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碳窑之变
来源:文艺报 | 任林举  2020年08月19日06:27

碳窑村

作者任林举在敦化市黄松甸采访贫困户李大爷

作者任林举在安图县合南村采访以“志”脱贫的“老哥仨”

作者任林举采访靠养牛脱贫的郭大娘

碳窑村地处偏远,偏远得近于抽象。

从省城长春出发,驱车5个多小时,到达吉林省最西部的白城市。在白城稍事休息,继续前行,跨越吉林省界,进入内蒙古自治区,过兴安盟又前行两个小时,才可以到达归属于吉林省洮南市万宝镇管辖的碳窑村。

天降大雪,路在一片茫茫的白色里吃力延伸。细细长长的路好像没有尽头,宛若一条甩出去收不回来的鞭子,仿佛风和阳光都难以抵达。

2017年4月以来,吉林省电力有限公司从主要领导到机关专业部门负责人,从省公司到碳窑村所在的白城供电公司和洮南供电公司,为了考察、敲定、落实一个切实可行的扶贫方案,一直往复奔跑在这条漫长而颠簸的路上。

经过几次周密、细致的前期调研,吉林省电力有限公司基本将碳窑村的人口状况、贫困程度、主要致贫原因和村子的历史、经济基础、管理状况、自然条件、所拥有的资源等等各方面的情况全部调查清楚。在扶贫专题工作会议上,一个图文并茂的PPT文件,将碳窑村的整体面貌立体清晰地呈现出来。

这个位于白城市洮南胡力吐乡东南部的村庄,由于地理位置偏僻、产业单一、病残人口多,全村320户、共1320人中,就有贫困户90户、174人。80年前,还没有人烟的时候,这里曾是一片如诗如画的景象。每到春天,四周的山上遍开如雪的杏花。遗憾的是,如梦的山野并没有吸引来吟诗作画的艺术家,而是引来了一伙会利用自然谋财的生意人。一望无际的山杏林,对于这些人来说,可不是好看不中用的美丽花朵,而是大把大把的金钱。山杏树,原来是一种优质的烧炭材料。于是,这些人便在这里落脚,在山上开起了炭窑,砍下杏树烧炭,用牛车拉到内蒙的王爷庙去贩卖。日久,聚集的人渐渐多起来,便筑屋立村;日久,山上的杏树被全部砍光,只剩下“碳窑”这个名字和前后山上两座废弃的旧窑址。

这样一个土质、气候条件、资源条件、人均土地面积和交通都不占优势的村子,扶贫的路该怎么走?如何能保证贫困人口或者每个村民都有稳定的收入?接下来的环节就是集思广益,反复征求当地政府、村委和村民的意见,寻找和制定可行方案。随着探讨的深入和一些非优势方案的排除,最后,一个压倒性的意见凸显出来——光伏扶贫。土地贫瘠、干旱少雨、日照充足、交通不便……这些看似恶劣的条件,却刚好符合建设光伏电站的必要条件。这样的项目也正好能够发挥电力行业的优势,化劣势为优势。

5月初,吉林省电力有限公司召开由公司本部扶贫办、有关专业部门、分公司白城供电公司、子公司洮南供电公司等人员参加的专题会议,最后一次敲定实施方案。

对于一个准军事化管理的现代央企,当某一个计划酝酿成熟,一旦启动,就会进入全速推进。各部门、各层级将按照预定的时间、节奏、标准协同作战,如一辆开足了马力的装甲战车,以不可阻挡之势轰隆隆直逼目标。但建设项目推进到中途时,遇到了谁也没有预料到的难题。工程技术人员在施工过程中发现,突然在施工的工地上发现了两个低矮的土包。

“那是什么?是一般的土包吗?”

“不像,看样子应该是两座坟墓。”年轻一点儿的城里人已经不太认识坟墓了。

“不会吧?国家都废除土葬制度好多年了,怎么还会有坟墓呢?”

“你看,还有人来烧纸的痕迹……”

警觉的施工人员立即将情况反映给了项目负责人,项目负责人立即和碳窑村沟通、确认,的确是村民张殿清老汉家的坟,其中有一座坟是张老汉老伴儿的,新埋不到3个月。不管什么原因,是否符合国家政策,涉及到民俗、民风,就是不能马虎的大事。有一点儿民俗常识的人都知道,在中国的传统习俗里,特别是北方农村,祖坟的位置是至高无上的。人与人之间,不管有多深的矛盾、有多大的仇恨,轻易不能动人家的祖坟。在没有征得村民同意将坟墓迁走之前,工程只能暂时停下来。

一时间,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成了重中之重。省电力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洮南供电公司书记以及碳窑村的书记每天数次去张老汉家,希望通过沟通能找到一个解决途径,但不管你说什么,张老汉都不为所动,就是不同意动他家的祖坟。张老汉几个在外地的子女,也通过电话表达了他们的意见:“坚决不同意!”

怎么办?要么将坟墓迁走,要么将工程转移。可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光伏电站的选址也不是有一个地方就可以,理想的厂址应该在日照充分的朝阳山坡上。碳窑村一共有两块这样的地方,一块在另一个山坡上。一开始选择的就是那块场地,但由于那块场地还属于在册林地,国家政策不支持在那里建厂,退而求其次才选择了目前这块场地,要再换碳窑村已经没有合适的地方。况且一个总投资近500万元的工程已经进行了一半,拆除重建,工期和资金两方面的条件都不允许。

随着知情者和参与者的范围放大,村领导和村民中也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声音主张要以大局为重,抓紧迁走,以免影响全体村民;另一种主张迁是要迁,但有了这样的机会一定不能放过这个有钱的单位,至少也得要个二三十万,包括村长,都暗地里鼓动张老汉多要补偿。众声喧哗,一片嘈杂,一些人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也忽略了这个工程的目的和意义。关键时刻,村书记何勇站了出来:“这件事情交给我吧,你们是为了村子和村民的利益才投资这个工程的,现在问题出在村子,就由村子出面解决好这个问题……”

何勇去张老汉家做工作,一个人也不带,每天只一个人去。不带人,是不想以村书记的身份给张老汉摆架子、加压力。他只想以一个村民或乡亲的身份去和张老汉“商量”这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办。但一连十多天早一趟、晚一趟去张老汉家,一口一个大爷叫着,该说的话也都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说透了……

为什么施工方是电力公司,他们的人却不再来找您了呢?是我不让他们来的,因为这件事儿与人家电力公司没什么关系。人家是为了帮助咱们才投建这个电站的,如果这件事实在进行不下去,人家一走了之行不行?何苦要在这里挨着累、搭着钱、操着心,又受着气呢?人家实心实意帮咱们,能不能帮到底,也要看咱们值不值得帮。如果我们不尽人情,一下子因为这个事儿把人家逼走了,我们不就成了不知好歹、不懂感恩的刁民了吗?

张殿青老汉虽然话语不多,却是一个懂事理的人,每次何勇书记离开之后,他都要通过电话和子女们商量一阵子。这个从乡里派下来的何书记虽然到村子里的时间不是太久,但从他为村民办的事情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做事公平,又讲理,对老百姓不欺不瞒。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很好。经过这么多天的接触,张老汉对何书记的一些心思和想法有了更多的了解。何勇这样来来回回地跑,虽然并没有逼迫的意思,但老汉也能看出来他内心的焦急。

“也不容易呀!”张老汉每每在内心生出感慨,“人家抛家舍业的为的是啥呢?不都是为了大伙儿好嘛!”

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天,张老汉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一天下午,何勇刚从外边进来,张老汉主动和他说起了话:“何书记呀,我今天准备了一点儿饭菜,你就在我这里吃吧,咱爷儿俩喝两盅,我和你好好唠唠。这饭,你要是不吃,咱们从此就免谈。”老先生的话虽然说得比较硬,但何勇却从他的态度和语气里感觉到彼此距离的拉近。至于吃了这顿饭会不会被人说成“吃老百姓”,也就不去多想了。人都是有感情的,人的感情是需要沟通和表达的,面对老先生的真诚再唱那种不着调的高调,就太不近人情啦!何勇一边在内心里劝慰自己,一边满口答应下来。

晚饭吃得随意又隆重。三杯过后,有关张长李短的闲谈便草草收场。很快言归正传,又谈到了这些天一直进行的话题。

“迁坟的事情,我知道大伙都着急,你们等我一些天,我心里这个疙瘩还没有解开。老伴死后,我心里这个难受劲儿还没有过去。”说到这里张老汉已经老泪纵横,“孩子们一时也接受不了……”

“大爷呀!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谁还没有亲人呢,将心比心嘛,这事要是让谁摊上了,都会这样。您已经够通情达理啦!这事啊!要不是挤到这里没有回旋余地,我也不会难为您老。如果早发现问题,我们想什么办法也要把坟地让开。都怪我,工作没有做好,村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又调查不够,如果要怪的话您全怪我吧!我喝一杯酒,向您老赔罪……”

“其实啊,我也知道全村老百姓都在盼着这个电站能建成,我也知道我们都会受益,但你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这心里的疙瘩化开。”

“关于补偿,您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解决。”

“何书记呀,这话你就说得有点让我心里不得劲儿啦!你看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我不同意迁坟不假,可那是因为情感,和钱没啥关系呀!我都土埋大半截子的人了,就为了讹人家点儿钱,把村子里这么大的事情都耽误了,那不是作损吗?你们怎么能这么小看我呢?”

一番话说得何勇两眼湿润了:“您是没这么想,但我们得考虑呀!”

“这样吧,这个坟,我已经和孩子们商量好了,基本都同意迁。钱说好了,我是不要的,我可不想拿死人换钱花。但时间上,你们得容我几天,等孩子们回来再迁。再者说了,怎么也要等老伴儿过百天的呀,哪能刚埋上就挖出来,让她的灵魂不得安宁啊!”说到此处,老先生又流了一回眼泪。

事情到此也就算解决了。何勇和电力公司的人无不被老先生的决定而感动。为此,他们专门坐下来研究,如何能够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给予补偿,“我们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也不能让支持我们的老百姓感到心寒。”

又经过一个月的苦战,碳窑村光伏电站于2017年6月30日顺利并网发电。工程总投资468万元,其中包括光伏电站1座装机容量500千瓦,建设及改造10千伏线路0.33千米,新建箱式变电站1座,改造配电变压器1台,增设开关2台。光伏工程投入运行之后,无偿捐赠给碳窑村。根据日照天数和日照强度的不同,电站年收益在60万元上下,村民受益年限达20年。

何勇来到碳窑村的时间是2017年2月。任碳窑村书记之前,他是乡司法所所长。乡里之所以派他来这里是因为他工作能力强,应对各种复杂情况有一定办法。至于碳窑村能不能因为他的到来就彻底改变了面貌,乡里也没有把握,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再做调整。因为谁都知道,碳窑村的情况太复杂了,几届班子是有名的软弱涣散班子,村子是有名的“捣蛋沟”。几任书记包括乡里派来的,都无法抵挡村主任的强势,到村里根本发挥不了作用,不长时间都被现任村主任和村民给“请”了出去。

乡政府领导找何勇谈话时,将碳窑村和老吕的情况都做了系统、详细的介绍,希望他有一个充分的思想准备,并叮嘱他,对老吕要立足于教育、引导和帮、带,发挥他的长处,慢慢改造其思想观念和工作作风。何勇在司法部门工作多年,十分熟悉那些“社会人”的心态、做派和处事方式,上任伊始他就和老吕交了个底,“我来,没有其他目的,就是按照乡里的要求和你配合,按照规范化的要求把村子的管理搞上去。我就有一个原则,工作上,我给你面子,你给我面子,但我们要共同给规章制度的面子。私下里,我们以诚相待,以兄弟相处。”其他的话都好听,就是这“共同给规章制度的面子”,老吕虽然只念过小学二年级,但他能听出来,这显然是一个化了妆的“紧箍咒”。从这点上,老吕就能感觉出来者不善,但一个司法干部总有他独特的气息和威严,懂“社会”的人,也懂那些微妙的东西。

老吕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和人也很多,不管你三头六臂,他有“一定之规”,打法是一贯的、现成的,并不需要现研究。很多人反映他唯我独尊,他自己却认为有唯我独尊的理由,原则上,党务和村务是两条线,应该互不干涉。你说重大资金的使用、重大决策和重大事项要向党委会汇报?汇报可以,这个从来不是问题,但具体怎么干,花多少钱,怎么花的,你就不要多问了。如果你干预太深,那好,我不干了,你来干,看村民听不听你的。

初来乍到的何勇,不仅要观察老吕,摸透老吕的脾气,找到一个相处方式,同时也要对整个村子和村民的全面情况进行摸底和调查。之前,听乡领导介绍这个村的情况时,他凭借以往的经验和想象还不知道有多糟糕,这一走可真是有一点儿出乎意料。只说村容村貌,就不只一个脏乱差能够笼统地概括。放眼村庄一片杂乱,有一些人家确实还真挺阔气,但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家是破破烂烂、鸡鸭猪粪满院子都是。问村民:“这么脏咋不扫一扫?”回答很干脆:“连饭都吃不上,扫它干啥?”有贫困户家徒四壁,光棍一个,何勇诚心诚意地问一句:“有啥困难没有?”他把眼睛一斜,露出一脸的不屑:“没啥困难,就是缺钱,缺媳妇儿!你能给解决呀?”对一些不良情绪较大的村民,何勇坚持一访再访,结果引起了更大的反感:“征求啥?当你说有啥用啊?说了也是白说,你们一茬茬的,都是换汤不换药。”何勇心里清楚,村民们长期看着乡村这个小舞台上的干部们像演戏一样,一阵风一样来,一阵风一样走,眼所能见的除了自私、武断就是无所作为,他们已经不再相信哪个干部能够真正了解他们的疾苦,真心为他们排忧解难了。所以,何勇不生气也不着急。对于绝望中的群众,只能用诚恳的态度和一点一滴的行动来感化、感召他们,要让他们看到光亮。

在走访中,何勇发现在村民中意见最多、反响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贫困户的确定。现有的名单已经和贫困户的入围标准差得太离谱了,他已经走遍了全村,谁家困难谁家不困难,虽然还没有从收入上逐笔对照,但真贫与假贫还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为什么有的明显不贫却大大方方列在表中;而不可否认的贫困却得不到政策的阳光?这期间,他也通过多方了解,得知是村委几个人每人提一些,凑出来的那个名单。

“对,就从这里开始,推倒重来!”何勇暗下决心。

何勇找到老吕商量此事,老吕的意见是这样:“这个名单是全体村委讨论通过的,大体上没有什么毛病,如果谁有意见,我们看看,如果够条件可以进来,但评上的就不要动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群众都已经知道了贫困户的标准,大家的意见不光是够标准的没进去,还有不够标准的进去了。”

“谁提意见,你告诉我,我去和他解释。”

何勇笑了笑说:“这件事儿我和许多人都谈过了,包括村里的党员,很多人都有很大的意见,告诉你你也解释不过来。现在我和你说,第一,这个名单至少没有通过党支部这边同意,现在党员那边虽然没有几个贫困户,但大家都认为不合理;第二,群众的意见不但反映到我这里,也反映给了驻村扶贫工作队,人大陈主任也已经和我谈了两次了,推倒重来就是他的意见。第三,乡里的口径现在也变了,这几天特意打电话告诉我,要严格按照贫困户的标准掌握贫困户名单。这次扶贫政策是国家工程,和以往绝不一样,如果放在往常,既然评完了我也就不过问了,但这次国家的政策很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精准扶贫?精准的意思是够的一个也不能落,不够的一个也不能多。我在乡里时间长,比你的政策敏感度高,这次绝不可以马马虎虎,你就听我的吧,如果整不好我们俩谁也负责不了。我建议,我们两委人员和村民代表坐下来认真评,搞出一个村民和乡里都能说得过去的名单……”

“哪次还不得以村里的意见为准?”尽管何勇说的很到位,老吕还是心有不甘。

“老弟呀,别总说以村委意见为准和以党支部意见为准的事情,这次是对事不对人,谁都要以政策标准为准。我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也是对事不对人。乡党委马书记和咱们村的人大陈主任的态度都很坚决……”

老吕一听何勇抬出了乡里的两个“大官”,不管是真是假,毕竟自己原来的那个名单上不了台面,也就没有了底气,不再坚持。

老吕的工作做通之后,何勇立即向乡人大陈主任和驻村扶贫工作队做了汇报。由驻村扶贫工作队员对全村情况进行入户筛查,综合统计各家各户的收入及生活状况。一周后,两委人员和村民代表重新讨论、确定了一个“精准”扶贫名单。原来名单上的约40%人员保留下来,一些真正贫困却没有被纳入的人员约占60%。此名单一张贴公示出来,村民们心服口服,没有一个因为不平衡而提出异议的。这是一次民心民意和少数人意志的较量,也是规则、公义和人情、关系的较量。一个小小的胜利,却让很多人感受到了新的气象和隐约的曙光。

一转眼,又来了大事儿。随着国家扶贫力度的加大,新农村建设资金的陆续到位,村子整体规划治理全面展开,村内巷道、围墙、农户大门、村部建设、规划中的两个广场……一个又一个工程接踵而至。这些天,可把村主任老吕忙坏了,天天打电话、跑乌兰浩特,张罗着召集社会上认识的那些哥们儿来干工程。村里消息灵通的党员已经来向何勇书记透露过信息,话虽然没有说透,但何勇已经明白了一二,老吕的心思他很清楚。前不久还有人反映老吕私心太重,村里有啥他家就要有啥,村里安空调他家要借机安一个,村里买电视要给他家带上一台,连村里打个碗柜,他也不放过,也要打两个,一个留村上,一个搬家去。村食堂装修,一共两万元的工程,他报了4万。是啊,凡有工程项目,就得有人干,工程由谁来干都要赚钱,这本身并没有什么毛病,关键的是这个钱要赚得光明磊落,要赚得合理合规。工程上的腐败比比皆是,何勇见得多了,确实仍有很多监管和机制上的漏洞难以堵塞,但坚持现有的制度,至少可以保证在程序上“不犯说道”。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指定,没有制约地花钱,肯定不行了。这次,何勇多了一份警觉,为了避免既成事实之后又发生不愉快的冲突,还没等工程施工的事情摆上台面,他就在接下来的办公会上强调了下一步工程建设中的几条原则。

早在何勇任书记时,就已经提出要在碳窑村推行“六步工作法”,一切村里大事要经过党支部提议、村两委联席会议、党员大会审议、议案公告、村民会议或村民代表会议、结果公布等六个步骤。但六步工作法只是一个程序上的要求,具体工作是否有效,还需要有具体的规则。

在会上,何勇重点强调,在工程的管理和控制上,碳窑村最起码要做到两条,一是工程必须要面向社会进行公开招标;二是必须接受村监委的全过程监督。会议开得很艰难,艰难的焦点就在于碳窑村的工程是否要接受监委会的全过程监督。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工程招标这关其实很好过,有一些招标程序不过是一个虚掩的柴门,甲方想让谁进来,还是有很多现成办法的。只是监督委员会这关,老吕知道是太难过了。围绕监委会是否介入碳窑村的工程监督,老吕在会上大发雷霆,中途离场。没办法,何勇又去找他谈话,做说服工作。公开透明,大势所趋,并不由谁同意不同意,有理走遍天下,但要坚持。如此,这样一个根本谈不上苛刻的制度,终于在三天后的会议上顺利通过,在碳窑村得到落实。

碳窑村党支部书记何勇为群众利益不屈不挠的坚持,终于让党员们看到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有的形象,也清晰地记起了党的宗旨。何勇到碳窑村的第二年,党员们在这个书记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可贵的品质,就慢慢地都聚到了他的身边。在他的带领下,做了很多事,挨了很多累,吃了很多苦,却很奇妙地找到了一种党员的光荣感和自豪感——做人无论穷富,活得干净、活得正直、活得无私、活得让人佩服比什么都重要。

何勇说:“我不信我一个外来的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帮助他们把日子过好,他们会无动于衷。”所以,他两年多来为了改变碳窑村的面貌一直坚持身先士卒、事必躬亲。村里的街道和广场又脏又乱,无人清扫。何勇首先拿起扫帚,从东扫到西,党员们看到书记在扫也都自觉跟随,党员都去扫了,普通村民便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也跟上了,日子久了,刮过风,下过雪,每户村民都从自己家的院子扫起,一直扫到街上……河道淤堵无人管,何勇首先操起了铁锹跳下去清理,然后党员们去了,群众也去了;村里的垃圾随意堆放;南山的树地荒草齐腰;光伏电站的玻璃板上落满了灰尘;村街两旁光秃秃没有一棵花草……这些事情都应该谁去做?何勇不去刻意追问,自己先动手干起来,党员们和群众们看书记一个人干,感觉心里不安便都跟着去干;干着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情本身的意义和价值,才猛醒,自己的日子就是应该这么用心地过。只有自己用心了,不断往好的方向努力,好的事情和好的运气才能找上你。只有心气盛起来,才有美好的愿望,有美好的愿望才不会自甘沉沦,才会自觉珍惜、维护美好的一切,才能不容忍那些不美好的一切。

“只要你们好好过日子,好日子就一定会来找你们,你们信不信?”何勇停下手里的活儿问身边的党员和群众。那天,何勇正在村子的街边领着大伙种花种草,突然心脏病发作,汗如雨下,咕咚倒在了地上。大家扔下手中的工具,拥上来,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找车往医院送……混乱过后,送何书记的车已经走远,有人才想起来还没有回答何书记的问题,有人开始悄悄流泪。

(本文节选自任林举长篇报告文学《出泥淖记》,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