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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0年第8期|人邻:燃灯节(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0年第8期 | 人邻  2020年08月24日06:23

1

燃灯的地方在沙沟的一座寺里。漫坡上去,并不起眼的一座寺。这会正是午后,提着酥油灯的牧民陆续从附近的村子赶往寺里。

寺前空地上,僧人用排刷蘸了清水在水泥地上画着什么,近了看,是佛教七宝,佛塔,莲花祥云的图案。僧人前面画,几个牧民跟在后面,按着清水画出的线,每隔几寸摆上一盏酥油灯。

不断有人赶来,越聚越多,他们除了要将自家带来的祈福消灾的酥油灯摆放好,也帮着别人将那些没有摆好的更多的灯一一摆好。也有人从半山的草地上采来一捆捆的芨芨草。天冷了,芨芨草已经枯干,人们将草叶除去,在秆子上裹一层棉花,再涂上酥油,这芨芨草就成了点灯的引子。

这些事要忙碌几个小时,寺里,除了留出窄窄的走路地方,佛殿外面,几乎所有的地方,平地和台阶,都摆满了酥油灯。

2

还不到点灯时候,寺里走走。

左边的配殿里,却有人在点灯。问了,才知道,这些灯是某一家人的许愿,要虔诚供奉一千零八十盏。裹了铁皮的长长的台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排一排的灯。几个人在点灯。有进来的人,也拿起一根芨芨草,从身边的灯点起。我也接过一根芨芨草,帮着点灯。不大一会儿,一千零八十盏灯都点燃了。酥油灯在幽暗中忽忽地亮着,随着门口吹进来的风,火苗忽地高了,一会又低低地给风吹着压着,一会又忽地起来。围绕着灯台,有人凝神,有人合十低头默祷,灯映着人的脸,温暖暖的,似乎另一个世界。

出来,有人躬身拦住,说,请过这边喝茶吧。以为是同行人相识的,问了,却不是。

几个人跟着过去,大殿隔壁一个小院,一间宽绰的灶房里,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灶台案板一边,五六个女人忙碌着。闲聊间才知道配殿里那些灯就是这一家人供奉的。除了那些灯,这一家人还要准备大量的饭食,招待寺里的僧人和来寺里点灯的人。我知道这些藏地人家,自家可以节俭,但来了客人,甚至是陌生的过路人,必定要尽心招待的。时间晚了,有要过夜的,他们会把帐篷里最暖和的位置留给来人。这人离开的时候,主人家还会在来人的背囊里装好青稞炒面、酥油和煮熟的羊肉,把路指明白了,还要牵着马送一程。他们认为,近乎无人的草原上,有陌生人路过,那该是佛的旨意。

几个人喝了奶茶,吃了油果子,谢了,这家人说,晚上记得过来吃饭。

3

天还亮着,转到大殿外面的一处空地,看一座新起的建筑。这房子大约是僧舍,主体已经起来了,只差门窗和里面的装饰。房子一边,堆放着余下的石子。忽然想,这些是无用的石子了。附近的河床上没有这样的石子,应该是从远处运来的。运来,却无用了。整个建筑完工之后,这些石子就会给丢弃在这里。本该成为建筑的一部分,却给丢弃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悲哀的吧,虽然石子本身并不懂得什么是悲哀。但丢弃在寺的周围,哪怕是稍远一些的山坡上,也可以算是好的归宿吧。也许,安歇在寺的周围,是不算给丢弃的。

房子一边空地上,还有一些除去了树皮的原木,有的已经有了斧锯的痕迹。一间佛殿的建造,是需要许多木头的献身的。那些雕刻,千万刀下来,忍痛的木头才有了美丽灿烂的花纹。所谓舍身,疼痛的花纹也是一种吧。万物有灵,以木头这样的迟钝感受,一刀刀下去,木头有如慢慢的经历了严冬之后的春意萌发,如蓓蕾慢慢花开的疼痛,也许这样的体味才是更深的醒悟吧。花开见佛,那些木头的花深深浅浅开了的时候,佛就出现了吧。

山坡往上走,半坡山岩上有白色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据说此真言含有诸佛无尽的加持与慈悲。低头默念几遍。真言一侧,有窄小的白色房子,是闭关僧人的修炼居所。我知道有的僧人在这样的地方独处修炼达至几年,甚至是十几年。为着清心,饮食亦都是着人送上去,放在窗子外面的隔板处,从不见人的。全然的隔绝,历经那样的无数昼夜,修习者才会有超人的感受和思维吧。这孤绝之地,人真正可以跟天宇浑然一体了,尤其是寂静的夜晚,闭关的人偶尔拉开窗子的隔板,看看满天星斗,会有超越时空,神游八级,不复尘世的感受吧。

我已无缘这样的生活了。我唯一可以的是在空旷的草原上,独自夜晚躺着,万籁俱寂,似睡非睡中听见近旁安详的骏马吃草的声音,嘶啦嘶啦的,马的牙齿啃食、拔断草茎草根的声音。那样的躺着,人似乎可以随着夜晚的微风,在月色里漂浮起来,与万物同游,不复为我,亦不复为人,“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了。

4

天擦黑了才会点灯,还有时间,去大殿里看看。正走间,听见里面有吹海螺、铜钦、鼓、镲和铃的声音。大殿里僧人并排坐着,摇晃着念诵着经文,一边操持海螺、法号。念诵一段,要间歇一下,僧人操持的海螺、法号那几样法器就或低或高,最后是镲“擦啦啦、擦啦啦”的声音,用镲的边缘轻叩、摩擦出柔和渐渐低下来的声音,一段诵经才停了下来。

几样法器,海螺是奇异的。内地深处,海螺是难得的,怎么就会来到这里,成为法器,也许是说不清楚的。铜钦是笨拙奇异的号,长达几米,只有最简单的三个低音。音色低沉粗犷,原始质朴。铜钦的声音“呜呜”的,似乎可以让人在空气中触摸到它粗粝的牛皮一样的质感。铜钦的声音似乎是在召唤远人归来,也是恋恋不舍的送别,一直到天边,到来世。

因着几样法器,问一行的人,他说,是为了供养给佛的喜悦呀。想想,是的,尘世之苦,佛也是需要愉悦的。

一会,诵经再起,我退在一边,静观,静听。诵经的僧人背后,站满了牧民,不时有人往前几步,于僧人背后的空处跪下,俯身,磕头,起来,再俯身,再磕。几个四五岁的男孩女孩,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欢愉地跪下,磕头,又欢愉地起来。孩子们磕头的时候,会祈求些什么呢?不会。孩子们的磕头,只是磕头罢了。但他们内心的欢愉一定是满满的。

磕了头的人起来,悄悄给站在僧人身后的这儿的住持格桑一些钱。法器停下来的时候,格桑将那些钱一一分给那些僧人。我知道这些僧人各有各的供养,有来自家人的,也有来自前来祈福的另外一些人的。燃灯节这样的日子,他们一早上就开始诵经,众人供奉的这些钱也是他们供养的一部分。

诵经还在继续。转到大殿后面看看。大殿里除了供奉着酥油灯,也有的铜盏里供着清水。供奉清水,也许是牧民的一时艰难,没有酥油可供,而只能凭着清水一样的虔敬之心。我知道这些清水,每天一早都是要更换的。比起酥油灯,我更喜欢这些清水的供奉,干净,清亮亮,清澈的如婴儿睡着的面孔,更如最初的无知无妄的世界。

转到大殿偏僻一处,冷的缘故,有的清水竟然有些仿若结了冰那样,晶莹莹的。想触摸一下,看看清水有多冷,可是不能,不敢,在这儿,自己的手指是不洁净的。

大殿里的灯盏,一盏一盏之间,那么匀称。这匀称的摆放让人无由地心安。后来有人告诉我,灯盏和灯盏之间,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要留出一粒青稞的距离,意思是太远了不能得到佛的智慧,太近了则不够恭敬。

大殿一角,有粗笨的木楼梯可以上二楼,但不让女人上去,说上面是法堂,只有男人有特别的事情,才可以上去。

二楼上去,左边是一个不大的阁子。阁子有帘子,掀开帘子进去,就是另一个世界。我定定心,轻轻掀开帘子,里面没有人。我一个人进去,安心跪下,还没有默念什么,眼泪就下来了。磕过头,默念了,心静了,脸上的泪也有些干了,心里放下了很多。

下楼,出去,寺前的小广场上,有人仰脸看着天上。一处天空有彩色的云朵,还有彩虹。并没有下雨,哪里来的彩虹?彩云呢,第一次看见,也不像是日光的映射所致。一边有人说,很是奇怪,每年燃灯节这一天,都会有彩虹和彩云。彩虹见过,没有见过彩云,就再次仰脸看,那一朵彩云里似乎有柔和的七色光那样。没有人试图解释,牧民虔敬,觉得就是这样,这一天就该是这样,一切吉祥,怎么能没有吉祥的彩云呢。

5

渴了,一行人去住持格桑的僧舍坐一会,喝杯茶。

格桑忙完回来了。问起僧人们念了什么,格桑说了,我依旧是忘了。因为这经,问起格桑桌子上放着的一部经。格桑随手打开,说,这是藏纸,也叫狼毒纸。用狼毒花的根捣碎成纸浆制作的,因为有毒,虫子不蛀,老鼠也不敢咬。我闻闻,没有什么特别气味,只是心里想,毒性如此之大的狼毒纸,却是印刷佛经的好纸,毒与慈悲集于一体,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一页一页,翻看佛经,字体有黑红两色。格桑见我看得认真,说,黑的是念诵的,红的是注释,只看,不用念的。

喝茶说话间,格桑看看天,说,可以燃灯啦。

天已经擦黑了,外面已经有人在点灯了。有人递给我一根裹着酥油的芨芨草。外面有风,风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又大了。已经点燃的灯,风中忽忽悠悠的,有的忽地就灭了,也有的忽忽一下,似乎要灭了,又着了起来。人们一边点着,灯一边灭着,有的灯点了五六次,着了,又灭了;再点,还是灭了。

人群里走着,也是在灯里走着。海螺是灯组成的,佛塔也是,祥云也是。一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那些灯盏也愈发明亮了。看着这些灯,想,心里有大光明的人才会是这样的吧。

天黑下来了,人更多了。荒寒之地忽然聚集了如许多的人,叫人想哪里有荒寒、有绝境,有人就有了一切,有人有灯就有温暖之境、安和之境。匆匆赶来的人,由暗处向亮灯处走去,身上脸上渐渐亮了,暖了,更亮了也更暖了,似乎那灯的光不仅仅是照在暖在人的身上脸上,那光那暖意更是可以浸透了整个人。

匆匆而来,匆匆而过的人,从没有灯的低处、暗处过来,到有灯的亮处,亮了,亮着,一会离开,人又暗了,在下一处有灯的地方,人又亮了起来。暗而亮的过程,亮而暗了复又亮了起来的过程,这即是慈航吧。宋代的延寿智觉禅师《万善同归集》里有:“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这些牧民于此灯海的穿行,也即是渡“苦津”而入“愿海”的慈航吧。

一会,大殿台阶上,有僧人吹法螺。法螺的声音低低的,呜呜,呜呜,呜呜,似乎是在召唤着整个天地,众生,要幸福啊。

6

晚上快九点了,天更冷了,风也似乎更大了。满地满台阶的灯忽忽燃着,低低俯下又跳起来,有点顽强不屈的样子。风一会起,大了,担心风太大,会把那些灯吹灭。看看,有灭了的,但大多的灯还在燃着。

心有触动,遂在本子上记下——

天要黑了

寒风里

人们俯身点灯

灯亮了

真多

山上山下

比尘世的人还多

 

偶尔风很大

有的灯

点着了

一直燃着

有的灯灭了

 

再点

还是灭了

燃着的一盏盏灯

佛看见了

 

灭了的灯

佛也看见了

佛说

终归是要灭的

灭了

就不点了吧

冷了,也倦了,也似乎有点饿了,再次去格桑的僧舍。格桑说,走,你们今晚住我姐姐家吧。

格桑出门,随手把门掩上,并不锁,我忽然想起这儿的僧舍一律不锁的,只是虚掩着,随意由人进出。

7

格桑的姐姐家不远,就在附近的村里。没有路灯,外面完全是黑的。有车送我们,我心想,若是没有车送,在完全的黑暗中走走,不时回顾一下寺里的灯,也许更好。这样黑的天,才真正是黑夜,可以安眠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城里如今已经见不到了。城市里到处是灯,虚饰的繁华,已经不是世界的本相。没有真正的白天,也没有真正的黑夜,想想,这尘世是可怕的。

格桑的两个姐姐和姐夫都在。这是他的大姐家。很快,肉肠和血肠端上来了。格桑的姐夫用小刀切开,递给我一截。血肠只有六七分熟,还有血水渗出来。格桑说,再煮就老了,不好吃了。

手抓羊肉上来了。格桑拿起一块带腿骨的肉。肉吃干净了,格桑把那根腿骨放在手心里托着,用随身小刀的刀背磕了几下。骨头磕开了,他把嘴唇凑上去,小心地吸出里面的骨髓。我知道牧区的人都是这样,不论贫富,凡带骨头的肉,一定会把肉啃得干干净净,才会放下。他们认为尊重食物,也即是尊重生命,尊重天地万物。

女人给我们端来了吃的,也不离开,就坐在一边,看着格桑,看着自己的男人和我们吃饭。女人们挤在一边,一会往这边看看,小声说些什么,一会谁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就搂在一起大笑起来。我忽然觉得,牧区这些女人挤在一起的亲热,就像是牛羊和牛羊,土块和土块挤在一起、挨在一起那样自然。这种亲密的依偎,这种自然憨厚的说笑,大胆和羞涩,在城里是永远见不到的。

饭后,是茶,边喝茶边跟格桑说点什么。说起磕长头,格桑说,那是很神奇的。一个远处的女人因为什么去一个寺里祈求,许愿要磕一万个头。几天后,她实在是累了,磕不动了,就佯装磕够了,返回了家乡。第二年,她的祈求没有如愿。回来问活佛,活佛看看她,说,你许愿的头没有磕够啊。

忘了因为什么,我问起沙沟这儿的葬俗。我知道随着秃鹫的减少,藏地的天葬也无奈减少了。格桑回说,没有办法,现在也开始火葬了。格桑说,沙沟这儿的人去世,现在是围绕着遗体堆一个小房子,里面放上柴草。自家人不忍,是要请路过的陌生人点火的。点这火的人一般不会推辞,知道这是行善事。火化后,家人把没有烧透的骨头砸碎,和骨灰一起和成泥,做成“擦擦”(泥的佛像)。“擦擦”晾晒干了,就在火葬的地方埋了。到了下一年的祭日,取出一些“擦擦”,送到寺里供上,再供上长明灯。

夜深了,格桑要回寺里,交代姐姐给我们安排房子休息。我们几个人,男男女女,只有一间房子,一张大通铺。也许,在牧民眼中,会觉得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睡觉就是睡觉,哪里那么复杂,男人女人睡在一间房子里才是最合适的。

夜晚,几个人和衣而卧,屏息而睡,由不习惯而渐渐习惯了。我看着黑暗中的窗子,觉得这夜晚也可以是草原上的夜晚。一群男女安然躺在草地上,天当被、地当床,和天地睡在一起,难道不正是最好的吗。一夜过去,天渐渐亮了,看见初升的太阳,看见马儿吃着带露水的青草,鹰在晨雾里飞翔,微风拂过万物,难道不正是最好的吗。

人邻,祖籍河南。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诗集 《白纸上的风景》 《最后的美》,散文集《残照旅人》《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作)《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齐白石》等。诗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获星星年度诗人奖等奖项。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