许秀珍刚才过来说了什么?

何劲华说:拿来了石景山的照片呐。

朱雪飞说: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崽,把四个女儿当茶籽来榨,榨得女儿都不敢归屋了。她要是对女儿好些,每个女儿给个一两万,他们两口子早搬下去了。何馆长,要说围里最困难的,还是我们家,以后请何馆长多多关照。

说话间朱雪飞反身从门外拎进一陶罐盐鸭蛋、二坛米酒,说:围里菜少,这是我姐做的,您和金馆长尝尝。何劲华忙摇手说使不得。朱雪飞哟了声:何馆长,刚才许大姐得了您的方便面和手电筒,您给我一份不就得了。

何劲华略有些尴尬。朱雪飞笑道:何馆长,您放心,不会让您违反纪律的。

说着她主动上前把桌上的另两包方便面和一支手电筒拿走了:我们以物易物,两不相欠。

听了这话,何劲华有些啼笑皆非。

朱家住在橘子婆家隔壁,客厅收拾得干净整齐,是连着的四间房,一间是灶房兼饭厅、客厅,另外三间是三姐妹的卧房。

吃着饭,石浩财摇晃着走进来,说要请他呷酒,口中喷出的酒气带着胃液的酸臭。何劲华忙把他带到自己房间,给他倒了杯开水,招呼他坐下。

我不坐,你,你不是来帮我的,是来劝我退出贫困户的,对不对?

何劲华笑了:你眼水真准!你那店铺到底怎么回事?

石浩财瞪着他:杨明他还当第一书记吗?

他还当,我是小组长。

那他讲话算数还是你讲话算数?

何劲华说:我们协商解决问题。石浩财打了个哈欠,呼出的酒气能熏醉一头牛:何馆长,那我就懒得讲了!他又打了个哈欠,伸着腰说:家里现在冇米冇油,麻烦你帮我们捐些米来。不然全家都要饿肚子了!

何劲华说:你带我去看看你家的米缸。石浩财霍地站起身,瞪着他说:你不相信我?好啊!到时考评组来,我就跟他们讲,你跟贫困户冇感情!

何劲华把他按在竹椅上:石浩财,你那两斤半的外号是骗来的吧?怎么没呷几多酒就讲起了醉话?

石浩财急得腾地站起来,像一棵被风吹歪的大树,摇了几下:何,何馆长,我空肚呷了一斤能点着火的土烧。你往我肚子里吹口气,肚子就烧起来了,哈哈哈!

石浩财被自己的比喻逗得捧腹大笑。何劲华晓得他这是利用醉酒来探自家的底,忽然站起身,冷不丁说:石浩财,你昨夜放的蛇里有条眼镜蛇,那蛇会要人命的!

石浩财急得跳起脚来:乱讲,那些全是冇毒的泥蛇!

何劲华呵呵一笑:这么讲,那些蛇真是你放的?

石浩财白他一眼:何馆长,那不怨我,哪个叫她住在我那间蛇房的隔壁?

你还有蛇房?何劲华有些奇怪。

杨书记不天天让我们动脑筋脱贫致富吗?可他找的项目都冇弄成。养鸡鸡死,养猪猪瘟,去年让大家种丝瓜,说卖丝瓜络能挣大钱,结果技术不过关,都烂了秧。靠他的点子致富,只怕我都头须晃白了。冇办法,要食饭、买油盐,只好靠山吃山。山上蛇多,抓了卖给餐馆和药店泡酒。

何劲华说:你这蛇不能卖给餐馆,万一传染病菌呢?再说了,有些蛇还是省级保护动物。

石浩财打断了何劲华的话:何馆长,不卖蛇也做得,你得包我们发财!

何劲华说:政府扶贫是让你脱贫,不包你发财。就是脱贫,你也得自家出力,哪有爷娘帮你娶妇娘还包生崽的?

何劲华脾气好是好,但为人做事却钉是钉、铆是铆。石浩财不愿听,起身说:何馆长,你是荷英婆的外甥,我们请你上山,以为你屁股会往我们这边坐一点儿,冇想到错看了你。

何劲华忙说:浩财,我刚来还不摸情况,有些冇讲准点,你别计较。我和金馆长这次来的目的,是和大家一起来解决问题。你那个店铺的事……

石浩财的脸立即黑了下来:何馆长,我小时候收过你做的灯盏,以为你是个好人,冇想到你跟杨明他们一样来逼我。冇意思!

石浩财说罢踢翻了旁边的另一把竹椅,如同喝醉的大熊,喷着酒气,摇摆着走向竹寮,一边嘶声大吼。他的吼声引得石成金、石成玉兄妹俩从橘子婆的房间跑出,追着石浩财喊爸。石浩财抬脚扫了几块泥过去:滚!你们快滚!

何劲华走到竹寮门口看贴在前头的贫困户信息表,突然从门里飞出只竹篮。何劲华大声道:浩财,我到你屋里坐坐!

这时,悄没声过来的石成金牵住了他的手:伯伯,我爸爸他肯定歇落了店!

石成金五官端正、个子瘦高,发蓝的眼白使他看上去有些忧郁。石成玉比他还要内向,牵住石成金的手静静地看着何劲华。

似乎是为了印证石成金的话,竹寮里传出了响亮的呼噜声。何劲华走进屋内,只见屋内满是垃圾和酒瓶,一摞长毛生霉的碗堆在灶台上,有群蟑螂在爬。石浩财躺在竹床上打呼,衣服翻上去,露出了一截肚皮。初春的琵琶围仍很阴冷,何劲华怕他冻着,抱起那床起码两年没洗,臭烘烘的被子给他盖上。他实在看不过去、从门后找出扫帚,一边打扫卫生,一边问跟进来的石成金:你爸爸经常呷醉吗?

石成金点点头:他不食饭,专食酒。

我爸不呷酒就会生病。石成玉补充道。

何伯伯,你能把我妈妈叫回来吗?石成玉扁嘴道。石成金说:妈妈不要我们了。石成玉双手拍打着石成金:你打乱哇,大伯讲了,妈妈过年就会回来!

石成金虽然只比妹妹大两岁,却极为懂事,见妹妹伤心了,他立即跑到远处的院坪上摘了两朵野花,插到妹妹的头发上:妹,下次哥哥给你买头花。

石成玉双眼一亮:我要粉红色的发箍,我要像电视里的人一样,把头发披下来。

看着这对懂事的孩子,何劲华心里有些发酸,他蹲下身子平视着他俩,问他们在锅头村完小住读好不好。

兄妹俩连连点头。石成玉抢先道:学校宿舍的墙好白,卫生间的瓷砖上贴了花。

陈老师对我们可好了!会给我们盖被子,帮我们洗衣服,还送了两个文具盒给我和成玉!石成金说罢突然叹了口气:要是我们家能搬到锅头村,我们就不用爬山回琵琶围了。我的成绩肯定比现在好,也不会老留级了。

石成玉突然抱住了何劲华:何伯伯,你跟我爸爸讲,我们想住在山下!

何劲华看着这两双晶莹透澈的眼睛,想起每个周六和周日,他俩站在猴子崖往南眺望的身影,肩上突然有了莫名的重量。好,我会跟他讲,你们俩现在去做作业。兄妹俩蹦蹦跳跳地走了。何劲华替石浩财收拾好房间,又倒了杯水放在床边的木凳上。出门时,他被墙上那个布满灰尘的相框吸引。何劲华抹去灰土,发现相框里只有一张照片,是石浩财和妻儿在广州火车站的合影。年轻帅气的石浩财抱着儿子石成金,妻子白桂花抱着女儿石成玉,一家四口的笑容灿如南国夏季的阳光。

这时石浩财翻身坐起,愣怔地看了几秒何劲华,没头没脑地指着屋角说:何馆长,我那橱子烂了,能不能帮我换个新的?哎哟,你帮我扫了房间哪?石浩财打量了下四周,有些无赖地说:何馆长,帮人帮到底,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灶间也扫一下?

何劲华推心置腹地说:浩财,当年我外婆跟你奶奶是要好的姐妹,论年纪,我是你大哥,讲你几句你也听得。你有本事和能力,如今却硬生生把副好牌打烂了。

我走衰运,这个冇办法。

何劲华见他不想就此深谈,忙转了话题:你平常的家庭卫生哪个打扫?

石浩财理直气壮地说:我奶奶呀!何劲华瞪着他:亏你好意思不怕雷公打呀!石浩财改口了:帮扶我家的王大姐就像我亲姐,对我好得很。可惜她上周扭伤了脚,代她上户的那人不行,扫的是偷食地。

何劲华板着面孔说:浩财,虽然我们见面不多,但你以前当老板时的事我听过不少。那时大家都讲你有本事、懂道理,冇想到你落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你得好好找下原因。他取出那间店铺的房产证复印件递给石浩财:你墙上贴着贫困户的评议条件,上面写明了有店铺的人不能评为贫困户,浩财,你得退出贫困户序列。

何馆长,我讲了那店铺不是我的!石浩财起身,一脚把凳子踢翻了。

不是你的是哪个的?杨书记他们做了核实,购买人就是你。

好一阵石浩财才拉长声调说:何馆长,我脑筋差,要是考评组来时我讲不出你的名字,记不得你做过的事,害你考评掉分,到时你千万莫怨我。

他这话一出口,何劲华还真有些紧张。年终考评时,贫困户若是对考评组讲了扶贫干部的缺点和不足,肯定会影响考评组对该干部的评价。一些帮扶干部为了不得罪贫困户,有时便忍气吞声地屈从于个别贫困户的无理要求,当了保姆式帮扶干部。表面看工作做到了家,实际上是带着私心,是对贫困户等靠要恶习的纵容。自从认识到这点后,何劲华偶尔遇到不讲理的贫困户,他的态度是宁可考评受影响,也不助长这种恶习。今天也一样,他说:浩财,冇关系,你实话实说。

这时,朱雪飞急急忙忙地冲进来,说:何馆长,不得了啦!哑伯要打我姐呢!

琵琶围后山,是块位于围屋与琵琶石之间的斜坡。近石处长着高大的枫树、板栗树、柿子树、青冈树、木荷树、山楂树。树与围屋间的山坡上种着山茶花、玉兰花、栀子花、杜鹃花和各种兰花,是哑伯的领地。每年清明、冬至、五月的某天,老人家都要在坡上燃香插烛,长啸祭拜。早年间传闻他祭祀的是白狗子,当时的生产队长石大锄派人来挖后山坡,哑伯跟他打了一跤,后来大家念他是个孤老,加上山上那块地树荫太多,没有水源,即便开了荒,种植也难,是以放弃了。后山便成了哑伯的后山。朱家姐妹这些年也遵从了后山属于哑伯这一约定。可去年地质队在后山钻探寻找钨矿,没找到矿,却意外钻出了地下水。他们走后,那个钻眼就成了泉眼。热爱土地的朱云飞立即将后山的一角开垦成了菜园,许秀珍也挖了两畦菜地。恰巧哑伯腿受了伤,在床上躺了半年,朱云飞趁机又蚕食了几分哑伯种了兰草和栀子花的坡地。哑伯发现后多次阻拦。去年秋天还把朱云飞家正在结果的丝瓜和南瓜拔了,气得朱云飞不理老人。石养财和杨明多次做工作,朱云飞才与老人和好。今年开春,由于雨水多,朱家原有的菜地被毁,朱云飞便又开始在后山种菜。哑伯照例和她吵闹,朱云飞不理睬,前些日子种上了白菜秧、芹菜、辣椒。这天一早,腿脚利索了的哑伯来到后山,见朱云飞正在给菜浇粪施肥,哑伯呜里哇啦地上前阻止。见朱云飞不听,老人举起拐棍要打朱云飞,朱雪飞正好也在后山,她上前劝阻不住,只好回围屋向何劲华求救。

何劲华一到后山,头发散乱的朱云飞就上前哭诉,说哑伯不知好歹。他躺在床上半年多,自己端茶送饭、倒屎倒尿,像女儿一样照顾他,如今老人却为了几畦菜地打她。何劲华递了包面巾纸给她,说:围屋里人都讲你仁义,对老人孝顺,哑伯他不是不记你的好,只是这后山对他非同一般。虽然不晓得什么缘故,但这么多年大家都迁就了他,你也一直在照顾他。山那么大,不缺这一块菜地。

那些菜地挑水好难。现在这里有水,方便。朱云飞身体不好,给菜地浇水对她来讲是难题。何劲华看着满溢而下的那道细流,突然灵机一动,问朱云飞家有冇种竹子。

朱云飞正想讲话,朱雪飞上前说:何馆长,我们家竹子不多,冬天、春天靠竹子长笋,竹子大了我们做竹编,指着竹子换油盐呐。

何劲华说:我买二十根竹子。朱云飞有些纳闷,说:你做灯彩用不了这么多竹子。朱雪飞瞄了眼旁边专心致志整理花草的哑伯,说:何馆长莫不是要我们换菜地?何劲华赞赏地看着她:冇错!村里人搬走后,有些地撂荒了,你们可以挑块地改为菜园。

何馆长,我和二妹身体都不好,三妹要种地落烧,菜园靠我和二妹打理,偏灌水难呐!

何劲华说:放心,我一定会帮大家解决这个问题。

当天下午,何劲华带着石养财到朱家的竹林里砍了二十根竹子,按市价给了钱。他领着大家把竹筒对半剖开,打掉竹节,竹筒与竹筒间用丝线扣牢,铺设了一条从后山到朱家新选菜地的自来水管道。并在旁边挖了蓄水池,如果水满了,只要把竹筒移开,水就从浅沟里流走了。

我的天呐,我们在这儿待了几十年,怎么就冇想到这办法?朱云飞猛敲自己脑袋。朱雨飞刚挑了些药和生活用品从镇上回来,累得双脚发软,可见了新菜地和水池,还是兴奋得发跳:何馆长,那边上的地我们也能种了!

何劲华问石养财:这地是谁家的?石养财说:是大牛家的,能不能种还得问过他。朱雪飞说他都搬老寨去了,回来做工要花好几十块路费,他还会要这里的地?石养财说:这地是确了权的,他是东家,当然得问过他。朱雪飞哼了哼,说:你莫拿着鸡毛当令箭。

何劲华眼看他们又要吵起来,说:养财讲得不错。那些村民虽然搬下去了,但这儿的地政府还没有征用,他们要回来复垦耕种也是可以的,所以你们要种搬迁户的地,还要跟原来的主家商量。

听到这儿,朱云飞的脸色黯淡下来:难不成我们这菜地还要问过他们?

何劲华说:你现在种的菜地是村支书石栋梁家的,我跟他打了电话,他同意给你们免费种植。

许秀珍一听,立刻对何劲华说:何馆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家那菜地鼻屎眼那么大,我也要在这儿种菜。旁边的石拐拉拉她的衣袖,说:我们就两口人,原来的菜地你还荒了两畦,别凑热闹了。许秀珍说:我们的菜地要挑水浇,这儿不用挑水。要不,何馆长也帮我们的菜地接下竹管?

石拐在辈分上比石养财高,都喊他三哥,许秀珍自然成了三嫂。石养财说:三嫂,你的菜地在泉眼的另一侧,地势还高,那可不是接竹管解决得了的。要铺管子、买水泵泵水上去,得好几千块。

朱雪飞说:那不是豆腐去了肉价钱,再说这钱总不能让何馆长垫吧?许秀珍听了,也不说话,从朱云飞手中抢过锄头,就在水洼另一侧挖起菜地来。何劲华见状,忙上前说:三嫂,你身体不好,我跟养财来吧!

何馆长,那多不好意思。许秀珍口里谦让着,这边却伸手把锄头塞给了何劲华,还说自家卵鬼要是全回来,只怕要挖三畦菜地。

三嫂,等你家崽带着孙子孙女归屋,你挖五畦都不够。朱雪飞觉得许秀珍占了自家的便宜,讥讽道。

回到琵琶围,石养财请何劲华到原来的村委办公室坐了会儿。这是围屋北边的三连间房,正中是原主人的佛堂,天花板上绘有信众飞天像,左为书房,墙上还有线描孔子像的遗迹,右为账房,墙正中画了幅财神像。这些图像何劲华小时候看过,那时图像还带着彩,人物面目清晰可辨。几十年过去,彩绘已剥落,线条也漫漶了。

何劲华打量着只有两张破桌子、两把椅子、一条排椅、一个破橱子的原村委办公室,颇有些心酸。石养财告诉他,因村子要搬迁,琵琶围村小组没有进行改水、改厕、改路等公共设施建设。除了有电视、有网络外,其余和何劲华记忆中的围屋差不多,也许还要破败些。东西两边有几间围屋的二楼楼门塌了,露出十几副或红或黑的寿材。虽然现在改火葬了,可这些寿材是村里老人早就备好的。老人们搬下去了也不肯毁掉寿材,时不时还让石养财拍下寿材的图片发给自己的崽女,他们要看看自己最后的家怎样了。另外一些房子的屋瓦漏了,围墙的黄土墙上渗下道道深色的水渍。所幸这栋围屋是银包金,即围屋外为泥砖砌就,里边的墙体则是青砖,以示屋主的低调、不露富。所以尽管有几处漏水,整座围屋却仍是坚固的。在乡里搞危屋普查时,琵琶围未列入其中。但镇里已向县有关部门提出申请,将琵琶围列为省级保护的古村落,这样就能拿到最少二百万元的维修资金。

杨明书记正在跑,他很拼的,他说年底应该能拿下,就肯定能拿下。石养财说起杨明,口吻满是尊敬。等何劲华和他细聊时,他也没避讳杨明的缺点。他说杨明做事简单、直接,有时村民思想还不通,只要杨明拿准了的事,他就像只铁犁似的犁过去,时间一长,难免有积怨。

石养财摇头说:去年年终考评时,有人向考评组告了杨书记的状,说他脱贫是搞花架子,一心想早点儿结束,好回单位提拔。杨书记为了帮村民扩大产业规模,用自己的房子帮村民做贷款抵押,到现在他的房屋还冇拿回来,这些告状的人没良心。我们听到都气死了!何劲华说:我听人讲过这事,当时闹得蛮大,好多第一书记都为杨明打抱不平,好在组织上经过调查还了他清白。

何劲华停了停,问石养财:告杨明的是不是石浩财?石养财肯定地说:我这个弟弟懒归懒,却是个不拐弯的炮仗脾气,只会明火打架,不会暗地捅刀。他要是脑屎够用,就不会拿刀赶杨书记他们走了。

说到这儿,石养财感激地说:我弟这事儿可大可小。大了,进派出所,多谢领导给了我弟一次机会,我一定帮助他改正。

何劲华说:你是他大哥,他那间店铺到底怎么回事?

石养财满脸苦恼:浩财这几年穷得叮当响,哪有钱买店面?他一百多万全借给东莞一个朋友办了养猪场,每月两分的利息。哪晓得他想要人的利息,别人想要他的本金。后来才晓得那人借了三千多万,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事情败露后有三百多人去要账,把他家的屋扒了,可那管什么用?浩财也上法院起诉了,法院判浩财胜诉,但那人名下没有一分钱,浩财不信,说他转移了财产,要求法院执行判决。法院说浩财得提供那人转移的证据,浩财哪儿弄得成?后来他们到公安局经侦大队报了案,查了一年,也没查出那人的钱,只有自认倒霉了。

石浩财坚持说店铺不是他的,可房产证显示又是他的,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蹊跷?何劲华希望石养财能给他一点儿线索,石养财除了一口咬定石浩财买不起店铺外,其余就一问三不知了。他说石浩财从东莞归琵琶围后摔断了腰,做了两次手术。石成金得了甲肝,花了一大笔钱,橘子婆又摔断了胳膊,接二连三的意外、灾祸,他变得非常消沉,除了喝酒,很少跟自己说心里话。因为喝酒,白桂花也离开了他。

这时听到声音的朱雨飞走过来,请何劲华去家里食夜。

何劲华回房取了三盏写了她们姐妹三人名字的莲花灯,又取了三把手电筒。琵琶围经常断电,上山前他买了一箱手电筒,这是他给围里人的见面礼。天晏了,又没有星月,琵琶围的夜色显得纯粹。他索性点燃了一盏灯彩去朱家。

门口的朱雨飞看见灯彩,兴奋地将那灯抢在了手中:呀,何老师,这灯是你做的?太标致了!

朱雨飞好动,小时候就喜欢唱唱跳跳,琵琶围的村民还没搬迁时,元宵前夕村子里总要热闹热闹,朱雨飞的茶篮灯和茶篮歌是必演项目。

我做的,一人一盏,可以当灯笼用。

朱雨飞在何劲华的指点下,将花灯撑开点亮。旋转着花灯,朱雪飞比画了几个动作,朱云飞则把花灯拿在电灯下反复观看,三人像孩子似的开心:哇,能演姐妹采茶了!

何劲华解下系在皮带上的笛子:跳一个?

朱雨飞伸手伸脚地正要跳,却被朱云飞一把按住:食夜了!何劲华将笛子横在嘴边,吹了一连串鸟鸣和欢笑声出来,惊得朱家姐妹瞪大了眼睛:哇,何馆长,你嘴好巧。

何劲华看着桌上的菜说:你们手更巧。

朱云飞做得一手好菜,秋茄子、红烧南瓜炒得青是青、黄是黄,豆腐乳蛋花香喷喷,早米饭略有些硬,可配上刚从锅里端出的霉干菜烧笋干,眨眼间何劲华就吞下了两碗饭。

朱大姐,你这手艺要是到县城开家餐馆,肯定能挣大钱。何劲华由衷地叹道。朱雪飞撇撇嘴:何老师,我们命里只有半升米的命,哪敢求一斗粮的福?

朱雪飞明显带着怨气。何劲华见她讲话有些文墨,便问她读了几年级。朱雪飞不好意思地伸了二个指头出来:二年级,有一半是边放牛边在外头偷听来的。

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教你们认五个字。何劲华说。

吃完饭,见时间还早,何劲华进屋取出他给橘子婆、哑伯买的两套衣服和两包奶粉,拎着两盏特为他俩制作的寿星灯,打算去拜访两位老人。

他刚走到门口,就见石养财端着个钵子从竹寮那边走来。何劲华和石养财先到了橘子婆家,她正在洗身,两人转身去了哑伯家。

哑伯的灶间和饭堂在一个房间,屋内只点了一只十五瓦的灯泡,除了一张小方桌、一台十二英寸的旧电视机、两把竹椅、一个洗脸盆架、一个破碗橱,再无他物,看上去令人鼻酸。哑伯蜷坐在椅子上,和烟熏火燎的乌黑墙壁融为一体。何劲华进去时以为那是块阴影,直到他站起来,何劲华才看见他。

因刚刚来电,电灯闪烁不定。石养财替哑伯打开小电视机,荧屏上雪花飞扬,只偶尔闪出几截画面。何劲华说:这里信号太差了,得搞几个户户通卫星接收机,不然都跟外面的世界脱节了。

哎呀,何馆长,这话说到我们心坎里了。我们这儿搬迁前原本有十好几个接收锅盖,石支书他们搬下山后,杨书记讲县文广新旅局下了文,不准私自接这种电视信号接收机,把那十几个都给拆了,我们这儿看电视就成问题了,要是能恢复就太好了。石养财满心期待地说。文件何劲华知道,牛角村的户户通广播和电视就是在他手上落实的。琵琶围村小组因为要搬迁,这项工作没做,给留在山上的村民带来了不便。他说他会向县文广新旅局汇报,请他们特事特办,允许琵琶围村小组安装户户通卫星接收机。

这时哑伯已从瞌睡中醒来,见到何劲华,老人拱了拱手,又拍拍一旁的竹椅,示意他俩坐下。接着进屋拿出两张已经磨损得不成样的《闪闪的红星》海报和一个搪瓷缸,满脸严肃地递给何劲华,指指海报上穿着红军服装的潘冬子,又指指自己,再指指那只样式朴拙、掉了些瓷块的宽口带把搪瓷缸。搪瓷缸上烧制的“红军万岁”字样鲜红如故,在昏黄的灯影中折射出几绺亮光。

哑伯呜里哇啦地比画着,石养财见何劲华有些蒙,说哑伯见谁都这样。

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他以前是红军?何劲华想起哑伯的身世传闻,说。石养财回头看了看门外,说:还好我奶没听见,听见了她要骂人的。

何劲华说:你奶断定石天柱是白军?石养财叹了口气,说:哑伯对我们家没的说,比亲公爹还亲。他不但帮我们,围里其他人有事的,他做得动时他都会帮。他还每年去看下张村的两家人。自己从牙缝里抠出钱缴人家的卵鬼学费。要我说他就是像电影里的红军,可我奶奶偏说他是白军!

他就是白军!就是老白狗!橘子婆拎着两个火笼,口中叨叨着走进门来,将其中一个火笼放在哑伯椅子下,抬头瞪了眼石养财,又看着何劲华,大声地嚷道。何干部,我家石大山带石天柱去参加红军,他被白狗子抓住了,成了白狗子。他罪该万死!

哑伯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冲到她跟前比画着呜里哇啦了一通。何劲华拉开他俩,把自己买的东西送给哑伯。哑伯指指手中海报上潘冬子的军装照,又指指自己,摇了摇手。何劲华先是有些纳闷,等把他几个动作联想起来后,心中一动:养财,哑伯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他是红军,不收礼物?

这时,哑伯和橘子婆两人又杠上了,何劲华想去劝,见惯了他俩这种模样的石养财说:何馆长,你莫管他俩,都闹了几十年了,不会出事。至于哑伯刚才那意思,我们只能猜。讲不定他还真是这样想的。说到这儿,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何劲华:您认不认识县党史办的常莉玲主任?

她是我高中同学,我们蛮熟的,我记得琵琶围阻击战的史料是她挖出来的,她经常来这儿?

一年最少要来个三四回。上次她在哑伯家看见那个“红军万岁”的搪瓷缸后,问我奶奶哑伯有冇可能是红军,气得我奶跟她拍桌子。

可我看橘子婆很照顾哑伯啊,这两日她都给哑伯送了饭,刚才还给他送来了火笼。何劲华有些看不懂这两位老人的关系。石养财说,哑伯是他公爹的堂弟,按辈分,他们该喊哑伯哑公,可大家喊顺了嘴,就一直喊他哑伯。

石养财说话声音不大,拎着哑伯的两件脏衣服往外走的橘子婆听见了,她停下脚,对何劲华说:何干部,我们两家是亲戚,看在祖宗的面上,我呢该给老白狗洗洗衣服。可他是老白狗,是阶级敌人,我们要斗争他!防止他搞变天账和反攻倒算。

橘子婆这时代烙印十足的话让何劲华略感吃惊。石养财有些尴尬:我奶奶对以前的事记得蛮清楚。你要是跟她坐下来讲西天,她会跟你说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抓粮食促生产的事。

婆婆,你放心,我们搬下山了,生活会越来越好。桂花和生财都会回来的。何劲华这话一出口,橘子婆的脸立即黑了:我不搬!

何劲华从手机里调出那些从琵琶围搬迁到老寨村小组的村民在新居前的照片和小学校的照片给她看,说只要搬下山了,成金和成玉就在这明晃晃的学堂里上课。

橘子婆快一百岁了,却耳不聋、眼不花,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她翻来覆去地看着小学校的照片,不断地询问如果搬下山了,成金和成玉上学是不是不用爬山、坐船了?

不用,从家到学校只有从围里到后山那么远。

橘子婆叹了口气:何干部,我成金成玉可怜呐!星期五下午归琵琶围,星期日下山,落雨淋一身雨、落雪冻一层皮,晓得几可怜。养财、浩财他们后生人想搬下去,可冇钱做屋,你给我看这些,我们也只是浪想,冇用。

何劲华握住她的手说:婆,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到时下了山,我陪你去赣州、南昌看世界。

橘子婆摇摇头:我土埋颈脖子了,就留这儿守山。她突然打住话头,浑浊的目光越过何劲华,望向暗夜深处,幽幽地叹道:石大山走的时候跟我讲了,要我守好老屋框,烧好家里这把灶膛火。

何劲华五点多钟爬起,拟好了那份请局里同意给琵琶围留守村民安装卫星电视接收机的报告,并发给李香树后,他和石养财去看了那几户想装竹笕的村民土地。看之前何劲华还有信心,看完后他眉头紧锁。石养财犹豫着劝他放手:何馆长,这件事做不得。你看吧,这些地有高有低,山南山北都有,接竹笕不现实。用塑料软管那得花不少钱。朱家的那几截竹笕还是您花的钱,自掏腰包没必要。再者呢,这几户您装了,其他五十多户要不要装?就算您和金馆长能找到资金,全部装了软管,我断定,他们也不会花那么多路费回这里来种地。那不是白菜花了猪肉价吗?还有,现在的泉眼太小,要给全村的地供水,得打井做蓄水池,还要买水泵,这是大工程。

石浩财勉勉强强被石养财拉到了村小组办公室。何劲华送了他一个手电筒、三盏灯彩,说是给他和成金、成玉的。石浩财按着兔子灯上的开关,说小时候只要一过年,就天天站在猴子崖那儿去盼灯彩,哪怕等得脚长须也不肯挪窝,生怕被人抢了先自己得不到。

那时的兔子灯只能点蜡烛,跑快了会倒火。

石浩财转动着灯彩,神情有些邈远,仿佛陷入了回忆。何劲华顺着他的话头聊了几句灯彩,而后调出新铺设的竹笕水管图片给他看,问他要不要在石支书的田里挖两畦菜地。石浩财扭头看着石养财:哥,你要种你去挖。我不喜欢种菜。

何劲华把凳子拉到他边上,挨着他坐下:浩财,下周我想带你去趟邻县。

石浩财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吭声。石养财也跟着说了他几句,他这才灌了两口水,抹着下巴说:要我去邻县,那得帮我先治好病,要治好我这个病,得请何馆长到猴子崖下帮忙采些新鲜石斛来当药引。

你疯了!石养财拉起石浩财往外推:你走,等酒醒了再和何馆长讲话。石浩财任由哥哥推着,扭头望着何劲华直笑:何馆长,我赌你没那个胆。

何劲华走到他跟前,拈去他头上的一片树叶,慢吞吞地说:浩财,我们都已经过了打赌的年龄了,这两天你好好歇息,下周二我们去邻县。

石浩财斜靠在门框上伸了个懒腰:何馆长,你们要清退就清退吧,反正过不下去我就到县里要饭去。

何劲华有些郁闷,拉着石养财走到了猴子崖的心花开坡顶上。何劲华极目眺望,只见碧湖如玉、峰峦如丸,压在心上那团看不见的阴影果然被视野的这份开阔撑散、淡化。石养财听见他悄悄舒了口气,心下颇为歉疚,代石浩财向他道歉。何劲华捡了块石子,奋力朝远处扔去,惊起了两只栖息在树上的鸟儿,鸟儿呱呱叫着从头顶飞过。

养财,你是琵琶围现有村民中唯一的党员,我们都学了习总书记关于扶贫工作的重要论述。习总书记说,现在一些地方出现了干部干、群众看的现象,一些贫困群众等靠要思想严重,靠着墙根晒太阳。

等着别人送小康,我弟就是这种人。石养财垂着头检讨起来:何馆长,我这个当哥的没教好,我有责任。

何劲华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踢着那道横在脚下的凹槽说:我们精准施策的第一步,是要对贫困户所在村庄的自然环境、交通条件以及贫困户本人的文化程度、掌握的技能、兴趣爱好有个充分了解,这样才能找到突破口。就说浩财吧,我觉得他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模样,除了创业失败,家庭也是重要原因。

石养财叹口气,说:何馆长,你算把准了我弟弟的脉。当初他的钱要不回来了,我怕他想不开,打电话给他,他说钱是额头上的汗,只要肯出力,擦了还会来。后来白桂花和他闹离婚,白桂花扔下两个崽女,就去了广东打工,成金、成玉可怜哪!

石养财用手搓了搓脸颊,仿佛在搓掉沮丧。

她不想孩子?何劲华这些天发疯般思念孙子忽忽,他以己推人,觉得作为母亲的白桂花四年不归有些不可思议。

想,中途回来看过一次,有时和成金、成玉视频。她每月还会转生活费过来。

现在县城也有不少工厂,她回来能找到工作的,你得让她回来。孩子这么小,母亲不在身边终归难过。

我嘴角都讲穿了,她就是不肯归。

养财,我们接触时间不长,但我已经发现了你好多优点,你踏实肯干,遇事也肯琢磨。只是学习不够,眼界不宽,脑子里主意不多。人家指一指,你带着大家拜一拜,新思路、新办法不多。再就是胆子小了,不太敢得罪人。

石养财连连点头,说去年的组织生活会上,大家也给他提了类似的缺点。

你是党员,我和金馆长是党员,我们成立个流动党小组,等她上山,我们先开个党小组会议,有些事得议出个轻重缓急来。

那太好了。只是,万一浩财他发犟,又闷在屋里不出来,我们该怎么办?要不,就不管他了?

何劲华说:现在政策这么好,哪怕他变成个冰坨子,我们也能把他捂热。实在不行,我先顺毛摸驴,到猴子崖下帮他采石斛。

哎哟,何馆长,那个地方是鬼见愁,平常人往下望一眼都头晕眼花冒虚汗,千万去不得!

何劲华呵呵一笑:这是冇得办法。如果真要下去,我会做好准备。

何馆长,这事儿杨书记、邱镇长肯定不会同意,你冇必要为了我弟去冒险。石养财急出了满头大汗。

猴子崖下方的崖壁与地面几乎呈直角,高二百多米,何劲华小时候就听说,崖壁上生长有珍贵的千金草,后来才知那种草药的学名叫石斛。每年十一月到次年二月间,常有不怕死的山民吊着绳子下去采千金草,摔死了好几位。后来上山采药的人就少了,这几年只有石浩财下去采过。

石养财再三劝何劲华别应石浩财的赌约。何劲华却觉得这是针对石浩财因人施策的突破口,打电话让何甘帮他准备攀岩设备。何甘大学时参加过业余攀岩队。

爸,我大学暑假时去攀过,那地方难度大,你就别玩命了!何劲华给他解释了许久,他才答应这两天让快递把设备送过去。

何劲华叮嘱他千万保密:你妈要是晓得了,只怕琵琶峰都要给她的暴脾气炸平。何甘OK一声,急急想挂电话。何劲华问他在忙什么,何甘说他和小雪闲得无聊,已经注册了一家网店。

爸,你关注下,叫“武二郎的杂货铺”,我们在视频网站上做直播。

你们直播什么呢?

我们现在每天直播怎么养忽忽,他很可爱的,有许多粉丝呢!对了,小雪还会直播唱歌,我直播你的灯彩制作和灯彩舞。

你会灯彩制作和灯彩舞?何劲华大感意外。

你那点儿手艺有什么难的?不用学,从小我看都看会了。我现在可是你的传人,有机会你得表扬表扬!好了,我还有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