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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0年第5期|余松:“恍惚”系列
来源:《西湖》2020年第5期 | 余松  2020年08月27日08:25

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葬礼

计划原本是这样的,提前一天,也就是周六,坐高铁先到老家给母亲扫墓,顺道看看去年底成为鳏夫的继父,第二天再坐车到北市参加他最疼爱的小侄女的婚礼,如果赶不上最后一班城际高铁,就第二天坐周一早班高铁回来,这样可以从火车站直接去医院完成最后一次化疗。

临行前,他特意选了个酒红色的线帽,严严实实地裹住因为化疗而有些发白的脑袋。和其他的癌症患者一样,那些强力药物让人的面孔变得浮肿,苍白,眼睑暗红,目光呆滞,浑身散发着射线照射后病恹恹的样子。这次他的身体对新药物产生了严重的不适,呕吐、嗜睡,可是主治医生觉得从各项指标来看效果不错,是正常药物反应。在一个月来反胃和焦躁交替折磨的日子终于就要结束的时刻,小侄女的婚礼带给他额外的喜悦。

在高铁上,他还在想着小侄女这么多年的成长,仿佛从蹒跚学步一转眼就长大成人了。她谈过的两个男友他都见过,比起这个已经在法律上成为她丈夫的人,他在心里其实对第一个印象更好,看起来踏实,不过女孩子都喜欢能说会道的,肯花小心思取悦自己的。他那些衰老的经验在穿着露出四分之一屁股小短裤的年轻人眼里是病态的不合时宜、无能为力的潜意识诋毁——“你们老了!”

何止!还病了!他苦笑着,望着旋转着倒向后面的大地,那些树啊,花啊,草啊,牛啊,人啊,挂在灌木丛上的塑料袋,疾驰而去的汽车……有限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失去着,格棱,格棱,格棱……

“叔叔,你为什么不再找个婶婶呢?”有一次小侄女严肃地问道,应该是在她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趁着出差去看她,在学校旁边的一个中式西餐厅里请她吃饭。

“哪有那么容易!”他笑道。

“是不是怕了?”她突然笑着问。

“嗯?呵呵,是啊!”他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小家伙,叹了口气,“其实我和你婶婶没有那么不好,只是不合适吧。年轻的时候不懂这些,也想不到那么多,年纪大了突然就想明白了,还不算晚,要是能碰到合适的也未尝不可在一起生活。不过这么多年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免得妨碍别人。”

“我还是挺佩服您的,就是不知道我到了您那个年纪有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可不能这么想,你的美好生活还没真正开始呢!”

车厢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高音,保留节目又到了,举着两大袋草原特产牛乳片的推销员开始蛊惑人心的宣讲了。

她的幸福生活就此开始了吗?但愿吧,他想,总不会比自己还差吧,这就行了。

过了两站,天气变得阴郁起来,他翻着手机里和母亲的几张合照,觉得有些困倦,那些药物总会持续地伤害你的神经,也伤害人的兴趣。这几年他就总是觉得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欲望于他就像奢侈品与流浪汉,给你也没什么用!当一个人配不上欲望的时候,嘿嘿,那可真够……无奈,悲哀,还是……窝囊?

虽然才相隔了一年,走在小区里有种物是人非的陌生感。继父看起来和去年相比并没有变老,对他的突然到访有点儿手足无措。“我就是路过这里,看看妈,也看看您,一会儿就要坐车去北市。”他把两盒蛋白粉和一盒茶叶递给继父,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四壁洁白,隐隐还能闻到潮湿的乳胶漆味道。

“您挺好的吧!”

“挺好的。”继父说着,在茶几下给他拿了一个杯子。

“您别忙活了,我待一会儿就走。”

“这么急啊?”

“我还没去看看妈呢。”

“哎呀,我这儿,正好一会儿还有点事儿,你要是早说要来我就……”

“您忙您的,我自己过去就行了,打个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卧室的门半开着,淡蓝色的床盖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

“您把房子重新刷过了?”

“哦,刚刷完一个礼拜,原来有的地方都起皮了。”

“挺好的,看着像新房一样。小华常过来吧?”他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一直有种无法解释的隔膜,上个月她还打电话想借五万块钱,也不说做什么用,她似乎在一次次给他拉近彼此关系的机会,真遗憾。

“以前半个月来一趟,也不知道最近在忙什么呢!这都有二十多天没过来了。”

他从继父家下来,电梯一打开,一个穿着米色长纱衫的略微有些富态的老太太站在旁边,搭着一条长长的绿色丝巾。是她吗?

小区西门正好有辆出租车在下客,他走过去弯腰问道:“东华墓园去吗?”

“去啊!”

他在后面坐下,对年轻的司机道:“顺路先找个花店。”

“环城路西郊出口那边有好几家呢。”

他拿着一束混合着百合和黄玫瑰的花在母亲的墓前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整个墓园只有他一个扫墓人,四周的树上鸟鸣啾啾,远处一个工人拿着手动除草机在一块草坪那里弯腰打理着,随风飘过青草新鲜的气味。

从墓园到火车站的出租车上,他翻看着手机里的信息,在他们初中同学群里滚动着一条讣告:原三班的同学古惠敏因病去世,葬礼将于6月10日8时在县殡仪馆举行。

古惠敏?他看着那张带黑边的面带微笑的遗像,在记忆的深处搜索着,只有这个名字发音带来的极其模糊的一点感受,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了。

“古惠敏是哪个?”他问班长老何。

“从郊区转学过来的那个女生,听说她爸爸因为挪用公款被判刑了。”

他还是无法把这种关联性和她链接在一起。“总和黄晓捷在一起,‘敏捷’二人组。”似乎有点印象了。

他开着车从市区环城路直接上到高速时,天空已经铺满了铅灰色的阴云,两边的杨树开始在风里有节奏地轻轻摇摆着。老款的马自达6在油门的顶压下发出突突的回应,总是要一直踩到底才能稳定输出,稍一松油速度就明显降下来,不如租那个手动档的凯越了,虽然太脏了,动力应该好些。

希望它能顺利地跑完这三百三十公里的高速路,别把他这把老骨头扔在半路上。看云层的样子雨势不会小,天气预报说的雷阵雨很可能变成一场磅礴的大雨,给未知的一切再增添几分神秘。

班长老何在群里问过之后,没有人说会去,毕竟那么远,又要带着哀伤,何必呢!“那么你呢?为什么要去参加一个并不熟悉的同届同学的葬礼,为什么?”

“为什么呢?”他想,自嘲式地轻轻哼了一声。转过一个弯,前面一辆红色的京东厢式物流车斜着停在应急车道上,一个人边打电话边用脚踢了踢已经瘪了的左后轮。雨点已经落在前窗上,风更大了,要不要回去?

他按下收音机的开关,扭动着音量键,发出滋滋滋的电流声,换了几个波段都是卖药和卖保健品的广告,好不容易有一个评书联播的,单田芳老先生正用沙哑的嗓音说着“咱们下回分解”,接着还是广告。他扭动着旋钮,滑过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用娇腻兮兮的声音和药托儿打情骂俏,令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在直播间里也许一边半躺在椅子上玩手机,一边在撩拨着听众的神经。节目已经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了,看来自己是真的老喽!

雨并没有下起来,一阵阵的疾风过后,云层似乎明亮了一点。他突然想起父亲的葬礼,那时候他刚上初二,那天的天气出奇地晴朗,蔚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温暖耀眼的阳光照耀着围在那里的一小群人,他想表现得足够悲伤,让眼圈里一直有眼泪在打转,或者无声地流下面颊,都行。令他感到局促不安的是,似乎这些能搞些气氛的东西都被抽空了:悲哀啊,痛苦啊,崩溃啊什么的,都抓不住,或者都没那么具体,心里面只是感到很茫然,站在棺椁旁,想象着里面只放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想到,这个人就是爸爸吗?他就这么死了。以后在自己的生活里就没有他了,真是有些奇怪。他扭头看着妈妈,她似乎比他难过,皱着眉头,用一块手帕捂着嘴,旁边的小姨扶着她的胳膊像在悄声安慰着。有人望向他,他赶紧避开对方的视线,望着前面几尺远的地上,心里想,自己现在该怎么样才合适?要哭出声来吗?

多奇怪的感受啊!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只是变得有些沉默,对于一个刚刚失去了爸爸的孩子,不能笑,不能看起来若无其事。别的同学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他的同情,有两次小型的聚会都没有通知他。直到那天夜里,他从睡梦里醒来,躺在黑暗中,不知怎么地,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地流着,他翻身趴着,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脑袋,脸抵着床单,呜呜呜地哭起来——你这个没有爸爸的人!

在还有一百公里的时候,他注意到前面的路况显示屏上写着“前方五公里处因修路不通行,请提前改道”。怎么回事?他狐疑着,继续往前开,没走多远又一块显示屏上写着同样的内容。到了路障处,只有禁止通行的一个蓝色的临时牌子,没有人,他把车慢慢停在出口旁边,拿起手机在地图里查找着路线,还有不到一百公里,沿着一条县道一直走,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

雨是从他下高速走了不到一半时开始下的,一直下,直到他早晨六点半从宾馆醒来的时候还在下着,他按照地图的指引到达位于西郊的殡仪馆时稍微小了一些,中午吃饭时又大了起来,等他返程时才逐渐停了下来。他一边在县道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一边回想着,拼凑着她那短暂而奇特的一生。

殡仪馆现在更像是个沉默的行为艺术展厅,这里每天在上午都人头攒动,一波接着一波,走过场的人和悲伤的、不那么悲伤的人混杂在一起;活着的人、患病的人,和死去的人在一起;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在一起。人们穿着各异,说说笑笑,像一个轻松随意的聚会。躺在玻璃罩下的她看起来还是那么陌生,和遗照颇为不同,平躺在绿色的绒布上,看起来有些臃肿,眼睛微微欠着一条细缝,妆容有些夸张。哈啰,陌生的人,我们曾经在一个年级,你不认识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一部分的你。

在吃午饭的时候,他发现没有一个面熟的人。奇怪!没有一个同学来参加她的葬礼吗?他默默地吃了几口,听着同桌的几个人说着古惠敏的往事,没想到她的一生竟然如此曲折,据说……据说她结了三次婚,每次都没有持续多久。“她可是个好人,这可没得说,就是总选错人。第一个是个小混混,生了孩子,没过几年进去了,人家都是努力改造好好减刑,他倒是还加了两年,就这么地离了。”

第二个还不错,可惜命不长,晚上跑长途时累得打盹,大货车直接冲到桥下面去了,于是她就有了两个孩子。

她仍旧坚韧地活着,过了三年,又结婚了,最后的一次婚姻似乎耗尽了她的生命。她的丈夫看起来也没有特别悲伤,取骨灰时,他看到这个捧着骨灰盒的男人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车子绕了一段路,终于驶上了高速公路。怎么和侄女解释呢?他们并不熟,也没怎么打过交道,但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冒雨赶了三百多公里路去参加她的葬礼,是因为从来没有完整地参加过一次葬礼吗?还是想看看自己葬礼的预演?相比于做作的爱情表演,也许一场冷清、颓丧的葬礼让人感觉更真实。

其实人死了最好的归宿就是走进一座大山,不停地向上攀登,等走不动了就找一棵大树,当作自己的墓碑。多好!

“小家伙,你不会怪我吧!”他斜靠在座位上,略带愧疚地说。

“我当然怪你了,你知道我多希望你能来参加啊!”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多少有点失望。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他道。

在出兑的咖啡馆

在他死亡后的第三周周四下午两点一刻,我在街角那个橱窗上贴着“出兑”的咖啡馆门口碰到他。我们进到屋子里,坐在“出兑”下面,昏暗的大厅里除了一个身边放着个硕大旅行背囊、正在吃一块慕尼黑森林蛋糕生气勃勃的小伙子,还有一对几个月前在著名的波音737 MAX失事中死去的情侣,头挨着头在窃窃私语。我照例要了一杯难喝的美式,他仍旧是半糖半奶的拿铁。

“真是抱歉,我知道你的事时,已经过去几天了。”我看着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诚挚地表达着没有出席葬礼的歉意。

“没什么,不过是个仪式罢了。参加别人的婚礼、葬礼,别人参加你的婚礼、葬礼。”

我抖动了一下眉毛,表示赞许。我望着他,陷入一段短暂的沉默。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似乎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是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一只猫从窗外的灌木丛里钻出来,左右看了看,又钻了回去,接着一个人走过来,又一个人,又一个人。“你现在看我们,是不是觉得挺可笑的,这些待死的可怜人!”

“其实差不多吧。有些事并不是靠这种界线来解决的。”他说罢往后靠了靠,向窗外张望着,似乎在等着什么出现。

老板亲自把咖啡送了过来。

“我们会一直怀念你的咖啡馆的。”我说。

“没办法,现在是资本的时代,星巴克大肆扩张,旁边商场里的店已经开始装修了,还有那个不停烧钱的森林动物也在附近开店了,像我们这样踏实做点小生意的被逼得只好关门了。”老板苦笑道。

我把错放在面前的拿铁递给他,“希望还是你熟悉的味道。”

他微微笑着,双手端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你怎么样?”

“除了少了一个好朋友,老样子,能有什么变化!”一日三餐、越发提不起兴致的工作,还有可能永远都摆脱不掉的那些来自“爱”的束缚,即使他有兴趣听,我都懒得说。

呵呵!他欲言又止,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门吱呀一声,一个人探着头向里面看了看又缩了回去。远处路边的两个人叉着腿站着,高个子用手指着咖啡馆,又向四周指了指。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问,他真是像大家传言的那样,因为承受不了恋人的意外死亡,连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从十七楼一跃而下?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不介意。”他看出我的窘态,摊开手道。

我尴尬地笑了笑,还是不确定那是不是礼貌的、得体的,“你还记得在小雅的葬礼上我们说过的话吗?”

他抿着薄薄的嘴唇,默默地点着头,眼神变得游离不定,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阴郁的午后时刻,我站在人群右侧,望着小雅安睡的棺椁慢慢沉入墓穴,他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旁边长兄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希望阴沉的乌云这时候把雨下起来,驱散盘亘于胸的伤感。

“你一直很坚强,比我坚强。”我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接入主题。小雅的意外身亡其实在当时并没有对我造成那么强烈的冲击,只是觉得很可惜,一位交往并不很深的朋友就那样被一个不负责任的出租车司机将生命终结于铁轨之上,而他却只受了轻伤,据说若不是拖延被捕都不用住院。“你恨那个人吗?”

“嗯?”

“那个出租车司机。”

他好像比以前更腼腆了,不时报以极浅的略带苦涩的微笑,“当然恨他,但是有什么用呢!”

我为自己的肤浅感到羞臊,急于表现得正常一些,反而更加语无伦次,“悲剧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难以预测的前奏,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我当时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有些不知所措。小雅的意外对于我,怎么说呢?我知道自己应该坚强起来,做点什么,或者干脆就极度痛苦也行,虽然大家都会劝我要坚强,要乐观,其实那才是大家觉得我作为她的男朋友应该有的状态。”他停下来,长吁了口气。我承认,他说得没错,我们需要的是陷入极度痛苦的,需要安慰、需要指引的他。

“我当然很痛苦,只是似乎没有你们想象的,或者说没有自己原来以为的那种程度,这也让我感到羞愧和困扰。我真是说不清楚,好像错进了时空,一切都被弯曲了,连忧伤都是,只是很奇怪,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那样。”他摇了摇头。

“也许死亡是最好的测试。”我想。那一对情侣站起身,从我们身边路过时笑了笑,消失在转角处时两个人还互相挤着仰头大笑起来。

“有人说,当明显的极度痛苦袭来时,有的人会立刻移情到肉欲之欢上,有的人求助于宿醉,而有的人则会在潜意识里出于自我保护让自己的神经变得麻木作为最后的防御。”

“也许吧,都是为了逃避。我们都是胆怯的人。”

“面对这种伤痛,没有人能坚强到屹立不倒。虽然我并不赞同,你最后还是以悲壮的方式给你们的爱情赋予了永恒的意义。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惋惜之余在内心羡慕着你们。我真心敬佩你的选择,这可是需要极大极大的勇气,要有多坚贞的爱情才能让自己做出那样的决定啊!反正我是永远做不到,也不敢。其实后来我想,还不仅仅是勇气的问题,那其实涉及很多,家庭啊!亲人啊!朋友啊!还有那些观众啊!没有人能完全不考虑这些,也因此选择妥协,不得不带着痛苦的无奈,独自一人上路,即使又找到相爱的人,结婚了,有了孩子,可是那种遗憾终究会陪伴一生,不管你承不承认,它都永久地驻扎在你的心里,时不时地,无论在你高兴还是悲伤的时候,会突然从心头闪过,像根针一样扎你一下。

“这种感受是我母亲去世留给我的。当时我没有守在她身边,本来我应该赶回去,哪怕开上六个小时的夜车,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我,她最疼爱的儿子,在她已经昏迷过一次后,居然因为没有买到当日的机票决定第二天回去。我买好了机票,定好了闹钟,又再三叮嘱宾馆前台,四点钟务必叫醒,赶最早的航班,在她吃早餐的时候出现在病床前。

“然后,我又借着这段空档见了一个刚从匈牙利回国的同学,我们高中时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也已经有小十年没见了。你看看,设计得多么完美,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友情、亲情都照顾到了。分手时我和他紧紧拥抱,半个小时后,我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母亲已经走了。我欲哭无泪,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后悔,自责,伤心……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平静。我赶紧从出租车里出来,站在街头,毫无方向感,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悄悄远离我。

“我继续往一个方向走着,好在没走多远看到一个教堂,就走进去,眼睛一直望着前方的圣母像,坐下来后才发现在最左侧还有个人,双手扶着前面椅子的靠背,整个脸埋在双臂之间。直到我出来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我低头祈祷,忏悔,突然就想起母亲的过往,哭了起来,模糊的圣母像是母亲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我。这种懊悔一直困扰着我,希望等见到她时再请她原谅吧。”

他静静地听着,有时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有时候神思涣散,似乎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等我停下来有半分钟,才说道:“我们都无法理解生命,即使死亡也不行。”

门又开了,咖啡馆老板迎了过去,和进来的人握手,先是在柜台边介绍着,又领着他们四处看。我俩也趁此安静下来,都拿起咖啡喝着。

“再多一倍的痛苦也都过去了。我们常说‘生不能同眠,死要同穴’,痛苦的代价还是值得的,你们现在终于不用再担心什么了,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还有什么结果比这更好呢!”我满带真诚地对他说。

“事实上,我们……”他有些难为情,一小片红潮从肌肤下涌上苍白的面颊,很快又隐去。

我露出问询的神色,没有说话。

“我和小雅现在并不在一起。”

“嗯?怎么?我以为你们在一起。是那里的规则不一样吗?”

“那倒不是。”

“我有点糊涂了。”

“说来话长,很多事其实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是啊!我们对他者的想象又有多少会变为真实呢!不过我倒是很想听听你这个长话。”

“呵呵,其实也没什么。”他放下咖啡杯,略微沉思了一下,接着道,“你知道,我和小雅认识很长时间了,正式恋爱也有差不多三年多了,其间分分合合的也有那么几次。不过人就那样,分开了又舍不得,在一起又觉得亏得慌。(哈哈!)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的原因,总觉得缺点什么,直到她出事之前两周,我们才最后决定在年底结婚,然后就……

“我不愿意让人整天安慰自己,那其实等于每天在提醒你赶紧赶紧,痛苦的时间到了。我没有那么坚强,所以几乎是整日买醉,直到那天,我从西郊的酒吧回到家里,吐了两次,头疼得厉害,睡不着,也不想回朋友们的电话,就又打电话叫了一打啤酒,边喝边看新出的美剧。可能又喝了三瓶还是四瓶了,就开始打雷,然后刮大风,阳台的窗户被吹得咣当直响,让人心烦,我趔趄着走到阳台,还把那盆小雅最喜欢的蝴蝶兰碰倒摔碎了。这时候已经掉雨点了,我摇摇晃晃去拉窗子,风太大了,窗子被风顶得拉不动,我就拿过凳子站上去,一手扶着窗边,伸出另一只胳膊探着身子去够窗子把手,刚费劲儿地拉过来一点,雨点扫得眼睛都睁不开,一股大风,又把窗户吹开了,我也不知怎么的没有松手,就被带出去,从楼上摔了下去。就这样,想不到吧!”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希望这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继而又稍许有些安然。他停下来,等着我的震惊慢慢退去。

“这简直太出乎我的预料了(太有意思了!),真的啊!我天!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他看着我问。

我轻哼了两声,问道:“然后呢?”什么才是真相呢?

“经历了那么多,我们都觉得再在一起似乎并不合适。所以,就分开了。”

“这么简单!”

“哪有那么复杂。”

我突然想起那首歌里的一句,“即使死亡也不会将我们分开”。

“那现在……小雅……”

“她也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我认识吗?”

他摇摇头。

“你呢?”

“我当然也不甘人后喽!”

我们俩都笑了。故事到此就应该结束了,我打算起身告辞,他却又道:

“我其实有时挺羡慕你们俩的。”

“我们?有什么好羡慕的,平淡得像没烧开的自来水,温吞无趣。”

“也很好,欲望和不幸总是一体的。”

“是啊!我们都已经分开睡三年多了,真是成了有夫妻没生活那种最无奈的形式了。”

“起码你们是一致的。”他说完又不怀好意地笑了。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有没有想过做些改变?”他语带真诚地问。

“还能怎么变?”

“比如说认识一个女友什么的。”

“你是说找个情人吧!”

“差不多,也许一个伙伴,别说你没想过!”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认,谁没想过呢!看样子他很享受现在的样子,不过他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另一个,不是小雅,她是谁?什么样的一个人?如果他俩仍旧在一起,这符合我们的期待,可是在那个世界里怎么逃离?毕竟在死亡中是无法再次用死亡来——得脱的。

他用眼神鼓动着面前的这个人。

我们没有再说话,又过了几分钟,他道:“不能和你多聊了,她在等我。”

我们站起身,握手告别。“谢谢你的坦诚。”他说。

“你比我更坦诚。希望有机会再见。”

“再见。”

我仍旧坐在那里,看着他走远、消失,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我应该告诉他见那个匈牙利回来的同学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因为我们是高中最好的朋友,我们确实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但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渐行渐远。如果不是因为她也一起回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兴趣见他,说心里话,我不会为了什么当初的狗屁友情而不顾老娘的病势留下来见面,我只是想见见她,想见证他们婚姻的不幸,或者即使是平淡也好。我是不是挺高尚的?

余松,1973年出生于吉林省辉南县,现为自由写作者。2018年出版长篇小说《故乡》,入选2019年2月“新浪好书榜”,3月“华文好书榜”、“中华读书报月度好书榜”,第二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初选名单。2020年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定制时代》,入选“中青阅读5月推荐书单”、《深港书评》“好书周榜”、2020年5月“绿茶书情·好书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