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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航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  2020年08月18日12:02

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

十八或是二十年前去安哥拉的路上他曾途经里斯本,而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下榻的雷东多伯爵寄宿旅馆里吱呀作响的大桶以及女人歇斯底里的抱怨声中父母的争执。他记得公共卫生间的水池,巴洛克风格的龙头像鱼一样,从切开的喉咙处吐出棕褐色眼泪般的水珠,那次他还撞见一位老先生,裤子垂在膝盖处,在厕所里微笑。到了晚上,每当他打开窗,就会看见灯火通明的中国餐馆,看见阴影里冰川在家用电器商店里梦游,看见人行道护栏上金色的长发。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因为害怕而尿床,他害怕的是在生锈的鱼状龙头后面碰见带笑的老绅士,或是用小拇指晃动着房间钥匙的长发女子,正拖着公证员往前面走廊走去。最后他入睡的时候会梦见科鲁希无穷无尽的道路,修道院长的庭院里孪生的柠檬树,还有失明的爷爷,眼睛像雕塑一般光滑,正坐在酒馆门前的小凳上,与此同时,一群救护车呼啸着穿过戈麦斯·弗雷雷路,朝着圣若泽医院驶去。

上船当天,在穿过一条窄巷之后——里面满是丧失理智的女伯爵的宅邸,售卖精神错乱小鸟的店铺,还有针对游客的酒吧,英国人会去那里进行每天早上的杜松子酒输液——出租车在特茹河岸一块沙地边缘将我们放了下来,按照旁边火车站站牌的说法,这里名叫贝伦,左右一边是一杆秤,另一边是个小便池,而他远远看见数以百计的人和牛群,他们正往一个大工地运石块,领头的是穿着绯衣的侍从,正无动于衷地面对着广场上的汽车,他看见旅游车,里面装着离异的美国人和西班牙神甫,还有什么都要照下来的近视的日本人,正在用武士般尖锐的声调交谈。接着我们把行李放在地上,底下是百子莲,机械喷头正使劲按照环形喷洒,旁边是在林荫道下水管间工作的工人,那些管道通往雷斯特洛的足球场和高楼,这样佛得角人的拖拉机就和畜力车迎面相遇,畜力车上装载着公主墓碑和成堆盖在祭坛上的阿拉伯花纹布。我们经过一块标牌,上面指明那栋未完成的建筑名叫哲罗姆,我们看见了远处河中央的塔楼,被伊拉克石油工人环绕,保卫祖国不受卡斯蒂利亚的入侵,而在近处,在河岸翻卷的波浪里,在船桨和忙碌的小艇之间,我们发现了一艘做出大发现的远航船,它正等待着殖民者,铁锚定在河泥里,袖口镶着花边的海军上将靠在上甲板的舷壁上,见习水手爬到桅杆上整理风帆,准备迎接带着噩梦和栀子气息的无遮无蔽的大海。

当年父亲在到达博哈多尔角前就死于坏血病,船头划过的水面如同图书馆里的灰尘一样静谧,接下来的一个月人们慢慢腐烂,吃的只有栗子和咸肉,直到风一吹连头骨都震动起来,暴乱未遂被吊死在缆索上的水手像枝形吊灯的坠子一般互相碰撞,大西洋的海鸥和鸢鸟已将他们的毛发啄了个干净。七场血腥的暴动,十一次迷途海豚的袭击,不可胜数的弥撒,还有一场暴风雨恰似上帝因为结石失眠时的叹息,这之后桅顶守望的水手终于喊出了一声“陆地”,船长抓住船尾的望远镜,罗安达湾就这么因为折射颠倒着出现在远方:最高处的圣保罗要塞,渔民的小船,一艘海军护航舰,女士们在棕榈树下品着茶,种植园主在拱廊下的糕点店里一边让人擦皮鞋一边读着报。

而现在,随着飞机降落在里斯本的跑道上,显圣区的建筑、布满钢琴碎片和废旧汽车残骸的空地,还有那些他不知道名字的墓地和营房,这一切都让他吃惊,就好像他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面缺少了十八年前的公证员和救护车,让他无法辨识出这就是他的城市。他和黑白混血的女人还有孩子一起,之前在罗安达机场的候机厅耽搁了一个星期,躺在地上,裹着毯子,被饥饿还有尿急折磨,身处大箱、小包、小孩、哭泣和臭气的一片混乱之中,等待有空位逃离安哥拉,逃离每天身着迷彩的黑人在街道上挥舞欢唱的机关枪,那些黑人被须后水和权力迷醉,已经醉得不能自拔。一名秘书翻阅着文件,每过一小时会在躺着的人身上跨过,挤毛巾一般说出一个名字,而在玻璃后面是安盟的民兵,他们戴着毛皮手镯,拿着插羽毛的长矛,由美国和中国的顾问带领,在天花板的荧光管下监视着我们。

他们把我驱赶到的地方不是我离开那天早上如迷宫一般的市场,那里紧挨着狂躁女伯爵的府第,以及满是面无血色外国人昏暗阴影的酒吧;不是特茹河边的沙滩,上面有修道院,石匠将石灰岩切割成大块;不是拉车的牛群还有骡子,也没有工程师操着类似加利西亚餐厅侍者说的语言,对着助手嚷着简短的哀歌般的话;不再有人卖蛋,卖鸡,卖赤鲷,卖阿尔加维烟囱模型,卖铁皮玩具;不再有木质案板上洋葱清楚的眼泪,也没有吉卜赛女人使出玄奥而又火烧火燎的魔力,用会有副王作为裙下之臣的承诺,让人老珠黄的处女冲昏头脑;也没有带蓝色挡风板的旅游巴士、桥下的三角快帆船和土耳其货船;我被带到的地方是一幢破破烂烂的水泥楼房,在威士忌免税店的旁边,国内和国际航班的告示板拨动着彩色的水泡。角落处有一台售卖巧克力和香烟的机器,因为发烧在颤抖,经过一番复杂的吞咽硬币之后呕吐出焦糖,而坐飞机的乘客像是在遭洗劫过后的杂货店、面包店或是肉铺排队,寻找着已经卖空了的大米、面包和肉类,却发现只剩下扫帚还没清理干净的灰尘、面包皮和油脂,还有一名店员在柜台后面一边摇头一边指着空空如也的货架。然后他回忆起在安哥拉最后的那些日子,那些忐忑的黄昏,流浪儿在袭击市中心的办公楼和公寓,房屋正面布满弹孔,马尔绍区的有功女子没了主顾,在吉普车前灯和火车尾部信号灯交会的小巷,向随便什么人展开塞壬空荡的大腿。