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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8期|薛青峰:三弟的狗年关
来源:《朔方》2020年第8期 | 薛青峰  2020年08月21日09:18

事实上,过年是从祭祀先人开始的。腊月二十九,去祖坟祭拜,多年雷打不动。纸钱在坟前慢慢化为灰烬,在风中翻飞。风把后人的许愿捎给先人,风携先人回家。先人看到了家族人丁兴旺,看到了后人的生活十分鲜美。

墓地肃穆,总能教会人一些事情。

今年,该出发了。三弟迟迟不到,手机关机。上完坟,我打的直接到狗场看三弟。我推开大门,先伸进脑袋探望。圈在铁笼里的三条藏獒就对着我吼叫,熊掌一样的爪子扑打得铁栏杆哗哗直响。我每次来这里,总担心栏杆没有焊接牢固,狗会冲出来,把我撕个粉碎。三弟坐在轮椅上,缓慢地掀开厚重的门帘,也不管狗,说,你只管进来,铁栅栏又不是纸糊的。三弟的铁哥们周富海从门帘后出来,走到铁笼前,呵斥了一声,狗立刻安静下来。看那情形,狗与周富海格外亲密。

我匆忙进了屋。屋里还有十五条小狗崽子。八条白色的,是名贵雪獒。七条褐色的,是一般的藏獒。狗在追逐嬉戏。三弟在电脑上看狗市行情。

三弟的狗生意还没有开张。三弟守着这些狗崽子。外面扑叫的是狗崽子的妈妈。三弟说他口袋里只有十五块钱。害怕年前有追账的找他,便把手机关了。

三弟养藏獒有一年了。藏獒是世界级珍稀动物。民间传说,藏獒是神犬,可以看穿人世,尤其能看透鬼神,养藏獒能辟邪。而三弟既玩赏不起,也不是为了辟邪。三弟想发财,天天在做发财梦。他闻到钱的气味,便像狗闻到吃食一样扑过去,咬住就不松口。

三弟与我们兄妹没有商量一句,就擅自卖掉了父母留下来的一套房子,在他的铁哥们周富海帮助下买来两条母藏獒。不久又在周富海怂恿下,买了一条母雪獒,远赴青海去配种,几乎花光了卖房子的钱。后来,两窝小狗相差一个月降生,买奶粉和狗粮又要花钱。他就借了高利贷。一拃长的小狗,一天一天像伺候婴儿。狗长大了,就等着变成花花的票子。三弟用手机给狗照了相,发布在网上,留了地址和电话。半年过去了,一条狗没有出手。三弟说,这个年是没法过了。我不懂狗生意,看着三弟陷入困境,束手无策。

我八岁时第一次见藏獒,是在父亲当兵的青海玉树。那狗有小牛犊那么高,我以为是狮子。我既不富有,也没有足够的玩性,对名犬一无所知,身边时常有人说起,我也无意去听。据说有一本写藏獒的小说,我更没有闲心去看。三弟养藏獒了,我才在网上了解到藏獒是犬中之王,西方人称为东方神犬。藏獒的名贵,引起全球的注目,我这才明白三弟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养藏獒。养藏獒是高投入高回报。

钱闹的!

我一进屋,小藏獒就争先咬我的裤脚,仰头瞅我,小眼睛黑亮,像在询问我的来路。尽管小狗的妈妈对我充满了敌意,这些小狗崽子却活泼可爱,令人喜欢。

我说,这些狗这么肥,营养过剩了。

三弟说,必须吃好,卖的时候才有好价钱。

三弟在狗身上耗费的心血都在这间铁皮房里显露出来。案板上放着准备煮的狗食,是从饭店的饭桌上收来的骨头、肉汤。要把骨头砸碎,取出骨髓,掺着麸皮煮熟。桌子上堆放着从狗市买来的精致狗粮。狗粮与加工的狗食搭配着让狗吃。小狗崽长到三个月,要打疫苗。三弟选的是进口疫苗。七十天的小藏獒抱起来已经有些重量了,比一般的宠物狗要大多了。小狗欢实而亲昵地相互厮咬,追逐打闹,屁股一扭一扭,像小绅士一样。看着这些小狗,我想起了与生俱来的事情,贵族就是贵族。举步从容,仪态万方,有王者风范。

三弟长得仪表堂堂,在我家排行老三,人们叫他三狐狸。这个外号安在三弟身上,真是绝了。说起三弟,这是家丑。我们同为父母所生,我从来就摸不透三弟,也从来不看三弟的眼睛。他的话少,但话未出口就先笑。那国字脸上只要挂着狐狸般的微笑,准没好事,鬼点子就来了。作为兄弟,我不说他好,也不说他坏,只能说他浑。二十年前,他私刻公章,让待业青年填招工报名表,以介绍工作为名收报名费行骗,被警察刑事拘留,法院以诈骗罪判他三年徒刑,大哥给法院提供了三弟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医院证明,才执行了保外就医,但是单位开除了他的公职。三弟干下许多不能饶恕的事情,我几乎与他断了来往。说他浑,是碍于兄弟情面,说他是我们家的败家子一点不为过。

三弟失去公职以后,开始混社会,不断惹祸端,制造意外。在此可以说上一二。有一年,他骗取保险,开着一辆即将报废的桑塔纳轿车到铁路口熄火让火车去碾,但没有得逞,反被铁路部门罚了八千元;官司输了,律师费又花了一笔钱。大哥担心三弟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就让他考驾驶执照,兄妹们凑钱给他买了一辆夏利车跑出租。好景不长,三弟突然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那些年,我们兄妹穷得气都喘不过来,没钱送三弟进大医院看病,耽误了治疗期,一年拖一年,拖得三弟的腰佝偻下去,丧失了劳动能力。他走路时,腰部向右边倾斜,看人必须抬起脖子,白眼仁一闪,有股冷光。就是这样的身体,他也不老实待在家里,特别喜欢玩。那一年借朋友的越野车出去飙车,出了车祸,拣回一条命,可丢了一条腿。想起这些事,我是又恨又气又可怜他。同为手足,三弟想什么,做什么,从没有预兆。母亲在世时就常说,老三是鬼,精得很。父亲去世时,三弟八岁;母亲去世时,三弟十二岁。三弟就在大姐、大哥和我家轮流吃住。他坐上轮椅以后,担忧他的生活,我与三弟又恢复了来往。去年年初,他擅自把父母留下来的房子卖了,办起狗场。我们兄妹都觉得三弟挺难的,没人去计较这事。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三弟和他的铁哥们周富海闹着要当兵上前线。周富海走了,三弟体检被刷下来。三弟的风湿病就是那次当兵体检检查出来的。周富海在部队养了八年军犬,转业回来,放弃了组织上给安排好的在公安局养警犬的工作,养宠物经营起狗场,六七年时间,成为这个城市响呱呱的名犬老板。周富海熟悉周边地区的狗市供求情况。关于藏獒,周富海把三弟的耳朵吹涨了,诱惑着三弟经营起狗场来。他租了乡下一个大院落,盖了一间简易铁皮房。夏天闷热,冬天不保暖。我让三弟用电暖。他说耗电量太大,交不起电费。铁皮房里点着一个铁炉子。炉子带了一节不到两米的铁火墙,火旺时,火墙烫手;火封起来,就是冰铁。三弟梦想着艰苦几年,会成为第二个周富海,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受人尊重。

大年初二,大姐和小妹回来,我们聚齐在大哥家,吃团圆饭。饭后,打麻将,说闲话。又说起三弟的狗。话题是这个城市有几个大老板会买这么贵的狗?我们进入不了富人圈,不了解富人的生活方式。有钱人到底在玩什么?只有富人需要狗看家护院,只有权力者需要雇佣保镖。工薪阶层绝对不会花几十万元买一条狗。三弟的狗生意实在没底。因为关心三弟,我上网查了,今年冬天,全国遭受低温雪灾,西北几个大城市的狗市都不景气。三弟却坚持自己的投资会有回报,春暖花开时狗生意会红火起来。他反复说,养藏獒是高投入高回报,风险越大利润越高。周富海养藏獒时两年没有开张,卖不出去一条狗,五六十万投进去,他都快急疯了。到了狗年那一年,广东、福建、上海的老板不断来他家买狗,周富海一夜之间暴富。

我多次听三弟说周富海的狗故事,像在听神话。三弟能有多大的资金投入,能忍耐到几时?他一贫如洗,债台高筑,逼债的等着他还钱,他不敢出门。周富海的原始积累基本完成了,并建立起自己的狗市网络。三弟残疾,每月只靠居委会给的四百多元生活补助和五十元的房屋补贴过日子。眼看着,铁皮房的煤炭顶多再能烧一周。没有炭,铁皮房怎么住?拿什么买狗粮啊?忍耐寒冷,小狗能跟着三弟忍耐吗?春季还有十几天倒春寒。三弟知道大家为他担忧,他说,都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忍耐?大家听三弟这么说,就再不言声,都静静地观赏牌局的发展。三弟口袋里只有十五元钱,玩麻将等于干喘。正式的赌局,开局之前,是要验资的。过年,自己家人玩,不会在乎这些。现在,三弟面前的钱逐渐在增多。我不停地看大哥给小妹使眼色,揣摩他们两人是故意输给三弟。零点过了,大哥就不让三弟玩了,催他回狗场。三弟走后,麻将接着打。

我躺在沙发上睡了,迷迷糊糊,满耳都是洗牌的哗啦声。

约摸四点,电话铃骤响。小妹接完电话,撕心裂肺,快起来,三哥两口子中煤气了,三哥好一点,还清醒,三嫂昏迷了。让我们过去救他们。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一些救护措施,并要拨120急救电话。大哥说,人醒着,拨什么急救电话。我打电话过去,让他把门窗打开,透空气,家里人马上就去。妹夫出门发动车,我穿好衣服,和妹妹一起钻进汽车。在车上,我还是拨通了急救电话。

大年夜的街道安静冷寂。昏黄的路灯打着瞌睡,忽然又睁开冷眼,看着我们的车向三弟的狗场扑去。

凌晨的天气冷得彻骨。车里没有暖气,冷得我们缩成一团。到了狗场,三条狗一齐狂吼,惊动了四邻,灯纷纷亮了。三弟已经把门敞开,门帘用拖把挑起来。我去开窗户,钢窗都锈死了,拉不动。铁皮房前面有窗户,后面没有,空气不能流通,只有开门。三弟坐在轮椅上,在门口等我们。他身上裹着一床被子,有两条雪獒偎依在他怀里。那一条空荡荡的裤管让寒风吹得往轮椅下飘。我看了这情景,心里一阵酸痛。

救护车呼啸着警笛,赶到了,对弟媳展开施救。

弟媳醒过来了。头晕、恶心,浑身无力。屎尿拉了一裤子。医生给她打了一针,说,关系不大,轻度煤气中毒,捂好被子,吹吹冷风,不用住院了。

小妹帮弟媳擦洗,换好羽绒服,扶着她到屋外透空气。

小狗也让煤气打倒了,又吐又泻。这时,精气神慢慢缓过来,在地上漫步,但依然难受得小声呜咽。三弟的头还在晕。我推动轮椅,让他到床上躺着,他说,坐在门口,继续吸吸新鲜空气。我就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三弟那条完整的腿上。三弟说,给狗也盖上,是这两条狗救了我俩。我用毯子的一角把三弟怀里的两条雪獒裹严实,只露出小脑袋。我给它们裹毯子时,它们没有动,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温情,是含蓄,还是感激,我说不上来。

三弟又说,是这两条狗救了我俩。我俩回来,炉子压死了。 你嫂子(指小妹说)困了,屋里冷,就用被子蒙着头先睡了。我把炉子捅开,等火抽上来,没有脱衣服,躺在床上看电视。不一会儿,我也犯困了,迷迷糊糊。这两条狗不停地呜呜哭叫,我听着狗在哭,但眯眯瞪瞪,睁不开眼睛。这两条狗又不断地扯我的裤腿,最后它们干脆跳上床,不停地舔我的脸,舔我的鼻子,舔我的眼睛,舔我的手,边舔边呜呜叫,终于把我舔醒了。我睁开眼睛抬起身,头就晕,恶心得厉害,立刻意识到煤气中毒了。

三弟抚摩怀里两条雪獒的脑袋,然后充满感激地又说,不是这两条狗,我俩今晚就死个球了。

三弟怀里的两条雪獒,都睁着黑亮黑亮的眼睛,温存而安详地听主人叙述它们的义举。我对狗的安详与忠诚既震惊,又敬佩。我安慰三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这就是你的一个转机。这些狗在新的一年会给你带来好运。

三弟斜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是想调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害怕三弟老想死的事情,说些吉祥的话让三弟高兴起来。弟媳说,什么好运啊,不死,就接着受罪。我打开炉盖,火烧得很旺。我说,现在没事了,我们先回,门不要关严,留一条缝。我边说边倒了一盆水放在炉台上。听说,这样防煤气。妹夫笑笑,说,一点科学根据没有,水不溶解一氧化碳。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三。一大早,我去给三弟送饭。大门外停着一辆面包车。我进来,屋里有六个人。三弟躺在床上。救三弟命的两只小雪獒静静地卧在三弟的枕头边。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挺着发福的肚子站在床前和三弟说话,其他的人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那些个小狗在他们脚下游来荡去。发福的人说话的口气硬邦邦的,明显是在威胁三弟。我明白了,这是放高利贷的找到门上来催债了。

弟媳把我悄悄拉出来,指一指铁笼,说,我看着大狗,他们如果对你弟弟撒野动粗,我就放狗咬他们。我说,这哪行?会出人命的。应该报警啊。弟媳说,你先进去再说。

我进了屋。三弟依然躺着,说,荣哥,我昨晚中煤气了,现在还头痛。你坐下来说话,好吗?我最近手头实在太紧,宽限一段时间。容我三个月,春天一到,只要卖出去两条狗,我立马还钱。大过年的,同情同情,容我把这个年过完,好不好?

那个荣哥说,不坐,老板让我们今天不能空着手回去。谁知道,你是不是真中煤气了。谁还不知道你,又在扯谎吧?你一个子也不给,让我们怎么交代?

三弟脸上露出笑容,明显是在求饶:你看我的脸色,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大过年的扯这个谎干嘛啊!

谁信啊?

三弟两手一撑,从床上坐起来,突然厉声大叫,他妈的,你爱信不信,哪有你们这样过年来收账的,自古道上没有这样的规矩。你带来这么多人,我这个样子,不值得你们动手。要抱狗,可以,但是抱走了,不要再抱回来。强行抱走的狗,一只也养不活。我那一点款子,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吗?你们听外面大狗的吼声,非要那样做,你们几个人能不能完整地走出这个大门,就难说了。你们一进来,狗就嗅出你们是干啥的。

荣哥冷冷地盯着三弟,三弟的目光也不示弱,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屋里的空气凝固了。荣哥围着三弟的轮椅转了几圈,突然一挥手,说,那就不客气了,抱走两条狗,回去复命。

叫荣哥的弯腰抱起救三弟命的那两条雪獒。

这两条不行,刚打过疫苗,恐怕养不活。你抱那两条。三弟指着地下欢跑的两条黑狗,诡谲地说。

荣哥抱起狗,说走,跟他来的人呼啦啦随着他的脚步跨出门外。铁栅栏里的三条大狗又猛烈地吼叫起来。弟媳在一旁看着。三条大狗依然把铁栏杆扑打得哗啦哗啦响。催债的都回头瞅三条凶猛的大狗,急急忙忙离开了。

三弟对着他们的背影:呸,下三烂,来这一套。妈的,有钱,也不给。

我劝三弟:行啦,把他们打发走就行啦。这些人像黑社会的。

三弟不服,向我瞪眼睛,说,黑社会咋了?我说,你借钱养藏獒,是为了把日子过好,不是和这些人结怨的。你看你,怂脾气又来了。

三弟就是这样,说话办事不留余地,从来不是温和地商量,明明欠人家的,他倒有理了。

我记得,有一年也是过年,我和三弟有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我说,你这个人让人感到危险,不知你在社会上怎样交结朋友的。比如,有一次,他被人骗到柳州搞传销,回不来,是大哥汇了几千块钱,人家才放了他。又有一次,他从银行透支了上万元,没有按期还上,银行报案了,随即三弟被警察拘留了,又是大哥和我凑够了钱,才把三弟捞出来。今天,看到这样的阵势,我感到危险在招呼三弟。

第二天中午,我去给三弟送饭。三弟刚端起饭碗,荣哥又带着人来了。一个人提着一个蛇皮袋,一进门,就把袋子口朝下一倒,倒出两条死狗。

三弟愣了一下,急忙递给荣哥一支烟,脸上即刻挂出狐狸一样的笑容,昨天我说啥了?强抱的狗,一只也养不活,你还不信。

荣哥怒气冲冲,一把把三弟从轮椅上提起来,骂道,你妈个逼,三狐狸,你是不是成心的?你今天不给现钱,老子就不走了。

三弟很沉稳,说,荣哥,请你把你的脏手放开。你给谁当老子啊?你养我这个残疾儿子吗?我一无所有,认你为老子,倒是我的福气啊。

三弟在轮椅上坐稳后,从坐垫底下抽出一把匕首,扔到地上,阴阴地笑着说,荣哥,这把刀给你,你看着办吧。

周富海来电话说包头一个老板要两条雪獒,让送过去。他强调说,要年前看好的那两条雪獒。电话的声音很大,我可以听到。三弟沉吟着,没有立刻答应。周富海在电话那头喊起来:到底卖不卖,给个痛快话,磨磨叽叽的,我可是搭着人情给你牵的线。三弟勉强回话说,好吧,什么时候去送?周富海说,今晚等我电话,明天我们出发。

这让三弟为难了。周富海看好的两条雪獒,正是救三弟命的狗。年前,这两条雪獒刚满月。周富海领人来看过,说还太小,再养一段时间。如果换狗,瞒不过周富海的眼睛,那家伙是养狗的行家,并且已经给这两条雪獒做了记号。

一天一夜,三弟坐在轮椅上没有话。狗给了三弟第二次生命。用救命之犬,换个好年关,三弟内心一定很煎熬。弟媳反复说,你这样,那就不卖了。三弟还是不吭声。弟媳往地上撒了一把狗粮,小狗们立刻欢实地争先嗅着鼻子,在地上寻吃的,仿佛狗不是用眼睛寻,而是用鼻子在嗅。我们观赏着狗的吃相。

这时,三弟说,这两条雪獒不对劲,愣愣地站在那发呆。为啥不吃东西啊?可能发烧了。你把体温表拿来。

三弟分别把体温表塞进两条狗的肛门。等把体温表抽出来,他一瞧,吃惊地说,在发烧。他略一停顿,问,家里还有退烧针吗?没有了。弟媳回答。三弟说,你赶紧去宠物医院拿两支退烧针来,这两条狗的命一定要保住。哥,你身上有钱给她点。三弟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掏出一百元。弟媳出去买药了。我看着三弟的举动,心里一揪一揪的。显然,三弟看着狗病了,有些慌张。发烧可以要狗的命。让荣哥抱走的两条狗就是发烧死掉的。

药买回来,三弟给狗打上。打完针,三弟轻轻地说,卖了,卖了,两条都卖。他自言自语,显得很焦虑,像喉咙里有一种坚硬的东西在翻滚。此后,三弟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地方,就坐在轮椅上,抱着两条狗坐了一夜。

一夜无事。狗的烧退去,又机灵起来,开始撒欢。我去的时候,三弟已经给两条雪獒洗完澡,雪白雪白,漂亮极了。这两条狗是兄妹,它们还不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就换主人了。藏獒长到七八个月就成熟了,最好在两三个月出售。这两条狗七十天,是最佳时机。三弟行动不便,让弟媳跟着周富海去。我想了解周富海是如何进行狗的交易的,就要求一起去包头,并借了一辆车。三弟说,这样更好,那我开车,咱们一起去。我有些不放心:你一条腿能开车吗?三弟说,没问题,你以前又不是没有见过我开车。出车祸以后,三弟已经有近十年没有摸方向盘了。他的一条腿在方向盘下又是离合,又是油门,又是刹车地在忙乎。我提心吊胆,觉得自己是在帮三弟向命运下了一把赌注。两条雪獒兴奋得不得了,在车里四处嗅,趴在弟媳的脸上亲昵。我想,狗还以为是出去旅游呢。

在约定的地点接上周富海。车上了高速公路,向包头驶去。弟媳和周富海开玩笑说,哎哟,终于穿上新衣服了。周富海高高的个头,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板笔直,像仪仗队员,年轻时一定是那种帅哥模样的小伙。其实,我觉得他的衣服并不新,也不时尚,尤其不整洁。我不明白弟媳为什么要这样夸他?是不是平时他不修边幅,很邋遢?周富海说,衣服新,有什么用,嫂子,你也不给介绍个对象。弟媳说,真想啊?周富海说,那当然,挣钱为什么,享受呗。他们说着闲话,开着玩笑,没有深浅。周富海坐在我身旁,浑身散发出一股狗圈的味道。我觉得,他的脸和手都没有洗干净。周富海像狗一样两手搭在正驾驶与副驾驶的空挡之间,说他的狗经,说他出入本市最高级的饭店,与某某老板吃饭的情景,一桌饭,喝光了七瓶茅台酒,抽了两条熊猫烟。老板喝得似醉非醉,才好谈生意,不讨不还,一口价,痛快啊。

三弟不喜欢周富海的油滑,说,你看你那怂样,身上哪有当过兵的样子、净说些不沾边的话。到底要狗的是什么主啊?

周富海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酒场上有生意,我许多信息就是从酒场上摸来的。老板醉了,我不能醉啊。哟,人家是包头一个大矿主,开了十七个煤矿,有上亿的资产。道上都叫他四哥,我与他认识好多年了,以前没有少买我的狗。现在我的狗没有了,兄弟就帮你卖。现在这个世道,谁开煤矿,谁就最有钱。那煤哗哗地跳出井口就是钱,一天的进项就有几百万。四哥豪气得很哪。你最低价要多少啊?

三弟说,一条狗不少于十万。

高了吧?十万,谈不成。

三弟说,你是不是已经和所谓的四哥定好价钱了?

周富海不直接回答三弟的问话,而是说,四哥向我要狗,说他儿子年前犯了事,用这两条狗去打点。但要我给道上的人说,是送他的。四哥人气旺,以后还可以给我们介绍新买主。哥哥,做人不要太死,做生意也不能太狠,能留余地就留些余地,是给自己留的。两条狗,我们要价十八万,不得少于十五万,四哥答应就成交,不行,我们就回来。三狐狸,你看这样成吗?

三弟沉吟了半天,说,行,就按你说的办。

那给我提成多少?周富海摊开话题。

三弟说,按规矩,百分之十。

周富海嘿嘿一笑:我做你的中介,没错,保准赚钱。哥哥,你先不要着急,春天一过,你那几条狗都能出手。

车里的空间太小,不够狗玩耍。一会儿,狗就厌倦了这么远的路程,也有可能狗晕车,躺在弟媳怀里呼呼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我觉得周富海在揣摩三弟的心理。三弟怎样经营起狗场的,周富海一清二楚,他帮三弟养狗,三弟有多少家底,他更是了如指掌。三弟现在是山穷水尽了,他怎样盘算这笔交易,都行,三弟都会依着他。周富海现在是三弟的救命稻草。将要进行的买卖,狗知道吗?即使藏獒是神犬。

事情谈妥了,周富海放心了,又大谈特谈他的狗经和狗市,从西藏谈到美国,从青海谈到西安,似乎世界上所有的藏獒他都见过。其实,我在网上查过,上品纯种的藏獒出在西藏河曲地区,目前,这样富有王者血统的藏獒很难找到,那是天价。像周富海、三弟他们这些人养的藏獒都是杂种狗,不过就是有一点藏獒的血脉,让有钱人给炒作起来。我想到这些,就把目光移向窗外,看着外面急速移动的雪野。前十天,风雪大,路封了,高速公路是在年前才通车的,路面的积雪已经铲干净,堆在护栏外。天依然冷,雪一时不会融化,残雪黑乎乎的,脏。远处,白雪皑皑,大地苍茫。不知怎么回事,看到雪原,我脑海里突然冒出美食、温暖、房间、灯光、音乐……

进了包头市区,周富海领着我们七拐八拐,到了一片豪华住宅区,停在一个宏伟的大门楼前。大门两侧蹲着两个石狮子。周富海说,把车停在墙边,不要挡住门,挡着四哥的财路,狗卖不出去,还要遭到一顿臭骂。我和嫂子进去。他抱起一条雪獒要下车。三弟说,等等。三弟轮换着抚摩两条雪獒的脑袋。狗很灵,预感到是告别,两个前爪紧紧搂住三弟的肩膀,伸出舌头不断舔三弟的脸。三弟的手不动了,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狗又舔他的手。周富海硬把狗拉开抱走,弟媳抱了一条,他们下车去敲门。

过了有半个小时,周富海拿着手机出来,坐进车里,说,四哥喝酒去了,让我们等一会儿。狗他要,没问题。他们家坐满了人,都是大大小小的煤矿老板,来给四哥拜年。他们都喜欢这两条狗,四哥的女儿尤其喜欢得了不得。他们问我价格,我说一条十万。可能有两个人有要的意思,到时我让四哥给促一促。周富海掏出烟给三弟,三弟不要,他就自己点了一支。其实,三弟的烟瘾很大,此时能忍住不抽,是有些反常。周富海闲着无聊,吐出一个腻歪的烟圈,说,你看门前这两个石狮子,一个狮子屁股底下压着八千八百八十八元,那是发发发发啊,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不是秘密。你要是缺钱,来撬狮子吧。他诡秘地笑笑。实际上,他的话一点不可笑。他说,在这里,没有四哥办不成的事情。周富海替四哥炫耀,没有起到任何震动作用。三弟不说话。我也不言声。他就推开车门,又进了四哥家。

一会儿,他们又出来了,坐进车内。弟媳说,不行,狗在人家又尿又拉,还是出来等吧。

来了一辆奥迪车,是四哥的儿子开的,周富海下车去打招呼。来了一辆宝马车,是四哥的老婆开的,周富海再下车去打招呼。四哥的老婆说,他快回来了,你等等吧。周富海想跟着进屋,但四哥的老婆手一甩,大门关上了,差点碰周富海的鼻子。周富海并没有感到尴尬,坐进车里继续赞美四哥。又来了一辆本田车,我问,是不是?周富海说,是四哥的二哥。

我们等待这笔生意成交,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又陆陆续续来了四辆小车。我不识车,三弟一一说了,都是上百万的名车。车来车往,有的一会儿就开走了,有的停在墙边。周富海说,都是四哥的兄弟和姐妹开的。我们在等四哥,实际上是站在富人家门外,看名车展览,看一种气派。有了钱,玩什么都成,想玩什么,就有什么。

四哥终于回来了。他开着一辆英国出产的越野车。他喝酒了,看样子没有喝高。弟媳说,他们家有一个四哥得的沙漠越野拉力比赛二等奖的奖杯。周富海羡慕地说,那是多么疯狂的生活,四哥玩得才酷呢。说着,抱起狗下车去迎四哥,弟媳也抱着狗站在他身后。三弟和我坐在车里。

四哥留着艺术家的长发,头发有些自来卷,果然既酷又潇洒,腆着发福的肚子下了车。周富海大声叫着四哥。

四哥看到狗,赞美说,好漂亮啊。

周富海介绍弟媳说,这是我姐。

四哥点点头,说,好吧,把狗留下。给你十五万怎么样?

周富海立即说,四哥爽快。

四哥先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捆钱放在后备厢,面值一百元的,接着又掏。掏够十五捆钱,往周富海怀里一推,说,这是你的了。周富海把狗放在后备厢上,狗立起前爪,要让弟媳抱。弟媳一左一右,抱了两条狗。

我从后车窗盯着周富海。他笨手笨脚地抱着十五捆钱。

四哥又从一捆钱里抽出二百元,给了弟媳,说,你们加油吧。

四哥抱起两条狗。狗呜呜叫了两声,非常沉闷,不让四哥抱。四哥强行抱起,狗趴在四哥肩头,看着弟媳。我没有养过狗,但经过几天的观察,似乎也懂狗了。此时,我看到狗的眼神无奈而迷乱。这时,三弟不看四哥,也不看两条狗被四哥抱走的情形。他眼里闪着泪花,把目光投向别处。

周富海和弟媳跟着走了几步。到了门口,四哥回头,说,你们回吧,天晚了。大门砰一声关上了。

等了三个小时,这趟买卖还算顺利。周富海和弟媳坐进来,车就开了。周富海急忙数出自己的一万五千元的提成,把余钱给了弟媳。

藏獒是安全与富有的象征。我跟着三弟来看这场狗的交易,感觉到像没有见过钱一样。我是中学教师,从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钱,更没有一张一张亲自数过。没有摸过巨款,当然体会不到手纹磨擦纸币的感觉。我要一下子数这么多钱,心跳一定会加快,手也会抖,说不定一遍数不准,还要数第二遍。我一年的工资收入满额也就是四万。富人买两条狗送人,只是小小的打点。三弟不要命的抓钱。在一年的养狗生活中,终于抓到十多万元钱。拿到这些钱,三弟理应赶紧买一些生活必需品,理应赶紧去买煤,理应去还债务。

现在正在过年。回到家,三弟给了侄子、侄女、外甥女每人二百元压岁钱。我女儿不要叔叔的钱,她知道叔叔的困境。孩子看我,我点头示意她收下。孩子从没有得到叔叔的压岁钱,而今年得到了。看着三弟往侄女口袋里塞钱,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堵在心口。

元宵之夜,大家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觥筹交错。唯独三弟沉默着,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点了一支烟抽着。

两条狗卖出去了,开门红,是个好兆头。三弟为什么还高兴不起来?大家都问他想啥呢?三弟一笑,转动轮椅离开饭桌,去看电视。到了九点多,大家出去看花灯,都想推着三弟一起去热闹。三弟不去,说一个人在家看电视。

弟媳说,他不去就不去,我知道他哪一根神经又犯浑了。弟媳悄悄对我说,他这两天连着从噩梦中惊醒,不是放高利贷的把他捆在轮椅上用缆车吊到山上,然后推下来,就是有人放毒把他的狗毒死了。昨天晚上梦见那个四哥开着越野车从身上碾过去,他惊醒过来,说那两条雪獒死了,躺在他怀里。警察来抓他。这两天,他特别害怕电话铃响。

三弟这个人做事从来不计后果,也不听人劝,又是个好高骛远的主儿。这次他担忧了。可能是三弟的第六感觉很灵。传来消息说,给三弟放高利贷的幕后人就是周富海。三弟不信,说他俩是多年的哥们。不几天,又传来消息说,年前,包头煤矿发生了打群架的斗殴事件。一个人被当场打残疾,那人是当地公安局长的儿子。煤老板四哥说他儿子年前犯了事,需要用名贵的雪獒去打点,就是指的这件事。

狗卖出去不到一个月,四哥打电话让周富海立刻去包头。周富海以为四哥又给自己介绍买主了,屁颠屁颠地去了,才知道不是好事。是那两条雪獒,几天不吃不喝,绝食死了。

随后,周富海就来找三弟。他拄着拐杖,脑袋和胳膊都缠着绷带,说是被四哥的人打成这样的。他骂着:三狐狸,操你妈的,我为了你,差点也和你一样成残疾了。三弟一声不吭。但我从三弟的表情看出来,他内心十分恐惧。周富海大声嚷嚷,暴跳如雷:狗死了,你他妈的,可把我害苦了……

春天来了,但三弟没有享受到春天的阳光。所有的狗在一天中午他出去吃饭的空隙被偷光了。

三弟快疯了,到处找周富海。

周富海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作者简介

薛青锋,原籍陕西大荔。1960年出生于青海玉树。二级作家,宁夏理工学院副教授,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石嘴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石嘴山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出版《被雨淋湿的眼泪》《回家的门》《沙湖奇景》《艺文舟楫》《移动的故乡》五部散文集。作品荣获宁夏文学艺术奖、《朔方》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