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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20年第4期|连亭:灯塔(节选)
来源:《南方文学》2020年第4期 | 连亭  2020年08月26日08:24

她笑了起来。后来这两个人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像以前一样。她们这个样子已经很多年了,没事就找一块干净的石头,挨近坐着,说说笑笑。只有那种混沌而满足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习惯一个姿态的人,才会这样聊天。她们说到新近的天气,白日如何炎热,月光多么清凉。她们还说到地里的庄稼,有些瞬间也会想起类似“风调雨顺”的话来。

今天的风小了一点,她们望着堤岸上来来去去的人,以及河港进进出出的船只,眼睛斜斜的,眯眯的,就跟有线缝着似的。有些工人在水边等着,为预订的货物聚集在这儿,手里拿着绳子、袋子、扁担。由于前几天闹台风,憋久的轮船都一窝蜂赶着头一个晴天来。当看到一艘载满水手和木材的船只雁落平沙般入港时,她笑了起来,脖子也伸长了些。

她的目光在一个一个水手身上游走,直到他们卸完货物散去,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她收回目光的刹那,风完全停住了。“变天了。” 她皱纹蠕动的嘴角挤出这句话。

“今天来了数十只船了吧。”另一个人说。

傍晚,天气闷热,暮色四合,水鸟扑棱棱地掠过水面,归鸦飞落在河树的枝头。风沿着河谷新起,溯游横贯码头,她的白发在风中乱舞。人生中的一些记忆,摇摇晃晃而至。清宁祥和的日子,短暂但甜蜜的幸福,想起这些是愉快的,人生也因此更有意义似的。可是,她很快就会想起那为人任性,不通情理,十分专横,头脑不聪明的丈夫。这种时候,她就不知不觉叹出一口气。落日忧伤,高悬河面,流水东去。

她们在暮色中又坐了一刻钟,站起身回家了。

我跟在她后面,看着佝偻的背在我面前呈现出生活艰辛才有的弧度。我们一起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厨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几乎照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看得出她心绪不佳。

“今晚吃什么?”我问,“房梁挂的腊肉被猫叼走了。”

“你妈妈不会来了!”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不来就不来,看看今晚吃什么吧。”

我根本就不在意她来不来,我有什么理由在意呢?我是个什么也不在乎的人,因为我知道,一旦较真,就会为执拗付出代价。这些年,我心里就没想起过她这个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干什么。整日陪伴我的只有这个白发女人。这个女人喜欢把我领到河边去,天天瞅着东流不息的河水,我不可能没有变化,但这变化和任何人无关,只与河上的风有关。

“你该离开这儿,孩子。”她轻声说,“外面的世界会擦亮你的眼睛。”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活,跟她说不会走。“我喜欢这儿,打记事起我就在这儿,这儿不缺吃不缺穿的,我用不着到外面去。”

“得了,得了……”她嘟哝着说。

我知道她不信,她越来越不信这话了。我瞧着她那布满褶皱的脸,嵌着一双细小浑浊的眼睛,把洗好的青菜递给她。

屋外的风越发大了,听不到一点人声。整个岛村在浓茂的树影中阴气沉沉,然而河水还在哗哗地响,拍打着堤岸。几条木船在风浪上摇摆,月亮在风吼声中似乎不安地抖动起来。

昨夜我无法入睡,风吼声使我始终醒着。此刻我躺在河边的大石上,因为心竟会被走不走的话刺痛而懊恼。每当心烦意乱,我就会到这儿来,我喜欢待在这个属于我的角落。从这儿看,灯塔十分醒目,犹如高傲的王耸立在河岔口岸边的高地上。

塔身是白色的,和青草地、碧江水对比鲜明,在日光中呈现法国风景画的图景。当太阳升到塔尖时,光束从尖顶四射,有如神启。塔下长满绿草,接着是一棵苦楝树,然后凸起几块巨大的岩石。树上的鸟声在周匝起伏,目光掠过树,可见几头牛在河坡啃草,河岔口驶进一艘汽船,马达声阵阵,划开长长的水波。一些鸟惊起,在树的上方翻飞盘旋。船上的人,远远地朝岸上招手,河港喧闹起来。

我盘腿坐起来,身心渐入疏懒之境。水风凌乱而自由,待得久了,人就陷入一种恍惚,心思散了,云烟般飘忽,化作滑翔的白鸟,化作粼粼的波光,化作茫茫的水雾……我想,这辈子要这么溺在这里了。

日头大了些,我摘一张荷叶盖在头顶,猫在靠树的岩石上。阳光似有似无地舔我的脚,蒌蒿和野菊的芬芳混合水汽沁入心脾,我的视线跟着一只老鹰掠过一棵又一棵树,愈往上走视野愈开阔。

一个点灯人从塔里出来,走过河坡,穿过一片水田,来到我身旁,说了几句话,又往别处走去。我看着他渐渐隐入树林的背影,想着他就是在我的目光下,一点点地,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的,就会微微地发怔。

他是个小个子,方脸,鱼眼,络腮胡子,吹了太多风的脸沟沟坎坎的。早晨,他经常从塔里出来,或到林子里采蘑菇,或找个水湾钓鱼。他总会把蘑菇和鱼分给我,叫我带回去给阿婆炖汤。有时他会在我这儿停留,在石头上坐下来,讲他经历过的事。我能感到,对我和阿婆,他都有着一种淳朴率真的关怀。我们三人之间不咸不淡的情谊,已经好几年了,有时我会希冀发生某种改变,什么样的改变呢,我也说不清。

以前,阿公常拎一壶酒到灯塔找他小酌。阿公第一次带我去灯塔,我就注意到塔脚散落的鸟羽和尸体,那是被灯光吸引而一头撞在塔身跌落下来的夜鸟。进门第一层,左手边放置工具,右手边是个小灶台,放有锅碗瓢及其他炊具。第二层有一个方桌,两条凳子。第三层有张小床,撑着破旧的蚊帐。第四层是空的,但窗洞落有烟灰,点灯人经常靠在那儿,一边抽烟,一边透过小窗瞭望河道。第五层放有几本故事书,落满灰尘,很久没人翻动了,点灯人说那是以前到这儿来的小伙子留下的。第六层放有拆卸下来的旧式灯具和一些新式灯具的配件。第七层配置巨大的多棱面灯,一到晚上就发出灼灼的光束,射向远处的河面。

阿公和点灯人就在第二层边喝边讲些河运和触礁的故事。点灯人曾指着坡上的几个坟头对我说,那里埋着撞船死的人。那些坟长满杂草,无人扫墓,也没有立碑,时常有黑鸦栖息在坟头。阿公和点灯人说,没有多少人记得那次灾难了。

那是个台风过后的大雾天,暴涨的河水迅猛而浑浊。本就暗礁四伏、漩涡回环、狂澜倒卷、险象丛生的峡口,在雨后更是涛声如雷。那天,在地里干早活的阿公,帽子突然被风刮走了。阿公一路追着草帽,跑着跑着,就到了河堤上。双手撑着腿气喘吁吁的阿公,抬起头时猛然看见翻卷的水雾里一艘船风驰电掣。阿公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细看,它又一头扎进浓雾里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塔里的点灯人听到石鼓岩上发出可怕的撞裂声。他叼着烟杆子,凑到窗洞往外看,依稀看到一只船的影子。雾太浓了,为了搞清楚发生什么事,他快步跑下灯塔,越过草滩,来到河边的岸石上,这才看清一艘大木船触礁了,河面飘着木碎片,却不见人。

点灯人知道出了事,就跑到村上去叫人。几个人就带着绳子和长木棍,沿河往下游寻去。找了大半日,直到雾散去,才在一公里外的河滩找到一具尸体。过了半小时,又找到卡在岩缝的另一具尸体。这两具尸体,伤痕累累,微微浮肿,衣服散发浓烈的水腥气。毫无疑问,这是“捞洪人”。沿江一带,每发大水,都会冲下木材、鸭鹅、小猪,等等,穷苦的船夫们自信水性好,就划着船到江心拦洪打捞。这两个人分明是打捞时被冲下来的。大家叹了一回气,在岸边寻个高地把他们埋了。

本以为故事到此为止,谁想到点灯人第二天钓鱼时,发现水草里缠着一具尸体。原来船上一共三个人,而这具尸体因为浸泡太久,已经面目全非,变形得可怕。点灯人吃一惊,又忙跑去找人。跑到岔路口,碰到从地里回来的阿公,两人就一同到河边去。阿公胆子大,拿着绳子下到水里,把绳子绑在尸身上,两人合力把那人拉了上来。尸身本来泡得不成样,这一绑一拖,更惨了。人们纷纷跑来看,最后也都决定把他埋在河坡上。

阿公和点灯人的友谊,因一具死尸建立起来了。共同见证死亡,又通过彼此的叙述,把船遇难的头尾补充完整,从此,阿公成为灯塔的常客。二人喝高时,会给那三人敬敬酒,烧点纸钱。

“他们不该出船的,那样的天气!”喝多了阿公就叹气。

“我没点灯,点灯他们就能看见石鼓岩,就不会一头撞上去。”点灯人抹着泪说。

他们醉醺醺地登塔。在塔顶,点灯人向阿公一一展示大灯的铜件、锡件、玻璃罩、反射镜、透镜,说:“就是这灯,能救命的灯,我守了三十多年。”他人醉手稳,点灯,转轴,灯噌地亮起来,射出强劲的光束,直达远处的河面。他们在塔顶头抱头喝酒,说胡话。风猛烈地咆哮着,塔下的树嘎吱作响。

时有飞虫撞上灯罩,玻璃板噼啪爆响。他们猜测死去的是哪里人,住在哪个岸上,家里有几口子。“夜里、风浪天、雾天弩滩都不宜行船,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点灯人说,“该不是这条江上的人吧?”

“多半是水上东飘西荡讨生活的人。” 阿公说着,晃了晃酒壶。

灯塔几年前就换上了新式电灯,拆换新式灯时,装灯工本想把旧灯具扔掉,点灯人不舍,才把它们留在塔楼的第六层。台风天,河道停航,因为停电,灯塔也无法点亮。想着这种天气,不会有人行船,点灯人就没有重启旧灯。灯具堆放日久,早已蒙尘结网。

点灯人后悔,责怪自己偷懒没有点旧灯,才令行船人看不到石鼓岩和航标。

那日,点灯人带着愧疚,教会了阿公组装旧灯。灯具很沉,两个人合力才把它们搬上塔顶。一个醉汉边装边讲,一个醉汉边看边学,由此岛村有了两个会点旧灯的人。

那是一种大型煤油灯,有六排灯芯,灯芯罩着透光水晶外壁,然后是挡风玻璃板,合金反射镜和铁链。用火点亮灯芯时,吸饱煤油的灯芯燃烧爆出火花,发出噼啪的声音,然后铁链拉着圆环带动水晶外壁不停地旋转。

只要停电,阿公就去帮忙装灯点灯。现在,这件事传到了我手上。我在岸石上或躺或坐时,会有意无意地看着塔尖,带着一种又忧伤又宽慰的复杂心绪。

今天,点灯人走过我,将他日渐瘦小的背影彻底暴露在我眼底,我的心腾地就升起一股莫名的思虑。

……

连亭,本名廖莲婷,广西武宣人。作品多见于《民族文学》《湖南文学》《西部》《雨花》等刊,入选《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壮族年度散文家、《广西文学》年度奖等奖项,著有散文集《南方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