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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4期|索耳:乡村博物馆(节选)
来源:《花城》2020年第4期 | 索耳  2020年08月21日0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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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我说,“二十多年前,是你的姐姐打造了乡村博物馆的雏形。”当然是这样,没错!他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陶器上面,说,包括那个想法,二十多年前,那个建造一间中国的乡村博物馆的天才般的构想,也是源于他的姐姐,是她把这个构想告诉了我和张牯,在我们两人心里埋下了种子,虽然那个时候,我们俩对此一无所知,也根本无法理解她,随着岁月的流逝,那颗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才渐渐意识到,那个构想的天才性,中国确实急需那样的一间博物馆,只有那样的博物馆,才能挽救我们逐渐消逝的乡村文明,挽救我们的王摩诘和陶五柳,所以我们俩才费尽心思地去把构想变成现实,即便在今天,博物馆建成以后,仍然是一项超前的、超越了大部分人认知的举动,更别提二十多年前,张牯的姐姐第一次把这个想法告诉我们,并且用陶土烧制成它的雏形,把这样一件怪模怪样的造物,呈现在我们面前,我和张牯两人瞬间傻眼,是啊,我都记起来了,一切都源于张牯的姐姐,那敏感而叛逆的独特心灵,在我们这个地方,不,应该说,在全中国的范围内,都属于百年一遇的天才,所以势必会遭到大多数人的憎恶,哪怕是我和张牯,我们三个曾经亲密无间,即便是这样亲近牢固的铁三角关系,我和张牯也会感到某种看不见的隔阂横亘在她和我们之间,就因为她的想法实在是超出我们太多了,就像一座金字塔,塔尖的宝石和塔底的尘埃之间,不存在交流的可能,那时候她跟我们聊起那些想法,无异于鸡同鸭讲,我们当时的脑袋里装的只有漫画书、网络小说、色情影像以及校门口五块钱一纸袋的鸡蛋仔,渐渐地,她也变得沉默了下去,放弃了同我们交流的愿望,不过我们现在能领悟到,那种和最亲密的人无法交流的痛苦,乃是世界第一等的痛苦,她一直以这种痛苦为食,因为她的天才性,遭到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就连她的穿衣打扮,家人们也不能忍受,当时她十六岁,个子高挑,却还是像个假小子,留着跟一截指头那么长的短发,穿着男孩爱穿的白恤衫灰裤子,说话也大大咧咧的,用现在城市人的眼光来看,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二十多年前,在我们那个地方,保留了最纯粹的文化传统的客家乡村,这样的打扮和举止绝对是不合常理的,是绝对不符合一个女人的规范的,而张牯的姐姐,就是故意要挑战这样的权威,和家人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她跑到山上去躲了两周,她每次都能躲很长时间,因为我和张牯会给她带零食,让她不至于饿死,每次放学后我们去找她,她都显得很开心,给我们跳上一段无聊时琢磨出来的舞蹈,或者,展示那些她用石头刻出来的壁画,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古怪而快乐的时期,也许我们都预知到,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尤其是张牯的姐姐,比所有人都要敏锐得多,更能捕捉到黑暗中蟹行的云霞,所以跟我们在一起时,总是迸发着最热烈的激情,又唱又跳又跑,嘴巴也从没停下来过,一直在拼命和我们聊天,故意逗我们大笑,而我和张牯也配合着她,因为如果我们不配合,她在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到配合的人了,在这之后不久,我就碰上了那场意外,一场车祸让我忘记了这些,然后被送到首都去,跟这个乡村断绝了联系,我们最终会分离,但那次意外让我们分离的时间稍稍往前靠了一点,事出突然,我的少年记忆到此终止,很快被新的记忆所覆盖,我们三人甚至没有正式告别,而现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以奇异的方式重逢,也都是因为她的那个构想,建造全中国第一间乡村博物馆的构想,把我们绑在一起,而且构想现今已经变成现实,我手里捧着的,正是当年她亲手制作出来的博物馆的模型,在手中捧得越久,关于张牯姐姐的记忆就越清晰,直到张牯突然走过来,把陶器抢了过去,我才惊醒过来,注视着面前这个瘦黑的中年男人,问道,他的姐姐现在在哪里,他回答说,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不信张牯会不知道这个,因为他是她的弟弟,但是张牯马上反驳说,任何人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当她决定切断所有联系,就是在她十七岁那年,也就是我出事后一年,她离家出走,没留下什么信息,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一直到现在,就像从世界上蒸发掉了,即便不是真的蒸发掉,我们认为她蒸发掉了,那也就成了一个事实。说到这里,我顿时回想起刚才张牯指给我看的他姐姐的房间,那里一尘不染,所有痕迹都被清除干净了,可以说是他哥哥的房间,也可以说是他妹妹的房间,说是任何一个人的房间也不会引起怀疑,因为那里没有任何痕迹,如同他的姐姐,已经从他家人的记忆里驱逐出去——被橡皮擦拭过的铅笔字,不存在的人。但是至少我们记得她,我对张牯说。你曾经也把她忘了,只是十分钟前刚刚捡回来,张牯说。他没说错。善于忘却是人类的热病,不管是故意忘记的,还是出于什么意外,忘记真是太容易做到了,跟穿衣吃饭一样简单,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确实一点也不曾记起她,很奇怪,又很正常,这时张牯突然说:可她一直记得你。我本来想说点什么,张牯却从陶器底部抽出来一个本子,跟变戏法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他说陶器里面是镂空的,类似储钱罐,底下有个口子,可以装进东西,接着他把那个本子递给我,是一册蓝皮的记事本,不厚,边缘有发霉的痕迹,拿在手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这是他姐姐的日记本,张牯说,并鼓动我去打开它。虽然深感不合适,但我还是忍不住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满了她的字迹,好像我从未见识过她的字迹,特别是写在日记本上的、私密性的字迹,具有某种特别的魅力,吸引我往下读,一页页地往后翻,在我看来,她的日记里不外乎记录了两种内容,一种是我不感兴趣的琐事,最日常最真实的琐事,她有能力去还原它们,比如吃香蕉,从外观、手感到剥皮、入口、咀嚼、吞咽,最后连废弃的香蕉皮的香味,她也记录得一清二楚,比拍摄照片还要真实形象,这部分我快速地翻过去,日记的另一种内容,则是我根本无法理解的呓语,或者说,严肃的思考片段,有的只有一句话、一两个词语,有的是密密麻麻的长段,每个字都是我认识的汉字,组合在一起就让人摸不着头脑,这部分文字我同样快速翻阅过去,直到最后一篇,我停下来,盯着这些字迹,屏住了呼吸,因为这篇文字竟然是写给我的,里面出现了我的名字,准确地说是我的昵称,铁狗,用乡音读起来是如此亲切,这个只属于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昵称,除了我,世上再无第二个人可指代,所以我紧盯着这篇文字,心跳加速地读下去,铁狗,张牯的姐姐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昨晚我梦到了洪水,这事不常见,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干旱的半岛,我说的不仅仅是气候,我们的干旱在于方方面面,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旱魃,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了,每次跟人见面,我都能看到它那双青豆般贼溜溜的小眼,还有它笑起来时,比蟾蜍的叫声还难听。为了躲开这副丑陋的面孔,我只能尽量避免和人接触。笼罩在我们这块地方上空、所有血红的偏见和浮躁都跟这个怪物有关,几百年来,它越长越大,跟人的身体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要是有一天它不在了,大家反而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了,这正是我最伤感的地方,这种无形的杀戮,比现实里把一个不爱读书的男孩贬得一文不值,或者把一个婚后的女人关进家庭的牢笼里更加残酷,正因为能看得到它的过去,所以未来的图景也多少预料得到,它不会消失,只是会变成化石,隐藏在时间的花丛里,幸好,在和人们的认知的赛跑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处于上风的,人们最擅长的事情是忘却和重建,忘记昨天说的话、做过的事,然后今天再重新说一遍、做一遍,绝不疲劳地进行着关于重复的游戏,意义不在于重复,而是重复中所逐渐流失的那一部分,人心的旱魃也会如此,在一代一代的交替中褪去它化石的光泽,变成人们身上一个普通的疤痕,只有这样,我们才有理由去纪念它,用那些失传的语言,把关于它的记忆重组起来,把它放进橱窗里而不是身体里,只有这样观看它,才能免于它的伤害,就像被收藏起来的天花病毒,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艺术品,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十年、二十年或者下个世纪,反正不会比这里的副热带高压持续的时间更长,在这块红土地上,大家每天都盼望着雨水而非洪水,他们的诉求跟几百年前没什么分别,所以旱魃能够控制他们的诉求,进而压抑他们的思想,也许这个梦是一个契机,有本书上写过,人一生中最多会梦见三次洪水,每次都预示着新的转折,只是这个转折对我来说,迟了那么一步。铁狗,我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及时向你表露心迹,在你还没有清空一切,远离我之前,把那个最纯真的奥秘告诉你,我每天都想你,尽管你的脸庞会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模糊,但我相信,那场忘却的大洪水来临之时,它把每个人都涤荡得一干二净,而我仍然能在旋涡的边缘,抓住你向我伸出的手。璐。署名是她的名字,日期恰好是我去北京的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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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中间节选,小说原文未分段)

作者简介

索耳,1992年生于广东湛江,毕业于武汉大学。编过杂志、做过媒体、策过展,现居北京。小说见于《钟山》《山花》《长江文艺》《鲤》《ONE·一个》等刊。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押沙龙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