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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与寓言:评“地球之种”二部曲 
来源:“星云科幻评论”微信公众号 | 钟天意  2020年08月19日09:14

《播种者寓言》《天赋寓言》

作者:奥克塔维娅·E.巴特勒

译者:耿辉

天地出版社

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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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裔女作家奥克塔维亚·E·巴特勒在科幻界颇负盛名,她的创作生涯狂揽了包括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等多个大奖,更在逝世后入选了“科幻名人堂”。不过惭愧的是,我对巴特勒的作品了解并不多,此前也只知道《血孩子》罢了。虽然《播种者寓言》《天赋寓言》这二部曲是我第一次接触她的作品(因为它们的故事高度连贯,所以两部并做一部,以下均简称为《寓言》),但翻开没多久之后,我就被它吸引了——吸引我的并不是上述这些光鲜的奖项,而是小说惊人的预见性。吴岩老师所作的序言中这样概括小说的梗概: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2024年。此时,最后一个航天员的尸体正从火星被运回地球。地球则在走向明显的衰败。在美国,政府虽然仍存在,但社会道德沦丧,自由葬送了秩序,主人公必须建立起小社区才能抵抗外部的无恶不作。但社区保护不了他们,孤岛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序言里还没写到:在大选期间,美国人在蠢货和疯子之间最终选了一个疯子——一个狂热的基督徒,终日高呼着要让美国再次崛起;手段则是对内大搞宗教裁判所,对外四处挑起战争,以转移国内矛盾;那时的美国已无暇关注太空,昔日的科研机构被政府打包贱卖;阿拉斯加因为极端的气候变暖而成为了一块宝地,最后干脆脱离美国独立,还和美国发生了一场战争……

我不说这个虚构的美国和现实究竟有多像,但在读它的时候,耳畔似乎总能响起“西雅图自治区”的枪声。很多科幻小说都会把“预见未来”之类的话印在腰封上,但至少在我看过的所有科幻小说里,《寓言》是最名副其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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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介绍这两部小说的梗概吧:《播种者寓言》的故事开始于2024年,女主人公劳伦·欧雅·奥拉米纳十五岁,生活在一个还算安全的小社区罗夫莱多。所谓的安全,指的就是在巡逻队与高墙的保护下,它还能勉强保留一个社区的样子。虽然经常会有人被暴徒和劫匪绑架或杀害,不过还不算太多——大概每个月一次,像是给死神的贡品。她的一个弟弟基思迷信丛林法则,认为自己可以在外面的世界过得如鱼得水,于是离家出走成为了暴徒;但短暂的光鲜过后,便被仇家以极度残忍的方式虐杀了。

因为劳伦的父亲是一名牧师,在耳濡目染之下,劳伦自幼便对宗教有深刻的思考;但她没有选择继承父亲的衣钵,而是凭借自己的思考创建了新宗教——地球之种。这个宗教认为“上帝即改变”,有些像基督教与泛神论与东方哲学的结合体,坚信人类的救赎在于飞向太空。她下定决定为自己的信仰奋斗终身,然而还未来得及动身,一群嗑药的暴徒便打着劫富济贫的大旗彻底攻陷了社区。包括劳伦的家人们,大部分人都罹难了。于是劳伦和两个同伴一起,毅然踏上了自己的传教之路。

在路上,她目睹了更多的死亡与暴力,直到与年纪足以做自己爷爷的班克尔相识并相爱,最终喜结连理。利用班克尔贡献出的一块土地,劳伦建立了地球之种的第一个根据地——橡子社区,并成为了社区的精神领袖。

橡子社区是一个久违的,真正的乌托邦。置身于其中的的劳伦很容易让人想起阿特伍德笔下的“疯癫亚当”,而《寓言》与《疯癫亚当》两部小说相同的结构——在叙事中穿插作者虚构的圣典引文——更容易强化读者的这种印象。但区别在于,《寓言》是用日记体写成的。对读者来说,疯癫亚当是个不可捉摸的圣人或先知,而地球之种的劳伦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们能通过日记看着她一步步从凡人成长为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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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寓言》的故事紧随其后。橡子社区是劳伦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也是她给自己的成人礼。尽管在她的日记中,社区笔下的生活与外界相比静谧而美好,但作为读者,我们都清楚这一切都是不可靠的。暂时的和平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当把小说捧在手里的时候,后面沉甸甸的重量在不断地提醒着我们这一点。

橡子社区果然被暴徒摧毁了——这一次的暴徒们的旗帜是铲除异端。新上任的美国总统杰瑞特是个宗教狂,他麾下有一支所谓的“十字军”,在美国大搞宗教审判,不受任何法律约束。这群人将社区夷为平地,并在原址上建立了集中营。包括班克尔在内的许多同伴都在当天遇难了。劳伦和其他幸存者在其中过了一年多的劳动改造生活,她年幼的亲生女儿则被十字军带走,并送到一个纯正的基督教家庭中抚养,以避免她“邪恶异教徒”母亲的影响。

劳伦在集中营里一直隐忍着,直到一场天赐般的山体滑坡摧毁了十字军的指挥所。她抓住时机,发动起义杀死了剩下的十字军,然后再次踏上了旅程,一面继续传教,一面则要寻找自己的女儿——而这时已经是2035年了。这场旅程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长征,故事的讲述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在这部小说中,除了劳伦的日记以外,又增加了由劳伦女儿艾莎·维尔和劳伦弟弟马克的视角展开的文字材料,以反对者的角度完善了劳伦的一生。马克在罗夫莱多陷落之日与劳伦失散,在外面颠沛流离,甚至在奴隶贩子手下做过性奴。他走的是和劳伦完全一样的荆棘之路,但遗憾在于方向不同。他最后成为了美国基督教的一名牧师,是劳伦的亲人,也是她的敌人;劳伦与女儿迟迟无法团聚,马克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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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有名有姓的出场人物不少,但读了几章之后,我就放弃了去记谁是谁。除了主角外,几乎所有人的结局都是死于暴行:被枪杀、被烧死、被轮奸、被酷刑折磨、重病之时无药可医……所有小说中提及的家庭都是由几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拼凑成的,所有小说中的人物都失去过一个或以上亲人。这种对暴力铺陈式的书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

但不同于麦卡锡将血肉幻化成诡谲的意象与幻梦,巴特勒用平淡写实的日记所记录的暴行反而更令人心惊。同样是书写暴力,前者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残忍之余甚至带几分戏谑,让人联想到血肉与内脏的质地;而巴特勒的不同并不仅在于她专属于女性的温软笔触。在小说的设定中,劳伦患有“超共感综合征”——看到别人在受苦,自己就会感受到同样的痛苦;看到别人皮肤划破流血,自己也会流出血来。则让我们深切体会到暴力所带来的痛楚与泪水。劳伦自己反复强调这种怪病是一种残疾,但小说所呈现出的效果,使它看上去更像是基督徒身上的圣痕。

美国的衰亡一直是科幻作家的最爱,与《寓言》相近的还有巴奇加卢皮的《水刀子》——同样是极端气候变化下,主人公为水资源而展开的末世危途,同样触目皆是令人惊心的暴力;但劳伦的逃难之旅没有让我直接联想到这些类似的科幻作品。它反而召唤出了林纾的《庚辛剑腥录》(1913):在风雨飘摇的庚子年,书中的主人公邴仲光同样一直在逃离,逃离义和团的暴乱,逃离八国联军的暴行。大清与美国,史实与幻想,过去与未来……以一种古怪的方式交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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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该把《寓言》归为科幻小说吗?最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小说中的一切都是历史的重演。暴行是旧的,宗教也是旧的,其中所有能被称得上是新发明的东西,不是刑具就是武器。只是我们对文明的秩序太过信赖,读到美国以一种如此写实的方式(没有外星人、僵尸病毒或核战争)走向衰亡,哪怕最敌视美国的人也难免会感到困惑。

美国究竟是如何衰落的?可能与经济危机有关,可能与极端气候有关,也可能与无政府主义思潮泛滥有关。小说事实上对这个重要的开端语焉不详。事实上,我们也不需要巴特勒给出多么准确的论断,因为这不是一名科幻作家的责任。但作为一名生在美国的作家——尤其是一位非裔女性作家,她未必有历史学家或社会学家的视野,但却能够本能地意识到在光鲜的“美国梦”表象下,潜流着某种危机。

巴特勒没有说明危机的根源,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地球之种。关于这个奇异宗教的一切,本质上都可以看作巴特勒自己的独白。这当然未必是最正确的道路,但却是劳伦/巴特勒所能给出唯一的答案。在小说的结尾,地球之种终于开花结果,人类成功制造出了飞向人马座的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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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容易便会发现,在这个故事里,劳伦几乎是没有成长的。早在罗夫莱多,还是个孩子时,她就已经坚定了自己的理想;而她的早慧、敏感与博学,使她事实上没什么发展和改变的空间,此后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在朝地球之种的理想前进罢了。而在《天赋寓言》的结尾,尽管劳伦与女儿艾莎终于相认,但因为在她的成长中缺席太久,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隔膜,到死也未能完全消除——这是小说中最后一桩憾事。

劳伦的形象,加上这个悬而未决的矛盾,明明白白地揭示了作者的野心:这个故事并未讲完,后面还有更精彩的篇章:在更宏大的故事结构里,劳伦的角色不是英雄,而是导师。在我的想象中,劳伦完成了一生的使命寿终正寝,亲眼见证了人类由衰败到重启太空旅行的“复活”;那么在下一部作品中,劳伦已经铺好了路,艾莎完全可能接替她继续走下去——也许她不情愿地踏上了飞船,然后在一个新的世界里找到了和母亲和解的方式。这是一部多卷本史诗小说极为合理的结构。

但令人遗憾的是,巴特勒没能来得及写完这个故事。因为她的猝然离世,地球之种的故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我不知道克里斯托弗·诺兰有没有看过这两本小说,但尤其在读到《天赋寓言》的结尾时,很容易让我想到《星际穿越》:库珀孤零零地在冷寂的太空中寻找着人类的救赎,而他的大儿子农夫汤姆一个人坚守在荒凉的玉米地里,坚守着分崩离析的家庭。

总的来说,我喜欢这个故事——但至于为何喜欢它,其实我还有一点迟疑。上面所列举的种种优点,并非它真正触动我的理由,因为按照这个标准来说,有太多更优秀的科幻作品了。如果在三五年前读到它,我可能很容易把它当成宗教狂的狂想。但因为在这个多灾多难的2020年与它相遇,一切都不一样了。文学史上有太多的经典其实无非是造化弄人:我们在被文字所震颤时,本质上感受到的是时代的创痛。

作者简介:钟天意,青年作家,《科幻百科》撰稿。目前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