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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0年第9期|袁友才:尘埃里的阳光(节选)
来源:《文学港》2020年第9期 | 袁友才  2020年08月28日07:58

01

手机铃声从右侧的床头柜上跳出来时,已是午夜十一点了,我和妻子都睡在了床上。房间里盛满了黑,窗外的夜如安放在酒柜里的酒宁静似水。

电话是日月大厦项目经理吴德明打来的。我靠在床背上,还没有把手机举到耳边,他慌张的声音就钻了出来:“方总,我们日月大厦工地来警察了。”

我有点紧张起来,焦虑地问:“警察来干吗?是不是有人打架了?”

吴德明吞吞吐吐地说:“没人打架,有人向110报警,说我们工地上有个叫赵海生的民工……失踪了,两个警察……在我的办公室里,你赶快过来吧。”

吴德明的话像一盆冰水,把我朦胧的睡意冲得一干二净。日月大厦地下3层、地上42层,北接国际会议中心,南临钱塘江,是钱江新城地标性建筑。主体工程在两个月前如期结顶,装饰班组的民工已经陆续进场。虽然工地现场属于危险作业场所,一个洞口、一根电线、一个烟头都可能成为事故的隐患,而且工地上民工的年纪较大、文化又偏低,发生断胳膊伤腿的事故不足为奇,偶尔还会闹出个血淋淋的死亡事故,但有人失踪,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平地风波。

我愣了片刻之后,疑惑地问:“失踪的赵海生是哪个班组的?”

吴德明的声音强硬了起来:“方总,我们工地上没有赵海生这个人的。”

我晃了晃手机。屏幕上闪出一片浅蓝色的光亮,视线能分辨出墙壁的走向和衣柜的位子。无风不起浪,平白无故警察是不会找到工地上去的。而如果日月大厦工地上没有赵海生这民工,那警察又是从哪里得到他失踪的信息?

这时睡在左侧的妻子向左边翻了半个身,她肯定听出了这个电话的端倪。儿子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上大三,除了寒假暑假,家里只有我们四只老花眼。儿子去上大学的第一年,我下班回到家里,总觉得像少了一件东西似的。

“方总,你快一点,我们在项目部办公室等你。”吴德明又来催我了。

我转头探了探妻子说:“工地上出事了,我马上去一趟。”

妻子摸过我的枕头抱着怀里,声音比空调的风声还要轻:“好吧。”

挂断电话,我从床里旋了出来,心烦意乱地出发了。我们小区在杭州的西大门留下。相传当年宋高宗刚逃到杭州时,看到芦花如雪的美景,欲建都于此,后得凤凰山,遂云“西溪且留下”,留下由此得名。钱江新城位于杭州的东南部,是二十一世纪初“杭州东扩”战略的新引擎,有“杭州的外滩”之称。虽然我一路把车开得像救火车一样猛,穿西溪、绕西湖、过吴山,路上还是转了一个小时。

02

日月大厦工地的进出口连着环城东路。环城东路的东侧紧邻钱塘江。这时两岸的灯光秀已经谢幕,江水亲吻着古老的堤坝默默向东流逝。路边法国梧桐上的知了也睡着了。我把车停在大门的左侧,从传达室的小门窜了进去。

太阳下的工地人声鼎沸,是一个尘埃飞扬的战场,而月影中的工地无声无息,如一幅模模糊糊的素描。空气里隐藏着仲夏骄阳的气息。我穿过狭窄的安全通道,绕过阴沉沉的木工加工棚,很快就来到了工地西面的项目部办公室。办公室上下二层,坐西朝东,是用彩钢板搭建起来的。门口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道地,道地右边竖着一排安全生产文明施工宣传栏,框里的红字白纸都染成了黑色。我马不停蹄,一口气爬上二楼,看到吴德明嘴里叼着一支烟,像一根木头插在前面的走廊上,烟头在昏沉的走廊上烧出了一个红色的小洞。

我喘了口粗气,抬头喊道:“吴经理,我到了。”

吴德明马上转过身来,边走边说:“方总,都快到十二点了,等得我的心都发霉了,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了。”

我收住脚步说:“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从家里出发了。你问清楚了吗,工地上的确没有赵海生这个人?”

吴德明信誓旦旦地说:“方总,我已经问过三遍了,他们都说没有赵海生这个人,班组长还在办公室里,你再去问问他们吧。”

我指指东面黑乎乎的日月大厦问:“白天工地上有没有出过安全事故?”

吴德明靠近我一步,摇摇手说:“没有啊,今天我工地的大门也没有出去过,要是白天有什么事情,我早就给你打电话了。”

我本想再问他几句,在警察面前,有些话不好说的。哪知吴德明转身就往里面走,背着我大声嚷嚷道:“工地上没有赵海生这个人,要我们到哪里去找,真是无缘无故撞着了大头鬼。”

吴德明走得很快,我一只脚还点在门外,吴德明已经钻到办公室里面。他肩膀一耸,扭着脖子指指我说:“警官,这是我们公司的方总?”

项目经理办公室是公司的脸面,办公桌、沙发、茶几、柜子都是公司统一购置的聚氨酯暗红色仿木家具,地上铺着米黄色的强化地板。一顶白色的安全帽停在办公桌中间。安全帽的右侧躲着一盆小小的绿萝,稀疏的叶子上粘满了点点斑斑的灰尘。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坐在沙发上,神情颇为严肃。

我摸出衬衣口袋里的香烟,一边走过去一边说:“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这么长时间,我住在城西留下的,到钱江新城有点远,先抽支烟吧。”

办公室里聚集了二十多人。可能是为了便于甄别,项目部管理人员挨在办公室右边,班组的小包头挤在办公室左边。有几个人在抽烟,缭绕的烟雾晃动了日光灯的光线,挂在墙上的项目经理责职牌也模糊不清了。

年纪大一点的警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摇摇手说:“方总你好,我不抽烟的。我姓赵,我们是钱江新城派出所的。现在你们城西留下变成黄金宝地了,这几年房价翻了好几个跟斗吧。”

我斜眼瞟瞟右边的吴德明说:“还行还行,房价是涨了不少。赵警官,你们过来是……我们工地上有个叫赵海生的人失踪了?”

“情况是这样的,”赵警官微微点了点头,用食指画着起伏的曲线,不紧不慢地说,“在十点三十分左右,我们接到市110指挥中心的指令,有个叫赵海生的民工在你们日月大厦工地失联了,我们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年轻一点的警察也站了起来,他挺正胸膛,抬手看看手表说:“报警者是赵海生的女儿,她在上海读大学,报警到现在应该有一个半小时了。”

我眼睛迎着赵警官,脑子在打算盘。杭城的天空抬头就能看到舞动的塔吊,工地上的民工比五月山坡上的杜鹃花还要密,也许赵海生不是我们工地上的民工。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新闻,去年的无效报警和报假警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五十,吃饱了撑的人多得是,那这次会不会有人报假警呢?

我把视线悄悄转移到吴德明的脸上,含糊地说:“赵警官,会不会有人……搞恶作剧报假警?我们工地上没有赵海生这个人,吴经理,是吧?对了,杭州有那么多的建筑工地,也有可能他……不是我们工地上的人。”

吴德明拧着眉头说:“刚才每个班组都问了,两位警官也听到的。”

赵警官用余光扫了一眼吴德明,抬手正了正大檐帽,严肃地说:“电话是赵海生的女儿从大学的保卫处打到市110指挥中心的。在中午十二点,她和爸爸赵海生打过电话,到了五点半钟的时候,电话能打通,但没有人接了。到了七点钟,电话就打不通了。到了晚上十点半,电话还是打不通,所以她就报了警。报警记录上写得很清楚,赵海生是钱江新城日月大厦工地上的民工。”

赵警官说完之后,手臂在空中用力画了一个圆。一道黑影从我的眼前划过。我的心像风吹过的树叶晃了一下。儿子去上大学之后,是很少给我们打电话的。在母亲节的那天晚上,他给妈妈打了个母亲节快乐的电话,妻子拿着手机,眼睛都红了。后天就是父亲节了,从母亲节到父亲节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像远方的空气一样。今天吃晚饭时,妻子捏着筷子对我说,龟儿子失踪了。

年轻警察看到我茫然的样子,也扬起手补充说:“根据他女儿提供的号码,我们进行过定位跟踪,但赵海生手机没有信号了,所以无法追踪到他的位置。”

吴德明眨了眨眼睛说:“人又不是工地上的一只蚂蚁,大家都看得见的。”

我沉思了一下,转身走到班组小包头的前面说:“你们都说一下是哪个班组的,再仔细想一想,到底有没有赵海生这个人,从左边开始说。”

十多个小包头挨个报了自己是那个班组的,他们南腔北调,有的声音大,有的声音小,但都十分肯定地回答,自己的班组,没有叫赵海生的人。

我回过头,睁大眼睛问吴德明:“吴经理,你没有通知水电工的班组吗?”

03

水电工是我的宿命。三十五年前的秋天,我提着一只小木箱,到建筑工地学水电工。今年大年初三那天,我去师父家拜年。满头白发的师父拉着我的手说,我本来不想带你的,你妈来我家时眼泪汪汪的,说你考大学差两分,爸又刚去世,是师娘一定要我带你的,想不到你当上了总经理,这么多年也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头子。回家路上,雨丝斜织,风声如泣。五年前的中秋节,妈妈拿着半个月饼到天国与父亲团聚。师娘也在三年前去世,我连想说声谢谢的机会也没有了。

吴德明知道我年轻时做过水电工。他动了一下眉毛,轻声说:“这个……我……我没有通知他们水电工。”

“啊!”我斜眼刺了他一下说,“赶紧给水电班组的老袁打电话,问一下他们水电班组里,有没有赵海生这个人。”

站在我左边的安全员小孙闪了闪乌黑的眼睛,利落地拨通电话,马上把手机还给我。我接过手机贴在耳朵上,不祥的预感像一只猴子窜上心头,这个失联的赵海生极有可能就是水电班组的人。

小孙退后一步,睁大眼睛盯着我的手机。他应聘到公司上班快三年,长着一张娃娃脸,老家在安徽滁州,毕业于上海的一所211大学,学的是法学专业。虽然建筑学和法学风马牛不相及,但他来公司的第一年就考出了安全员证,今年又考取了二级建造师证,字也写得很有风采,是公司重点培养的苗子。

袁有成的手机过了半天才接通,电话里夹杂着《潇洒走一回》的旋律和跑调了的歌声,他可能在KTV里潇洒。

我提高嗓门问:“袁有成,你们水电班组有没有一个叫赵海生的人?”

“谁,你是?……方总,你好你好,听不清楚,我到门口去打……方总,什么生?”袁有成的嗓门比我还大。我还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赵——海——生——,你们水电班组有没有这个人?”我的手微微抖动,拉长声音一板一眼地说。这时大家屏住呼吸,都在等待一个揪心的答案。

“赵海生?有有,他刚来工地一个月多。”袁有成十分肯定地说。

办公桌上的安全帽好像抖了一下。我赶紧用手盖住手机对赵警官说:“有赵海生这个人,是水电工,我要他的老板马上赶过来。”说完,我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袁有成,你赶快来工地,有人报警,说这个赵海生失踪……失联了。”

办公室里起了一阵骚动。我又横了一眼吴德明,嘴上不说,心里有点窝火。要是他打电话问问袁有成,事情就不会搞得像麻花一样转来转去了。吴德明低着头,嘴巴紧闭,额头的皱纹像几条戏水的鲫鱼尾巴不停地扭动着。

袁有成肯定惊呆了,过了十多秒钟之后,他才回话过来:“不会吧,中午我在工地上就看到过他啊。方总,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我说:“袁有成,不管赵海生的电话打得通打不通,你马上到工地来。”

袁有成说:“好的好的,方总,我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我轻轻地吐了口气,转身对赵警官说:“水电班组的老板马上过来了,不好意思,我们等他一下,你们喝点矿泉水吧。”

小孙上前两步,从茶几上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了赵警官和年轻警察。年轻警察接过矿泉水,侧着头问:“为什么没有把……水电班组的人叫来?”

我瞄了一眼发呆的吴德明说:“水电安装是甲方分包的,不属项目部班组的。”

一只项目就是一个舞台,投标、施工、结算、评奖,幕幕惊心。袁有成这个班组承包人是这样来的:在日月大厦项目签订施工合同的前一天晚上,甲方的一个领导打电话给我们老板,说他有一个亲戚是做水电安装的,老板满口答应了。老板悄悄对我说,这个领导有话语权的,在评标只剩下最后三家入围单位的关键时刻,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拿着我们公司的标书,笑眯眯地点了三下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