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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苏沧桑:牧蜂图(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 | 苏沧桑  2020年08月27日07:35

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刀郎《爱是你我》

缘 起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十二年前一个初春的午后,杭州转塘,堵车。车速很慢,有一些影子从我视线里倏然而过。

是一些蜂箱,散落在路边的乱草里。一个看起来又脏又旧又神秘的养蜂人,脸藏在帽纱里,边走边低头吮吸着右手食指,像是指头有残留的蜜,又像是被蜜蜂蜇出了血。彼时阳光通透,他却像在夜色里潜行。

突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对视的瞬间,我心里生起一个念头:我要跟他去养蜂,逐花而居,躲开这滚滚车流、滚滚红尘。

仿佛命里注定,多年以后,在一个改稿会上,我读到了一段令人动容的文字,作者是一位七旬诗人,曾经在天山养过蜂,在天南海北漂泊过多年。他和我同坐一排,中间隔了很多人。我将身子后仰,目光越过一道道脊背像越过一道道山梁找寻他,心里生起一个念头:我要去天山看看他看过的月亮,走一走养蜂人走过的路。

二〇一九年暮春,我出发了,带着他的诗集、一个血压计和一堆药。我想,视线之外,一定存在某种不羁不俗的生活,可以紧握梦之马的缰绳,将内心最响亮的声音刻进生命的年轮。

从杭州到新疆,乌鲁木齐、奇台县、江布拉克、碧流河、伊宁、伊犁河谷、果子沟、赛里木湖……蜜蜂薄翼如舟,载我漂在四十年来养蜂人的足迹连成的地图上,漂在雪山草原湖泊河流之上,漂在无边花海之上,漂在脑海里反复响起的一部外国电影主题曲里,那是吉卜赛人的流浪之歌。

二〇一九年立秋,台风将至,窗外汹涌的乌云映入了电脑屏幕。我在汹涌的乌云上敲下本文的第一个字时,想起了一句话:

“人们对密布的乌云视而不见。”

上篇:江布拉克往事

三十九年后,东海边慈溪城一个临街的院落里,诗人沈建基手捧旧相册,和我讲起了当年扒火车的情景。我的耳蜗里回旋着东海的潮汐声,却清晰可辨三十九年前天山脚下火车提速的轰鸣声,还有轰鸣声中他狂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黑色敞皮火车裹挟着寒风和沙砾,试图一把拎起他并掀翻他。他一手紧抓竹壳热水瓶和铝饭盒,一手极力伸向正呼啸向前的火车,伸向火车上一张张被煤灰弄得像熊猫一样的脸。小他十二岁的妻子叶羽琼、一岁的女儿松松、小他十八岁的小弟,还有两个徒弟,都向他拼命呼喊着,极力抻长双手试图将他拽上火车。

他追赶火车,像小兽追赶巨兽,追赶抛弃它的母亲。心脏快要从胸膛蹦出来的刹那,他够上了火车皮某个突起的部分,一扯,一跃,飞身翻上了火车,差点撞到那一张张乌漆麻黑的脸,那些脸正绽放出一排排雪白的牙。羽琼抱着咿呀学语的松松,呆坐在地上的铺盖堆里,暗夜将一些支离破碎的光亮射进货舱,照见她左下眼睑正中悬停的一颗泪。这是她第一次跟着他穿越千山万水到新疆养蜂。发现他在看她,她一低头,泪珠落入了幽暗中。松松大着舌头说不清话,蜂箱装车时,她的舌头被一只受惊的蜜蜂蜇出了血,还肿着。

天空宛如一只巨大的黑鹰俯冲而下,覆盖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天地连接处,一条雪亮的白线,宛如一只正打开银色羽翼腾空而起的飞鸟。从浙江到福建到山东到内蒙古再到新疆,辗转千万里,天山终于近在眼前了!

“老虎、狗、神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养蜂人的生活写照。带着所有蜂箱、所有家当,所有人手追花逐蜜、转场运输,是靠天吃饭,也是行军打仗,带着五个组二十几号人的沈建基就是总司令,必须得像猛虎下山,而吃喝拉撒有时却连狗都不如。

每一次转场,撤帐收拾、关钉蜂门、搬运叠装、绑绳固索、装车卸车,都必须分秒必争。火车不等人,不管你装完了没有,也不管你去上厕所了还是去买饭菜了,说走就走。途中不会随便停车,只有到了编组站,才会停两三个小时或更长时间。货车多为装煤和石子的敞皮车,没有列车员和食物,没有厕所,常常是在车上憋大半天,趁火车临时停靠,大家迫不及待地下车找厕所、找饭馆,有时好不容易找到了,火车早就开走了。幸而他有一手养蜂二十多年被逼出的扒车“绝技”,才有惊无险。如果真掉队了,只能找火车站帮忙搭快车去追他们。

寒风从缝隙直灌进车皮,地上的破棉被一角被风吹得呼啦啦响。沈建基将一小勺蜂蜜水喂到松松嘴里,眼前浮现了一张老人的脸。

他见过很多在火车站失联的养蜂人,但没有见过那么凄惨的一张脸。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火车经过一个戈壁风口,夜黑得像掉进了锅底,突然,满戈壁的石头像狼群一样咆哮起来,紧接着,暴雪裹着石头,石头裹着沙粒,贴着地面向着火车正面袭来,整个车身剧烈摇晃,像惊涛骇浪中的船,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窝在戈壁滩瑟瑟发抖。据说风暴倾翻火车是常有的事,养蜂人在车上被冻死也不稀罕。

一个叫“红柳”的火车小站门口,一块破旧的小黑板前,一位老人眯缝着眼睛,灼灼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他整个人像一顶被废弃的破帐篷,破衣烂衫,两只鞋子都露出了一个大口子,脸上已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胡子上结着冰碴,鼻子和下巴上全是血,干了的和新鲜的血。老人掉队了,也想施展多年练就的扒车绝技,但火车已经提速,太快了,年迈的他被呼啸而过的狂风掀翻在雪地里。他爬起来本能地循着家人远去的呼喊声沿着铁路追,跑不动了,就走,一直走,顶着暴风雪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这个小车站。

突然,老人的胡子剧烈地抖动起来,带血的冰碴纷纷掉落,泪水夺眶而出。小黑板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

某某某:爷爷,我们在前面某某处等你。

五月末的天山脚下,一个晨起放羊的哈萨克少年发现油菜地里出现了一群神秘的黑衣人。他们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头戴面纱,面目模糊,看上去惊魂未定、疲惫不堪,如同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

历经长途运输的蜜蜂们也惊魂未定、疲惫不堪,亟须休整恢复元气,再上天山采草场百花。奇台县农六师一〇九团农场的油菜花地,便成了沈建基们暂时的家。帐篷依水而安,日子总算有了点“神仙”的意思了。

清晨,掀起帐篷门帘,只见远处的天山雪峰像一群雪白的马,栖息在大树般的玫瑰色朝霞下。羊群散落在晨曦中,云朵般安详。草原如同一场即将开席的盛宴,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在昂首期待着什么,草香和花香浓稠得像能把整个人托浮起来。蜜蜂倾巢出动,千万双小小的羽翅将空气搅成一个个小小漩涡,试图将初春快速解冻。羽琼趴在挖好的地灶前,把火生得呼呼地响,灶口便蹿出一条条红狐狸妖娆的尾巴。

午后,不用摇蜜的时候,沈建基就在帐篷里看书,微风从帐篷底下吹进来,木板床下的青草随风摇曳,让他想起油菜花地尽头的无边麦浪,想起东海之滨的家,想起两年前逝去的前妻和幼儿,想起自己浪迹天南地北的前半生。外面传来徒弟们哇哇哇的叫声,他们正脱了棉袄,在阳光下洗澡,天山清冽的雪水让年轻的皮肤泛起阵阵红浪。

夕阳要到九点才落下,黄昏时分,孩子们最喜欢跑去看农场职工挖野地里的田鼠洞。不出意外,一个洞能找出二十公斤以上的麦子。孩子们追着田鼠跑,田鼠们有灵性,洞一被挖,准备了大半年的口粮没了,熬不过漫长的冬天了,它们就会纷纷跑到水渠边碰死。

常有哈萨克或维吾尔牧人过来,打个招呼,说几句他们听不懂的话;常有扛着铁锹的兵团农场职工来闲聊几句,或叫他们去看露天电影,或参加当地人的婚礼。一个哈萨克小伙子见羽琼长得美,虽语言不通,老是打手势笑着邀请她跳舞,她飞红着脸,飞也似的逃了回来。

有时,沈建基也去奇台县城办理换证进山的手续,买点东西,完了找个小旅馆住下,到小饭馆叫二两小酒,就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喝,然后在渐渐冷清的陌生的街上慢慢溜达,一直走到脚下的夕阳变成了月光。街角转弯处的小店里传出熟悉的电影歌曲,小贩在叫卖,孩子们在奔跑,几个维吾尔族姑娘轻轻飘过,那么嘈杂,又那么安宁。他真想躺下来、住下来,永远不再漂泊,多好。

回头,又看到远处天山绵延不绝的雪线。雪线让他想起最多的,是母亲的白发。

三十九年后,沈建基依然觉得,那一晚山林里的月色,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月色。

一切安静下来后,他将蜂箱上的马灯点亮。翻开一本书时,他听见山林中传过来仿佛玻璃在滑动的哗哗声。

一轮巨大的金月亮,孤悬在博格达雪峰上,向雪山、幽谷、草场洒下了亿万道银色光芒,群山中了蛊惑般肃然拱卫,天地变成了一个人间异域。如同一声悠扬的小提琴声之于雄浑的交响乐,一涧月光从云杉林深处缓缓淌出,如他刚刚摇的蜜,如从炉火中刚脱胎的琉璃。溪流遇到一块巨石,飞溅起细碎的冰屑般的光芒。他坐到巨石上,将整个身体沁入光芒,亦被光芒沁入,他不知道自己是月光,还是月光是他自己,如同梦里庄周不知是蝶,或蝶就是庄周,栩栩然,蘧蘧然。月光让风和云都停了下来,让鹰回到了巢里,让他这几天来惊魂未定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从山下的油菜花地,转场到山上百花绽放的牧场,要走盘山马车道,经过一个个悬崖。满载着蜂箱和人马的五辆大汽车,从马车道鱼贯而上,步步惊心。车子经过悬崖拐弯处,沈建基一动不动紧盯着司机手里的方向盘,坐在车身最右侧的羽琼紧紧将松松抱在怀里,一声不吭。没有一个人吭声。

有什么突然攫住了他的手,一阵剧痛。是羽琼抓紧了他,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肉却浑然不觉,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发出了无声的“啊”。

沈建基顺着她的目光侧身去看,只见前面那辆汽车有两个轮子一半悬空着开过了悬崖。

“跑惯了,出不了事。”当地雇来的司机若无其事地说。

事实并非他说的那么轻松,曾经有马队驮着蜂箱上山,马失前蹄,车翻了,受惊的蜜蜂疯狂乱窜,一头大马竟然被惊慌失措的蜜蜂活活蜇死。翻车要人命,蜜蜂受惊也会要人命。

沈建基几乎每天被蜜蜂蜇,最多一次被蜇了百余下。那年夏天在内蒙古采木樨花,蜂箱放在黄河滩边的大堤上,上游突降暴雨,洪水滚滚而来,眼看要将大堤淹没。本来,搬运蜂箱必须在夜晚等蜜蜂回巢,来不及了,四个蜂箱叠在一起有一百八十斤,不及固定便一担一担赶紧往大坝高处挑。有一个蜂箱摔下来了,天热,蜜蜂脾气暴躁,一下子劈头盖脸蜇上来,他躺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一共被蜇了一百多个包,幸而他长期被蜇,对蜂毒有了抵抗力,换了其他人,可能已经死了。

悬崖是拦路虎,到达天山腹地的牧场时,又来了一个“拦路虎”。一进谷口,只见一匹白马飞驰而来,马上一位哈萨克壮汉呜里哇啦打着手势,冲到跟前,拦住车头不让进场,语气很是凶狠。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头顶瓜皮小花帽,大胡子,棕蓝色眼睛,像一头胡狼。待沈建基掏出盖着鲜红大印的介绍信晃了晃,他换了个人似的,将马一勒,让到路边,还欠身摊开手掌做欢迎状。

来的是看守草场的哈萨克人呼朗白,与他十五岁的女儿古尔丹住在一个白毡房里。沈建基将自己的帐篷安在离呼朗白毡房一百米处,与这一对有趣的父女成了邻居。每天早晨,当露珠挂满草尖,呼朗白的白毡房上便会升起淡蓝色的炊烟,响起古尔丹咯咯咯的笑声,笑声从百米外如银铃般一路撒到帐篷前,撒到沈建基的小弟身边。

壮壮的古尔丹,脸上有着两坨高原红的古尔丹,永远在嬉笑的古尔丹,整天围着他们转,瞪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并不懂。天黑了,古尔丹一手拿着自制的奶酪,一手拿一支手电筒钻进帐篷内乱晃一通,最后总是将手电筒对准小弟的脸,盯着他左看右看,嘿嘿嘿傻笑。

大家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她听懂了,用夹生的普通话大声说,就是喜欢!

羽琼在帐篷里洗澡时,沈建基要在帐篷外看着。有个徒弟故意逗古尔丹,说,沈建基的帐篷里在放电影。古尔丹便要冲进去看,沈建基自然拦着不让。她便偷偷溜到帐篷后面掀开一角偷看。过了一会儿,她跑出来,涨红了脸,瞪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据说,他们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婚嫁、入殓,在她的生命经验里,她从未见过人洗澡。

两匹野马依偎在河边饮水,古尔丹呆呆看了一会儿,突然非要教小弟骑驴。驴一见小弟挨近,便撅屁股扬蹄子又踢又咬。古尔丹叱喝着勒住驴头,总算让他爬上了驴背。驴生气了,故意向着艾蒿似的草丛里钻,草有毒,人的皮肤一触碰便会又痛又痒还起红疙瘩。小弟哇哇乱叫,大家哈哈大笑,古尔丹涨红着脸,直跺脚,大家笑得更响了,一群蜜蜂被吓得轰一声散了。

有回沈建基让小弟下山去供销社联系装蜜的铁桶,太阳下山了,他没回来,吃晚饭了,他没回来,月亮出来了,他还没回来。迷路了?摔下悬崖了?沈建基彻夜无眠,终于熬到天蒙蒙亮,喊起徒弟们,正准备下山寻人,只见玫瑰色的晨曦衬出山坡上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那个熟悉的身影似乎累得要命,每抬一脚身子都在摇晃。沈建基的眼眶湿了,冲上去摇着小弟的肩膀问他怎么回事。小弟说,回来的半道上,天暗下来了,忘了谷口的分岔路,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七拐八拐拐进了一条山沟,只见不远处燃着一堆熊熊的篝火,有人围着篝火在唱歌跳舞,空气里弥漫着烤羊肉浓郁的香味。他循着火光走过去,被一群哈萨克青年男女一把拽进了人群里,拉着他又唱又跳、又吃又喝。他从来不会歌舞,也不会喝酒,却像中了魔一样,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完全放开了自己,酒醉了,歌醉了,舞也醉了,他觉得自己是和从月亮上下来的仙人们一起狂欢,直至瘫倒在一个毡房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睁眼看见狂欢的人们东倒西歪还在沉睡,急忙悄悄爬起来,就着微亮的晨曦,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谷口,终于看到了古尔丹家淡蓝色的炊烟、两顶熟悉的破帐篷。

沈建基坐在金月亮下,心有余悸地回想着这些天来的种种状况,竟不由得笑了。哗哗的溪流声里,响起了一阵哒哒哒哒的马蹄声,不远处的云杉深处,闪出了一匹枣红马,马背上一个像是喝醉了的歪斜着身子的哈萨克汉子,在月光下一晃一晃晃到他面前。哈萨克汉子翻下马,对着他一阵呜里哇啦,见他摇头,便用鞭鞘指着孤悬在雪峰之上的月亮,又是一阵呜哇呜哇,然后,晃着身子翻上枣红马。哒哒哒哒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隐入了更幽深的山林,遁入了月光的更深处。

沈建基想,他一定是在说,他是从月亮里来的,顺着涧水,月亮就是他的家。

他转头看向金月亮,看到了月光下天山延绵不绝的雪线,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的白发。

叶羽琼记忆里最美的月光,她自己并没有看到,而是她想象的。月光不属于她,属于两个为她穿越沙漠打鱼的男人。多年来,那一夜的月光出现在她反复的想象里,如她酿了多年却始终舍不得开启的一坛美酒。

嫁给沈建基是一个意外。按福建老家人的话,是被他“骗”的。第一次见他,她不知道他比她大十二岁,不知道他是被迫浪迹天涯的“狗崽子”,更不知道他相濡以沫的前妻和幼儿过世两年多了,留下稍大点儿的一双小儿女,远寄浙江与老母相依为命。这个人前目光坦诚、说话幽默的壮年男子,人后常独对冷锅冷灶。一想起往年养蜂归来前妻迎向他的惊喜的眼眸,她每天清晨坐在竹楼窗前梳妆的样子,他便会潸然泪下。

真相大白后,家里人强烈反对。羽琼的四叔公对羽琼全家打包票说,看他头相走相、言行举止,又爱看书,应是终身可托。

那一晚,福建老家临溪的木楼下,羽琼隔窗看见月光下一个孤单的身影,一直站在对岸的白石古桥上,久久没有离去。多年后她才知,那一晚,他对着溪水暗暗发誓:若有幸得娶羽琼,穷死也不能再像前妻那样让她受苦了。

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还留着前妻和夭儿用过的物品。许是睹物思人,夜深人静时,她从他肩膀微微的颤动里感觉到他背对着她在抽泣。她将手递过去,手指触到了冰凉的泪水。她什么都不说,轻轻搂过他的头,抚摸着他黑暗中的脸,静静等帐篷外的风声渐渐平息,听他的呼吸渐渐恢复平静。

渐渐地,家里的旧东西一样一样都不见了。是她故意丢的。他从来不问,越来越多的笑容回到了他脸上。

追花逐蜜的日子,她也渐渐习惯,不得不习惯。有时整个帐篷被风沙掀掉,有时挑水要下到深沟里,两口子一起才抬得动,只能洗脸不能洗澡。刮大风打不上蜜,下雨下雪打不上蜜,蜜少了发愁,蜜多了开心,却能把人累晕在地上,一整天没空儿吃饭只能拿蜂蜜兑水加盐当饭吃。十天半个月下山采购一次蔬菜,只能采些野菜添补。这些她都习以为常。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把难受当享受,便不觉得苦了。

他就着帐篷里的马灯读书时,她和松松头并着头,躺在小小的木板床上,床下野花盛开,野草嗞嗞生长。他的书基本是借来的,翻得很烂,苏联小说、诗集、赤脚医生指南、养蜂技术,等等,还有一张旧地图,他在上面研究各地花开的时间,谋划一个个春天一年年的征途,联系供销社、发电报、写信。他是整个养蜂队伍的主心骨,在她眼里,就是千军万马的统帅。

松松没有玩具,羽琼用旧衣服做了一个布娃娃给她玩,又用木头做了一个小推车给她玩。忙的时候,只能留松松一个人在帐篷里玩,她玩剪刀,玩飞针走线,让大人们瞠目结舌。松松喝马奶羊奶长大,头发和睫毛都是卷曲的,眼睛又黑又大又水灵,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哈萨克”。松松便大喊,我不是哈萨克我不是哈萨克!

初秋雨雪多了起来,一时晴空万里,一时乌云漫天,一时大雪纷飞,瞬间又艳阳高照。羽琼怀孕了,强烈的妊娠反应跟天气一样难以捉摸,吃什么吐什么,就想吃鱼,吃家乡的鱼。

“等着,我去给你找鱼。”

他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破自行车出发了。

沈建基骑着破自行车,穿过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再穿过一整个沙漠,再穿过和麦田一样金黄色的胡杨林,去找他的养蜂朋友老赵帮忙。从早晨天刚亮出门,到夕阳西下了,才赶到老赵的家。老赵立刻拉上他就往沙漠深处的海子跑。海子已经结冰了,他们用力凿开冰层,将网下到了水里。

黎明时分,月亮渐渐西沉,照见茫茫沙漠中镜子般雪亮的海子。两个男人将渔网一把一把捞起来,捞起了无数细碎的月光。

有!鱼!

多年以后,羽琼仍然记得那无比漫长的一夜。明知路远,他不可能当天回来,心里依然忐忑。羽琼记忆里的老赵好像是蒙古人,也带了一批人养蜂。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在内蒙古,又好像是在博乐,他路过沈建基的帐篷,说,你这个蜜蜂不对。

羽琼和丈夫对视一眼,心里一惊。外行人看不出来,这个陌生的同龄人看出来了。蜜蜂一蓬一蓬在帐篷上飞,看起来生气勃勃,其实是饿了,安静不下来。天气不好,蜜打得少,手头紧,没钱买糖喂它们,只能以最低标准维持它们的生命。

他对沈建基说,糖,我给你。

沈建基又惊又喜,说,那怎么好意思呢!这样吧,我把余下的蜂胶都给你吧,一点心意……

老赵没等他说完,怒了,大声道,我怎么能拿你的东西呢?帮你就是帮你,不需要感谢。要是这里实在打不上蜜,跟我去那边的向日葵地吧。

素昧平生,除了天生的厚道,还有养蜂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吧。羽琼生松松的时候,老赵派徒弟送来土鸡炖土豆,很久没有吃过荤腥的羽琼总算吃了一顿饱饭。老赵他们一年杀一次猪,他让徒弟隔一阵就送一块腌肉来,大米不够,就送馒头,有一次还送过来半只摔下悬崖的羊羔。羽琼炖了羊肉汤,蘸着馒头整整吃了一个星期,松松一定要自己吃,不用喂,吃得满身都是羊肉汤。

天亮了,沈建基还未回来。羽琼腆着肚子爬上山岗,向远处望过去,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麦田正在等待收割,整个天地间空无一人。吃中饭时,她想象着他骑着破自行车,自行车后载着鱼,一个人穿过沙漠,穿过和麦田一样金黄色的胡杨林。吃晚饭时,她想象他已来到帐篷外,正一手撩起门帘,一手拖着一袋鱼。不,没有鱼也没关系,只要他平安!

终于,那个灰头土脸的人和比之前更加破烂的自行车出现在她眼前,还有一大袋散发着腥味的鱼。

鱼不大,却异常鲜美。多年后,她的舌尖依然会泛起鱼的鲜甜,泪眼模糊中会浮现那个遥远的冰冻的海子上两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滴下的清鼻涕、红肿的双手、呼哧呼哧喘出的白气,在晨光的映照下宛如……宛如他的誓言。他写的那些诗,她看不懂,却觉得特别美。

几年后,叶羽琼打开院门,看到夜色中几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孔,吃惊地叫出了声。老赵的几个徒弟趁着夜色,像他们当年戴着面纱神秘地出现在天山脚下一样,悄悄站到了东海边慈溪城沈建基的院子里。他们把其中最小的徒弟留了下来,又趁着夜色匆匆离去。

小徒弟左手包着纱布,纱布上透出血迹,伤并不严重,但他惊恐的眼神始终躲闪不定。吃下一碗羽琼亲手做的海鲜面后,脸上才渐渐泛起红润,但目光始终低垂。

他们跟人打架了,双方都受了小伤,但对方仗着自家老子,对他们穷追猛打,扬言一定要让他们坐牢。老赵让他们跑到宁波来找沈建基,并未交代任何话。

沈建基说,小孩子打架正常,万一坐牢了就难有什么好前途了。不要怕,就在我家待着吧。

他心想,我就不信他们能找来,找来也不怕!

老赵没来电话,仿佛远隔几千公里,听得到他心里的话。

小徒弟这一待就是整整一年。

来自天南海北的养蜂人之间,虽互不熟悉,但如同蜜蜂之间有着某种天然默契,会互相帮衬。为生存,也为尊严。

有一次,沈建基在江苏追着紫云英走,疲累极了,在火车上饿了很久没吃东西,好不容易火车临时停靠,一家人赶紧跑到饭馆填肚子。太饿了,他便多买了几罐饭,最后剩了三罐没动过,当时粮票金贵,就想退。店小二抬眼看看这一帮破衣烂衫、脸上乌漆麻黑的人,摇了摇头,蹦出两个字:不退。

突然,旁边一桌有人一拍筷子,嚷道:为什么不让退?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养蜂人?

是一群陌生的养蜂人,也在店里吃饭。

多年后,心脏放了四个支架的老赵,坐在东海边慈溪城沈建基的院子里,与老友久别重逢把酒言欢。醉意蒙眬里,他听见了东海潮汐涌动的声音,听见沈建基在说,在外面养蜂二十年,流离失所,百转千回,却没有一个兄弟坑我,只有帮我的。

羽琼笑了,说,是啊,还有老张、老林、老邬,对对,还有那个王琦。

二〇一九年六月,新疆奇台县一〇九团农场退休职工王琦将一个苹果大的钢球轻轻放在江布拉克草原的“怪坡”上。钢球慢慢向着高处滚动,而不是向着下坡滚落。他嘿嘿嘿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假牙,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对我说,当年我和沈建基养蜂的半截沟,怎么还有个怪坡呢?

远处的天山雪线,近处起起伏伏的麦田间两棵孤零零的大树,香喷喷的阳光,都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多了几个游客。他记得怪坡正对面,就是特别恐怖的刀条岭,他们只去那儿放过一季蜂,三天两头遭遇电闪雷鸣,打死牛羊,打翻帐篷,再也不敢去了。

那一年,沈建基四十五岁,他四十四岁。一个难兄,一个难弟。

一场接着一场大雪,像蚕一样啃噬着牧场,一寸寸向前推进,雪线一公里一公里向着帐篷和蜂箱逼近。不久后,大雪就会吞没整座天山,该是撤离的时候了。

这是沈建基第二次来天山,和王琦一家的帐篷在怪坡上紧挨着,住了一个月,打理蜜蜂、打水、聊天、吃肉、喝酒,都在一起。可是,连日雨雪,几乎没有打到蜜,沈建基连回老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傍晚时分,沈建基催促蜜蜂回巢,回不了巢的蜜蜂会躲在树叶下过夜,第二天还找不到家,就会冻死。沈建基想,如果回不了家,我们躲在哪里过冬?会不会冻死?

夜风凛冽,一钩残月护佑着山道上缓缓而行的几辆笨重马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边是黝黑巨大的山影,回头看时,曾鲜花遍野的草场一片空寂,只有呼朗白的毡房里隐约透着一豆微弱的灯火,在幽暗中越来越远。

一〇九团农场粮站仓库的墙外,多了两顶帐篷,勉强作为沈建基他们的家。

十二月的夜,气温已低至零下三十几度,冻入骨髓。盖了两层被子,压上所有的衣服,还是冷。羽琼捡来砖头,在外面地灶上烧烫了,用破布包起来塞到被窝里取暖。早晨起来,最下面的垫被总是冻得硬邦邦的。

老鼠也怕冷,成群结队钻进帐篷,钻到两层被子中间取暖,把羽琼吓得够呛。松松正是断奶的时候,她闹,老鼠闹,外面风雪连天。王琦和老婆送旧棉被来,实在看不过去,执意把羽琼和松松接到家里,和他们一家四口一起挤挤,沈建基和小弟、徒弟仍然住在帐篷里看管蜂箱。

好在南方的春天快到了。沈建基四处筹钱打算南下,饲喂蜜蜂和长途运输都要一大笔资金,但人生地不熟,谈何容易。王琦也没打上蜜,他咬咬牙,将所有的积蓄共三百五十块钱交到了沈建基手里,送他回家。这一别,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后,王琦跟着汽配店老板兼诗人沈建基走在杭州湾大桥上,第一次看到了梦想中的大海。

二〇一九年暮春,天山脚下,微风拂过麦浪,麦浪递送着一波一波金色的阳光,空气里飘着干草和干牛羊粪的淡淡气息。古稀之年依然健硕健谈的王琦穿着迷彩服,像个将军一样走在村头,他走到哪里,身前身后都欢呼雀跃着八只小狗。他一年养十二箱蜜蜂、六头用来繁殖的母牛,还有四十只羊。

不管是做骑马的“讨口子”,还是坐汽车的“高级讨饭者”,我都吃得香饭睡得好觉。他说。

等空儿了,我要带老伴去泰国看看大象。他说。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多年以后,沈建基确定,在乌鲁木齐火车西站那个寒夜,是他与自己养蜂生涯最后的告别。那一夜,刻在记忆里的,是一刀一刀的冷与痛,是春蚕吐完最后一根丝后的筋疲力尽。

国家不统一收购蜂蜜了,辛苦打下的蜂蜜一下子降到五毛钱一斤,意味着要倒贴钱买铁桶装蜜运输。羽琼怀着身孕,唯一的出路是往四川走,或者视情继续养蜂,或者连蜂蜜蜂箱一起全部卖掉,回浙江老家。

夜色欠了欠身子

一半星子散落草地

一半星子散落水中

比五月辽远的是南风

比风辽远的是岁月

疲惫的鹰在天空盘旋

风来了

飞,还是不飞

是和谋生手段告别吗?不仅仅是,养蜂对于他,是十六岁时的绝处逢生。

是与朝夕相伴的蜜蜂告别吗?不仅仅是,还是和百花、和大地山川、和内心深处的星辰大海告别,是和那个在泥淖里摸爬滚打、心从不甘堕入泥淖的真正的自己告别。

大雪覆盖了一切,四野冰凌闪烁,漫天星光亦如冰凌,发出冷硬的似乎能刺痛人的光。乌鲁木齐火车西站小候车室里的煤炉子上,水壶昼夜噗噗冒着热气,铁轨上,火车皮黝黑巨大的影子,像一头巨兽一步步向他们逼近。灰头土脸、表情复杂的养蜂人哆嗦着迎了上去,脸上有启程的喜悦、离别的伤感和对前途的隐忧。

寒风如同利刃在空气中摩擦,发出巨大的呜呜声,刀锉般刮着这些脸,割着装载蜂箱行李的手,侵入他们的身体,肆意扫荡一番,掠走所有的热气,将寒气驻扎进他们的骨髓。四肢麻木的人们挪动着笨拙的身体,机械地搬运着,平日两个小时能装完的车,恐怕天亮也装不完了。

沈建基站在车皮高处,已然受寒的肚子一阵绞痛,像有一个黑洞吸走了所有的力气。他从兜里倒出一把痢特灵,像炒黄豆般往嘴里一吞,大声喊道:

你们分成三拨,你你你去把蜂箱搬到车皮边,你你你负责往车上扛,你你你上来叠装,十分钟轮换一次!来!大家喊起来,一二三!

一、二、三——一、二、三——

铁轨在星空下静静泛着幽光,号子被寒风撕碎,沿着铁轨散向四面八方。

沈建基想,也许,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装车了。

霞光将远处的雪山和天空慢慢涂成玫瑰色,吻向火车皮上男人们的黑眼圈、眼睫毛上的冰凌、胡子上的霜花。腆着大肚子的羽琼和松松从车尾的帐篷里探出灰扑扑的脑袋,像两只刚出洞的鼹鼠。她们看见满载着蜂箱的高高的火车皮像一只披着白色冰凌的大棕熊,看见几只白色鸟儿掠过玫瑰色的天空飞往南方,飞往他们万里之遥的家乡。

二〇一九年杨梅成熟时节,东海边慈溪城的院子里,诗人沈建基给我翻看仅有的几张当年在新疆的老照片:他和羽琼的结婚照,羽琼第一次骑马,羽琼的养蜂证。我转交了王琦带给他们的红玉镯,给他们看王琦气场强大地走在雪山脚下、八只小狗前呼后拥的照片。羽琼叹气说,唉,他也这么老了。

那一年,一只苍鹰看见火车载着沈建基一行离开了乌鲁木齐。火车穿过一个个寒夜,最后抵达重庆火车站。他将所有行头“一脚踹给了”一位曾在医药公司工作的老人,从朝天门码头登船,沿长江一路返回故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东海岸边春潮涌动,慈溪城里那个爬满青藤的小院,白发母亲正倚门而望,身边是他一双多年未见的小儿女。

次年油菜花开的时节,羽琼生下了一个未足月的男婴,取名“昀”,日光的意思。

……

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等一碗乡愁》等多部。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文学奖项。多篇散文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排行榜、教材读本,并被应用于中、高考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