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金时代”的爱情
来源:今晚报 | 房 伟  2020年08月19日06:44

王小波是当代一位非常重要的作家,他的作品有着很高的艺术性和思想性。然而,对其作品的解读,现在依然很不充分。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更多接受的是他的杂文,比如《沉默的大多数》《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等。这些杂文,多从“常识”谈起,以“自由”“智慧”为旨归,以活泼生动的故事为依托,能很好地引发读者共鸣。王小波的小说,精英色彩很浓,有非常强的语言实验性与思想深刻性,加之其“性爱叙事”常被误解,在大众接受上,存在着一定隔阂。

王小波的成名作《黄金时代》中,包含了很多元素,比如,知青、青春、性爱、革命等。从故事层面上讲,它并不复杂,讲述了“文革”时期云南建设兵团某农场内,知青王二与陈清扬的爱情故事。两人因恋爱而被批斗,也因此产生了爱情。然而,它没有“知青故事”通常的腔调,如“青春无悔”的悲壮煽情,或凄厉惨痛的苦情,而是表现了极端年代人性的压抑和反抗,也表现了“爱情”的内在复杂性。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小说开头,语言平实简洁,但艺术张力十足,内蕴着由“数字”组成的沧桑旋律与“苦涩而深情”的反讽意味。“二十一岁”与“二十六岁”、“十四队”与“十五队”,这两组对位化数字,仿佛是时间与空间的四个点,标识出记忆中最激动人心的光亮。最后一句的“破鞋”,看似突兀不和谐,实则将青春叙事与对时代的反思结合,反讽地将钳制思想的年代中人性的反抗,表现得淋漓尽致。以“逻辑学思维”进入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之中,王小波也是独一无二的。他对陈清扬的“破鞋逻辑”的颠覆,建立在颠覆“道德窥视”的基础之上,那就是为自我爱欲进行理直气壮的“个人立法”。

王小波将爱情故事放置于极端年代,凸显的是人性真实。古典文学的爱情叙事,往往褒扬守贞殉情,是刘兰芝、秦香莲与王宝钏这类贤妻良母的故事,唯有乐府古风等体裁能保留活泼生动的一面。晚清之后,爱情有时仍然被美化,以悲剧苦情收场,如“鸳蝴小说”中徐枕亚的《玉梨魂》这类作品,有的则走入“狭邪小说”“娼门小说”等阴暗路子。《沉沦》《莎菲女士的日记》这类以性爱对抗道德风评的小说,还只是少数。新时期文学以来,爱情叙事伴随欲望解放,有了很大进步,出现王安忆的《小城之恋》、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等优秀之作,但问题在于,这些故事在还原性爱个体性的基础上,也切断了与时代性之间的关系,容易走入个人化极端叙事的逼仄境地。《黄金时代》的价值,在于还原了极端年代爱情与性、人性、青春、革命的复杂关系。小说中的爱情故事,保留了美好的青春气质,这种气质又成为美好人性的寄托:“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性爱在王小波笔下,神秘而阔大,美好而快乐,如同云南高原的热风与蓝天,有一种蓬勃奋发的生命活力:“我和陈清扬在蓝黏土上,闭上眼睛,好像两只海豚在海里游动。天黑下来,阳光逐渐红下去。天边起了一片云,惨白惨白,翻着无数死鱼肚皮,瞪起无数死鱼眼睛。山上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吹下去。天地间充满了悲惨的气氛。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伤情。”小说将性爱与反抗时代的缚绑联系起来,它暗示我们,在极端年代,当爱情无从生长,性爱就会以人们想不到的方式出现——性爱纠缠着爱情,无端地来,无端地走,没有任何理由。由此而言,小说通过对爱情、青春与性爱的赞美,形成了对人性解放的歌颂,以及对极端年代的道德压抑和思想压抑的反思。很多评论家说,王小波笔下的性爱“非常干净”,就是指他恢复了性爱负载之上的人性的美好力量。

小说结尾先是几段陈清扬的独白,接着笔锋一转写道:“陈清扬告诉我这件事以后,火车就开走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没有煽情,也没有悲情和苦情,也没有利益的纠缠,就是在节制干净的笔触之中,将无限的爱情沧桑与青春留恋,都寄托在了飘逝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