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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9期|老藤:朱砂(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 | 老藤  2020年08月19日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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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梦到自己刺中了父亲。

梦境真实如恐怖电影,画刀闪过,鲜血像干研的朱砂扬出满目红尘。艾瑞克惊醒后发现右手果真握着一把画刀。这是一把购自巴黎的油画刮刀,木柄,白钢刀片虽无刃,看上去却凛然锋利。

刚才,艾瑞克在车库改造的工作室里作画,感到颈椎有些僵硬,便靠在沙发上小憩,一仰,便睡着了。睡梦中他听到父亲严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画的什么鬼东西?父亲对印象派、后现代派、超现实主义向来不与置评,但艾瑞克从神情中能感觉到父亲对这类作品的不屑。他转身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只听“哎哟”一声,眼中便出现了那面血雾,画刀冷不防割中了父亲咽喉。父亲以一种慢镜头的姿态缓缓倒下,嘴唇嗫嚅,颈下是一摊正在白色复合地板上漫延的血。他触电一般蹦起,握着那柄画刀一时不知所措。父亲睁着眼,瞳孔在慢慢扩散、变淡,最终化成两抹缥缈的蓝。人在濒临死亡时瞳孔会变蓝!这是一个全新的发现,但艾瑞克马上回过神来,自己杀死了父亲!自己成了一个杀人犯!他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爸!

这一声把自己叫醒了,原来是个噩梦。

这栋叫辰溪斋的独栋别墅地处城郊,共三层,一层车库,被艾瑞克改造成了油画工作室,二楼是父亲艾成子的书房兼画室,三楼则是餐厅和两间起居室。车库改成的工作室杂乱无章,像邋遢女人的化妆间,但艾瑞克宁可在这里画画,也不愿意到二楼父亲宽绰的画室凑热闹。艾瑞克对别人说,在无秩序环境作画能放得开,油彩任意放,垃圾随手扔,信马由缰,无所顾忌。常态下,艾瑞克总是穿一件沾满各种油彩的白汗衫,肥大的牛仔短裤,趿拉着塑料拖鞋,在这个属于他的王国里任性涂抹,也经常和小伙伴聊天,喝啤酒,放爵士乐。好在这里的别墅容积率低,艾瑞克的爵士乐并不扰民。

艾瑞克的油画不愁买家,这要得益于经纪人燕子。燕子是个喜欢穿波西米亚长裙的姑娘,在京城书画圈里很吃得开。燕子不仅经纪艾瑞克的现代派作品,也经纪艾成子的传统朱砂画。艾成子对儿子有一种无法改变的挑剔心理,艾瑞克做的每一件事在他看来都有些另类。偶尔,艾成子会到车库里巡视一番,然后很严肃地质问艾瑞克:一匹马,为什么要画个人头?骷髅,可以放在餐盘里当食物吗?画枯萎的葵花就比盛开的葵花美?……

对于这些质问,艾瑞克一般不正面作答,往往会用几个舶来词加以搪塞,说这是野兽派,那是达达派,这是超现实主义,那是波普艺术等等。作为美院教授,艾成子对这些概念并不陌生,但缺少研究的兴趣。艾成子国字脸,象眼狮眉,鼻梁高耸,五官极富雕塑感。艾成子喜欢穿中式绸衫,麻质肥大的裤子,白底黑帮老北京千层底布鞋,模样和装束都让人联想到博大精深的国学。

艾成子越来越能感觉到父子间存在着一道无形的海沟,不仅深,而且还灌满了冰冷的海水。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同学凌四平,见多识广的凌四平说这是代沟,是社会学家乐此不疲的一大课题。凌四平是艾瑞克的老师,在艾成子看来弟子出了问题,老师难辞其咎。但凌四平不认为艾瑞克有问题,他劝艾成子接受艾瑞克。凌四平是艾成子所在美院的院长,原本和艾成子都是学国画的,当了院长后弃画从书,几十年如一日写些横不平、竖不直的繁体汉字,竟意外成了书法名家。别人都恭维凌四平书法好,艾成子却不随帮唱影,说老同学呵,字就不能好好写吗?干吗写出来的字个个有残疾?凌四平道:你不懂,好好写的字不叫书法。一句话把艾成子顶了回去。的确,凌四平的字虽然丑,但求购者趋之若鹜,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奉为至宝收藏。成了书法家的凌四平名利双收,而痴迷于朱砂画的艾成子却像只北美布鲁德蝉,似乎要等上十几年才能破土羽化。艾成子固执、寡言,像块多棱多角的辰砂原石。他不善交际,好友寥寥无几,除了给学生上课,平时就在辰溪斋画画。二楼画室里有个储藏室,藏满了他的朱砂画,他对凌四平说这些心血之作要藏之密室,传之后人。为此,他给储藏室装了防盗门,安了密码锁,开门密码他暗记在心里。储藏室不许别人涉足,瑞克上中学时曾想进去看看,被他一口拒绝。他对瑞克说,还不到你进去的时候,等你学有所成密室就会属于你。瑞克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说等我学有所成,就不会稀罕这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黑屋了。后来艾成子有些后悔,学养在于熏陶,屏蔽容易产生逆反心理,储藏室里的画应该给瑞克看。没想到上了大学之后的瑞克不但对储藏室没了兴趣,而且对朱砂画也缺少了敬意。尤其是留学归来,瑞克对他的国画理论明显心不在焉,他在讲解品评画作时,瑞克小仓鼠一样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地转来转去。艾成子很难过,朱砂画是他的最爱,也是他的绝技,儿子却不感兴趣,这让他内心无比失落。朱砂做画一般只用两色,墨和朱砂,山石用墨,草木、云霞、流水皆用朱砂,钤印自然也是朱砂印泥,一张丈二山水大画,满目红彤彤的气象,喜庆吉祥。但这样的色彩感动不了艾瑞克,艾瑞克不接受父亲用朱砂作画,认为红乎乎一大片毫无审美可言,何况朱砂这种矿物质有毒,做颜料不合适。为此他向父亲提过建议,尽量少用或不用朱砂,没想到执拗的父亲不但不接受他的建议,还给他下了一个十分武断的结论:一派胡言!

这次,一个白日梦让他额头冷汗直流,尽管与父亲艺术见解相左,但失手杀死父亲这还了得?刚才在沙发上睡过去有点奇怪,自己没有午睡的习惯,怎么就睡过去了呢?睡前,他先是听到车库外法桐上有蝉鸣,叫声一拨接一拨,干扰注意力,他便找了根竹竿到外面驱蝉。屋外日头足,他赶走了几只蝉后已经大汗淋漓,回到车库,调低空调,用画刀刚刚抹平一个人物的肩膀,退到沙发上打量了几眼便昏沉沉睡着了,一睡便睡出了这个噩梦。他有些忐忑,已经多日没有踏入父亲的画室了,父亲画室挂了一块老船木制作的牌匾,上面阴刻三个隶书绿字:辰溪斋。他对父亲说每次进入辰溪斋都会周身发痒,怀疑是朱砂的毒性刺激所致。父亲说朱砂辟邪防腐,如果身上痒,说明你身有淫邪,让朱砂杀杀邪气未尝不好。不仅对朱砂,瑞克对辰溪斋书柜里那些线装书也感觉不到有多好,觉得那些蓝色书函像出土文物一样,看久了心里仿佛要长青苔。他对父亲说把这些书捐给美院图书馆吧,想查阅什么平板电脑上戳几下就完了。艾成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你不喜欢就在车库眯着,没人请你来这里指手画脚。

二楼画室的门开着。艾成子正凝神聚气在作画。因为过于专注,没察觉到艾瑞克已经走进屋来。艾成子在画一个红衣罗汉,面目已经画完,极狰狞,红色袈裟十分抢眼。这罗汉少一点灵动,艾瑞克评价了一句。尽管他知道父亲不会同意自己的评价,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另外,他也想通过自己的评价找回一点平衡,因为父亲每次到车库都会对他的作品说上几句,而且总是用疑问句。

艾成子回过头瞥了儿子一眼:这是临赵孟頫的《红衣罗汉图》!

作为美院本科毕业生,赵孟頫的名字艾瑞克还是知道的。他争辩了一句:不管出自谁手,这个红衣罗汉真的灵性不足,似一尊蹩脚的泥塑。

艾成子的眉心聚起一个圆葱头,把画笔放在笔架上,转身问:有事?艾成子知道,儿子没事不会来二楼。瑞克说,刚做了个吓人的梦,上来看看您。艾瑞克不能说噩梦中发生的事,父亲没事,他也不想久留,转身欲走,却看到了画案上一盘待调和的朱砂干粉,便停下来对父亲说:还是少用朱砂作画,这东西有毒。

艾成子瞪了儿子一眼:古人用朱砂作画上千年,也没见哪个中毒。

艾瑞克说:有很多新颜料可以替代朱砂。

替代?艾成子冷笑一声,你知道马王堆墓吧?辛追夫人在墓中沉睡了两千多年出土时皮肤仍有弹性,血管还能注射,是什么在起作用?是朱砂,辛追夫人下葬时用了三层朱砂!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艾瑞克说,难道一具女尸就决定了你终生用朱砂作画?

艾成子无语了,与瑞克交谈常常会遇到频道不一致的问题,你说东他说西,找不到公切线。他拂拂手示意瑞克出去。瑞克走到画室门口,忽然回头说:我有女朋友了。

他以为儿子在信口开河,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好像有过女朋友吧?艾成子话中流露出不满,因为艾瑞克经常带一些奇装异服的女孩子回来,将音响开到顶格,在车库里大呼小叫,二楼的地板仿佛要鼓起来。

艾瑞克说:爸,那是过去时,现在是进行时。

或许是受父母影响,艾瑞克在婚恋问题上不讲套路。艾瑞克的母亲十几年前就和艾成子离婚去了温哥华,嫁给了一个爱尔兰人。辰溪斋只有瑞克和父亲两人,艾成子没有续弦,专心作画,过着类似苦修的日子。瑞克对父亲的婚事不感兴趣,他觉得那是父亲自己的事。

哦,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艾成子对这件事有种本能的警觉,他看出儿子态度是认真的,因为儿子很庄重地叫了一声爸。艾成子之所以问南方还是北方,是因为自己出走的妻子是南方人,他私下对凌四平说过,将来瑞克找对象最好找个北方姑娘。凌四平并不赞同,因为从遗传学的角度看两人相隔越远越好。

是个南非来的黑人留学生,叫卡姆贝。艾瑞克平静地回答说。

天呐!艾成子感到眼前一黑,大脑像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全是嘈杂的雪花。好一会儿,他才大声说:这怎么行?距离远是好事,但也不能一下子远到非洲呵!

没有听到艾瑞克的回答,他睁开眼,画室门虚掩着,艾瑞克已经不见了。再次闭上眼,眼前忽然浮现出一群混血孩子围着他喊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