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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任林举:虎啸(节选) ——野生东北虎追踪与探秘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 | 任林举  2020年08月27日07:29

足迹掩埋了足迹

落叶掩埋了落叶

岁月掩埋了岁月

就在钢铸铁打的光阴表层

让我们俯下身来

倾听

那隔山隔水的灵魂

——题 记

小引 不容拒绝的呼唤

早春的最后一场雪,在通肯山和珲春河谷之间弥漫。

翻滚起伏的山脊、落光了叶子的树木、银灰色的天空和洁白的大地,交织、互融,浑然一体。放眼,这片苍莽的北方山林,已如它所经历的岁月一样幽深。

亿万年以来,这古老的山系以母亲养育儿女的方式,以土地滋生万物的方式,以江河承载舟船的方式,以大海涵养生命的方式,孕育、收纳、包容、埋葬着无数生灵,见证着物种的兴衰,维系着周行不殆的秩序,也默认了生与死、取与舍、去与留等残酷或温情的法则。

雪落无声。

冬天在以最后的寒冷与白色强调着自己的威严和领地,而春天则回以最深刻、最广阔无边的沉默。在漫天白色的掩映之下,鲜红与翠绿正沿着树木们暗黑的枝干一点点升上来,像无数条看不见的河流,漫过枝,漫过杈,漫过纤细的丫儿,从最末端枝条的表层和芽苞里渗透出来。

高大的蒙古栎开始舒展它僵硬了一个冬天的筋骨,在风的推动下加大了摇摆幅度;倔强的“水冬瓜”并不在意人们对自己的命名是否贴切,已然越过了季节的起跑线,争分夺秒,进入了又一个生长周期的慢跑;金达莱呀金达莱,永远保持女性的妖娆,在河边、在山腰、在峰顶,无处不在地依偎着它们心仪的高大乔木,情思暗寄,春心涌动,冒着早春的寒冷,悄然而坚定地膨胀着自己一天大似一天的花苞。小草们唯一的信仰就是活着,就是在任何残酷或祥和的环境下尽其所能保全自己。哪里温暖、安全,它们就把头摆向哪里;哪里有可供维系生命的养分,它们就把根伸向哪里。好在时节已近,不知不觉间,它们已把翠绿的芽尖探出落叶的缝隙。它们,充当了季节的风向标。

大地如磐,以厚达六千四百千米的信心与耐力,悄然释放着自己的热度和能量,从积雪之下、落叶之下开始,渐渐融化、瓦解和颠覆着冬的围剿。而谷底的江河与小溪们终于依托大地和即将炽热起来的阳光,以一颗不死之心勇敢地对抗起无形的桎梏。微小、断续的碎裂与疼痛,不过是小小的序曲,终有一天,山系中所有冰封的水域都将在一个无声的号令下集结、奋起,爆发一次响彻山谷的崩裂。水,将还原出水的柔软与刚强。

雪,终于在傍晚时分停了下来,宇宙万物复又变得边界清晰、气象澄明。天归于天,地归于地,山峦归于山峦,树木归于树木。流云如沙,又如一面随风而逝的旌旗,迅即消隐于包容一切的蔚蓝之中。

两只狍子,距我们站立的不远处,匆匆跨过山梁,像是急着赴什么集会,在没有下坡之前,蓦然回首,一个有趣的表情,仿佛人类的嫣然一笑。而从我头顶飞过的三只花尾榛鸡,叫声中却明显地蕴涵着兴奋和喜悦的情绪……

我站在高高的山脊上,在眩晕中感受着群山竞相奔腾带来的巨大颠簸,感受着某种秩序一边瓦解一边重建所发出的隐约、坚决、沉闷的撞击之声,感受着时光如水,在奔流中留在耳畔的呼啸……遥望前方越来越暗的山谷,揣度着这茫茫无际的丛林、深不见底的幽谷,究竟藏匿了多少关于生命的秘密和关于世界的隐喻?

突然,一声雄浑的虎啸响起——低沉、庄严,又无限旷远,久久在山谷里回荡,仿佛来自世界边缘,又仿佛来自时光深处。

久违啦,这山林中至高无上的声音!自两百万年之前肇始,这声音就一直如法令、号角,如一面生命的旗帜,代表着山林中的秩序、尊严和荣光。在那些逝去的年代里,这声音引导着山林里的生灵遵循自然法则,也争斗也和谐,也伤害也成全。

后来,就有了更多贪婪、不义、残忍和邪恶的力量打破了山林的均衡,改变了山林原有的规则和秩序。随着时光的推移和各种力量的博弈,那古老的声音经历了由盛而衰、由衰而弱、由弱而绝,以及绝处逢生的戏剧性演化历程。

如今,这声音重返山林,长啸中包含了复杂的意蕴和无尽的沧桑。它让我想起脚下这片与它休戚与共的山林和大地。想起了那么漫长的黑暗时光,想起了侵犯、屈辱、流血、死亡、衰败和沉沦,也想起了不甘、觉醒、愤怒、抗争以及最终的宽宥、和谐与繁荣。

那么后来,它们又是如何,又是依凭着什么,向死而生,从危亡、贫弱中振作起来,再现生机并终于走上了复兴之路的呢?

寂静中,仿佛有一个声音传来——

地上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

紧接着,似乎又有一个声音传来——

要保护自然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些自然遗产……

最后,仍然是那一声深远的虎啸,久久回荡在我的耳畔和心间。我终于明白,它是另一种形式的语言、回答或宣告。

这声音一起,便群山、万木肃然。残留在枝头的雪,因其震撼萧萧而落;林中觅食或归巢的鸟儿们停止了欢快的歌唱,静静地仰望着天空;所有奔跑或行走的生灵纷纷停下脚步和进行之中的咀嚼,竖起颈项,侧耳倾听。

此前,我还一直在内心怀疑自己,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在这片荒凉的莽林中行走,我到底在追逐什么或寻找什么?我能否给自己的行动或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和解释?

现在,我似乎听到了一声不容拒绝的呼唤。

我要循着这声音,从锡藿特山脉西麓到珲春河谷,走遍这片莽原的每一个皱褶、每一条经过的道路与河流、每一个能够遇到的村庄,直至走入大山深处和岁月的深处,去探寻这森林中的王者,通过它们留在大地、山林、时光中的身影和梅花般点点足迹,竭尽全力,探寻出清晰可见或难以分辨的生命之道、自然之道、兴衰与共的和谐之道。

第一章 归来

山称雪带山。清晨八点钟的山口,一半被太阳照亮,一半仍然埋在右侧那座大山的阴影之中。可供现代化交通工具行走的路,只能到此为止。

我们决定弃车,徒步前行。就在下车的一瞬,暗影中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上,有两只我分不清类别的鵟,腾空而起,在空中稍微打了一个盘旋之后,降落在两百米之外的另一棵树上。这山中难得一见的猛禽,一般情况下都是独往独来,很少结伴或成群。那些成双结对或成帮结伙的行为,似乎只是鸳鸯或野鸭们的事情。在这片很讲究规矩的山林,这些从来都拒绝合作和被驯服的鸟类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莫非它们有特殊的使命在身,正担负着守护山口的哨兵职责?我们追踪的目光,还没有来得及随着它们收拢的翅膀在枝头“立足”,它们又展翅飞上了天空,与另一个方向飞来的三只鵟并作一处,奋力飞远,隐没于大山深处。

如果时间倒推至二十世纪初或再向前,毫无疑问,这片大山的真正主宰就是惯常被人们称作“山林之王”的东北虎。在东北这片土地上,北起黑龙江北部的小兴安岭,南至长白山余脉辽宁省境内的千山山脉,广大区域之内,只要有山有林,都是东北虎的家园。特别是位于吉林省境内的长白山山脉,更是它们生活的核心区域。

那时,全世界共有多少只虎,眼前这片山林里又有多少只虎,由于还没有科学的调查手段,也没有谁刻意去做这样的调查和统计,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但有专家根据当时的猎杀记录和其他零星信息判断,全世界至少还有超过十万只老虎。这些虎大部分栖息在亚洲区域,而中国是当年老虎的主要栖息地之一。境内不仅有东北虎,还有华南虎、孟加拉虎和新疆虎。华南虎,当时不仅分布在华南,还包括华东、华中、西南的广阔地区以及陕南、陇东、豫西和晋南等个别地区;孟加拉虎则主要分布在西双版纳的勐腊、打洛、勐遮、西盟、普洱等地。

相对而言,东北虎还是幸运的。它们主要分布在中国的东北和俄罗斯的远东,这是一个跨越国境的广大区域。由于这一地区在历史上一向人烟稀少,属于“蛮荒”之地,少数以狩猎为生的边民又有崇虎和敬虎的习俗,所以,尽管老虎也会偶被冒犯,但总体上仍然能够保持相对良好的生存环境和雄厚的种群基础。

至十九世纪末,全世界东北虎的总数约有两千至三千只,而中国境内就有约一千二百至两千四百只,并且多数都集中在长白山脉。冷兵器时代的人与野生动物之间的较量,仍处于游戏级别,“杀”的速度明显落后于“生”的速度,所以老虎种群并没有因为人类的伤害而崩溃。

那个时期,是东北虎生存史上一个短暂的黄金期。在老虎的领地之内,可食的野生动物丰富,“子民”众多,根本没有饥饿之虞,它们完全可以在这片山林里安然地繁衍生息,堂堂正正称王。

在我们一行人中,珲春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科研中心主任郎建民是一个专门从事东北虎保护的“动保”专家。十八年的山林工作经验,让他对东北虎的历史、习性、生存状态有了全面了解和把握。

郎建民不但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就连他的行走姿态也异于常人,很像一只在寻找食物的老虎,走走,停停,嗅嗅,百分之九十的时间,要让目光在地面上搜寻。不同的是,虎把主要心思用于寻找其他猎物,他则把主要心思用于寻找虎的踪迹。多年的职业习惯,使他像一个死心眼儿的寻宝人一样,时刻低着头走路,时刻在搜寻着什么,唯恐遗漏一点点有价值的细节。有时,就是去省城开会走在大街上,他也会习惯性地低着头走路,目光紧盯路面。直到有人开他的玩笑,告诉他大街上没有任何动物走过,他才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说:“刚刚有人和狗走过去呀!”

在一片落叶的塌陷处,郎建民俯下身,趴在地上嗅了又嗅,然后告诉我们:“这里是老虎的趴卧处。”据郎建民判断,这只虎离开这里的时间不超过一天。意外的发现,让他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又来了“虎劲”,一改进山后的专注和沉默,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虎的历史和渊源。

我一边静静地倾听,一边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横跨岁月的老虎生存版图——

大约两百万年前,在今天的中国中部和南部地区,特别是长江和黄河这两河流域之间,出现了地球上第一批老虎。从这里,它们开始繁衍、迁徙,远走土耳其、西伯利亚、印度半岛,甚至印度尼西亚群岛,最后形成了八个亚种:里海虎、孟加拉虎、印支虎、东北虎、华南虎、爪哇虎、苏门答腊虎以及巴厘虎。也就是说,地球上的虎,只有唯一的一个本源,那就是中国。时至一百年前,世界上老虎的种群还十分兴旺,可仅仅是一百多年之后,一个生存了两百万年的物种竟被摧残得支离破碎、奄奄一息。

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事情?

是的,这世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但最大的事情就是人类的崛起。随着社会生产力水平和征服自然的能力大幅提升,倏忽之间,人类就跃到了众生的头顶,随心所欲,所向披靡。虽然没有利爪,却拥有比利爪尖锐百倍的刀枪和火器;虽然没有巨大的体能,却可以借助机器和武器的力量把一切动物“撕”成碎片;虽然身体仍不堪一击,却可以借助钢铁的盔甲或“外壳”把自己严严地包裹起来……于是,一个比任何动物都更加脆弱,却比任何动物都更加强大、凶险的“新物种”,借助外力和武装脱颖而出。这就是高度现代化的人类。

十九世纪中期。

那是世界上所有老虎厄运和衰微的起点。

从那个时期开始,人类的工业化意识和商业意识开始大幅觉醒,高效率、大杀伤力的火器进入快速研制和大量生产阶段。人们不仅将这些火器广泛应用于同类间的杀戮、争斗和战争之中,同时,也受利益的诱惑和驱使,广泛应用于猎杀各种野生动物。

越来越多拥有枪支的人群,把越来越多的枪口对准了森林。其中直接对准老虎的枪口,自然对老虎造成直接的杀戮,还有一些枪口对准老虎之外的其他动物,夺去了老虎口中的食物,对老虎也构成间接的杀戮。

除此之外,威力和“杀伤力”更加巨大的是急速膨胀的人群、城镇和村庄以及以惊人的扩展速度吃掉森林的农田和各种经济林。这些因素不但以不容商量的态度挤占了老虎的栖息地,使老虎无处藏身,而且也无情地断绝了老虎的食源,逼迫它们不是来与人类夺食,自寻死路,就是忍饥挨饿,在消瘦、虚弱中结束生命。

世界上最先消失的虎,应该是新疆虎。据文献记载,新疆虎主要栖息于塔里木河流域,由库尔勒沿着孔雀河东至罗布泊一带。但由于新疆虎灭绝的时间较早,这一地区的虎究竟是原产于新疆本地还是从高加索地区迁徙而来的过路虎,至今学界尚无定论。其中,有一种推论比较可信,认为新疆虎就是里海虎的本族先祖。虎从中国向四处扩散时,其中向西的一支,一部分留在了新疆地区,一部分通过新疆抵达伊朗北部和高加索南部,至土耳其。这就是已经灭绝的里海虎,实际上它们本是一个族群,并不是另一个分支或亚种。只可惜,这是一个早夭的分支。

想当年,塔里木河流域水草丰茂,绿洲林立,下游的罗布荒原在两千多年前还是水乡泽国,境内曾有一个面积为数千平方千米的内陆湖,史称蒲昌海或罗布淖尔,近代称罗布泊。位于罗布泊西岸的楼兰王国曾是“水大波深”的泽国,世居罗布泊的罗布人则“皆水居打鱼自活”。当时的楼兰王国有一千五百七十户人家,共一万四千一百口人,生态环境极佳。

直至一八七六年,俄国人普尔热瓦尔斯基来到渭干河与塔里木河交汇处以东考察时,马匹还被密林中的虎啸吓得脱了缰。他在《走向罗布泊》一书中写道:“北疆的老虎较少,而南疆的老虎则比北疆多得多,大片的原始森林为老虎提供了安全、隐蔽的场所。温暖的气候,遍地的野猪以及牧民放养的牲畜为老虎提供了丰富食物……那里的老虎像伏尔加河的狼一样多……老虎最多的地方在塔里木盆地的塔里木河、罗布泊、和田河、叶尔羌河、喀什噶尔河流域……”

但由于塔里木河两岸人口激增,水的需求加剧,人们不断修建各种水渠用于农业灌溉,从塔里木河无节制地取水,造成土地大面积缺水,植被大面积死亡。于是,野生动物数量锐减,老虎因为猎物锐减,失去了基本的生存条件,加之人们的肆意捕杀,仅仅过了大约半个世纪,新疆虎就走向了末路。

一九一六年,另一位著名探险家瑞典人斯文·赫定来到新疆。在遍游了西北大漠之后,用十分惋惜的笔触记录了新疆虎的归宿:“最后一只年迈的新疆虎慢慢吞吞地沿着日渐干涸的塔里木河,向上游走去,从此不见踪影。”

接下来就是世界上种群最为巨大的华南虎,也就是我们在各种文学作品中见到的“大虫”或“吊睛白额大虫”。由于当时中国的工业文明不够发达,对野生动物的杀伤能力尚不足,所以,活跃于中原大地上的华南虎厄运来得也稍晚一些。

华南虎多的时候,具体有多少,一直没有准确的数字,模糊描述,大约可以使用“无计其数”。直到一九五六年,中国皮毛市场的不完全统计数字还显示,全年全国共收购虎皮一千七百五十张。由此可以推测,当时还有数量相当巨大的华南虎生活在山林。但从此,全国开始对华南虎展开了大规模捕杀。这一时期,江西、四川、陕西、湖北、湖南、安徽、广东、贵州、河南等各个省份每年都有几十只甚至近两百只的捕杀记录。仅仅十多年时间,国境内华南虎的生存曲线便从一个数以万计的峰值衰减到几乎贴近零轴。

如今,再打开华南虎的生存细目,很多省份的名字之下几乎都有一条标注:“地区性灭绝”。

命运的乌云飘到东北虎头上的确切时间是一九〇一年。

随着“中东铁路”的正式通车,大批俄国军官和猎手来到中国,纷纷把他们手中急于派上用场的贝尔登步枪对准了那些可以使他们名利双收的珍稀动物。

在同一时期的其他国家,一些争强好胜的“绅士们”为了炫耀自己的威猛和勇敢,也在四处出击,猎虎、猎豹、猎熊。

一八八七年一只老虎在伊拉克的摩苏尔附近被射杀,这是在伊拉克有记载的唯一一只老虎;一九〇六年巴基斯坦最后一只老虎被射杀;一九三七年最后一只巴厘虎在巴厘岛西部的森林里被猎杀,宣告巴厘虎绝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朝鲜最后一只老虎死亡;一九七〇年土耳其最后一只老虎死于猎枪,里海虎从此绝种;一九八〇年最后一只爪哇虎在雅加达的动物园去世……

据有关部门的统计,至二〇一八年底,全球野生虎的数量仅剩三千九百只左右。其中印度约有两千九百七十只野生孟加拉虎,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老虎种群;中国东北和俄罗斯远东共有五百只左右野生东北虎;其余的野生虎零星分布于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泰国、越南等国家和地区;而我国境内各亚种的野生虎加在一起也不足五十只。

一九七五年,有关部门做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吉林境内尚有东北虎数四十八只。由于仍没有采取保护措施,至一九八四年,辉发河流域、鸭绿江上游集安县境内已不再有老虎的踪迹,长白山的主峰区也很难见到东北虎的踪影。一九九八年,那次调查确定东北虎的数量为七至九只,主要分布在珲春、汪清和蛟河一带。

由此可见,当时中国境内的老虎种群正在以雪崩之势急剧坍塌……

冗长的讲述,很显然已经干扰了郎建民的正常工作。当我感觉兴趣正浓时,他却突然停止了对老虎历史的回顾。回过头,望着我们身后一棵倾斜的黑桦树,愣了一会儿神,感觉他的大脑正在飞速旋转或正在做着某种判断。

是我们在聊天和行走的过程中,不自觉地错过了什么吗?少顷,他一个人走了回去。他抱着那棵碗口粗的树,嗅了又嗅,并围绕大树进行了一番仔细查看。最后,从树干上摘取了一些微小的东西。那是些什么呢?我们一时无法判断,只能站在原地等他走过来。等他过来时,我仍然没有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

他看出我的疑惑,将紧紧捏在一起的手指冲着阳光举起来:“你看,这是老虎留在树上的毛。”

果然,一小撮金黄色的绒毛,像阳光一样在郎建民的两指之间散发出暖色的光芒。随即,郎建民要去我的日记本,翻开,将虎毛夹在其间,笑着对我说:“这几根虎毛送你做个纪念吧。你可要知道,能赶上我们这个时代是很幸运的。我们这片山上还有野生虎存在,并时不时让我们发现一些珍贵的痕迹。我之前的几茬动物保护人员,工作十几年,连根毛都没有看见过!”

我猜,他一定是在说虎毛的时候,特意省略了“虎”字,便忍不住内心的哑然失笑。没想到一个野外动保工作者,不但如此渊博、如此热爱自己的事业,而且,还没有把自己搞成一个老怪物,竟然会如此幽默。

转过黑熊岭,再向前,地形突然变得复杂起来。郎建民走在队伍最前端,特意回过身来叮嘱大家一定不要掉队。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种复杂的地形十分有利于大动物们隐藏、捕猎或休息。如果时间在二十世纪中期,这样的地带连最有经验的猎人都不敢轻易进入。一般情况,人类只要保持三五成群,不擅自“拆帮”,动物们会主动避让的。特别是虎、豹这类猫科动物,生性十分谨慎,绝不会贸然袭击人群。为了保证安全,我们谁也不敢掉队。

从早晨到现在,我们一行人已经跋涉近三个小时。除了郎建民,其余的人都露出了疲倦之态,有的大汗淋漓,有的扶腰喘息。我也感觉到腰部有些许的胀痛,稍稍下弯,便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平时不经常运动的老李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只见他脸色发暗,手捂胸口,停在队伍的后边垂着头不停喘气。见此情景,大家决定扶着老李,快速转移到一个地势稍高一些的宽敞处,暂时停下来,歇一歇,恢复一下体力。

在一块平整的大石边,我们席地而坐。郎建民用手一指我们右前方的一丛山石,说了一声“你们看”,大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情况,立即把目光集中到那个方向。郎建民用诧异的眼光看了看我们,显然并没料到此时我们的内心会如此紧张。他笑了一下,调整了一下表情,接着说:“你们看,前边那堆乱石就是著名的‘老虎砬子’,它之所以叫这样一个名字,就是因为从前这里经常有老虎出没……”

虽然老虎正常的活动范围都在两百至八百平方千米或更大,且各有领地,很少交叉,但在食物比较丰富的地域,老虎的领地会显著缩小,偶尔也会出现领地交叉的现象。

郎建民曾听山里的老人们讲,这一带从前总是“闹”老虎,并且绝对不止一两只。远处的村庄,时常能听到这边的山谷里传出虎啸。说到这里,郎建民深深地发出感慨:“这老虎,不愧是百兽之王,真霸气呀!只要一声吼叫,其他动物全都不会出声啦!”

“可惜呀!”郎建民的表情突然转暗,“这么高贵、神圣的生灵,差一点儿被人类彻底消灭。到一九九八年,在东北这片唯一有虎的山林里,仅剩下东北虎七至九只、东北豹三至五只。要不是国家及时采取措施,二〇一七年成立了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恐怕虎豹现在都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了!虎豹公园建立后,动物保护力量进一步加强。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比以前增加了一倍以上。现在算算,我们这一大伙子人,差不多平均二十个人为一只虎服务。年年防盗防猎,月月巡山清套,手把手摁,好歹让东北虎的种群在我们这片山林里扩大到了三十七只左右,东北豹扩大到四十八只。太难啦!”

望一望四周的空山,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是的,东北虎豹种群能从极度衰弱状态转而复原,达到今天官方公布的规模,已经差不多是个奇迹了。

队伍继续向前,为了获得更多的生态信息,我紧跟在郎建民的身后,以便随时向他请教。当我们行至两道山梁间的过渡带时,眼前出现了一条光滑平展的林间小路。在这无人的山野,是谁反复地走来走去踩出一条这样的小路呢?郎建民告诉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兽道”,是山中的那些动物,包括虎、豹、熊、狍子、鹿、獾、兔、豹猫等在每天的不同时段,从这个共用的通道上走过所留下的痕迹。这样的“兽道”,既是小动物们觅食和交往的必由之路,也是虎豹等大型动物捕猎的最佳路线。

郎建民在一棵倾斜的黄檗树对面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台远红外摄录仪绑在树上。按规制,这种摄录装置要在野生动物可能经过的路线两边成对设置,一个负责摄录,一个负责拍照。郎建民打开了摄录仪,一边倒片子查看,一边不由自主地变化着表情。我们禁不住诱惑,也凑过去一起观看。

真是很奇妙的感觉!平时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就在这看似空无一物的山中,竟然有那么丰富的内容,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存储器的画面中,一会儿出现几只黄鼬,一会儿出现一只狍子,一会儿出现几只野猪,一会儿出现一头黑熊,一会儿又出现两只梅花鹿……摄录仪的时间显示,这些画面,大多都是拍摄于清晨、黄昏和夜晚。有光的时候,动物们的毛色、花纹鲜艳、清晰;而在黑暗中,动物们大约只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和姿态,却都闪着两只像小电灯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终于,有一个我们一直期待的大动物出现。

“老虎!”郎建民马上把画面定格在那里,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拿着摄录仪,绕着圈儿展示给大家看了一回之后,突然停下来,像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似的,把手里这个摄录仪交给了身边的同伴,跑到对面那棵树下,取下并迅速打开了另一个视频记录仪。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聚集在一个小小的画面上——

那是一个明媚的清晨,或一个美丽的黄昏,一枚枚金色的落叶均匀铺展在林间,有风吹过,阳光随着落叶微微抖动,一晃一晃的,宛若一地闪亮的金币。天空透过树木的空隙,投射一片纯净的蔚蓝。仿佛有沙沙声从画面外很有节奏地传来,不知是画面里的大地还是郎建民的手,在微微震动。紧接着,有一只粗壮的虎腿插入画面,然后是那个威风凛凛的虎头,独有的“王”字斑纹从侧前方隐约可见。其实,不用通过那个权威的标记,也没有人不确认它的身份。仅从它无喜、无忧也无怒的神情,就能推测出它内心的无畏、无惧和高傲。

当它的身姿和斑纹完全呈现于画面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它“黄质而黑章”的全貌。特别是那条长尾,虽然随身体的曲线上翘为一段弯曲的弧线,却在相对静止中保留了足够的动感,看起来果然像一条钢鞭或一节哨棒,会随时挥动起来砸向敌手。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让我发出由衷的赞叹。不知道造物主把一个生灵造得如此漂亮和完美意在如何。

整个视频时长不过九秒,只是记录了这只老虎的七步行走和一次回首,但它从容的步伐、沉稳的姿态和俯瞰一切的威仪,却令人难以忘怀。它四脚优雅而稳健的起落,透出不容置疑的坚毅与自信,仿佛它不是从山林中走来,而是从众神的宫殿中走来。特别是那意味深长的回首一望,更是仪态万方,令人遐想,没有人能揣度得出,那是在回望遥远的历史,还是警惕暗藏在身后看不见的危机,抑或是,特意向这些年为了迎接它回归家园付出心血的人们致意。

不论如何,这历经磨难终于归来的王者,此时就在我们眼前!

第二章 家域

一只斑斓大虎,从一簇浓密的灌木背后转出,跨过浅浅的沟坎,跃上平坦的林间小径。今天,它似乎并不急于赶路,也不想追逐刚刚过去的几只野猪,至于慌张中惊飞的那两只山鸡,它连看都没有兴致看上一眼。它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摇动着一身火苗似的花纹,穿过斑驳的树影,将眩晕甩给背景上匀速退去的天空。

在一棵倾斜的黑桦树下,它停下了脚步,迟疑了大约一秒钟,突然直立起身体,两只前爪高高举过头顶,用力一抓,顺势以头蹭了一下树。像一种仪式,并没有过多停留。双腿落地的同时,调转身躯,将钢鞭一样的尾挥向空中。稍停,又有一注液体从身后疾速射出,如透明的子弹,准准地击中身后的树干。当这一连贯的动作完成之后,它低下头,在快要抵近地面时,似无意,又似刻意,一声低吼——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是进山的第几天了。在森林里行走,似乎时间也变得和森林一样,完全失去了惯常的边界,浑然成片。日子和日子之间,只是一整块时间的黑白相间,如明暗交错的树影,如高低起伏的山峦,衔接得天衣无缝。对此,要想找一个最合适的表述方式,那就只有“这段时间”几个字。

这段时间,我不是在山林里行走追寻着老虎的踪迹,就是昏天暗地抓紧一切时间看与老虎有关的影像和资料。有时甚至恍惚,分不清行走和静止、影像和实景、文字和影像间的界限。

由于东北虎数量稀少,且行踪隐秘,野外调查和研究非常困难。有一些动保工作者在山林里辗转了二三十年,连老虎的影子都没看到过。为了更好地观察和体会这些神秘的大猫,我琢磨出一个自认为效果很好的方法——先翻看用现代科技手段捕捉到的影像,再到实际的拍摄地点去“复位”,靠想象进行“情景再现”,像公安干警侦破案件一样。不同的是,我不但捕捉到了“案主”留在现场的痕迹,而且还能知道它具体的身形和长相,在哪个位置上做了什么动作、发出过什么声音,甚至神态、情绪。

从大荒沟二十九号摄录仪中倒出的一段视频,深深地吸引着我。对我来说,简直是妙趣横生,但我当时还不能理解视频中那只老虎究竟在做什么。

当有着丰富经验的动保专家老薛对我说出“家域”这个词时,我立即就明白了那只老虎一系列动作的含义。对于一个动物保护人员,这当然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常识,ABC级别。即便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想象力不差,“家域”这个词也应该不难理解,大约也就是可以叫作“家”的那个区域或领域。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即便懂得了字面含义,也未必知道它真正的分量。

为了让我深刻理解“家域”这个词对东北虎的重要,老薛给我打了一个比方。

他问我:“你知道几十公里外边境线上那些端着枪走来走去的军人在干什么吗?”

我说:“知道,是在站岗巡逻嘛!严肃一点儿说,是在保家卫国!”

老薛笑一笑说,对,就是那个意思。老虎每天都要花费很大一部分精力维护它的疆界,巡查、挂爪、喷尿……通过各种方式在领地的边界上留下自己的气味和标识。那个直立抱树的动作,术语叫“挂爪”,正是老虎在郑重其事地标记、维护自己的“家域”。

超强的“家域”意识,或叫领地意识、领土意识,是老虎性格、行为中最重要的特征。不论实际的虎,还是神话中的“虎”,这一特征都可以作为一种显著标识,与其他物类区分开来。

传说中的西王母即为白虎之神。《广博物志》载,黄帝与蚩尤九战而不胜,正当此时,这位号称“金台圣母”的天神及时出手相助,按照自己的意愿,帮助华夏始祖黄帝战胜蚩尤并建立起自己永久的领土:九州之国——

乃命一妇人,人首鸟身,谓帝曰:“我九天玄女也。”授帝以三官五意阴阳之略,太乙遁甲六壬步斗之术,阴符之机,灵宝五符五胜之文。遂克蚩尤于中冀。又数年,王母遣使白虎之神乘白鹿集于帝廷,授以地图……

从这个传说中可以看出,人类最初的领土意识正是启蒙于这位天神。而虎神助人,并不仅仅助于征战,而是要通过征战助人建立起稳定的疆土和国家,以使征战之后不要再继续征战。上天有好生之德,悲悯才是神的意志和情怀。当黄帝统一各部之后,西王母又派人“授以地图”,就是要他择吉地建立起稳固的疆域,“以土德王”,安居乐业,只有这样才能免于生灵涂炭和民不聊生。

至于神话之外真实的老虎,更是这样,一生中似乎没有一刻会忘记或忽视自己的“家域”。毫不夸张地说,老虎的一生,除了捕猎和休息,基本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维护自己的“家域”。

“家域”是老虎的家,也是老虎的国,只有在自己的“家域”里捕猎和进食才是安全的,才不会被别的动物偷、抢,才不会被袭击,所以这确实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一般情况,老虎捕到野猪、狍子、鹿等猎物后,会在自己的“家域”里连续吃上几天,直到把动物彻底吃完,只剩下少数几块骨头。吃饱之后,它会找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好好睡上一大觉。再起身,便开始沿着一个相对固定的路线巡视或巡查自己的“家域”。

它们会边走边在领地内一些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树木上做做标记。在一些有特点的地方刨上几爪,刨出一个坑,外加一堆土,这相当于立下一个界碑。隔一定的距离,它们会停下来,趴卧一会儿或在树木上“喷尿”,留下自己的体味,这就能提醒有意或无意越过边界的其他动物,这是某某虎的领地。在一些或粗大或倾斜或颜色特殊的树木上“挂爪”,狠狠地挠两下,留下明显的痕迹,这相当于刻下了“边境重地,请止步”的文字……

动物们是自然界的精灵,无论种类、大小,都有特殊的本领。它们不用去医院或专门机构做什么鉴定和实验,一闻地上或树上的气味,就知道这是谁留下的标记,以及留下气味的主体是否健康、是否强壮。这些气味,就是它们用以指导自己行动、行为的信息或情报。

如果遇到不识趣或别有用心的入侵者,不管来者是无赖型的还是强盗型的,老虎都不会有半点儿含糊,会坚决采取果断措施予以驱逐,轻则怒吼震慑,重则出手拼杀。要么你给我滚蛋,要么我认输走人。虎性柔韧而又刚烈,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要决出一个结果,胜留败走,甚至你死我活。

老薛对东北虎性情和生存习惯十分熟悉,对珲春一带的山林、村庄、过去的猎人和动物分布情况也十分了解。之所以能够如此,完全得益于他早年的生活经历。从少年起,他就随父辈们行走山林,赶山,挖参,打猎……后来又长期从事动保工作。只要一进入山林,不管有几个人,老薛都是理所当然的向导和主心骨,凡事都要听老薛的建议或指挥,不明白的或吃不准的事情也都要问他。

北方的十二月,正是白昼最短的时节,我们从山上往下走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老薛说,天黑之前,无论如何也赶不到镇里了,只能就近到英安镇荒山村去过夜。那个村里有一个过去的老猎人,叫王贵发,现在是一个民间“爱虎小分队”的主要成员,每年做一些“清套”、护林和监视偷猎的工作,与管理局的人关系熟络、相处融洽。正好,我们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听老王讲一讲山林里的故事。

我们赶到荒山村老王的家里时,天已经黑透。最先和我们“搭话”的,是老王家那条个头不大的土狗。狗小声高,激烈的声调里蕴藏着几分兴奋、几分紧张。我当时想,这是遇到了人,如果老虎来了,它一定会吓得哑口无言,一头钻进狗窝里。

可能老薛事先给老王打过手机,等老王把我们迎进屋子的时候,一桌简单的饭菜已经备好。老王近些年日子过得不错,自己养了一百箱蜜蜂,每年会有几万元的固定收入。房屋庭院收拾得也还算体面,三间瓦房只有他和老伴儿两人居住,子女们都已经分家另过。闲下来的一间空房,就是我们一行四人的“客舍”。

山里人家,在一些领域里仍然还是靠山吃山,老王家用于烧饭、取暖的柴火还是从山上拖回来的倒木。只要往灶里塞进一抱劈柴柈子,点着,半个小时之后,火炕就会烧得滚烫。屋子是稍微凉了一些,我们吃过晚餐后,可以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它慢慢热起来。

老王果然是一个故事篓子,知道很多天南地北的事情,尤其是山上那些和野生动物有关的事情,他更是如数家珍,似乎没有什么他不知道。老王说,最优秀的猎人一定熟悉各种动物的习性和生活规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老辈人常讲,在山林里,力量匹敌、能够相互竞争的就是人、虎和熊。如果一只虎占据了某一谷地,人和熊就不可以再来这里打扰它。如果有人误闯了它的领地,来到这个地方宿营,那虎就会咬死他的马,或到他的帐幕附近吓唬妇女、小孩,但很少伤人。如果这个人迁往附近另一谷地,虎就不再袭扰他的家庭和马匹。属于熊的领地,很容易从它的窟穴周围树木上的特殊记号识别出来。熊在离窟穴一定距离的树木上轻轻咬出记号,人若来到它的领地,它也同样会像虎一样进行恐吓和驱逐。

虎性孤独,每一只老虎都有它自己独立的领地,领地一旦建立,就不允许任何竞争对手入侵。一般地说,人类一向很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回避。以山林为家的人们,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不会与那些大型动物发生正面冲突。而虎和熊,却时常会狭路相逢,争夺同一地方,但也不会蛮干,它们自有一套规矩和办法,用以规避不必要的冲突、消耗。熊会在树木尽可能高的地方咬出一个特殊记号。如果虎能够用爪子够得着熊在树上留下的记号,并在这记号上方留下自己的爪印,就算战胜了熊。熊看到这个位置更高的记号,认识到了对手的厉害,就会选择马上离开。

如果不想放弃自己的地盘,还想留下来,第二年春天,熊就会回来再留下一个印记。在同样的情况下,虎也照样行事。如果虎又在熊咬出痕记的地方,留下一个位置更高的记号,那么这个问题的解决就要延期到来年。这种结果,就是双方互不服输,互不相让。

第三年,大约在同一天,两个对手会出现在同一地点,见了面双方就会展开一场凶杀恶战。搏杀时,如果虎在第一次进攻中取胜,扑倒对方,虎就能战胜敌手,把熊咬死。如果一击不成,熊就能慢慢地显出耐力和优势,战胜虎,甚至把虎杀死。经过这场决战,“领土”要求的问题,便获得了最终的解决。

自上古以来,很多部族的先民们都认为自己是虎的传人,所以常以虎作为部族或氏族图腾。于是,人的行为和虎的行为、人的命运和虎的命运,在很早以前就通过想象、类比、崇拜等精神渠道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先秦时,四川盆地东部有古巴国,那里的先民们认定自己身上流着白虎的血。这是一个由五氏族部落联合形成的大型部落集团,五姓包括:巴氏、樊氏、日覃氏、相氏、郑氏,皆出于佷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于黑穴,没有君长,俱事鬼神。于是几姓人约在一起,以掷剑之技推选首领,结果只有巴氏子务相击中目标,众人叹服。接下来,又比试驾船本领,约以能浮者为君,结果又只有务相坚持到了最后。因此,众姓共立务相为廪君。为扩大领土,务相率众乘土船向上,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钟情于廪君,对他说:“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但廪君志不在美色,而在疆土,无论盐水女神如何挽留,廪君执意不从。

盐水女神为留住廪君,就使了一个女人的小伎俩,一边诱惑一边阻挡。晚上陪廪君共度春宵,早晨化作小虫集结无数同伴飞上天空,以身体蔽掩日光,致使“天地晦冥”,让廪君找不到前行的道路。没什么能让廪君改变自己的志向,情急之下,他想出一个绝情的狠招儿,趁夜晚与盐神幽会之机,悄悄把自己的头发系在盐水女神的身上。第二天,当盐水女神再次化作小虫,阻挡去路,廪君就弯弓搭箭,瞄准那只系了青丝的小虫,一箭将其射杀。立时,虫云消散,天开日朗。故事的结尾就是廪君“君于夷城,四姓皆臣之”。

从情感上,廪君真的忍心亲手杀死于己有恩且相爱的女神吗?肯定不是,但情感又怎么能拗得过宿命和使命呢?

夜已经很深了,众人在哈欠声中很自觉又很不习惯地躺下,一个挨着一个“排”在又硬又烫的火炕上。

靠近电灯开关的那个人伸手把开关一摁,整个世界就一下子坠入了黑暗。寂静的山区,不但没有任何光源,仿佛一切声音也都随着灯光的消失而消失。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一个黑暗的浪头涌来,这世界还是不是原来的世界。

这么想着,就渐渐地失去了睡意。我试图睁开眼看看这世界在黑暗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最后发现,睁着眼和闭着眼竟然没有什么差别。什么也没看见,仿佛什么也不存在。

突然,传来一声隐约的虎啸,我以为自己在极度的寂静中产生了幻觉。可是,过了几分钟之后,又有两声虎啸传来,这次比前一次清晰了很多。我确认,那是毋庸置疑的虎啸。

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老虎是沉默的,它连走路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只有遇到特殊的情况,比如愤怒、恐惧、发情等情绪激烈时才会虓然而吼。算一算时间,这季节正是东北虎的发情期,很有可能是在呼唤它远方的伴侣。

每年十一月至翌年二月,北方的山林仍然天寒地冻,但老虎们在体内沉睡了两百多万次、也醒来过两百多万次的基因,却隐隐地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冻土融化、冰河开裂,响在大地深处的躁动之声已经将它们惊醒,在老虎的每一寸肌肉和神经中,奔跑着、撞击着,寻找着能量宣泄之门。火一样燃烧的渴望,催逼着老虎灼热的身体,让它以最大的激情和音量对着远方,对着空旷的山谷,发出绵长的呼唤。数天之后,或者数十天之后,来自两个山谷里的云,来自白昼和夜晚的风,交汇、交合在一处,独往独来、孤独冷峻的两只老虎终于沉浸于短暂而激烈的温情之中。

雌虎受孕,怀揣着生命的种子告别了短暂的缱绻和流星一样来去匆匆的伴侣,再一次走上亘古孤独的旅途。一百零五天或一百一十天之后,两只、三只或四只小虎带着和父母亲几乎一样的斑纹,来到了这个世界。它们将形影不离地陪伴或拖累它们的母亲整整两至三年的时间。

在此期间,雌虎不再发情交配,不再接受异性的呼唤和亲昵,而是把全部的潜能和母爱都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这期间,母虎的母性会表现得更加极端,她将以加倍的小心谨慎和无情拼杀,对子女进行着悉心护卫和养育。她将教会它们玩耍,教会它们撕咬,教会它们隐匿,教会它们忍耐,教会它们捕猎,教会它们防范、应对各种可能的危险;最最重要的是,要教会它们选择和守护好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域”。

告别的时刻,母亲会根据平时的观察和考核,对每一个子女的未来做出方向性的安排。对儿子,不管条件如何,一律扫地出门,必须离开母亲的“家域”开辟自己的领地,决不迁就“啃老”,是男儿或生或死都要活出个雄气。女儿则要区别对待,如果身体健康强壮,也要和兄弟们一样出去独闯天下;如果身体羸弱,建不起新的“家域”,就只好将自己的“家域”让给女儿,自己出去另立新家。总之,还是要让自己的孩子独立支撑起门户。

从分家的那天起,母子之间便彻底前缘了断,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他日相见,不再相认,谁都不用记得或念及曾经的亲缘和温情,一切都按丛林法则进行,该争时争,该抢时抢,该战时战,该伤时伤。一去不再返身、回头。

终于有一天,每一只老虎都会拥有自己独立的“家域”。这是它们生命所出之地,也是它们最终的葬身之地。拥有了独立的“家域”,就拥有了独立的生存空间,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王。但从此,它必须为捍卫这块领土日夜奔走,为它拼搏、厮杀,哪怕有一天要为它付出伤痛和鲜血,哪怕终于有一天身后会传来可怕的枪声。

又一声虎啸传来。

这仁慈的夜,开始微微颤抖。此前,它已把所有的利器和猎枪并它们的主人都掩埋在自己的黑暗之中,掩埋在各种各样的梦里。在黎明到来之前,整个山林和世界都应许给这无眠的生灵,让它尽情表达自己的快乐、孤独、渴望或内心的不平。

终于,夜渐渐地露出疲倦,快要撑不住它黑色的幔帐,发白的微光正从天边的某道缝隙中溢出,以包抄的方式,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收复起自己的失地。

第三章 清山

郎建民一个人走在前头,我和薛延刚、孟新跟在后边,其间至少拉开三十米的距离,但我依然能够听见老郎脚踩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山仿佛是空的,空得如一个空旷的走廊。

举目远望,除了山的起伏和随山体起伏的树木,别无他物。但我知道,这只是眼睛告诉我的。我的眼睛,在我的生活中,帮过我很多忙,但也无时无刻不在给我提供一些远离本质和真实的表象和假象。就像我所看见的天空,其实一点儿也不空。这片林莽、这片我眼中的荒山野岭也一样,除了草木之外,还有数不尽的生命和精灵,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密密麻麻地分布着、飘荡着。只是,人的身影一出现,一切都随之销声匿迹或退避三舍。

长久以来,人类给这片山林留下了太多有形的和无形的阴影——声音、足迹、身影、房屋、公路、铁路、机械、武器等等,还有贪欲、残忍、心机、蛮横的逻辑和观念……如永不腐烂、降解的枯叶,如永远净化不成泥土的灰尘,在山林中漫延,并对山林中的一切实施着排挤、驱逐和蚕食。

当我们追上前边的老郎时,我突然想问他一个问题:“刚刚成立的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主要职能是什么?”其实,这个问题,我在和管理局李局长交流时,已经探讨过了。我问老郎,只是想再从山林工作者口中得到另一个层面的理解和回答。我以为老郎也会把各种管理、调查、维护的职能一条一款地再对我说一遍,但他没有,这更加让我有所期待。他沉吟片刻,说了两个字:清山。

“是清山还是清山呢?”我特意和文学修养不错的老郎玩了一个绕口令,我的意思是,你说的清山,是指清理山林还是让山林保持清净、清纯变成清山呢?

“都一样啊!”老郎笑了笑,“把山林里不应该存在的一切都清理出去,那不就清净、清纯,变成清山了嘛。”

说完,老郎向我会意一笑,可能觉得我确实理解了他们的工作性质。但我觉得,要将被误读、曲解和污染了千万年的山林变成“清山”,对于一个小小的管理局和几个管护员来说,这担子显然太过沉重了。有什么办法呢?即便愚公移山也得一锹一锹挖呀!

没多久,老郎又走到了我们前边。转过一道山梁之后,老郎从背包中掏出一把特制的钳子,弯下腰吃力地一下下剪了起来。边剪边狠狠地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山上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旧的剪走了,新的又偷偷铺设上。这让豹子和老虎怎么走路,怎么生活?”

这是山民们为了养牛铺设的铁丝网。铁丝网有里外两层,里边的那层因为铺设的时间久了,已经生出了褐色的铁锈,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很多都已经垂落到了地面上。在旧铁丝网的外层,又加了一道新的,看样子铺设的时间并不长,铁丝外的镀锌层还很完整,网子铺设的高度也比以前的那道更高,钢刺显得很锋利,作用自然也会发挥得更好。有了这道铁丝网,里边的牲畜就不会越过铁丝网到处乱跑,最主要的是,外边的虎、豹、熊等大型食肉动物便无法越过围栏去伤害网子里的家畜。

延边红牛,作为一个优质的饲养品种,以其耐粗饲、抗病害的先天优势,历来广受山民的青睐。从前,山民们把小牛买来,往山上一赶,一夏一秋就不用再理会了。冬天再从山上赶回来,已经自己长了一身肉,杀掉一卖,基本没付出什么饲养成本,利润就到了手。所以,很多山民手头有了一些本钱,都惦记着买几头红牛来养。也正因为这种牛的野外生存能力强,才成为生态的主要杀手。这个品种的牛食性很广,山林里除了一些年龄较长的树木,它们无可奈何,其余的植物基本是见什么吃什么,简直就是一部掠食的机器。在食物稀少的冬天,连拇指粗的幼树都会被它们吃个精光,被它们暴吃过的山林,给人的感觉总是光秃秃的。但山民们并不在乎,山大呀,这山吃光还有那山。

近些年,由于野生虎豹的回归,虎豹或熊吃牛的事件时有发生。山民们为了不受虎豹的袭扰,纷纷改变了养殖方式,由过去的零星放养改为集中放养。把牛统一交到一个山林承包人的手中,付一定的管理费用,把牛用铁丝网圈在一座山上,山就成了一个开放式的养牛场或巨大的牛圈。还是没有专人看管,牛也还是自由行走、进食。省时,省力,也省心。

这样一来,野兽吃牛的问题暂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野生动物的活动区却被很多养牛场分割得支离破碎,对野生虎豹的进食和交配都造成了严重的制约、阻碍。此类事情,保护区管理局虽然可以出面制止,但因为大部分山林的承包期还没有结束,在二〇二五年之前,很多承包主也会依据那张承包合同,理直气壮地争取自己的权益。

老郎一边剪,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让你们乱拉乱扯!最好别让我看见,看见了就剪……我能走通的地方,就让虎豹能走通!”大概,一直剪到两手发软,他才停下手来,我们已经看到他大汗淋漓,站在那里擦汗、喘气。老郎的这一气忙碌,看得我们几个人不由得摇头叹息。谁都知道,这么大的问题,并不是靠个人的一己之力能解决的。局里每年都联合几个行政执法部门有计划地集中组织“清网”和“清套”活动,到时一并解决好了。

曾有人告诉我,郎建民的妻子对他玩命工作很是担心,并时有劝阻:“你咋那么幼稚呢?头发都白了,还操那么多的心,少管点儿闲事不行吗?”依我看,让他不干别的事情或许能行,但让他少管山林里的“闲事”肯定不行。老郎自从干上这行的那天起,就立志“要把职业当成事业干”。你让他不管,他会瞪圆了两只大眼睛问一个在一般人看来更加幼稚的问题:“我就是干这个的,我不管谁管?”

目前,在管理局的干部里,既有处级职务又坚持和普通护林员在山里跑的,就他这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你不让他上山,不让他管山里的事情,行吗?只要他一进山,就无法像正常人那么想问题,他就换成了山的思维。只要是自己区域里的事情他都管。甚至比老虎还“虎”,老虎只管一两个或两三个山头,也就是自己“家域”里的事情,郎建民却要管这一带所有山头上的事情。

现实中有些事情也很奇怪,你要是不认真,大家都认为你不应该管;你若是真较劲,人们也就真害怕了,因为他们知道你代表国家意志。郎建民很快就被保护区内的山民所熟知,并被那些偷猎者和违规者畏惧或厌恶着。他曾不止一次赤手空拳抓获过全副武装的盗猎者,也不止一次与盗猎者背后的社会势力勇敢对峙。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多次与凶险和灾祸擦肩而过,不但没有丢掉性命,反而树立了行政执法者的威严。他之所以能够受到山民们的普遍敬畏,理由大约也就是他的无私和无畏。

有一年,郎建民听说春化一带偷猎现象特别严重,就把野外调查的“点儿”定在了春化,领着人在那里“驻扎”了一个冬天。住土平房,睡大炕,天亮出发,黑透回来。听说最爱管事儿的郎建民在春化,几辆车摆在那里,几十号人天天“神出鬼没”在山里转,谁还敢轻举妄动啊?整整一个冬天,那些打猎的人,天天盼着他们离开,可他们就是不离开。最后,有的人可能看出了未来的趋势,有的人实在耗不起了,便干脆改从他业,把猎狗都卖掉了。

还是孟新年轻,眼尖,我们刚刚向前走了一小会儿,他就在我们右侧一丛灌木和一棵松树的空隙,发现了一个钢丝套子。套子由筷子粗的“油丝”做成,一端固定在小松树上,一端很隐蔽地悬挂在灌木的枝条上。看样子应该是一个陈年老套,钢丝表面的镀层已经腐蚀脱落,隔着一定距离看上去,很像一段环状的枯枝。还好,因为套子下的位置不对,始终也没有野生动物误入其中。

套子,是最常见、最有效的传统捕猎工具,也是这些动物保护工作者最头疼、最痛恨的东西。一个小小的套子,几乎凝聚了人类的全部智慧、心机、阴险、恶毒和贪婪。别说不谙人类心机的动物应对不了,防不胜防,就连人类自身也经常身受其害。

前一天晚上,我和动保专家朴老师聊天,他给我讲了一些猎人用套子捕猎大型动物的故事,让我更加具体地了解了套子的威力和可怕。

发源于长白山东北坡的十二道河子是朴老师做野生动物研究经常光顾的现场之一。夏季水多时,马鹿就沿着河边小沟谷下到河边饮水。长期以来,形成了一个鲜明的“鹿道”。这个鹿道既是马鹿或其他动物下河饮水的通道,也是熊类获得食物的理想场所。

熊饥饿的时候,专门在鹿道口或鹿道附近隐蔽的地方等待马鹿、野猪或狍子,在这种环境下捕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一旦动物们进入狭窄的下河小道,便很难折身返回,熊就躲在小道旁以强有力的前掌将它们拍打致死,享用其肉。发现了这条小道的猎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他们在鹿道上布下许多钢丝套子,于是,这条鹿道就成为许多野生动物的不归路。

仅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一天,朴老师就在河西岸不足一千米的河段上,见到被套死的马鹿二十七头。这些套子都是下在陡崖边鹿道的中间部位。这样,即使马鹿发现了套子,也无法转回或后退,只好硬闯过去。它们以为那是一个普通的障碍,结果一闯,就闯进了死亡的深渊。仔细查看,那些套子都是用粗大的钢丝盘成的死套子,这样的套子,即便老虎误入其中也必死无疑。套子的一端固定在粗大的乔木上,被套死的马鹿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直接就吊死在石崖上。它们四腿伸直,头歪着,眼睛大睁,舌头靠一侧歪斜着伸出,眼腺处还可以看到流淌眼泪的湿痕,一副绝望的神态。

离鹿道不远处,还有一头熊的完整骨架。颈骨上还有钢丝套,套子连着一根两米长的木杠。置黑熊于死地的正是一个典型的活套。钢丝套的另一端并不是固定在树上,而是捆绑在一截木杠中间。一旦熊被套住脖子或腿部,为了摆脱这个羁绊,就会情绪烦躁,拖着木杠到处乱转,不断遇到更多的障碍,不断消耗体力。最后,因无力挣扎而死亡或缠到周边树干之间,越缠越紧,终被勒死。如果是死套,套子固定在树干上,凭着熊的力量很可能把钢丝绳通过反复扭动而折断,也可能咬断树木而逃脱。

廉价的钢丝套,因为成本低廉、布设方便、易于隐蔽,所以被盗猎者滥用,也因此堪称动保领域里难以清除的病毒,给山林里的动物,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

目前还没有数据表明有多少东北虎死于猎套,但从过去各地发布的新闻看,情况已经很糟糕。二〇〇四年辽宁新宾发生一例东北虎死于猎套的事件;二〇〇八年,黑龙江省一只野生成年雌虎死于钢丝套;二〇一一年十月,黑龙江省一只野生东北虎死亡,专家鉴定结果显示,钢丝套影响老虎捕猎和进食,是导致其死亡的主要原因;二〇一六年珲春某林业局在道路清雪时,清出一具死虎的尸体,也是因为猎套所伤,造成巨大的环形伤口而导致死亡……

不但一线管护人员,很多国内外的动保专家,也都对猎套感到头疼,一致认为猎套是威胁野生东北虎生存的最重要因素。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学会俄罗斯项目部主任戴尔·米奎尔博士,自从二〇一二年珲春自然保护区问世以来,就一直坚持协助指导保护区的野外调查工作,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我在访谈中问到中国国家虎豹公园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猎套。

在山林禁猎、收枪之后,大量猎套的存在不仅会直接威胁东北虎的生命安全,更重要的是会大量消耗森林中的有蹄类动物,夺去老虎口中的食物。

每年的春节前,是偷猎最猖狂的季节。近年来,虽然保护区内的情况大有好转,但保护区周边的情况仍不容乐观。

二〇一八年一月五日至二十五日,中科院、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和珲春市林业局共同在保护区之外搞了一次大规模的清套活动,二十天共清套两千多个。有些地方,大约野生动物经常活动,套子会边清边下。工作组刚从林子里撤出,新套子便又出现。连查三次,次次不空。第一次清理出一百七十个,半个月后清理六十个,再一次清查又清理两百多个,层出不穷。

对野生动物的盗猎活动之所以屡禁不止,概因其背后有着一股巨大的驱动力。表面看是人们惯常认为的口舌之快和经济利益,实质上还潜藏着更多、更大的贪欲。据某一有经验、有经历的转行猎人透露,在黑市交易中,一只狍子能卖到两千元左右,而一只不到两百斤的野猪可以卖到三千元。尽管如此昂贵,仍难以满足一些特殊人群的巨大需求。

清过了那个陈年老套之后,我们又走了不到十分钟,郎建民在一棵有一点儿倾斜的大黑桦下停下来,对着树下的一片杂草比较少的空地给我介绍:“就在这里,前几年我们发现过一只敞开口直径达到一米的大钢夹。那样的大夹子,需要两三个人配合用铁棒撬动才能布设上,夹口带着锯齿。”这样的超级大夹子,不管是谁,熊、老虎或人,只要踩“犯”了机关,当时就把腿夹断,插翅难逃。

就连郎建民这样的“老山林”都会谈钢夹而色变:“要是让我们这些清山的管护人员踩上,一下子两条腿全没啦!所以,我带着弟兄们出来,首要强调的一点,就是让他们注意人身安全。人在,还能继续工作,人不在了是多么沉痛的事,而且需要多少年的培养和积累,才能出一个过硬的山林工作者!”

看似平静的山林里,其实到处充满了机关和凶险。

直接可以杀伤动物的猎枪、猎狗就不说了,除了套子和夹子之外,还有陷阱、机弩和“炸子”等诸般凶器。由于挖陷阱太费力气,这些年陷阱已经绝迹了,但仍然有人使用“炸子”来杀伤野生动物。所谓的“炸子”,简单地说,就是一个自制的微型炸弹。炸弹外边包上一层肉,从外边看,就是一块肉,像虎、豹、熊等这类大型食肉动物们一旦将这样的肉吃在嘴里,一嚼,里边的引信就把炸药引爆,整个动物的头就会被炸碎。

虎豹公园管理局以及郎建民等,未来的任务还很艰巨,要走的路还很长。问题的关键在于,很多任务他们都无法独立完成,还需要整合、动员整个社会方方面面的力量。

郎建民打开一处远红外照相机的锁,查看存储卡里的影像,突然眉开眼笑。我断定,他一定是看到了老虎。

“这就是那只最有意思、最淘气的T9。” T9是郎建民给一只老虎的代号。T是英文Tiger的缩写,9是第9号的意思。郎建民反复地回放着相机里那段有虎经过的视频,似有无限的欢喜。当我靠近时,他指着画面里的一只领着幼崽的母虎和我讲起。

查看时间,摄像机是前三天黄昏时启动的。有一只毛茸茸的幼虎,一会儿跑出画面,一会儿又从画面外跑进来,而幼虎的母亲T9却一直站在摄像头前没有动,以单纯又复杂的眼神望着画面之外。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把它想象成了一个人,它的样子,很像有什么话想对着摄像头说,可是片刻之后,它还是慢慢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自从二〇〇一年十月第一次在录像中见到它之后,郎建民就与它结下了特殊的缘分。它的淘气与怪癖、它的多疑与霸气,都碰巧被郎建民见证,也都成为他津津乐道的趣事。作为一个重点关注和研究老虎的专家,郎建民当然对其他老虎也都有浓厚的兴趣,但对T9显然有一些特殊的感情。

二〇〇一年冬末,T9立足未稳,就闯了个“祸”。大约是对环境比较陌生的原因,它冒冒失失地闯入三道沟村,在一条小河边捕杀了一头牛。因为牛的四蹄和尾巴并不在老虎的食谱之中,为了不碍事,它先把那些东西从牛身上咬下来,叼到了小河的对岸,齐刷刷摆成一排,然后再回到小河这边,用几天时间慢慢把牛肉吃光。

这件事发生之后,郎建民亲自到现场处理案件。虽然一切都按照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该勘查勘查,该评估评估,该赔偿赔偿,合情合理,不动声色,无任何漏洞。但郎建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在情感上,他一开始就暗暗地偏向了老虎一边。一头牛,被老虎吃得支离破碎,尸骨散落于小河两岸,他却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怜、可惜之处,而是觉得老虎吃一头牛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老虎饿了就要吃,吃了,给养牛户以合理的补偿就可以了。

“反正也要被吃掉,给人吃和给虎吃还不是一样?”

因为有牛的主人在场,郎建民并没有代表老虎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进入细节勘查阶段,他不仅对整个过程进行了详尽记录和反复推测,还一边工作一边不由得发出赞叹:“这老虎太有创意,太有意思!”过后,他虽然也自觉这样想有一点儿过分,并从理性上对自己进行了反思,但在情感上,还是无法不站到老虎的立场上去。

半年之后,又有一个村民报告,家里进了老虎,叼走了一条狗。郎建民接到当地电话之后,马上带人赶到了现场。从虎的“家域”判断,还是那个T9。现场虽然不大,但也很血腥。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一整张狗皮,竟被T9“扒”了下来,虽然不是特别规则,但基本完整,规规矩矩地放在一边,狗的脑袋被咬碎了,肉被吃没了。

以前,听说老虎会扒狗皮,郎建民一直不太相信,这次亲眼所见,更加感叹老虎的神奇。同时,他也进一步认识到,人类对动物的了解太少了。古籍里,还有老虎吃了狗就大醉的记载。据说,老虎吃了狗之后,比人喝了酒反应还强烈,吃完即刻醉倒大睡或趔趄不能行走。可是,现在东北虎的实际情况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它们不但不会吃狗即醉,反而特别喜欢吃狗,如果老虎在捕食时有多种选择,比如狗和猎人在一起,首选即是先把狗干掉或叼走。老虎首选吃狗,一个原因可能因为狗的味道比较适合老虎口味,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狗的狂吠惹恼了老虎。对此,郎建民也没有找到赞同或否定古籍的证据。他是一个幽默的人,更是一个偏袒的人,他有一个有趣的解释:“可能狗就是东北虎的‘酒’吧。但东北虎和东北人一样,酒量大,好喝而不醉。”

十八年来,郎建民带着一帮人在这个崎岖、凶险的山林里,恪尽职守,早已把这份他认为神圣的事业摆在了个人利益、情感甚至安危之上。

早在二〇一一年初,郎建民和他的团队已经在保护区东北虎豹活动频繁区域以网格化方式架设了二百六十架红外线相机,两两相对,共一百三十个监测点位。每隔两个月左右,他们就要为这些相机更换一次存储卡和电池,并采集上一时段拍摄到的影像资料。然后,还要花更多的时间整理资料、统计数据,通过照片上虎豹的大小、步距、花纹等细部特征进行分析,对虎豹个体差异、活动规律等进行研究,为更有针对性地保护提供科学依据。除了这些基础工作外,他们还要定期进行野外调查、跟踪野生动物、采集野生动物的信息标本、清山清套、临时救助、处理突发性事件等。

最近一些年,由于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高科技团队介入了保护区的监测工作,一个“天地空一体化”的自然资源监测和管理系统正在试点和推广应用。尽管此系统拥有着每平方公里一对监测设备的高密度监测能力,但仍然无法采集到野生动物的全部生存和健康信息,对实体信息的实地、实物采样收集和分析仍然十分重要。

因为老虎是保护区的旗舰物种和第一保护目标,每年冬天,老郎和他的团队都要花去很多的时间和脚力,在山林里跟踪老虎。沿着它们的足迹走下去,一路查看、判断它们一口气走了多久,在哪里停了下来;在哪里休息了多长时间,休息时是什么姿势;在哪里进行了领地维护;在哪里排便,距上次大约多长时间;在哪里离开了行走路线;在哪里捕食了猎物;每只虎的活动范围多大。哪怕找到一个脚印、一坨粪便,他们都视为珍宝……他们对各种痕迹十分敏感。有时,看到一个足迹或卧迹,就会有一幅老虎活动的画面在他脑海显现,甚至老虎的步态、神情、打滚、伸懒腰等一些小动作都会在他的头脑中演绎得活灵活现。

然而,这高山密林毕竟隐藏着太多意想不到的危险和困难。看似一件件平淡无奇的小事,如果放在条件复杂、危险的山林里来完成,就被加了一个很高的难度系数,成为危险和难度都极大的事情,甚至是了不起的事情。举一个例子说,人们徒步,走一走,出出汗,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但如果地点更换,“徒步”到了喜马拉雅山,那就变成了一次极有挑战性甚至有可能付出生命代价的探险。也就是说,险境无易事,连走一段路都可能对人的意志、境界和情感构成考验。

比如布设远红外摄录仪器,也就是在指定的坐标点上绑一台照相机,看似简单,要想走到那个指定的地点,很可能煞费周折。二〇一一年刚刚施工时,三个作业组都因为有些地点难以到达而把相机绑出了规定的“网格”节点。对此,郎建民很生气:“做事的态度怎么能这样?”他决定自己亲自上阵,给他们“打个样儿”做出示范。

时值冬末,天寒地冻,山体上覆盖着半尺厚的积雪。一道突兀的陡坡刚好挡在郎建民小组的正前方。上边是距地面大约七十多米的崖顶,下边是一个斜度在六十度以上的砂岩质地的陡坡,陡坡上由于基本没有土壤,生了一些细小、稀疏的树木。遇到这样的陡坡,原则上是应该放弃的。如果不借助特殊的攀爬工具,一般人很难攀登,即便是勉强攀登也蕴藏着巨大的危险。上,还是不上?依着郎建民的性格,毫无选择的余地,就是上:“能让一个小小的山坡吓倒吗?我不冒这个险,下次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

为了减少危险系数,郎建民还是留了一手,只带了身体素质极好的协理护林员李勇,其余的人一律绕道而行,去下一个约定地点等待。兵分两路,他们两个人开始一前一后向崖顶攀爬。爬至大半程的时候,前边的郎建民感觉到了体力不支,但在这个位置不继续向前,返回的危险同样很大,只能继续坚持。在距崖顶十多米的地方,郎建民出现了危险情况,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在右脚上,除了右脚下那一棵拇指粗的小树作支撑,身体全无依附。他试图抓住前方十多厘米远的一棵小树,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时,爬在他身后的李勇看到了他的身体在剧烈抖动,大声提醒他不要动,要把身体贴紧山体,这样多少可以增加一点儿摩擦力,减轻一点儿右脚的压力。

情况十分危急,如果在这个地方失足,摔到山下,就算不粉身碎骨也性命难保。李勇试图想办法营救他,可李勇自身也很危险。郎建民干脆把心一横,做好了掉下去的准备,命令李勇不要管他,马上向下寻求撤退的路线,不能眼看着两个人一同“完蛋”。他说完便伏在山体上,准备稍作喘息再一次向头顶的那棵小树出击。可就在这时,处于郎建民身体侧后方的李勇,仗着一米八五的身高和强健的体魄,飞身跨越到了郎建民的前方,稳稳踩住了那棵至关重要的小树,随后将手递给了郎建民。

郎建民的危险解除了,两个人坐在崖顶的平地上回头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从此,郎建民与李勇建立了生死之交。直至今日,郎建民都在心里记挂和感激着这位有过救命之恩的兄弟,并始终对他以兄弟相称、相待。

即便如此,只要触及动物保护的红线,郎建民也不会有丝毫让步。

李勇除了兼职护林员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前几年,他承包了一个山沟,养殖林蛙,在山里建有房舍。一天中午,郎建民在巡山时看到有一辆越野车顺山道开到了李勇承包的山沟里,他隐约记得那是李勇所在的乡政府的车。凭着职业的敏感,他马上意识到很可能有情况。万一李勇坚持不住原则,给乡里领导搞一点儿野味招待一下呢?他毫不犹豫,马上调转车头,尾随乡里的车直奔李勇的山沟。进到屋子,简单打过招呼之后,郎建民直奔厨房而去,闻到锅里飘出的肉香,不由分说,立即掀开锅盖查看。

原来,锅里煮的并非野味,而是李勇自养的一只鸡。但这个举动一出,就已经把“兄弟”的心伤了。为此事,李勇好一阵子难过:“还说是兄弟,竟然这样不信任我!”

我们又爬过了一道山梁,我已经累得吃不消了,只能暂时停下来。在这种无路可走的山上跋涉,可真是考验人的身体素质和毅力。

这些天和老郎、老薛他们一起在山上走,常常让我感到自己是他们的一个累赘。我要一刻不停地走才能勉强跟上他们,而且边追赶边喘息,而他们要走走停停,不断地找一些事情做,等着我跟上来。见我有一些不好意思,老郎笑笑安慰我:“你还是挺厉害的,如果换上一般的人,早累趴下啦!这走的功夫,也是专业,你不能走是正常的,能走反而就不正常啦!能像我们这些‘野人’一样,一整天在山上走,至少需要多年磨炼。刚开始我们也不行,这点儿功夫也是日积月累刻苦用功磨炼出来的……”

在野生动物的保护和研究领域,俄罗斯起步比较早,大概比我们早三十年到五十年。不仅在理论方面,实践方面我们也远远落后。最近一些年,中俄两国在东北虎考察和研究方面交流、合作频繁。工作过程中,在很多方面都能显露出彼此的差距。但曾经落后不等于永远落后,至少,在管护实践方面,只要用了心,下了功夫就能见到效果。

“凭什么要落后呢?”郎建民表面谦虚,但心里却一直在较着这个劲。

那年,保护区刚刚建立,里里外外加一起就三个人,哪有这个处室、那个中心呀?郎建民一个人就是现在这个科研监测中心的肇始和前身。即便他这个所谓的“主力”,也是刚从旅游公司那边调来不久,一个纯粹的外行。生物学的基础知识没有,山林工作经验为零,对野生动物保护的基本理念和基本工作方法一无所知。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学者专家来过几拨,虽然没有人对他们明确下过“不行”的结论,但从那些失望的眼神和态度里,郎建民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正在这时,戴尔·米奎尔博士来保护区指导工作。这是一个性情火暴的人,从专家和学者的角度对保护区的工作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和指责。当然,戴尔的指责件件属实,均有依据,只是没有考虑保护局的实际情况。这时的保护局不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一穷二白,要资金没有资金,要设施没有设施,要人员没有人员,要管理经验没有管理经验。郎建民等几个具体干事的人,都不是动保专业出身,而且每月最高的工资才两千元,很多事情就是想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能在这片山上坚持这么多年,主要还是靠情感和情怀的支撑。

郎建民也是一个性子火暴的人,用他自己的表述是“很驴”,正好一肚子委屈和郁闷没处宣泄,接着戴尔的话头,郎建民就和戴尔大吵了一架。他告诉翻译要一字不落,如实翻译,不准偷工减料:“你们是专家不假,但专家的职责是指导,并不是不考虑实际情况的横加指责……”这一吵,反而让不明真相的戴尔对保护区的实际情况以及这些工作人员的情况有了一个清楚的了解。沉思良久,戴尔先生终于收回成见,对他们表示了理解。从此,他成了郎建民的好朋友,手把手将自己的工作方法和经验传授给了郎建民。

也正是从此,郎建民下决心要争口气——不管吃多少苦,遭多少罪,倾注多少心血,也要把自己和自己的队伍摔打成动物保护领域的行家里手。决心一下,他就对自己下了“狠手”。从跟着戴尔在山林学习辨识动物印迹开始,郎建民差不多每天都要在山里走上十几公里,观察各种痕迹,聆听、辨识各种声音,辨别各种气味,有时趴在树干上或地上闻老虎或豹子的气味,一趴就是十几分钟。不管什么条件和天气,只要山上有情况他都会及时赶到现场。

十八年来,被郎建民嗅过的树木和泥土上各种各样的卧痕不计其数,被郎建民走过的山路也无法计数,只要进山的人大概描述一下方位和地貌,郎建民的头脑里立即呈现出一幅立体的图画或实景。

郎建民硬朗、彪悍的工作作风不仅体现在自己身上,也通过长期的带领与磨合,体现于整个团队。到后来,让外国专家也不得不对他们竖起大拇指:“这些年,中方的专家们进步很快,也很大!”

有一次,央视编导带着学生到珲春拍片子。郎建民知道这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毕竟,真正的山林,不同于专用于人们游览参观的野生动物公园,这里的野生动物,不论从密度上还是生活习性上,都很难让人拍摄到,很多来拍动物的人往往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为了保证远道而来的央媒有所收获,保护局的领导特意交代郎建民,一定不要让摄制组高兴而来,扫兴而归,至少要让他们拍到一些野生动物的痕迹。这个要求对郎建民来说还不算太高。郎建民想了想,决定就带着一行人去西北沟,因为西北沟当时有两只豹子在那里频繁活动。

果然,不出郎建民的预料,摄制组在西北沟拍到了清晰、新鲜的东北豹足迹,还有一处清晰的卧痕。这么多人一起进山来,这样的收获就已经值得庆祝啦!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讨论着下一步如何行动时,一棵大树突然夹带着树枝摩擦的声音从高处向郎建民站立的位置砸去。年深日久,那棵大树的根部已经大面积枯死、朽烂,只是上部仍然活着,单等着某一刻最后一根稻草压来,而轰然倒下。巧的是,那最后的时刻,正“安排”在郎建民领人到来的时候。几个人谈兴正浓,哪里注意到那么多细节?只有郎建民,凭着眼睛的余光和敏锐的听觉,感觉到了那道巨大的黑影和高处的杂音带来的危险。他一个健步蹿到了三米之外对面的人群里,就在人们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时,郎建民已经逃过一劫。瞬间,大树正好砸在郎建民刚才站立的地方。后怕之余,人们不由得感慨这些动物保护人员的机敏,也不由得感慨山林环境的危险。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人类必须把自身的潜能开发到极致,像动物一样,敏锐地感知周边的一切信息,而教会他们这一切的,正是山林这个严厉的老师。

这一天,当我们这个小组的工作结束时,整个保护区在山林里一天的工作也就全部结束了。在回来的车上,郎建民再一次表达了对保护区内路网的担忧。几条大的公路车流巨大,几乎昼夜都有车辆不停地奔跑,公路在建设时并没有考虑野生动物迁徙、扩散的需求,全程没有供野生动物行走的通道,像一道道长城一样,把很多野生动物,特别是行为谨慎的老虎的活动空间压缩在中俄边境的狭长地带,致使从俄罗斯境内转移疏散过来的老虎,始终无法向中国内陆有效疏散。这个问题久不解决,很可能造成局部山林的老虎密度过大,从而导致局部食物短缺和疾病传播,甚至种群崩溃。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清山,清山,只有真正把这些血管一样、神经束一样四通八达的庞然大物清理之后才叫真正的清山。可是,谁有胆量想这样的一些事情呢?更不要说推动和实施了。目前,郎建民这一茬山林工作者大部分都已经接近了退休年龄,转眼,郎建民的退休时限已经进入倒计时。后来人是谁、怎么样,还很难确定,而眼前的问题却像大山一样明晃晃摆在那里,拷问着我们的勇气、智慧和信念。

未来的路究竟能走到哪里?这些问题是否能得到妥善解决?显然,这些摆在眼前的问题,我们几个人一时谁都无法放下,但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我们并没有就这些问题继续讨论。我们都知道,这些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智力和能力范围。

当我们坐着车在路上“奔跑”,某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几个人就是几个小蚂蚁,正在一棵大树上匆忙地爬行。记得在来珲春之前,郎建民曾发了这样一个朋友圈:“每一次在山林间穿行,都像是一种告别。尽管内心里有种种不舍,怎奈青春不在。唯愿那山、那树、那水,还有穿梭在林间的每一个生灵能够记得住我,毕竟我把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它们……”是啊,是啊!人生总是短暂的,事业却是漫长的,很多事情的解决都不能只依靠情感和美好的愿望,有时还需要时间、能量和机缘。或许,一切都要寄希望于未来。

……

任林举: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主要从事报告文学、散文及文学评论的创作。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家住大泽西》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